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十四年,春,
大邺自建朝之初,便有圣上亲自参与春耕的祖制,
每年春耕之初,圣上会带领大臣去到田间,亲自扶犁耕种,以示重视。
春雨淅淅沥沥,春耕大典即将到来,
今年的春耕大典,眼瞧着却要开天窗了,只因圣上近日身体抱恙,已连续几日卧榻修养,每一日呈上去的奏疏,皆由圣上口述,总管太监批注完成,
眼见春耕大典临近,圣上的身子却了无起色,几位近侍大臣纷纷上书提出由皇太孙代为出行春耕大典。
谁知还未得到圣上的指示,却突然得到圣上病情恶化,陷入昏迷的消息,这可让大臣们惊得不轻,
昨日还能口述批注奏疏的人,今日怎么说昏迷就昏迷,
紫宸殿外,众大臣焦急的在原地徘徊等候,
圣上今年虽已近花甲之年,但近些年来有太医精心调养身子,加之有长安郡主在身边逗趣解闷,心情舒畅下,龙体一直还算康健,
除先太子薨逝那一年,圣上郁郁半载,但有长安郡主在身边逗趣解闷,倒也无甚大碍。
说起这位长安郡主,这整个朝堂乃至整个汴京城,无人不知其名号,不只是因为其容貌容貌生得瑰丽无双,更是因为她自出生以来,便得到圣上的喜爱,是圣上的开心果,
不论何时,只要有咱们这位小郡主在,圣上的郁结总能得到排解,
平日里,大家都唤她一声“小郡主”,
只因小郡主生母乃宥阳长公主,生父是有“战神”之名的璞阳王,头上有三个哥哥,个个宠爱,圣上与皇后更是把她当宝宠,
六岁时便赐封号为“长安”。
记起这位小郡主,太傅大人赶紧招来殿前的副总管太监询问:“小郡主殿下可在殿内?”
“回太傅大人,郡主殿下这几日都守着圣上呢,”
闻言,太傅悬着的心落下一半,
经过太医们的联合会诊,两个时辰后,圣上终于苏醒,
即便如此,圣上的身子恐怕不能支撑他出席春耕大典,幸而,圣上醒来立刻下旨,春耕大典由皇太后携皇太孙出席,
三日后,春耕大典圆满完成,
沈妙从那日皇祖父忽然昏迷开始便一直在龙榻前守着,今日皇祖父的身子总算稳定下来,皇祖母催她赶紧去偏殿歇息片刻,
“等会你皇祖父醒来定要闹着要你陪他用膳,你趁着这会赶紧去休息片刻,否则身子累垮了,你皇祖父又该心疼了,”
说着催帘子外候着的李嬷嬷进来带沈妙去偏殿,
沈妙到也听劝,起身替皇祖父压压被角,“那我去小睡片刻,皇祖父若是醒了。皇祖母你定要差人喊我。”
“一定一定,瞧瞧你那眼下的乌青,都快与那戏班子里的小生媲美了。”
沈妙下意识抬手摸摸眼下,腼腆的笑笑,疲惫在这瞬间直冲脑门。
李嬷嬷掀起帘子嗔怪道:“郡主快随老奴走吧,不然圣上醒了,您啊,又舍不得走了,”
沈妙顿时哭笑不得,被这一打趣,心里那点担忧也散了不少,
刘皇后目送小姑娘随李嬷嬷离开后,这才低头看向龙榻上的永和帝,无奈开口:
“行了,不想睡就别装了,阿迟已经歇息去了。”
下一瞬,龙榻上“睡着”的永和帝便睁开了双眼,那双浑厚锐利的双眼中,除了几息浑浊病色,哪有一丝睡意,
方才的睡意,不过是永和帝为让沈妙去歇息而装的罢了。
如今他的身子,根本没有时间留给他睡觉,他必须要赶在他离开前,尽可能的做好所有安排,
尚未收复的河西四部,是他心中的执念,女儿宥阳的死,是他心中的一根刺,阿迟,是他心中的挂念,还有他那被设计惨死的儿子,是他永远的痛,
刘皇后见永和帝眉目混沌,知道他这是又想起女儿和儿子的死了,如今她也不劝了,只宽他心,
“臣妾知圣上心结未了,但圣上的结,如今只凭你,恐难如愿,所以,臣妾不愿您再积郁结,只愿您能舒心过好往后的每一日,您的心结,交给臣妾来解,待到何时解开,便是臣妾与圣上团聚之日,可好?”
永和帝豁然抬眼,浑浊不清的双眼里,划过一丝晦涩的光,他静默良久,不知温热的呼吸涌过几息,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颊几番蠕动,才颤抖着声音落下一句:
“朕……允了。”
暗影浮动,夜色往往是酝酿悲伤最好的保护色。
沈妙是在丧钟声中睁开双眼的,初时,她还有些愣,脑袋有些懵,许是接连几日不曾好好休息的原因,她缓了片刻才抓住一丝神思,
耳边的丧钟声还在持续,沈妙心中没来由的有些慌,她大声呼唤贴身婢女:“拂冬,念夏,”
边捞过榻尾的外裳胡乱往身上裹,眼尾还顺带扫了眼睡前点的香,此刻香柱不仅已经燃尽,竟是连一缕青烟都看不见,
沈妙顾不上许多,衣冠不整的便往殿外冲,正与外头冲进来的两个丫头撞个满怀,
主仆三人险些撞作一团,还是两个丫鬟眼疾手快扶住沈妙的手臂,才免了这一跤。
“郡主可有摔着?”念夏扶着沈妙的手臂上下打量,
沈妙根本顾不上回答,她揪着念夏的手臂,神色惊慌,
“外头的钟声是怎么回事?”
问完似乎是等不及两个丫鬟的回答,沈妙想要自己出去一探究竟,却不小心踩到没来得及整理的裙带,险些惯到地上。
幸而拂冬身手敏捷,才托住了沈妙的身子,可两个丫鬟对沈妙的问题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都说世事难料,可他们也没想到郡主才睡了一觉的功夫,圣上竟然驾崩了,
拂冬和念夏心里清楚,此事不可能不说,可一时间她们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能让郡主好受一些。
念夏嘴巴甜一些,拂冬冲她使颜色,念夏张张嘴,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
正在两人为难之际,皇后身边的李嬷嬷从殿外走了进来,打头一瞧见沈妙身上凌乱的衣衫,李嬷嬷眼眶一酸,鬓角的皱纹微颤,一时间心里也拿不准郡主能否承受得住这突来的噩耗,
拂冬和念夏二人见到李嬷嬷,纷纷将目光投向她,两个丫鬟的为难和对沈妙的担心,李嬷嬷全都看在眼里,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为何皇后要派她来告诉郡主,
沉重哀戚的钟声还在继续,沈妙不知道这钟声持续了多久,她望着李嬷嬷,嗓音徒然变得哽咽:“李嬷嬷,这钟声可以让它停下吗?”
钟声停了,她是不是就可以回到那柱香燃尽之前,
李嬷嬷立刻上前握住沈妙的手,用力捏紧她的虎口,“郡主快更衣,随老奴去看看皇后吧……”
用力摁下的虎口,是对沈妙心中猜想的肯定,未尽的话语里,是对刘皇后和沈妙浓浓的担忧。
帝王驾崩,六宫鸣钟,谓之三万下,
沈妙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悲痛下,沈妙脱力般靠在扶冬怀里,声音轻颤:“快……替我更衣,”
……
拂冬和念夏快速替沈妙换上一套白色襦裙,发髻只做简单的处理便往紫宸殿正殿赶,
到正殿时,殿内外跪了一地的大臣和各世家家眷,一片期期艾艾的哭声,各处都是惨白的空幡。
沈妙由李嬷嬷扶着走进来,众人纷纷侧目望来,神情各异,有人想,小郡主竟然未能见到永和帝最后一面,当真是世事无常,不知道咱们这位小郡主能不能抗住,
沈妙并没有心情去注意众人的神情,她几乎是跑向皇祖父的龙榻,
龙榻两旁垂着白色的帷幔,永和帝穿着全新的帝王冕服,静静地躺在上面,
这一刻,沈妙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珠大颗大颗的砸在地上。
刘皇后静静的坐在龙榻旁,看见悲伤不已的沈妙,她伸手拉过她,柔声安抚:“你皇祖父在天上看着你呢,可不能哭。”
刘皇后的声音沙哑而坚定,不仅是安慰沈妙,更像是在告诉自己,她不仅仅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女子,更是这大邺的皇后,
她现在不能哭,也不能倒,
沈妙看着皇祖母眼尾的那一角红血丝,便知道皇祖母不过也是在强装坚强罢了,这是为何,沈妙不傻,皇祖父一走,表弟皇太孙还小,这宫里的大小事几乎都需要皇祖母来定夺,
思及此,沈妙努力扯唇扬起一抹笑:“嗯,我不哭,不能让皇祖父担心。”
说着用帕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珠,乖乖的藏起自己的悲伤,
二人这副心照不宣的模样,反倒引得后头的李嬷嬷悄悄的抹了几把泪。
先帝驾崩,按照祖制,新帝需在三日内在先帝灵前即位,待先帝孝期过后,再行登基大典。
朝廷内外对此事都很关注,毕竟皇太孙如今仅十二岁,还无法亲政,那么由谁来辅佐新帝,便是众人都关心的事情,
如今大邺具有辅佐新帝资格的大臣,只有两位,一位是左丞相张闵,另一位则是兼任太师的辅国公,
先帝的遗诏里到底任命谁辅佐新帝,百官俱都等着遗诏揭晓,当然,大部分人都倾向于太师辅国公,毕竟辅国公世子与先帝最宠爱的长安郡主已有婚约。
但是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先帝竟然选择由皇后刘氏辅佐新帝,垂帘听政,直到新帝年满十八,立后亲政。
此事一出,满朝哗然,
太傅大人当即站出来提出质疑:“皇后一介女流,如何能担此重任,再者说,我朝历经近百年,可从来没有后宫干政的先例。”
这是在暗指刘皇后有篡改遗诏的嫌疑,
众大臣皆附和点头,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紧张,
位于上首的刘皇后遥遥望着底下众臣子,下巴微微点着,仪态端庄,并未因太傅的话而有一丝波动,
宣诏的总管太监正要说点什么,被刘皇后抬手拦下,她缓缓站起身,俯视太傅:
“太傅大人此话有理,不过……太傅大人可能忘了,建宁十一年,先帝采取了本宫提出的洲学改革,这是整个大邺朝有目共睹的事,
八年前泊洲水患,百姓受难,朝中上下百官,却无一人能够拿出治理水患的方案,最后,是本宫的一张图纸,救了整个泊洲百姓,
这些,太傅大人可有疑问?”
全场安静,无一人提出质疑,毕竟刘皇后所述之事,并无半点虚假,尤其是泊洲水患一事,当年宥阳长公主也是因此事出意外薨逝的。
这时,宣诏的总管太监忍不住道:“先帝病重期间,实际上所有的奏折,都是皇后娘娘批阅的,因为那时候先帝的身体根本无法翻阅奏折,便命皇后娘娘代为批阅。”
此话一出,百官震惊,尤其是此前曾上书过的大臣,只因为他们曾经拿到的奏折,那批阅与先帝的批阅,并无太多出入,
也是到此时,众人才恍然,或许先帝在位时,在政事上便多有与皇后探讨。
刘皇后:“若众卿还有疑问,可寻能人来鉴定这遗诏的真伪,若遗诏是假,本宫便随先帝去了,若遗诏是真,还请众卿给本宫一个说法,也给先帝一个交待。”
交待?至于什么交待,先帝已逝,如何交待,一目了然,底下众臣望着那卷明黄色的遗诏,俱都不敢上前接下,
忽然,丞相张闵跪地高呼:“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便是没有异议了,见此,丞相派的大臣皆跪地高呼,
至此,灵前继位仪式完成。
半月后,到了先帝入皇陵的日子,这么多天,沈妙见到的皇祖母大多都是沉着冷静的一面,到了今日,她才再次在皇祖母的眼角看见那抹曾被她克制的猩红。
以日代月,先帝孝期一过,新帝也该登基了,
新帝登基后,刘皇后封皇太后,垂帘听政,入住慈安宫,皇贵妃封皇贵太妃,其子封信王,驻封地信州以北,女儿封瑶华郡主,赐郡主府,其余无孩子的妃嫔便遣散出宫,既给人自由也是减轻宫里的开支。
次年,刘太后遵照祖制,改年号为庆安,
新政伊始,刘太后颁布了一系列新的改革条例,并命丞相和太师二人为帝师,
此旨一出,自然也引起了朝中内外的议论,尤其是太师为帝师,许多大臣认为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长安郡主与其子的婚约。
认为刘太后是在以这样的恩赐来拴住这场婚约,毕竟,这是先帝定下的婚约,而辅国公世子似乎一直对此颇不在意,
换句话说,太后是为了长安郡主。
这些流言自然传进了沈妙的耳朵,不过沈妙并不在意,
流言之所以为流言,一切都是传流言的人嫉妒心作祟而已。
偏偏还真有这等有嫉妒心的人跑到沈妙面前来蹦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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