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就要来了,我开始兴奋。兴奋得无以复加,身体里那些按捺不住的恶魔准备撒野,准备造反。首先,骗别人我就是艾丽,让我兴奋。我还可以坐在克洛伊妈妈家门口的小路上,好在克洛伊出现的时候告诉她真相。另外,虽然现在还没有线索,但我怀疑那个有龙眼的屋子把玛丽吃掉了,所以还在公园里努力地寻找玛丽。除此之外,妈妈和阿卡拉还是那副傻样子,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妈妈在屋子里飘来飘去,好像不是活在现实中,而是电影里的女神。只是,夜幕降临之后,猝不及防的眼泪和潜伏在屋顶的暗影会嘲笑我。
九月的第三天,是令我激动的日子。这一天,我的心情不可能像过去一样平静,因为假期终于到头了,这是开学的第一天,而且这一天太特别了,因为错误马上就会暴露出来。有三个机会可以拆穿谎言。首先,杰西卡、夏洛特还有其他人会看到我,她们知道我究竟是谁。其次,我比艾丽聪明多了,任何人都会发现她只是模仿我的行为举止,会告诫她:“艾丽,你太傻了。你在做什么?你该脸红,识相点,滚回你的地盘吧。”最后,我们还会见到克洛伊,她会让艾丽吃不了兜着走的。
一想到错误马上就要被纠正,我就高兴得无法呼吸了。艾丽一旦把我故事书上的词拼错,肯定会有老师走过来,大手拍拍艾丽的肩——比如“人”这个词吧,除了艾丽,谁都知道怎样拼写是对的。我们会被带去马歇尔小姐总是充满烟味的办公室,坐在摆着一盆蕨类植物和1986年全国十岁以下组跳远冠军奖杯的架子前,说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艾丽不得不承认她使诈了,所有人都会对她嗤之以鼻。接着,他们会叫来妈妈,马歇尔小姐会扶着眼镜,说“很遗憾,出了件大事”,就像汤姆·琼斯被车撞了一样,那次,我们被迫沿着小小的跑道开了很久卡丁车,学习道路安全法则。之后,他们可能会把艾丽送进监狱,或是罚她打扫游戏里需要用的碗橱,同时,大家还会可怜我、同情我,虽然我没有绑石膏或是摔倒在地,但我经历的和断了胳膊没什么差别。
走进学校大门,我就看到杰西卡和夏洛特还有其他人都站在扫帚形状的树下。我的心漏跳一拍,身体恨不得马上跑过去,和我的朋友们站在一起。我还没来得及走过去,身旁的艾丽已经加速,学着我的样子,迈着矫健的步子,甩开胳膊,大步跑过草坪,因为妈妈给她穿的是裙子和上衣,艾丽十分自信,很快他们就把艾丽团团围住了。远远望去,她有些高高在上,就像明星一样。
而穿着艾丽的衣服的我靠近的时候,她们的神态却很轻慢。“噢,你好,艾丽。”杰西卡说。
杰西卡的脸更长了,皮肤晒成金黄色。她在西西里的舅舅家过的暑假,那里有游泳池、网球场,还可以骑驴。
我摇了摇头。
“是我啊,海伦。”我说,“艾丽在使诈。”
杰西卡看看我,又看看艾丽。空气在颤动。只见她们都眯起眼睛打量起来,我真希望阿卡拉给我的那些可乐还有剩下的,这样我就可以拿出来分给大家了。这样就能证明我是海伦了,因为艾丽总是很自私,一个人吃零食,从不分给大家。这是她最糟糕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私下里议论她。我想明天我应该带一些来给他们。这可是海伦最擅长的事。
艾丽用手拍了拍屁股,骄傲地挺直身子,说:“老天,艾丽,现在该结束了。你还没有玩够角色扮演游戏吗?我们现在在三班,你知道的。”
夏洛特和其他人突然爆发出笑声,好像有什么搞笑的事让她们直不起腰。我看着杰西卡的笑容就像被篝火点着的纸一样扭曲,想等她们笑完。但当我张开嘴想说出真相的时候,她们已经吹着口哨,尖叫着跑开了,她们变成了一伙的。
一开始所有人都站在艾丽那一边,但我下定决心要笑到最后,于是我快速跑到最受欢迎的那张桌子附近,和杰西卡一起坐下来。这时纳蒂亚翻了个白眼,西玛则把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嘀咕着:“这儿怎么这么臭?”她们只会在艾丽面前说这些话,我只好微笑,因为我知道这不是真的。最后艾丽和凯蒂挽着手进来了,这张桌子旁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她必须坐在萝丝和汉娜旁边,汉娜会咬指甲,身上还有奎沃思泡芙的味道。一切都回到正轨,我满意极了。
新老师名叫因西班德小姐。她年轻,骨瘦如柴,外套的衣领就像用卷笔刀削过一样尖。她走了进来,第一件事就是说“早上好”,然后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现在三班的同学们,看,我的额头很光滑啊,对不对?一点皱纹都没有。我希望这一年结束的时候,我也不会长出皱纹来,你们得向我保证会乖乖的。”
接着,就是点名了。顺序还是和原来一样,不过新来了一个男孩——帕斯卡,他从法国来。他听见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很焦虑,四下张望,想知道该怎么做。很快,他就意识到大家之前都会说“到”,于是也用可笑的法国口音喊了一声“到”,大家哄堂大笑。于是,他猛地举起手,好像刚刚得了一分一样,仿佛他并不是新来的,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
接着念到了艾丽的名字。
“艾丽诺·萨里斯。”因西班德小姐念到。没有人回答。大家面面相觑。
因西班德小姐用笔点了点纸上的空格,每人每天有两个空格。接着,她抬起头。
“艾丽诺·萨里斯。”她又念道。
在她喊出这个名字之前,我身边的人就有些躁动了。
“她在这里,小姐。”杰西卡说着,其他人也应和道,“她在这里!她在这里!”
因西班德小姐透过举成森林似的胳膊看着我。“嗯。”她回应道,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在艾丽名字后面的空格里打了一个勾。
名单上下一个名字就是海伦了。我恨不得立即举起手来,但杰西卡抓住了它,死死地按在桌子底下,我只能看着艾丽点了点头,微笑着领走了我的名字。
报到之后,我们开始写假期里做了些什么。新的学年意味着有新的练习册,我期盼着早点拿到自己的,好一口气全写上我的名字。另外,我还特别期待能够把艾丽的淘气事写出来,告诉大家她是如何骗了所有人的。然而,因西班德小姐走了过来,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放着艾丽去年没有写完的练习册的角落。那本练习册上有图画,需要把图画和单词连起来,写出正确的拼写顺序,好学会如何拼写单词。我不得不坐在总是尿裤子的詹姆斯和全家刚刚从孟加拉搬来的帕维斯之间,帕维斯到现在还以为“你好过得好吗”是一整个长长的单词。我从书本中抬起头,看见艾丽昂首阔步地走到杰西卡身边,就像抱着泰迪熊一样抱着我的新练习册和我的铅笔盒,我被某种邪恶的感觉驱使着,开始在原本需要我配对的狗呀、猫呀、家用汽车之类的图片上乱涂乱画。我拼了命地画呀画,根本不知道身边站着人,直到一只手出现在课桌边上。我知道这是谁的手:柔软的手掌,指甲涂成紫色,所有手指都戴着戒指。
我抬起头。“克洛伊!”我大声喊道。我就像会瞬间转移的达寇拉伯爵一样,转眼就从桌子后面跳起来,钻进了她的怀里,脸贴在她柔软的粉红色绒毛套头衫上,嗅着她身上的花朵香气。
“好啦。”克洛伊说着,摸了摸我头上的艾丽专属发型,“好啦。艾丽,很高兴见到你。”
现在连她都觉得我是艾丽了,但我觉得没什么,我知道,只要克洛伊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们走进过道后的小房间,房间的墙壁上挂着毯子,毯子后面是装了滑轮的电视机。克洛伊掏出她的笔记,看到那沓纸的时候我很吃惊,因为去年我只有一张成绩单,成绩那一栏写着“优秀”。我很确定,因为是我看着克洛伊填上去的,虽然有点远,还是倒着看的,但我还是认出了那两个字。
“现在,艾丽。”克洛伊说着,露出了和走廊头顶上投影仪的一样明亮的笑容,整张脸都容光焕发,金色的耳环熠熠闪光,“怎么不和我说说你暑假都干了些什么呢?”
委屈一股脑儿涌上来:杰西卡紧紧按住我的手,夏洛特和其他人的嘲笑,无论我怎么反抗,妈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梳艾丽的发辫,还有阿卡拉,还有索普公园。就在这个墙上挂着臭烘烘的毯子的小小的电视房里,我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沸腾了,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啜泣,眼睛和鼻子里开始不断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
克洛伊弯下腰从包里取出一张手帕。
“给你,拿着。”她说,“可怜的小东西。”
我点点头,的确我是可怜的小东西,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自己,其他人都不这么认为。我用手帕擦了擦鼻子,手帕上画着粉红色的蝴蝶,然后我又哭了一小会儿。克洛伊走了过来,伸出双手搂住我,我们就这样待了好几个小时。
“很抱歉,没想到你还是这么难过。”她说,“那天我在去妈妈家的路上遇见你的时候,你似乎好多了。”
我差点摔倒在地,我想起就是在那条小路上,我们玩了那个游戏,骗了克洛伊。
“没错。”我想拆穿这一切,“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得糟糕的!”
但悲伤淹没了所有词语,这时候,我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抽噎。
最后,克洛伊坐回桌子后面,抽噎也逐渐平息,我张开嘴,准备说话。我要和盘托出:她看见我们时,我们在玩交换游戏,格林尼先生其实是阿卡拉,艾丽逼我继续扮演她。说到一半的时候,克洛伊拿出一张卷子,开始打分。她似乎很重视这件事,这让我很高兴,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于是我继续说个不停,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甚至说了许多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的小事。比如,邓克丽女士和她的相思鹦鹉比尔,比如我们已经许多年没见过玛丽了,比如在走廊里搬东西的怪物。我唯一没说的是玛丽的哥哥和他要我说“浪”,因为我觉得这件事不太适合在这间屋子里说。
终于说完了,我口干舌燥,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眼泪流过的地方有点疼,克洛伊还在写着什么。我在一旁等着,希望她能一字不落地记下全部。克洛伊的笔在纸上来来回回,就像舞厅里优雅地旋转着的淑女。最后,她终于写完了,笔顿了顿,谢幕。
“好的。”她说,“不错的故事,对不对?”接着她挑起一缕头发在手指上绕了绕圈,大概是想弄得更卷一些,“说说你爸爸吧。”她说,“你还在想他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因为很久之前爸爸就做了那个“不幸的决定”,这件事发生在我和艾丽交换身份之前,为什么还要讨论这件事呢?还有,我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样了。关于他的记忆,就像很久之前咽下去的糖果,已经没有味道。我只记得烟味,还有他把商店里每个颜色的上衣都买了一件的画面,我们一路跳着笑着回家。这个故事我回忆过无数遍,以至于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了。我最喜欢的那件绿色上衣甚至已经变成芥末色了,就在艾丽扮成我的那天还把它扯变形了,把领口撕破了。我知道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因为房子的顶楼最靠前的房间里还放着那些《虚空的造物》——有时我会走进去看看,用手抚摩那些粗糙的画布,打量那些犹如爆炸的星辰般的色彩——但我并不觉得他还在。他的一部分已经化作烟尘。
葬礼上,妈妈的朋友苏珊读过一篇东西,提到爸爸去了另外一个空间。长久以来,我和艾丽一直在寻找前往那个空间的大门。我们找遍了走廊、起居室的角角落落,艾丽甚至钻进楼梯下的橱柜的后面,但除了蜘蛛,我们一无所获。所以现在,我无比肯定爸爸不会从那个空间回来了,这也意味着妈妈会觉得谈论爸爸是“不合时宜”的。但我觉得克洛伊并不想听我说这些,所以我挤了挤眼睛,就像艾丽常做的那样,想象着爸爸推开门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我觉得,他如果知道现在发生的事,肯定会不高兴的。”我说,“他会狠狠地惩罚艾丽,罚她一星期不许看电视。我想他会说:‘艾丽是个坏孩子、淘气包。去外面,站在角落里,别挡着我的路。’”
克洛伊深吸了一口气,用指甲敲着桌子,耳环嗒嗒作响。
“艾丽,你知道我怎么想吗?”她说,“我觉得如果你把刚才说的那些事画出来,或许更好?这里有足够的纸。坐下,把你脑袋里想的那些全都变成画,画好了,我们可以把它们和你去年画的那些故事放在一起。”
现在,我重新打量那卷纸,有些惊讶,我看到的不是克洛伊书写整洁的笔记,而是被蜘蛛网般的涂鸦覆盖的方格纸。上面有宇宙飞船,有对人念咒语的女巫,在最上面,我还看见了一个满脸泪痕的女孩,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变成一条长长的摇晃的丝线。现在我才意识到艾丽总是缠着妈妈讲的那些故事到底是什么样子了,这些故事突然展现在我面前,我有些不知所措。虽然那都是垃圾,但艾丽的脑子里居然会蹦出这些东西,仍旧让我有些吃惊。真的是那个闻手指的艾丽吗,真的是那个年复一年看着名叫比尔的相思鹦鹉发呆的艾丽吗?
我太惊讶了,以至于都没有意识到克洛伊叫错了我的名字,终于,她从桌子那边伸出手,重复了一遍。
“可以吗,艾丽喜欢吗?”她问。
“可是,可是,可是……”我嗫嚅着,听起来就像在吐泡泡,“可我不是艾丽呀。”
“我知道,小可怜。”克洛伊说着,站起身走到门边,“有时候,我们都会这么想。人都会这样。画画吧,这样会好受些,我保证。”
说完这些,她走了出去,留下我看着格子纸发呆。小小的方格在我面前越变越大,最后占据了我全部的视线,我再看一眼,几乎就要相信它们就是那些大门,只要我推开,就能走进另一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