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茨伏尔特在阿姆斯特丹以北二十英里远,夹在斯哈亨与大海之间,是个偏僻的小地方。戈李克一路大睡,一直到了目的地,拉德尔推他才醒过来。
此地有一间农房和谷仓,两个飞机库,屋面上的波纹钢锈迹斑斑。跑道的混凝土已经开裂,缝隙中长出了野草。周围的钢丝围挡毫不起眼,钢件和铁丝做成的平开大门看起来簇新。一个宪兵中士在把守着大门,他的脖子上挂着独一无二的宪兵领饰,佩着施迈瑟式冲锋枪,用铁链牵着条凶巴巴的阿尔萨斯牧羊犬。
他漠无表情地查验了两个人的证件,狗的喉咙里呼呼地发出恫吓的声音。进了门,拉德尔继续驱车来到机库门前。“就是这里了。”
平坦无垠的大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沙丘和北海。戈李克打开门出来,海面传来了一阵阵的水雾,带着腥咸的味道。他径直向着飞机跑道走去,却被一块裂开的混凝土块绊了一下脚。
“十到十二年前,阿姆斯特丹的一个海运巨头建起了这个地方,给自己用。”拉德尔说着也下了车,“有什么感觉?”
“再差莱特兄弟俩就齐了。”戈李克朝着海面望去,两只发抖的手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里,“这什么破地方啊——我猜上帝把这个地方给忘了吧?”
“所以正好适合我们用。”拉德尔说,“走吧,看看正经事去。”
他领着戈李克来到第一间飞机库前面。这里也有一个牵着军犬的宪兵在看守。拉德尔点点头,宪兵拉开滑动门。
这里面又冷又潮,屋顶有个地方还在漏雨。一架双引擎的飞机离乡背井停到了这里,形单影只,不胜凄凉。过去的戈李克一向自诩处变不惊,但是那个早晨不一样了。
这是一架道格拉斯DC-3型飞机——著名的“达科塔”。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通用运输机之一了。战争中,它像驮马一样为盟军效力,就好比德军的容克-52型飞机。有趣的是,这架飞机的翼展上涂装的是德国空军的标识,而垂直尾翼上画的是一个纳粹党符号。
皮特之于飞机,就好像那些爱马如命的人一样,有一种深沉的感情。他走过去轻轻地摸着机翼,轻轻地说:“又见面了,宝贝儿。”
“你认得这种飞机?”拉德尔问。
“比认出任何一个女人都容易。”
“一九三八年六月到十一月的这六个月期间一直在巴西的兰德罗斯空运公司。飞行时间九百三十小时。对十九岁的小伙子来说,很不错了。驾驶这种飞机的日子肯定很不容易。”
“就是因为这个才找上的我?”
“你的档案记得一清二楚。”
“从哪儿把这飞机弄来的?”
“四个月以前,英国空军后勤部用它向荷兰抵抗阵线空投物资来着。你夜间战斗机联队的一个朋友击落了它。只伤了一些皮毛。我记得好像是油泵坏了。观察员受了重伤,无法跳伞,所以飞行员迫降到了一片田地里。很不走运,迫降地点隔壁就是党卫军的营房。等他把他的朋友救出来,已经来不及炸掉飞机了。”
戈李克把门拉开,跳上飞机。他坐在驾驶舱里,面对那些仪表,恍若回到了巴西,下面是葱绿的雨林,亚马孙河从马瑙斯流出,像条银色的巨蟒似的一路蜿蜒,奔流入海。
拉德尔坐在另外一个位置上。他拿出一个银色的夹子,递给戈李克一根他的那种苏联烟,问道:“那么,你可以开这架飞机喽?”
“到哪儿?”
“不远。越过北海,到诺福克。直接过去,马上回来。”
“干什么?”
“空投十六个伞兵。”
戈李克闻言惊诧不已,一口烟用力过猛,几乎窒住。这种俄国烟实在太烈,完全憋在了嗓子眼里。
他大笑道:“‘海狮行动’到底还是开始了啊。你不觉得战争进行到这个时候,进攻英国已经有点儿晚了吗?”
“这个地区的海岸线没有覆盖到低空雷达,”拉德尔平静地说,“如果控制在六百英尺以下,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当然了,我会把飞机清理一遍,机翼上换成英国皇家空军的标识。那么如果有人真的发现了你,也只能看到一架应该是在执行公务的英国飞机。”
“但是为什么呢?”戈李克问,“他们到底去干什么?”
“跟你没关系。”拉德尔明确地说道,“你就当好一个公交车司机就行了。”
他站起身走了出去。戈李克跟在他的后面。“得了吧,我觉得你可以说清楚的。”
拉德尔并不回答,走到了轿车旁边。他站在那里,越过机场向着大海望过去,说:“你觉得太困难了?”
“别傻了,”戈李克怒道,“我就想知道自己踩进去的究竟是一趟什么样的浑水而已。”
拉德尔拉开大衣,解开了上衣扣子。他从里怀里拿出了那个牛皮纸信封,抽出珍贵的信,递给了戈李克。“看看。”他简洁地说。
戈李克抬头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那么重要啊?怪不得普拉格那么魂不守舍的。”
“正是。”
“好吧,我有多长时间?”
“大约四周。”
“我要波姆勒,我的观察员,跟我一起飞。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领航员。”
“有任何需要,说一声就行。当然,整件事情都是顶级机密。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给你一周的假期,之后就要一直待在这里,这个农场有严密的防护。”
“我能试飞吗?”
“如果必须试飞的话,可以。但是只能在夜间,而且最好就一次。我会把全空军最好的机械师给调过来,其他的你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去调。这些事都由你负责。我可不想你在离诺福克的大沼泽四百英尺的高空上遇到什么发动机的狗屁机械故障。走,我们回阿姆斯特丹去。”
他打开车门,戈李克说:“还有件事——这里的看守并不是很严密啊。”
拉德尔皱眉道:“这我不同意。在这样的国家里,躲起来是不可能的。地势太平了。要是有人来,隔着好几英里就能看见。”他朝宪兵点了点头。宪兵手下的军犬对着二人绷紧了身子,喉咙里的响声就好像老远传来的滚滚雷声。“记住,这里有二十多个像他一样的人在巡逻,而且这种狗三秒钟之内就能咬死一个人。”
“我听说过。”戈李克朝着宪兵和阿尔萨斯牧羊犬走过去。宪兵大声地警告,而军犬挣着锁链立起来,不断地狂吠。戈李克打了个响指,嘴里发出一种诡异、凄凉的口哨声,拉德尔听了牙齿直发酸。军犬直挺挺地站着,盯着他,突然就平静了下来。戈李克蹲下身子摸着狗耳朵,冲着它轻轻吹着口哨。
宪兵完全惊呆了,拉德尔说:“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完全不敢相信。”
“我是在哈茨山长大的,”戈李克说,“在我爷爷的庄园里,有很多狗。六岁的时候我就发现我有这个本事了。奇怪得很。”
他钻进轿车,拉德尔坐进驾驶室:“档案里可没提到你这一手。”他点着了火,说,“要是在中世纪,他们肯定把你送上火刑柱了。”
“当然,这说明了一个问题。”他们减速等待大门打开时,戈李克说。
“什么?”
戈李克朝着哨兵和他的狗点点头说:“这年头什么都是靠不住的。”
他躺回座位上,用帽檐遮住眼睛睡了。拉德尔一脸清明,继续在广袤又一成不变的大平原上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