作为西班牙内战时期林肯-华盛顿旅的参谋官,德弗林骑着摩托车穿行奔走于各个散布山野之中的行营,可谓物尽其用。虽然跟在诺福克并不相同,但是他从斯塔德利·格兰奇穿过静谧的乡间小路朝村子进发时,仍是同样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那天早晨,他在豪尔特一路顺畅地办完了各种手续,还拿到了驾照。无论走到哪里,警察局,抑或劳动市场,他编出来的那套英勇负伤、光荣退役的故事,处处发挥着神奇的效用。一应官员都推掉了手中的事务,不辞辛苦地为他服务。他们说得对。战争时期,士兵是人见人爱,负伤的英雄那就更不必提了。
他的这辆摩托车显然是战前的产品,颇有年头了。这是一辆BSA摩托车,排量三百五十毫升。不过他试验着满开了一下油门,表盘指针轻轻松松飙到了六十。既然知道了马力能够满足需要,他立即松开油门。虽然斯塔德利村并没有警察,但是毕竟乔安娜·格雷警告他说,很少有人会骑摩托车从豪尔特过来。
翻过陡坡、经过一个水车似乎已经停转的老磨坊,就进了村子。路遇一辆坐着个小姑娘、拉着三桶牛奶的马车时,他减了速。一顶蓝色的圆边软帽戴在小姑娘的头上,一件一战时期的风雨衣裹在她身上,至少大了两个号码。她的颧骨高高的,眼睛大,嘴也大;戴在手上的棉手套破了,露出三根手指来。
“你好啊,姑娘,”他停车等着她先过桥时说,“上帝保佑勤劳的人呐。”
她的眼睛惊讶地大睁着,嘴略微张着。她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支支吾吾了几声,赶紧催着马儿跑过了桥,一直经过教堂开始上坡,才放慢脚步。
“可爱的农村丑小鸭,”他自语道,“让我忍不住看她好几眼。”他笑了,“噢,不,利亚姆,可别意乱情迷了。别这样,现在可不是时候。”
他拧开摩托车的油门,向斯塔德利河沿酒馆走去,注意到酒馆里有个人在隔窗瞪着他。这是个大块头,看上去三十多岁,黑胡子乱蓬蓬的。他戴着一顶粗花呢的帽子,穿着一件双排扣的大衣。
“我他妈惹着你了吗,兄弟?”德弗林心想。这个人的目光又移向了那个小姑娘,马车刚刚爬上了教堂旁边的小坡,却又后退了一步。就到这里吧。德弗林支起摩托车的车架,把装着霰弹枪的帆布袋子从脖子上摘了夹在腋下,走进屋子。
酒馆里并没有吧台,只是一个宽敞舒适的屋子而已,天花板上的房梁很低。里面有几张高背椅、两张木桌子。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
屋子里只有三个人。坐在壁炉边的人在吹口琴,黑胡子站在窗口边上,还有一个只穿了件衬衫的矮胖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
“上帝保佑各位。”德弗林拿出一副爱尔兰泥腿子的劲头,向着众人说。
他把装枪的帆布袋子撂在桌子上,穿衬衫的人笑着伸出手道:“我是这家酒馆的老板,我叫乔治·王尔德。你一定是亨利爵士找的新沼泽看守员了。我们都听说你了。”
“什么,已经听说了啊?”德弗林说。
“乡下嘛,你知道的。”
“他能明白什么呀?”窗边的大块头恶声说道。
“噢,我呢,是个从老远地方来的农村孩子而已。”德弗林说。
王尔德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还是说明了一下:“阿瑟·西摩尔,火炉边上那个老头是雷科尔·阿姆斯比。”
德弗林后来才知道,雷科尔还不到五十岁,只是长相老了点儿。他的穿着破烂得不可思议,呢帽子漏了洞,大衣用布条勒着,裤子和鞋上尽是泥巴。
“要一起喝一杯吗?”德弗林邀请道。
“那怎么好意思拒绝呢,”雷科尔·阿姆斯比说,“我就想来上一品脱的黄啤酒啊。”
西摩尔喝干了自己的酒,把杯子“梆”的一声撂在桌子上。“我的账我自己结。”他拎起霰弹枪,单手擎着,“爵士老爷确实很照顾你啊,没错吧?这个,还有车。我真是好奇,我们在这儿干了多少年活儿了,只能拿到那么一丁点儿。像你这种外来的,凭的什么?”
“确实。我只能归结于我长得还不错。”德弗林说。
西摩尔顿时怒不可遏,狰狞的目光肆无忌惮。他抓住德弗林的衣领,把他拽起来:“少拿我寻开心,小不点儿。你要是跟我来这套,我就像踩鼻涕虫一样踩死你。”
王尔德拽住他的胳膊说:“得了,阿瑟。”西摩尔却把他推到了一边。
“老老实实从这里滚蛋,你过你的,我们过我们的,明白没有?”
德弗林连声赔笑:“当然当然,有什么冒犯的地方,实在抱歉。”
“这还差不多,”西摩尔松开他,拍了拍他的脸,“这还算差不多。不过以后,记住一点,我来了,你就滚。”
他摔门走开了。雷科尔·阿姆斯比笑嘻嘻道:“阿瑟这家伙就是个混蛋。”
乔治·王尔德闪身进了后厨,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和几只杯子。“这东西最近很难搞到了,不过我愿意请你喝一杯,德弗林先生。”
“利亚姆,”德弗林说,“叫我利亚姆就行。”他接过酒,问道,“他一直都这样吗?”
“我认识他那时候就这样了。”
“我进门的时候,外面过去了一个驾马车的姑娘。他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
“他做梦去吧,”雷科尔·阿姆斯比戏谑道,“那姑娘才不会给他机会呢。”
“她叫莫莉·普莱尔,”王尔德说,“她跟她妈妈住在几英里外的农庄里,霍布斯角这边。去年她爸爸死了,母女俩就相依为命。赶上教堂不忙的话,雷科尔也会抽空过去帮把手。”
“西摩尔也会帮点儿忙。干点儿重活什么的。”
“我猜,所以他觉得这小姑娘就是自己的人了,对吧?他怎么没去参军呢?”
“这就是他另外一个痛处了。他耳膜穿孔,所以他们把他给刷下来了。”
“于是他觉得这是自己伟大人生的耻辱了,是吧?”德弗林说。
王尔德似乎觉得有必要澄清什么事情,于是局促开口道:“我一九四〇年时在皇家炮兵部队服役,在纳尔维克负了伤。右腿的膝盖骨就是在那儿没的,所以很快就退下来了。你是在法国负的伤,我没记错吧?”
“是的,”德弗林淡然道,“在阿拉斯不远。躺在担架上,从敦刻尔克逃出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格雷女士说,你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年?”
德弗林点点头:“她是个善心人。我非常感激她。好多年前,她的丈夫在家乡认识了我们。要不是她,我就没有这份儿工作。”
“是一位贵妇人,”王尔德说,“真正的贵妇人。这一带没有谁比她更受人喜欢了。”
雷科尔·阿姆斯比说:“至于我呢,我头一次负伤是在一九一六年,索姆河战役。”
“我的老天爷啊,”德弗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先令拍在桌子上,给王尔德递了个眼神道,“给他来上一品脱,不过我得走了。还有事儿要办呢。”
他把霰弹枪重新挎在身上,踢下车架子,往科塔奇驶去。乔安娜·格雷身穿女子志愿服务队的制服,正站在院子里喝茶。她迎向大门,明媚地笑着说:“都顺利吧?”
“是的,我见到那个老小子了,拿了枪,拿了车。都办妥了。目前唯一碰上点儿小阻碍是刚才在酒馆里。有个叫西摩尔的大块头,不大喜欢陌生人。”
“躲着他点儿。”她说,“他不大正常。你什么时候去伯明翰?”
“周六,晚上不回来。星期天的下午或者晚上我回来。”
“很好。”她平静地说,“把车骑到后面去吧,我把答应过的那份表格给你。车库里有两罐油,都是两加仑的。这样一来应该够你去伯明翰的了,大概还会剩下一些。”
“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呐?”他问道。
“您说得对,德弗林先生。”
她转身进了房子。德弗林推着摩托车,向房子后面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