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个女孩,一个不用害怕的女孩。
女孩跑步,像所有不怕摔跤的孩子那样跑步。她那双小巧却敏捷有力的脚飞过石头和树桩。她感觉到脚底板踏进苔藓,陷进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沙子,踩到扎得她生疼的松针,落入挂满了露珠的草地。她相信她的双脚能够把她带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女孩笑,像所有那些还没有被嘲笑过的人那么笑。她的笑从腹部深处出发,充满了整个胸腔,在嗓子里鼓出泡泡,在舌头上变成更细小的泡泡,在口里打几个圈圈,最后脱口而出,撞到树枝上变成一树的苹果花。笑声让她的周围都变得更明亮,也更温暖。她的笑声通常最后会变成打嗝声,但女孩并不在意,相反,打嗝反而会让她笑得更厉害。
女孩相信,就像那些从来没有被脚下的土地欺骗过的人一样相信,像从来都没有被任何人欺骗过的人一样相信。她垂下头,相信自己不会摔倒。或者即使她会摔倒,她也相信有人会扶住她。
从前有个女孩,女孩慢慢地学会了害怕。
童话不是这么开头的。这样开头的是另外一个比童话残酷得多的故事。
卢米又回到了小时候。她只有九岁,或者十岁,或者十二岁。
在那个地狱里,年份混合在一起,交织成一团黑云。她根本分不清楚也记不清楚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噩梦。
只有一件事她知道得很清楚,她每次的害怕都不是多余的害怕。
卢米尽可能地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尖着耳朵听。她能躲进小得不可思议的地方。她能钻进柜子里,她能缩进橱柜黑暗、堆满了杂物的角落里,她能把自己压扁,钻进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要去看的地方。她能够让自己安静得让正常的呼吸声在她旁边都像是电钻发出的声音。
她的鼻子在流鼻涕。她让鼻涕流下去。她能克制住想要擤鼻涕或者用袖子擦鼻涕的冲动。几乎清得像水一样的鼻涕流到了她的嘴唇上。她没有舔。鼻涕继续它的行程一直流到了下巴,最后像小小的水珠般滴到了她的膝盖上。没关系,反正牛仔裤已经脏了。回家后妈妈肯定会纳闷她的裤子上怎么会有鼻涕。妈妈会纳闷,但她会保持沉默。
有些事情,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有些事情,一旦说漏了嘴,后果只会变得更严重。
卢米在听。她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她集中注意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如果她现在让恐惧控制自己,那么她就不能保持绝对安静。她闭上眼睛,想象着洁白的、还没有被人碰过的雪地。她想象着黄昏时蓝色的天空。她让野兔在雪地里奔跑,留下深浅一致的、美丽的脚印。先是一前一后两个圆圈,然后是两个并排的长圆形的痕迹。脚印能让她平静。
任何坏事都没有发生,因为野兔已经不紧不慢地跑离了雪地。
任何坏事都没有发生,因为黄昏变成了黑夜,天空中出现了第一批星星。那是天马座的大四边形。
任何坏事都不会发生,因为短暂的步行后能看到一座小木屋和木屋台阶上的灯笼。
卢米听到脚步声渐渐远了。她才敢呼吸得稍微正常一点。
她躲藏成功了。她没被她们找出来。
如果不需要每天都提心吊胆,那会是什么感觉?
卢米没有匆忙醒来。她慢慢地从梦境转入清醒,感到她的双脚和双手在变长,她的身体从女孩变成女人,逐渐从蜷缩的一团到完全伸直。她迎接把她和梦中的卢米区分开来的年份。她不再是小时候的卢米。她十七岁了。她已经很久都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每天担惊受怕了。
但现在除外。因为她卷入了别人的是非里。
爱丽莎神经质地给她打了一晚上的电话。每一个响动,户外冷空气中的每一个爆裂声,都把爱丽莎吓坏了,非得让卢米安慰她。爱丽莎因为爸爸没有在说好的时间回家而恐慌。在一次通话中,爱丽莎突然大叫一声,然后卢米听到她跑到某个地方,“乓”地一声关上门,又“咔嚓”一声上了锁。
“有人从楼下的门进来了。”爱丽莎压低嗓音对着电话说。
“好吧。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
卢米根据刚才的响声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看来爱丽莎并不知道应该怎样行动而不被人发现。她之前并没有学习这种技巧的需要。如果职业杀手闯进了她的家门,肯定能根据刚才的声音立刻判断出应该去什么地方找爱丽莎。反锁的卫生间是最糟糕的藏匿场所。躲藏者就像是密封包装的微波炉速食,只需要杀手稍稍用点力打开盖子,就能吞下里面的东西,连加热都不需要。
“来的人是不是从外面的门硬闯进来的?”卢米问。
“他是用钥匙开门进来的。”
卢米真想就此挂断电话,因为还没等爱丽莎开口,她就已经猜到了爱丽莎要说的话。
“呃,是我爸。他正在楼下叫我。”爱丽莎小声说,“你别玩什么福尔摩斯了。”
“那好。我现在要挂断电话了。”卢米郑重地说。
“你别挂!你答应我明天再到我家来再挂。我不能再一个人待在这里了,我又哪里都不能去。”
爱丽莎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有力。
卢米一开始想拒绝。她想趁现在还可以转身离开的时候,马上脱离这场混乱。追她的那三个人并没有看清她。她还能洗手不干。其实她的手根本还没有沾到水。她并不是那个用双手在塑料袋里翻带血的钞票的人。可是结束通话后,卢米真想一头撞到墙上去。她居然答应了爱丽莎。再一次答应了爱丽莎。
玻瑞斯·索科洛夫的手指敲打着啤酒瓶的瓶身。酒已经没了味道,难喝极了,不过倒是很符合他此刻的心情。大清早的第一批嗜酒如命的虫子已经从巢穴里爬出来了,坐在了昏暗酒吧里各自固定的座位上。玻瑞斯给自己和爱沙尼亚人预定订了酒吧的包间。包间里的桌子似乎上晚班的人下班后就没有人再擦过。那是怎样的一片“沼泽”啊。不过这也跟此刻的气氛再适合不过。
他们三个搞砸了。常客桌上的那几个芬兰人肯定在骂他们三个是俄国鬼子,不过玻瑞斯这回无法反驳。绑架女孩的计划只能放弃了。他们有一次机会,一次尝试的机会,可是他们搞砸了。玻瑞斯收到了一条手机短信,短信里说现在他必须自己搞定这件事,必须由他个人来负责。
现在必须得想出新主意,怎么样吓唬那个芬兰人,让他回到现在的位置。
“莫不是他还没意识到娜塔丽已经死了?”维沃·唐提醒,说完长长地从瓶子里呷了一口啤酒。
“他现在没意识到也得意识到了。不然他以为钞票上的血是谁的?”玻瑞斯问。
维沃·唐耸了耸肩膀。林那特·卡斯克什么都没说。玻瑞斯有时怀疑林那特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愚蠢。
玻瑞斯考虑着维沃说的话。他说的有没有道理?如果警察先生真的没意识到他心爱的娜塔丽已经是个死人了呢?娜塔丽也许并没有告诉警察她打算带着钱跑路。也许警察先生现在只是在可惜拿到的钞票都弄脏了,所以他才说他并没有拿到那些钱。
玻瑞斯以为警察和娜塔丽真的在意对方。他确信警察和娜塔丽一起制订了逃跑计划。也许他低估了娜塔丽独自解决问题的能力。也许娜塔丽最后明白了谁都不能过分相信,谁都不会来拯救她。玻瑞斯在某种程度上理解娜塔丽的做法。
玻瑞斯从来都没对娜塔丽说过他没有女儿,他有时候甚至把娜塔丽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玻瑞斯内心的一小部分甚至想让娜塔丽逃跑。但他绝大部分的理智却提醒他,如果娜塔丽真的逃跑了,他将遇到什么样的麻烦。所以他决定狠下心来,把穿越雪地逃跑的娜塔丽当成兔子——既是有害的动物,又是野味。只有这么想,他才能扣下扳机。
可是就算警察不知道娜塔丽的计划,也并没有消除问题。警察现在居然勒索他们,这一点得尽快解决。
翻看储存在手机里的日历,是玻瑞斯让自己安静下来的方法。通常,这个办法有用。
现在这个办法让他想出了一个新主意。
“我想,娜塔丽不久以后会邀请警察参加一个聚会。”他笑着说。
两个爱沙尼亚人不解地看着他。蠢猪!玻瑞斯觉得这三个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有脑子,好在他的脑子比一般人的更聪明。他把剩下的酒落在酒杯里,去吧台要了一杯双份的威士忌,他应该犒劳一下自己。
卢米看到玄关里的两双熟悉的鞋子:一双41码,另一双43码,就想扭头走人。她可没有答应来参加什么辉儿、杜儿和路儿俱乐部的会议。
“你再说一遍,你要我来做什么?杜卡和卡斯培已经在这里了。”卢米对爱丽莎说。爱丽莎尴尬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她的脚上穿的是粉红色的袜子,袜子上有黑色的横条。当然啦,不然她还能穿什么颜色。
“呃……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你那么聪明。”爱丽莎解释。
拍马屁,甜得发腻的声音,再加上卖萌的微笑可能对男生管用,但卢米已经开始把马丁靴重新往脚上套了。
“我以为我到这里来是因为你害怕一个人待着,而不是因为你要求我过来。你说你不能一个人在家待着,好吧。现在你明显不是一个人在家。我可以走了。”
爱丽莎挤到卢米和门口之间。
“你现在不能走。杜卡和卡斯培发现我没去学校后,非要到这里来。我说我的偏头痛犯了,所以没去学校,可是他们不相信。没有你我没法渡过这个难关。”爱丽莎请求。
卢米的手指摆弄了一会儿马丁靴的鞋带。
她向自己保证过,不再让自己害怕。当时她只考虑到了自己。她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为别人担惊受怕。只要她现在转身走开,随手关上大门,她就可以不再蹚这趟浑水,但她还是无法摆脱害怕。她可以不接爱丽莎的电话,不看她发来的短信,她甚至可以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换成加密号码,她也可以在学校里不理睬爱丽莎,完全把爱丽莎当成空气。
但是她不能不想这件事。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爱丽莎会发生什么,那些想绑架爱丽莎的人会不会把她抓走。她会替爱丽莎害怕。这种情况是她不想见到的。
卢米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得很深了,脏水都已经没过马丁靴了。就算脏水没到膝盖,或者腰部,甚至没到脖子,她也认了。
她又陷入了一锅粥里,动弹不得,不能脱身。卢米讨厌这种感觉,却又无济于事。
她喘着粗气把马丁靴从脚上拔下来。
“我可以留下来。不过我先说清楚,要是杜卡又对我动粗,我会在同一秒钟打电话报警,让你们几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爱丽莎兴奋地拍着手。鼓掌的声音在卢米听起来比丧钟还难听。
“你昨晚从你老爸嘴里问出了什么吗?”杜卡问端着几大玻璃杯可乐走进客厅的爱丽莎。
卡斯培要爱丽莎往可乐里加点刺激的东西,可是爱丽莎的表情让卡斯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卢米看了看杜卡。爱丽莎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这两个男生。她爱说就由她说好了,也许这样更好。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讨论起来就更容易了。
“我的脑子现在根本无法正常运转,追卢米的那几个男人快让我神经质了。虽然他们追的是卢米,可是他们把卢米当成了我。我在那种状态下根本就问不出什么既聪明、又不会被我爸爸察觉有异的问题。我能管住自己的嘴就不错了。”
爱丽莎把装着可乐的托盘放到桌子上。杯子里的冰块碰撞到了一起。她看起来比昨天更加疲惫,眼睛下是厚厚的淤青,头发没洗,脸上也没有化妆。她就像是干净整洁、主色是白色调的时尚客厅里让主人感到惭愧的一个污点。客厅里的家具和装饰品都是昂贵的Bokn·s和Artekia牌子的。屋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木制Octo吊灯。明显的北欧风格,低调的奢华。
卢米发现她又在琢磨凭毒品警察和化妆品公司职员的工资怎么可能买得起这些东西。管毒品案子的警察又不是几百万几百万欧元地挣钱,爱丽莎的妈妈挣的工资也不可能高到天上去。难道是遗产?也许吧。
要不,就是某个和那一塑料袋带血的钞票有关的原因。
“好。接下来我们来查一查你爸和你妈的电脑。”卡斯培带着小混混的自信说。
“我妈带上她的笔记本电脑去出差了。我爸的电脑就在那边他的书房里。不过我不知道……”
爱丽莎还没说完,卡斯培就已经大踏步走进了书房。
“我来检查电脑。你们看看文件夹和其他东西。”卡斯培宣布。
卢米、杜卡和爱丽莎也跟着走进书房。
“这个好像不合法吧?”爱丽莎一边翻她爸的抽屉一边问。
“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不合法会成为你的障碍。”杜卡揶揄。
“也许之前也应该成为我的障碍。”爱丽莎叹道。
卢米和爱丽莎的想法一样,不过她没有说出口。相反,她说出了她的怀疑。
“我们在这里应该找不出跟你爸爸的工作有关的东西。警察局肯定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什么资料可以带回家。估计他什么都不能带。这台电脑肯定只是他在家用的电脑。所有跟工作有关的东西应该都保存在办公室的电脑里。”
“没错。我怎么就没记住这个?”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找找吧。”杜卡坚持,“他应该不会把他自己犯法的事存在办公室的电脑里。他单位里的人可全都是警察。”
爱丽莎瞪了杜卡一眼,让杜卡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们在一片沉默中查找着。没有结果。书房没有泄露任何东西,只展示出一个把税务材料、保险合同和账单都摆放得井井有条的正经父亲的形象。
“你爸爸居然连色情网站都没上过。”卡斯培泄气地说。
“真恶心!我爸爸当然不会上那种网站。”
爱丽莎打了个冷战。
“可是你上过。”杜卡嘲笑道,“我监视你的电脑已经很久了。”
“也许有一次我无意中上了。有个朋友给了我一个链接,我点开了,不小心就弹出那么个东西。”爱丽莎解释。
卢米没精力听他们三个人的闲聊。爱丽莎的声音尤其让她受不了。一有男生在,爱丽莎的声音就变得又尖又细。她说的话也比平时更傻。卢米了解这种现象。她进了初中后,就注意到了这种现象,让她觉得莫名其妙。从六年级进入七年级的那个夏天过后,学校里的一部分女孩回到学校来就好像在暑假里把一半的脑子扔进了湖里。之前非常聪明的女孩突然之间连最简单的数学题都算不出来了,跑个一百米都会大喊“我要死掉了”!
“救命啊,我要死掉了!”
那些女孩每天都要这么喊好多遍,有时是因为喜欢某个男生,有时是装作无助。她们睁大眼睛,嚼着口香糖。过了一段时间,卢米才意识到女生们装傻是装给男生看的。她们想用这种行为告诉男生自己是小女生,可爱又没有危险的小女生,而且性感得恰到好处,当然是在男生的眼里。
她们把自己缩小,让自己变傻,这样班上那些长得帅的男生才会觉得自己比她们聪明、强大,会得更多。卢米一直都纳闷,难道男生们都看不出来女生们是在假装吗?难道他们不会因为女生需要演戏才能让男生觉得自己比女生强而感到羞耻吗?有的男生确实看出来了,可是女生们的假装不是给他们看的。这些能看穿的男生都太聪明了,所以不性感。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女生进了初中后聪明就不性感。如果想要性感,就必须像躲避瘟疫一般地躲避聪明。聪明其实就意味着乏味和讨厌,聪明如果不意味着丑,那么就是长得一点特征都没有。
卢米曾经以为上完初中以后情况就会改变。有的东西确实变了,有的没有变。现在她发现有些很有能力的女人扎进男人堆里后也故意装傻。这样的场景她在一边看着真难受。卢米希望爱丽莎的一只脚还踏在初中阶段,她的行为是出于这个原因,而不是出于性格深处的特征,或者出于她正在定型的行为方式。
“让我再检查一下电脑。”卢米对卡斯培说。
卡斯培怀疑地看着她,眼神中带着轻蔑。
“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他说。
“还是让我看看吧。”卢米平静地说,“有时候机器吃进去的东西比它外表展现出来的要多得多。”
“唔,没想到我们的超级侦探居然他妈的还是个电脑天才。”杜卡嘲笑说。
“没错。我就是赫尔克里·波洛和莉丝·莎兰德的私生子。”卢米眉头都不皱地说,然后在电脑前坐下。卡斯培动作夸张地给她让地方。
“那么你就是卢米·波莎兰德。”卡斯培还想把这个笑话继续下去。
谁都没有笑。
“卢米,卢米……”卡斯培一个字一个字拖着音地念着,好像在咀嚼这个名字。
过了好久他才说:“你肯定有什么昵称吧?”
“没有。”卢米头都没回地说。
“雪雪?”
“不是。”
“雪儿?”
“你以为会是吗?”
“好吧,不是就不是吧。小白?”
卢米突然把椅子往后一退,椅背撞到了卡斯培,椅子翻倒在地。
“哎哟。你小心点儿。”
卡斯培生气地揉着膝盖。
“你们去歇会儿吧。这个还需要一段时间。”卢米说着给爱丽莎使了个眼色。
好在爱丽莎意会了。
“我们去客厅把可乐喝完吧。”爱丽莎说,“你要是发现了什么,就叫我们。”
卢米脸对着电脑点点头,然后她听到房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她总算可以安静工作了。
一定要快点找。安静肯定不会持续太久。
德尔霍·瓦萨宁竖起外套的领子,把一条女儿给他织的绿色围巾拉过来遮住嘴。这种天只要一走出门,严寒就会立刻袭击皮肤裸露在外的部位。他想过要不要开车从警局飙回家,可最后还是决定走路。也许寒冷能够理清他的思路。在过去的两天里,他的脑子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让德尔霍·瓦萨宁纠结的是两个问题。
他的钱在哪里?
娜塔丽在哪里?
这两个问题是不是按重要程度排序的?当然不是,不过娜塔丽有可能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都没有音信。她不是时时刻刻都有时间给德尔霍回电话、短信或者电子邮件。对此德尔霍已经习惯了。这还说明不了什么。但这至少说明他问他的钱哪去了以后,玻瑞斯·索科洛夫恨不得骑着一波接一波的短信过来跟他翻脸。玻瑞斯居然说钱已经给他了。
根本就没有。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玻瑞斯·索科洛夫对他说了谎,要么就是两个爱莎尼亚人对玻瑞斯说了谎。后面的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德尔霍早就纳闷了,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谁都没有试着从中抽一刀,一夜暴富?他想这种听话是因为两个爱沙尼亚人有玻瑞斯压着。谁都不愿意成为被玻瑞斯整的对象,而玻瑞斯自己又听命于更大的老板。恐惧和权力的金字塔让每个人都乖乖地待在自己的角色里。
除了现在。有人决定伸手拿些额外的好处。
到现在为止一直运作得非常好的网络会垮掉,这个想法让德尔霍惊恐不已。他每次都是做了自己份内的事,什么都没问。他一开始是因为钱才做这种事,现在他也仍然需要钱。如果钞票不再来,那么他的机会就没有了。他没有为未来储备一笔钱用来应急,虽然他知道应该这么做。他的银行账号里的存款少得可怜。作为报复,他当然可以点一把火烧掉索科洛夫和他的同伴,可是与此同时他无可避免地也会烧到他自己。剩下的只有一片冒烟的废墟。
他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
因为和玻瑞斯的谈判毫无进展,所以他必须直接去和“北极熊”谈。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北极熊”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如果哪个玩家不喜欢他的游戏规则,那么“北极熊”会直接剔除这个玩家。
德尔霍走在坦佩雷市的瓦尔塔大街的边缘,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真不应该卷入这种活动。这是犯罪分子的活动,道德上也站不住脚。确实不道德,虽然他在很多个孤独的早晨,其他人还在熟睡的时候,望着窗外说服自己这种交易里也有它的好处,不管是对警方,还是对民众来说都有好处。他从索科洛夫那里获得了很多信息,帮警方抓获了毒贩和走私犯。他们一起扫平了坦佩雷的黑社会,德尔霍所在的部门甚至受到了警方最高层的嘉奖。德尔霍看着邻居们渐渐沐浴在晨光中的房子,提醒自己这样做并非一无是处。慢慢升起的太阳嘲笑着他的自欺欺人。德尔霍把目光移开,不再看着太阳。他往咖啡杯里加了点牛奶,继续自我安慰。
当时,好几年前,抓住对方抛出的橄榄枝让他觉得是唯一的选择。赌博欠下的巨额赌债和到期未还的高利贷让他不得不屈服。德尔霍不自觉地陷入了赌博的泥沼。刚开始他觉得赌博只是一种让自己放松的简单有效的方法,可以让他在劳累一天后把脑子清空。可是渐渐地他就上了瘾。现如今在网上赌博也变得太容易了。他每次必须赌钱才觉得过瘾,才能够获得他需要的肾上腺素。此外他家还有一个品位昂贵的妻子。那个时候的德尔霍还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妻子。当然,他还有女儿,他对他女儿的爱多得连他自己都难以想象。
也是为了爱丽莎。他做的这一切当然也是为了爱丽莎。为了让女儿永远都不需要因为家境或者穿着而感到难堪。为了让女儿永远都不需要考虑家里有没有钱。德尔霍自己年轻的时候有太多次需要骗别人说他从旧货市场买的牛仔裤其实是新的,从表兄那里拿来的大衣其实是从国外买的。他们这个中产家庭的钱都流进了爸爸的喉咙里。这是让德尔霍最为难堪的,也让他成了滴酒不沾的人。因为对于酒这种可以杀人却又属于合法的毒品他实在做不了什么,所以后来他成为了调查毒品犯罪的警察。
可是父亲容易上瘾的性格特征还是遗传给了他。他想要获得快感,越快越好,忘掉一切。德尔霍一直都在努力,不让自己的赌博行为影响家人的生活。这是他的隐私,是他一个人的罪恶。相对于最有瘾的那几年,他甚至极大地减少了赌博的次数,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再需要依靠定期赌博来获得刺激。
在过去一年里,德尔霍继续和索科洛夫合作还有娜塔丽的原因。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年轻女孩,他觉得自己又突然掉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太疯狂,没有希望,也很危险,但他就是不能抗拒娜塔丽的微笑,还有她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从那双眼睛里,他永远都猜不出来娜塔丽都经历过什么。他现在就感到伤心,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他必须放弃娜塔丽的陪伴,放弃她丝一般光滑的肌肤和她微笑时嘴边露出的酒窝。他们的结局只能如此。他们的关系不能继续,除非他愿意为她放弃他的婚姻,他的家庭,最后可能还得放弃他的事业。他还没有准备好做这种放弃,没有准备好,虽然他曾经在动情的时刻对娜塔丽许诺过他将怎样离开他的妻子,和娜塔丽一起生活。那都是傻话,是恋爱中的男人的承诺,是他不能履行的承诺。娜塔丽肯定已经意识到了。她是个聪明女孩,比她表露出来的还要聪明得多。
但德尔霍还是想把娜塔丽的事情都处理好。至少这是他欠女孩的。他希望娜塔丽能够生活得更好,不再需要为索科洛夫工作。德尔霍还不知道他要怎么处理,不过他相信自己能想出办法。为了这个,也不能因为几个爱沙尼亚人不守本分,就让这张网毁于一旦。
走到南花园的时候,从皮海湖刮来了一阵刺骨的冷风。德尔霍·瓦萨宁开始后悔,他还是应该开车回家。号称拥有最顶尖的隔热技术的“火柴棍”牌子的外套,在这么寒冷的冬天里也无济于事。
今天有个会议临时取消了,所以他突然多出了一个多小时的空余时间。他决定回趟家,给自己和女儿做顿午饭。听说女儿又犯了偏头痛,好像还有生理期的疼痛。或者女儿又犯懒了。德尔霍得承认,女儿很可爱,在学校也很受欢迎。女儿是德尔霍的最爱,却不是圣诞节的装饰灯串上最明亮的那盏灯。或许高中真的不是女儿该去的地方。
德尔霍·瓦萨宁盘算着他的计划。
他必须和“北极熊”取得联系。只有发电子邮件才能联系上“北极熊”。而发电子邮件,只能用家里的电脑发。用单位的电脑,或者用手机上网发?他可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同时他还可以给娜塔丽发一封新邮件,问问她为什么这几天毫无音讯。思念噬咬着他,他对她的思念让他觉得比刺骨的寒风还冷。
棕色的眼睛。染成淡黄色的头发,勉强能看到一点点深褐色的发根。有几缕头发比别的地方颜色稍稍浅一点。接上去的假发。拔得细细的眉毛。嘴唇,有可能加了填充物的嘴唇,也可能是天生就这么丰满的嘴唇。
年龄:大概在十七岁到二十五岁之间。
在绝大部分照片里,女人都表情严肃,嘴唇微张。但有一张照片里,她微笑着,嘴角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她笑的时候显得更年轻,更开放。同一张照片里还有一个中年男人,那个男人的鼻子跟爱丽莎的鼻子一模一样。照片里的女人穿着昂贵的衣服,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些衣服价格不菲。男人和女人还有一张近距离拍的合影,估计是他们自己拿手机拍的。这张照片里他们笑着亲吻着对方。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幸福,不知羞耻的幸福。
卢米看着这些照片,觉得自己是个偷窥者。照片都藏在电脑里,不过隐藏的水平并不高。在找到这些隐藏的照片之前,她已经找出了一个匿名邮箱的用户名和密码。收件箱是空的。爱丽莎的爸爸要么就是根本没用这个邮箱,或者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他每次看完电子邮件后就立刻删除了邮件。
“爱丽莎。”卢米喊道。
爱丽莎走到房门口。好在杜卡和卡斯培想出来留在客厅里玩wii来打发时间。
“你把门关上好吗?”卢米说。爱丽丝听话地照做了。
卢米接着说:“我猜这些照片上的女人不是你妈妈。”
爱丽莎把双手环抱在胸前。她突然觉得好冷。她真想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照片,但闭上眼睛并不管用。那些照片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就算到了晚上她合上眼睛想要睡觉的时候,也绝对还会在她的脑子里放电影。
爸爸怎么可以对她做出这种事?对妈妈做出这种事?
爱丽莎并不傻。她很长时间以来就知道,从浪漫的角度来说,爸爸和妈妈的婚姻并不幸福。他们在一起只是因为习惯和舒适感。可是她还是觉得爸爸会背叛妈妈完全不可思议。爸爸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爸爸诚实、正直,可以信赖。爸爸绝对是那种在做出新的打算前,肯定会先离婚的人。实际上对于妈妈,爱丽莎倒不是这么确定。如果爱丽莎听说妈妈出差的时候不是一个人过夜,她一点都不会觉得惊讶。她甚至觉得这种事情很有可能发生。
爸爸,和一个年轻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大概并不比爱丽莎大。这个念头让爱丽莎觉得恶心。比这份不正当关系更让她觉得糟的是爸爸的隐瞒、欺骗和不可信任。如果爸爸和这个女人并没有那种关系?也许这只是……可是如果是这样,爸爸为什么会把这些照片存在电脑里呢?这些照片肯定对爸爸有意义,因为他想再次看到这些照片。
“也许……”
爱丽莎听到卢米的声音好像从梦中穿过来。要是这只是梦,而她现在刚刚从梦中醒来……
房门突然被撞开了,杜卡和卡斯培笑着闯了进来。
“你们在聊什么女生的秘密啊?我们的电脑巫婆有没有找到什么……哇塞?”
卢米觉得爱丽莎、卡斯培和杜卡站在她身后盯着照片看很别扭。最让她别扭的是,她不用扭头去看,就感受到了爱丽莎的尴尬。
“如果这个人只是……或者爸爸只是……”爱丽莎努力想找到合适的词汇来解释。
“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卡斯培说,“你老爸跟这个年轻女人有一腿。”
卡斯培说出了所有人心里的想法。虽然其他人不一定用这样的字眼,但意思已经表达出来了。
“也许这些照片有别的解释。”爱丽丝无力地分辩着。
卢米从爱丽莎的声音里听出来爱丽莎也知道卡斯培说得没错。
“这些照片绝对跟那些钱有关。”杜卡分析,“两个这样的秘密同时出现,肯定不会是巧合。”
“有什么样的联系呢?”爱丽莎问。
“这个女的是不是有点像俄罗斯人?”卡斯培问,“这个人会不会是个鸡……对不起,我是说妓女。你爸爸不会跟卖淫团伙搅和到一起了吧?”
爱丽莎摇头。卢米看着爱丽莎,知道她现在随时都会大哭起来。
“或者,如果……”杜卡也开始猜测。
就在这时,电脑响了一声,提示收到了新的电子邮件。卢米一直开着匿名邮箱,就是想看看这段时间会不会碰巧有邮件进来。
中奖了。
发邮件的人也是用匿名邮箱发的。“美丽玫瑰”的昵称和跨国邮件域名透露不了多少信息。卢米把邮件念出了声。邮件是使用英文写的。
我的爱:
我不得不换一个新的邮箱地址,只是出于谨慎。“北极熊”这周五会举办聚会。他们想要你也参加。我也希望你去。8点钟的时候会有一辆黑色轿车来接你。这次聚会的主题是童话,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我会打扮成雪皇后过去。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吻你,
N
对了,请你像平常一样看完这封邮件后马上删掉它。我们必须格外小心。
杜卡、卡斯培和爱丽莎面面相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爱丽莎问。
“北极熊,北极熊……”卡斯培反复念着,“不会吧。北极熊。你老爸居然收到了邀请去参加北极熊的聚会?”
“去哪里?什么聚会?”
“北极熊!”卡斯培几乎喊了起来。“北极熊简直就是个传说。我其实知道的也不多,就知道北极熊的来头特别大,差不多所有人都尊敬他。听说不管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生意他都做,而且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他。关于他办的聚会,大家传得特别离谱。他大概有一座特别大的城堡或者庄园,然后他在里面举办非常疯狂的聚会,所有人都参加。我是说所有的大人物和有钱人。”
“这个北极熊的真实姓名叫什么?”卢米问。
卡斯培好笑地看着她:“我不知道。必须是他们极端内部的人才能知道。”
“他是不是特大犯罪头子?”爱丽莎本能地压低了嗓音。
卡斯培两手一摊:“估计他不是所有的生意都见得了光。这个我怎么会知道?不过他太有钱了,也太聪明了,他从来都不会被抓。他是不会弄脏自己的手的。”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杜卡问。
卡斯培的嘴角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卢米发现卡斯培总算有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他们三人小组的头目。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来源。跟不清不楚的人混在一起,当然能听到不清不楚的事情。你们别再问了。我给你提供药片,也给你们提供消息。你们需要知道的全部都在这儿了。”
卢米在他们几个说话的时候把邮件一字不差地抄写在了一张纸条上,然后把纸条塞进裤兜里。
“无论如何,这封邮件得销毁。”她说,“可惜能看出来有人已经打开这封邮件看过了,你爸爸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人用过他的邮箱。”
卢米说完,准备删除邮件。
德尔霍·瓦萨宁的手指完全被冻僵了,虽然手套里有各种防风扣,还号称有特别能保温的隔层。他试着让手指的关节稍稍弯曲,好让他能用钥匙打开家门。
他记得去年的十二月。当时只有零下一两度,雪下得很薄,几乎看不出来。他和娜塔丽一起站在坦陪拉的灯雕前。灯雕散发着蓝色的光,让娜塔丽的脸也变得如梦如幻。
他们刚刚去喝过咖啡。坦陪拉城区新建的居民区比较安全。他认识的人都不住在这里。妻子没理由去那一带,爱丽莎也没理由去。在这里活动的基本上都是住在这里的居民,而且这一区也不是去另外某个城区的必经之地。这里没有那种把住在别的地方的人也吸引过来的商店或者餐厅。唯一的咖啡厅依靠当地居民才能勉强维持下去。只有在坦陪拉,他们两个才敢同时出现在公共场所。虽然在这里也有风险。
有时候必须得冒风险。害怕被人发现本身就有它的刺激。德尔霍当然已经想好了说辞,以备万一有熟人或者熟人的熟人碰巧看到他们在一起。他总是可以拿工作当挡箭牌,为了获取消息,他有保密义务,等等。他可以让熟人认为他想从娜塔丽身上获取消息,但是很抱歉他不能透露更多。嘘。
到目前为止德尔霍还用不着搬出这套说辞,这让他稍感轻松。
娜塔丽忘了戴手套。她对着细小的手掌呵气。德尔霍把她的手握进自己的手掌里给她取暖。娜塔丽笑了。雪花沾在了她的头发上,也发着蓝色的光。娜塔丽穿着白色的大衣和白色的靴子。她看起来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明艳动人。
“雪皇后。”德尔霍附在娜塔丽耳边说。
突然,他有种压制不住的、想要从每个部位都让娜塔丽暖和起来的冲动。他想把滚烫的手贴在娜塔丽凉凉的皮肤上,融化掉她身上的每一片雪花。
“我们走吧。”他沙哑着声音说。他拉着娜塔丽,加快了脚步。五分钟后他们出现在了坦美尔酒店的前台。他们开了一个房间。他简短地给妻子打电话说今晚加班要加到深夜。然后他看着娜塔丽,在酒店房间暖色调的黄色灯光下,娜塔丽看起来已经不再像童话里的人物了。但没有关系。幻想已经让他产生了欲望。他把娜塔丽拉过来贴着自己的身体,闭上了眼睛。
德尔霍·瓦萨宁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冻僵的手指拿着钥匙笨拙地开门,让脏话不受限制地从他嘴里吐出来。
卢米第一个听到响声,她压低嗓音对他们三个说:“有人来了。”
爱丽莎一怔:“是那几个绑架你的人!要不就是杀手!”
卢米强忍住想伸手捂住爱丽莎的嘴的冲动。难道爱丽莎的自我保护意识远远发育得不及一般人?难道在粉红色和黑色的房间里住久了,脑子也被腌制成了这两种颜色,智商也变低了?
“我们现在一定要小声,要保持冷静。来的这个人明显有钥匙。我猜是你爸爸回来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太大声,免得被他发现我们在他的书房里。”
卢米一边说,一边冷静地删除了邮件,退出电子邮箱,关闭秘密文件夹和网络浏览器,关掉电脑。每个步骤花的时间似乎都无比漫长。她知道这只是她的感觉,实际上这一切不过才花了几秒钟而已。
就在这几秒钟的时间内,站在门口的人也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锁“咔嚓”一声开了。
“我们走。到楼上去。”
卢米尽量小声地命令,但已经足以说服爱丽莎、杜卡和卡斯培。他们三个溜出书房,冲上楼梯。他们肯定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很小,可是在卢米听来那简直就是一群角马听到狮子咆哮时的动静。
快关机。快关机。
电脑屏幕上“正在关机”的几个字久久不去。卢米猜这台电脑可能跟她的笔记本电脑有着同样的毛病:有的时候就是不肯关机。
她听到了门开了的声音。幸好从外面的大门不能直接看见书房。有个大高个走进了房子,是个男人。
卢米调匀了呼吸,集中精力让脉搏平缓下来。她果断地按下了电脑的启动键,很长时间都没有松手。下次启动电脑的时候,电脑会提示上次关机操作不正确,可能会引起爱丽莎的爸爸的怀疑。可是现在她除了冒险,没有别的选择。估计爱丽莎的爸爸会像大多数人一样,对电脑的提示纳闷一阵,然后耸耸肩膀,考虑要不要换台新的电脑。
快关机。
屏幕总算变黑了。
“爱丽莎!我回来了!我可以给你做点吃的。”男人对着楼上喊。
Bingo!卢米猜对了。
她悄悄地躲到书房虚掩着的房门后,真心祈祷爱丽莎的爸爸不会最先走进书房。
她听到了男人脱掉外套的声音,然后他的脚步声渐渐地朝书房的方向靠近。
走过了。
男人走过书房,继续朝厨房走去,可是走到一半他又改变主意,掉头进了书房。卢米没有呼吸。
她变得扁平。她没有味道。她不存在。
别坐到椅子上去。卢米在心中喊,她知道椅子因为她刚才坐过还冒着看不见的热气。
爱丽莎的爸爸没有坐下去。他站在书桌旁开始整理信件。卢米还是没有呼吸。她知道,她心情平静的时候可以屏住气,至少两分钟都不用呼吸。爱丽莎的爸爸把两张信封往书桌的一角一扔,估计是账单。然后他去了厨房。
“你想吃什么?我煮点意大利面好吗?还是辣味鸡汤?必须得吃点热的,外面冷得连魂都结冰了。”
卢米听到爱丽莎的爸爸打开了冰箱门。
好,就是现在。卢米从书房的门后出来,走了一步,然后利用袜子在几乎光滑得不可思议的木地板上滑行,一下就滑到了楼梯前。她悄无声息地加快了脚步,像一头窥视着角马群的狮子。她进了爱丽莎的房间,爱丽莎他们三个丝毫没有察觉。
“我的天,我差点被你吓出心脏病了。”爱丽莎小声说,“你现在快躲到那边我的衣橱里去。”
“为什么?”
卢米不明白爱丽莎的逻辑。杜卡和卡斯培懒洋洋地坐在沙发里,连一点要躲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沉重的脚步声沿着楼梯越来越近。
“我一会儿再给你解释。”爱丽莎小声说,然后把卢米推进衣橱,迅速关上衣橱的门。
“你有朋友来了吗?”卢米听到爱丽莎的爸爸站在楼梯口说。
“嗯。杜卡和卡斯培过来陪我来了。”爱丽莎故意尖着嗓子说,隔一公里都能听出来这声音是装出来的。
“你不是说头痛吗?”爱丽莎的爸爸怀疑地问,“你们两个男生不用上学吗?”
“我的头痛刚刚才好。”
“老师病了,所以数学课取消了。”杜卡和卡斯培异口同声地说。
卢米从衣橱的缝隙里看到爱丽莎的爸爸用目光打量着他们三个。爱丽莎的爸爸留着淡黄色的短发,他的身躯,估计就是在举最重的哑铃的时候也不会晃动一下。衣橱里很黑,不过空间很大。里面充满了女生的味道。卢米的衣橱里从来都不能有这种味道。
她又在躲藏。躲藏别人的目光。
卢米闭上眼睛。
你逃不掉的。我们总是能找到你的。只要我们把你找出来,我们就会杀了你。
杀了。
你。
如果没有人加快夏天的脚步
把一切打扮得更夏天
你就不应该相信
夏天会来。
到时候花儿很快就会盛开
我把整个牛栏都变成绿色
这样夏天就来了。
我刚刚才铲掉雪
把水都倒进小溪
溪水才开始跳跃,奔流。
仲夏节。气球,气球,更多的气球,其中的一部分逃向了湛蓝的天空。玛丽港最美的夏夜正在慢慢地变成深夜,可是天色还是亮的。爸爸这一边的亲戚都全体到齐了。夏夜的芬芳,海鸥远远的鸣叫,燕子的低语。卢米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头上戴着妈妈用蒲公英给她编的花环。她唱着林格伦的《伊达的夏歌》。她并不拥有动听的歌声,可是没关系。
艾玛堂姐,比她大一岁,突然站到她面前。卢米想绕过去。她想去看仲夏节的庆祝。她也想要气球,那些被埃里克叔叔充满了氦气,然后分给孩子们的气球。她想要红色的,或者蓝色的。绝对不要黄色的。也许最好就是红色的。
“我们一起玩吗?”艾玛堂姐用瑞典语问她。
卢米耸耸肩。
“我们来玩个游戏,你是我的奴隶,我命令你做的任何事,你都得做。”
卢米摇头。
“那就换个游戏。我来当女王,你来当我的马。”
“不。”卢米说。
“你必须玩。我可以命令你,因为我住在这里,而且我比你大。”
卢米有些想哭。
“不。”她坚持。
安娜姑妈,也就是艾玛堂姐的妈妈,正好和妈妈一起走过来。
“卢米不愿意跟我一起玩。我所有的提议她都说不。”艾玛向她的妈妈抱怨,“她一点都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好……”
“嘘。”安娜姑妈抚摸着艾玛淡黄色的头发。
“也许卢米有点害羞。”安娜姑妈说,“走,我们去给你拿个气球。”
安娜姑妈拉着艾玛的手走了。艾玛走了两步后扭过头对着卢米吐了吐舌头,可是安娜姑妈和妈妈都没有注意到。妈妈看着大海的方向。咸咸的海风似乎让眼泪涌上了她的眼眶,她用手掌边缘擦掉眼泪,叹了口气,用芬兰语对卢米说:“不要总是说不。你如果多说几次‘好的’,那么你就能交到朋友。”
朋友?卢米想要朋友吗?这是不是意味着卢米必须什么都同意?
我让夜空变得美丽,因为我给天空涂上了晚霞的色彩。歌声不愿意再从卢米的嘴里飞出来。
“不。”
卢米努力用坚决的语气说出这个字,她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
爱丽莎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这种刚刚死了母亲的小鹿班比的表情对卢米不起作用。
“可是我们几个除了你以外谁都做不了。”杜卡试着说服卢米,“你是唯一一个爱丽莎的爸爸之前没有见过的人。”
“这种侦探游戏上小学的时候可能比较好玩。现在已经不好玩了。”
卢米打开通往阳台的门,让冷风侵入爱丽莎的房间。她在爱丽莎甜腻的衣橱里待了太久,而她躲在衣橱里的时候,爱丽莎和两个男生却舒舒服服地在楼下喝爱丽莎的爸爸做的鸡汤。后来爱丽莎的爸爸回警局工作去了。
卢米大口大口地往肺里吸着新鲜空气,虽然她感到了肺里的刺痛。
“我们可以用这个方法查出一些东西。”卡斯培也加入了说客的行列。
“或者我们可以终止这场闹剧,去警察局对警察说出一切。”卢米说。
不,不,不。因为那场聚会。因为那些药片。因为半夜闯入学校。因为那些钱,因为爱丽莎的爸爸是警察。再说谁会相信他们呢?他们必须有更多的证据,而不是仅仅几张照片和一封已经被删除的邮件。
“你们可能觉得每天逃课都无所谓,但我可不想考试不及格。”
卢米态度坚决地下楼。爱丽莎、杜卡和卡斯培跟在她后面,就像三条小狗一样,只缺少三条吐在外面的舌头。
“你明天只有两节物理课和两节体育课。”爱丽莎说,“再说你缺课的次数离可以缺席的上限还差得远呢。”
卢米瞟了一眼爱丽莎。爱丽莎是不是暗中调查了她的课程表和缺课情况?这招真聪明,出人意料的聪明。
“如果你还做这种事,我就以神的名义发誓以后再也不打扰你。”
爱丽莎做无辜状。
卢米的表情一点都没有表露出来她觉得他们三个的想法很诱人,她的表情也没有表露出来这项任务已经不再让她烦恼。她知道自己在不露声色这方面很出色。她的特长就是把自己变成隐形人,让人看不到,注意不到,以为她不存在。
“好吧。不过现在我得去学校。我还能赶上美术课。”
爱丽莎意识到卢米真的答应了以后,脸上泛起了光。她自发地拥抱了一下卢米,卢米觉得自己就跟被一条大蟒蛇缠着一样,但自然。她在爱丽莎第一次搞突袭拥抱的时候就应该拒绝。现在她已经陷入了拥抱的循环里,想挣脱都挣脱不出来了。
“谢谢谢谢谢谢。”爱丽莎一口气说道。
卢米挣开拥抱。
“你可别搞砸了。”杜卡站在楼梯上比她们高的地方,倚在扶手上,歪着嘴笑着。他肯定认为歪着嘴笑性感极了,可是卢米觉得他看起来很傻。
卢米走到外面,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12点35分。17个小时后,她必须再次回到这栋房子里。
攻击者想从卢米的右侧得手。卢米连续向右击出两个直拳,打中了攻击者的鼻子,然后又紧接着打出两个右勾拳,打中了对方的下巴。她迅速重复着动作,两下直拳,两下勾拳。直,直,勾,勾。卢米的脉搏在每分钟175次左右的区间跳动。
对方晃动了一下,但还是站立着,想重新抓住她。卢米用右手的肘关节对准攻击者的胸部,像闪电般一抬手,她的右拳头就势垂直打中了对方的腮帮子。最后她用敏捷果断的侧踹结束了格斗。
攻击者躺在地上。汗水顺着卢米的脸颊、脊背和小腿肚子直往下淌。
攻击者想站起来,可是卢米用左手死死地把对方按在地上。
别想耍花样,混蛋。
她开始抡起右拳去打对方。她让她的拳头用力地落在对方的上身和脸上。击打刚开始是缓慢的,仔细的,肯定的。后来,它们的频率慢慢加快,变成难以控制的、受仇恨摆布的后来,它们的频率慢慢加快,变成无法控制而完全受仇恨支配的乱打乱捶。
求饶也没用。这里并不是教会的客厅,这里也不会有人赦免你。
咸咸的汗珠流进卢米的眼睛里,咬得她生疼。她想眨眼睛把汗珠挤出来,可最后她不得不紧紧地闭上眼睛。她不需要看。攻击者痛苦的脸庞她再清楚不过。
打在你的脸上。打在你的脸上。
你,绝对,不可能,再,站起来。
“太棒了!同样的动作从左边再来一遍。你们已经知道了这个套路。我们现在再从头来一遍。”
卢米往旁边多走了两步,拿起毛巾迅速擦了擦眼睛和额头。接着格斗术健身操那鼓点像要把心脏都砸出来的伴奏音乐又响彻健身大厅。四十来个年轻女孩、两个中年女人和三个男人开始一起练习同一组步伐和击打练习,就像机器上已经严格设置好的零件一般。
卢米从大厅巨大的镜子里检查了一下,确定自己站的位置足够靠后,保护面具戴得足够靠上。
她的斜后方有个穿绿衣服、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偷偷看着她的动作跟着做。看就看吧。卢米知道自己绝对是整个大厅里练得最好的一个。她从头到尾都不折不扣地做着动作,她掌握了这套动作的技巧。
跳健身操的技巧。格斗术健身操说穿了也是一种健身操。跟着热门歌曲的节奏跳的一组动作,中间加入了一些不同武术类别的元素。足够简单的动作,跳操的人可以听着领操员的指令,在动作的间歇中和自己想象中的敌人进行虚拟格斗。只不过比普通的健美操多两分攻击性而已。
相对于普通的健身操,卢米还是更喜欢格斗术健身操。这种运动更让她大汗淋漓,让肌肉得到舒展,也很容易把自己带入正确的情绪。她并不想练什么真正的格斗术或者拳击术。她知道,当拳头陷入另一个人的肚子里时,是一种什么感觉。她知道怎么能让鼻子喷血,而血沾到自己的皮肤上又是一种怎样奇怪的、热乎乎的感觉。她不想给自己击出的拳头找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目标。她还记得很清楚,打一个真正的人是什么感觉,虽然那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在学校操场里那个慢慢变得昏暗的蓝色的下午又回到了她的记忆里。记忆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舞动,她感到嘴里一酸,鼻子里闻到了甜甜的香水味。香水味里有玫瑰、香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檀香的味道。
就让雨把我淋湿吧。
卢米不需要雨水来打湿她那黑色的无袖背心。背心已经彻底湿透了。
上完格斗术健身操课后,她坐在更衣室里,让呼吸缓和下来,取下缠在手上的绷带。绷带缠在手掌和手腕上是为了起保护作用,也为了吸汗。不过绷带也是游戏的一部分,是道具,是疯狂的战斗者的角色的一部分。听话的女生会在上健身课前把它绑好。卢米也是其中之一。有人称它为“态度绷带”,有人是因为好玩,还有人是因为好奇而绑上它。
“新编的这套动作很不错。比以前那套难度大。”
卢米瞟了瞟说话人所在的方向。一个看上去比她小两岁的女孩坐在长凳的另一头,一边松着手上的绷带,明显是在跟她说话。女孩一头长长的红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她的脸上和手臂上都是雀斑。一条黑色宽松的裤子,一件黑色的紧身背心,跟卢米穿的行头一模一样。卢米感觉到女孩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的动作,不光是动作,还有她身体的曲线和肌肉的形状。她已经猜到女孩迟早会跟她说话。
“还不错。”卢米回答。
红头发女孩轻松自然地走到卢米身边坐下。她的汗味里隐隐透着CK一号香水和西柚味的沐浴液的味道。女孩继续解绷带,她的肱二头肌鼓出一团。她的肱二头肌上有七个雀斑,组成了几乎跟双子座的星座图一样的图案。
记忆不由分说地占据了卢米的记忆。还有一个人也用CK一号香水,脖子上也刺着跟双子座的星座图一样的纹身。当时卢米把嘴唇贴在那个人的脖子上亲吻着那些星星是什么感觉?让嘴唇在北河二所在的位置停留得更久一些,猜测亲到北河三的时候,纹身的主人会不会忍不住转过身来,双手紧紧抓住卢米的手腕,亲吻卢米的嘴唇?
那一幕真的是去年夏天才发生的吗?卢米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百年。
卢米抓住她的纯净水瓶子,长长地咕嘟了几口。女孩明显在等着她开口说话,等着她给出一个示意,示意女孩走过来坐到她身边没白来。她只需要稍微主动一点,但卢米看得太清楚这么做会带来什么。会带来新的一轮的聊天,带来微笑,带来对方谨慎地邀请她一起去喝咖啡的提议,而她会冷淡地拒绝。
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
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也许永远都不行。
还是做朋友好了。她们两个都知道,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们两个都会尽最大的努力躲避对方。
卢米永远都不能跟对方说,我在这里只是因为你身上的味道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不能继续相处。她不能说真话,她应该从一开始就撒谎,现在这样只能让她难堪,让她伤心恼火。
卢米决定节省她们两个的时间,不浪费女孩的感情,于是她继续喝水,一句话也没说。女孩不安地走动着,摸摸头发,然后说:“好吧。再见。”
卢米略微抬起一只手跟女孩告别。女孩拎起健身背包,在更衣室里另外找个了地方坐下。这样她们两个都看不到对方了。卢米无声地呼出肺里的气体。练完格斗术健美操后的欣快感消失了。湿漉漉的运动服贴在身上让卢米觉得有点凉。
我投降。刚才跳健身操时老师放的最后这首曲子还一直在卢米的脑海里响着,让她心烦。有些事情,她宁可放弃也不愿意去试一试。有时候,放弃对所有人都更好。
卢米坐在桑拿房里,难得今天只有她一个人。她没有一开始就往火炉上泼水,而是让她的皮肤恢复热度,让汗珠再次在皮肤上冒出,沿着脖子,后背一直流下去。对夏天和秋天的记忆似乎想随着汗珠一起冒出来,尽管她告诉记忆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任何时候都不是牵挂和思念的好时候。它们会缠住她,把她的心揉成一团,强迫她弯下腰。
淡蓝色的眼睛直视着她的眼睛,然后目光马上移开了,看着一边。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永远都不再见面了吗?”
“至少这一段时间不要再见面。你肯定能理解的,我想一个人度过这一切。我现在不能和你在一起。让你忍受我,对你来说也不公平。”
卢米真想大喊,她想反驳。另外一个人怎么有权利断定她的承受能力,怎么能够妄下什么是公平、什么是不公平的结论?卢米知道怎么维护自己。让她气愤的,是那个人竟然轻而易举地就把卢米推出了他的生活与他面临的困难,就好像卢米只是一个敏感的、需要保护的小孩子。卢米真想告诉那个人,她经历过比这残酷一百倍的事情,不需要有人用棉花把她包起来。
但她还是意识到了喊叫没有用。对方已经决定了。卢米的角色只能是接受对方的决定。在这场戏的这个场景里,她的角色已经定好了。
“这一段时间是什么意思?我最起码还能给你打电话吧?”
卢米讨厌自己说这句话时的恳求的语气。她感到有一团东西压着喉咙,她知道她没有办法把这团东西哭出来。她很多年前就失去了哭的能力。去年夏天她曾经以为她又知道怎么哭了,可是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意识到她还要继续带着这团东西生活下去。她只能咽下这团东西,希望它某一天会自动消失。
没有电话,没有电子邮件,没有“Face book”上的留言,没有信,没有在黑夜里用手电筒发摩尔斯电码,没有在秋天渐渐变凉的夜晚用呼出的气作信号,也没有强有力的可以穿透云雾、墙壁和门的思念。音信全无。仿佛整个人忽然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至少这个人是一次性地从卢米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就跟她闯入卢米的生活时一样突然,一样霸道。
卢米记得五月里的那一天,阳光强烈得让人发慌,气温在整个春天第一次悄悄地爬过了二十摄氏度。卢米步行去市中心,身上穿了太多的衣服。走到市中心的小河边,她脱下外套,在河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深色的河水流淌,感受着阳光温暖地洒在脸上。她忽然觉得如果此刻她吃今年夏天的第一个冰激淋,那么这一刻就太完美了。幸好卖冰激淋的小亭子就在旁边。卢米把外套往胳膊上一甩,走到小卖亭前长长的队伍后排队。看来除了她以外,还有好多人也起了想要吃夏天的第一个冰激淋的冲动。
卢米一边排队一边考虑是要甘草味的,还是要柠檬味的。甘草味的是她一贯的选择,绝对好吃。但柠檬味的她也想尝尝。也许正是因为五月的阳光和天上那轮预示着今年夏天将是一个长长的炎夏的太阳。轮到她买冰激淋的时候,她还没有决定好。
卖冰激淋的小贩浅蓝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卢米。卢米正要开口说话,小贩抢在了她前面。
“你先什么都别说,让我猜一猜。你不想要巧克力味或者草莓味的,而且绝对不会要香草味的。太妃糖味的你不喜欢,新推出的口味也不是你想要的。你觉得那都是用来骗傻子和爱换口味的人的。你是甘草女孩,隔一公里就能看出来。”
接着浅蓝色的眼睛稍稍变窄了一些,目光却变得更犀利了。
“不过现在你想吃柠檬口味的。因为现在已经不是春天了,可也不是真正的夏天。你想吃点带苦味的,黄颜色的,像五月的太阳一样的冰激淋。”
卢米哑口无言。
“你只要一个冰激淋球,但你不想要蛋筒,因为你觉得蛋筒是加了甜味的硬纸板。我把冰激淋给你装到这个小纸杯里。”
小贩转过身去给卢米挖冰激淋。卢米忽然觉得热得难受。就算她现在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她也会觉得热。小贩磨蹭了好久。这难堪的时刻似乎没完没了。卢米到现在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小贩总算转过身来,递给卢米一张餐巾纸和一小杯冰淇淋。卢米伸手掏钱时,小贩浅蓝色的眼睛里泛起了微笑。
“不用付钱了。我请客。”
卢米半天才发出了一声类似于“谢谢”的嘟囔声,转过身来,脸上泛着红。她觉得自己就像被人看穿了一般。这种感觉让她非常不舒服服,可同时又觉得内心怪怪的,又热又痒。等她回到河边的长椅上,她发现餐巾纸上写着一行字:“给我打电话吧。我知道你会的。”旁边是一个电话号码。
卢米摇摇头,心想:这个人真霸道啊,而且极有可能是个混蛋。晚上,她按下了那个电话号码,手心直冒汗。
自私的混蛋。胆小的叛徒。可怜的逃兵。分手后的那个夜晚,卢米一直重复着这几个词,可这些词并没有变成真实的他。她就是爱上了这个混蛋,这个叛徒,这个逃兵。她理解他的决定,虽然她不想去理解。她等待过,希望过,希望过,等待过,因为每一次电话铃响而慌张。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想象着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半夜里她知道自己无法入睡,起来给自己煮浓浓的咖啡。咖啡浓郁的香味包围着她,让她感到安慰。她故意在咖啡还太烫的时候把它喝下去,试着溶化这黑色的毒液。
几周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压在喉咙上的那团东西慢慢地变小了,思念也后退了一步。她下意识地停止了希望,因为希望于事无补。大概他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卢米往桑拿炉上泼水。她泼水一直泼到桑拿炉不再发出嗞嗞的声响来回应她。热蒸汽向她的脖子和背部袭来,卢米挺直背,感受着小腹的挤压感慢慢放松。眼睛被咬得生疼,她伸手擦擦眼睛。是汗水,只是汗水。
夜晚,卢米盯着宿舍白色的墙壁,想着她在美术课上画的那幅画。虽然她爱画画,可她并没有绘画的天赋。她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画家,最多只是一个普通的绘画爱好者。她因为好玩才去上美术课,用画画来让自己放松对她是种享受。美术课上她可以免费使用颜料、画纸和美术教室,今后她的生活中肯定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黑色,黑色,黑色。表层的颜料已经涂得很均匀了,但卢米还想往上面再多涂一点黑色,多一些表层的造型,多一些凸起,免得这幅画只是死板的平面结构。她涂够了颜料层后,把画放在美术教室的地板上的一堆报纸上。她爬到椅子上站好,从上往下朝画面滴红色的颜料。颜料珠洒在黑色的画板上像是红色的雨珠,更像血滴。
卢米今天就快完成这幅画了。
现在她知道她要给这幅画起什么名字。画的名字就叫作:女孩之间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