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米姬看了看手表。差一刻十二点。如果她赶紧走,她可以准点赶到她们的会面地点。
她跟吉利商量好了,露米姬去跟泽兰佳碰头,想方设法让她跟露米姬一起走,马上离开邪教组织。另外,重要的是要弄清楚集体自杀日期是否已经定了。就在同一个时候吉利跟超级8频道领导有一个会议,有关邪教组织的报道就是她首先交给吉利的。
等露米姬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太晚了。一双粗壮的手把她从街上拖进汽车,紧紧地压在后座软垫上。冷冰冰的手枪口顶着她的脖子。
“别乱动,别出声,否则你就死定了。”男子在她耳边低声说。
露米姬从来没有离追杀她的人这样近过,但现在她却并不在乎。她看见这人用另一只手在笨拙地摆弄管道胶带。露米姬猜测这家伙打算用胶带把她的嘴巴封住,把手腕和脚踝缠在一起,然后开车到远离尘嚣的地方干他打算干的事。
露米姬不想弄清楚这是什么。她的内心火冒三丈。这次她又卷入了她绝对不愿卷入的事情里了,而且完全没有征得她的同意。
现在是机不可失,她必须立即行动。利用突如其来的效应也只可能是一瞬间。
露米姬假装点点头表示同意,但她快如闪电般地继续她的动作,用额头撞击男子的鼻子。当他鼻子冒出的鲜血滴到了露米姬穿的棉制白色短衫上时,这人一下子松了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诧异。
露米姬摆脱了束缚,打开车门,冲到了街上。她继续往前奔跑,当见到人越来越多时她才知道她肯定靠近了查理大桥,因为大桥像一块巨大的吸铁石吸引着游览布拉格的观光客。桥头的游人更是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当露米姬拼命想穿过人群时,人们却站着不动,抬起眼睛往上观看。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露米姬也往上看了一眼,她明白了。原来是一个吹鼓手出现在阳台上开始吹响十二点钟。大桥前面挤得水泄不通。露米姬往后看了一眼。她是不是把追杀者摆脱掉了?她没有看见他。为了躲藏自己,露米姬尽量往前钻到人群里面。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突然,露米姬听到后面传来了声音。她回头看了一眼,她看见那个男子在远处闪动,但并不太远。男子也发现了露米姬,他把几个老太婆推开,她们则在他后面用法语骂了几声。
露米姬在脑海里迅速考虑,穿过拥挤不堪的查理大桥还是继续像现在这样沿着河边逃跑?要从桥上穿过去几乎是不可能,但另一方面,追杀她的人也有同样的问题。也许他也不敢在桥上向她开枪或者对她施暴。目击者太多了。
她作出了决定。正当一位日本男子举起手机给吹鼓手拍照时,露米姬弯下身子钻到了他的胳膊下面。一两秒钟后,她听见但没有看见,追杀者撞在日本人的身上,手机飞到了空中,然后掉到了鹅卵石的路面上。根据日本人激动的抗议声,随着手机的飞行,手机也就此报废了。
十三个圣徒的雕像守护着大桥的两边。圣约翰内斯、圣维特斯、圣路易加特、约翰内斯洗礼者、圣凡塞斯劳斯、圣西格斯蒙特、圣犹大泰底乌斯、法朗西斯亚斯。随着她的脚踩在石头桥面上的节奏,旅行指南里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在她脑海里跳动。石桥,这就是查理大桥早期的名字。当时起名字的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个名字。
盐一般咸的汗水流进了露米姬的眼睛,她用手背把汗从眼睛里擦掉。她瞎着眼睛是无法在桥上奔跑的。然而,要想躲开游人、小商贩、街头艺人和各式各样的演奏者是相当困难的。脚上的凉鞋把脚都磨出血来了。它们不是跑鞋,被汗水泡湿的无袖布制短衫也不是运动衫,29摄氏度的高温也不是跑步最好的天气,但露米姬不可能改变这些客观条件。她别无选择,只有往前冲,想办法逃跑。
男子紧跟在她的后面,只剩下几米的距离。
追杀者吸引了观光客的注意。他们以为这是表演。有人高呼为露米姬加油,有人则为追杀她的人加油。
一个五重奏小组正在演奏某部歌剧的片断。当露米姬快速地经过他们时,他们都惊慌失措乱了套。她听见他们很快改奏较轻松的音乐,甲壳虫鼓励一个小姑娘赶快逃命的乐曲。
谢谢。我是在逃命,露米姬心里想。此时一个德国胖女子刚好从边上跨到她前面,于是就撞了个满怀。
“我的上帝!”(德语)她大声喊道。
“对不起!”(德语)露米姬总算从她的词库里找到了这个词,接着就继续往前跑。
幸亏德国人也成功地让追杀者放慢了速度,他毫不留情地把德国人撞到一边,连对不起都没说。
露米姬加快了速度,她感到汗水像泉水那样沿着小腿流了下来,她发现她再也不可能像一开始时那样躲开拥挤的人群了。
在桥中央,一个摄影师正在给一位日本新娘拍照。露米姬无法确定,这是真的还是演戏。新娘穿着一条裙裾,拖尾长得简直不可思议,露米姬在最后一刻才跳了过去。过了一两秒钟传来了绸缎撕裂的声音,这说明追杀者可没有像她那样灵巧。
露米姬又增加了她与追杀者之间的距离。
接着堵住道路的是一群来自美国的游客和他们的导游。露米姬吃惊地看着这垛人墙,不过她还是发现了一个窄窄的缺口,她正好很快地侧身钻了过去。
“请看,这就是一个正在跑步的女孩的雕像,我的意思是……”(英语)
露米姬没有停下来听导游是怎样使解说言归正传的。追杀者像破冰船那样费力地穿过了美国佬的人墙。露米姬领先的距离几乎没有了。露米姬感到热浪使她的脑袋越来越模糊不清,她的嘴早就干透了,觉得好像活着没有喝过一滴水似的。
露米姬感到她的腿一阵颤动,她的胳膊肘碰到了一个漫画艺术家的手。这个人正在画一个长着黑胡子男人的鼻子。噢,鼻子画得醒目一些,这样这幅画也许就更好看了。人群把露米姬挤到了桥边。她不得不伸手推开一座雕像的纪念碑,以免桥的护栏碰伤她的肋骨。纪念碑由于成千上万人的抚摸而锃光瓦亮。这是圣约翰内斯的雕像。
圣约翰内斯是捷克的殉难者,他是从桥上被人抛下去而处死的。
所有从旅行指南里读到的东西她都记住了,真是不可思议。露米姬同样记得,摸一摸雕像据说能带来好运,并且保证触摸者会再次回到布拉格。
好运,这正是她现在所需要的。她听到了追杀者的喘气声,已经很近很近了。再说,如果这次她能活着脱险,她也没有把握她是不是想再次回到布拉格。
露米姬差不多已经到了大桥的另一端。她的心在胸中怦怦地跳动,力图把氧气输送到快要崩溃的肌肉里。露米姬觉得全身发热,好像整个身子在沸腾。
用玻璃杯演奏。这不可能。露米姬看见她的前面一个脆弱的老人正在全神贯注地敲击看起来跟他一样脆弱的玻璃杯。他的前面都是玻璃杯,一共有三层,每一层有几十个玻璃杯。露米姬竭尽全力调整好她的重心,从老人的左侧转个弯安全地穿了过去,一个玻璃杯也没有打破。
老人就像自身也是用毛玻璃制成的那样举起手以示感谢。
但是太早了。
露米姬从身后听到追杀者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老人哇的一声,一只玻璃杯摔碎了,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多米诺连锁反应:一只玻璃杯倒下,倒下时碰倒了下一只杯子,下一只杯子又碰倒了再下一只杯子。追杀者大声喊叫,破口大骂。很明显,他被玻璃杯砸伤了,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露米姬从桥上冲了下来,她发誓再也不会毫无选择地跨过这座大桥了。
很明显追杀者追不上她了。一想到这点露米姬就感到舒服得多了。脚上增加了力量,炎热的空气没有把她的肺部灼伤,凉鞋磨出来的水泡也感觉不到了。她觉得汗水的流动凉飕飕的,很舒服。
她跑到了圣维特大教堂前的台阶,接着她就一次跨两级地往上爬。脱险带来的快感使她的脚跟好像长出了翅膀。她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两分钟,但她是活着到达的,而这并不是保证的。
“加油!加油!”坐在台阶上的小男孩给露米姬鼓劲儿。
尽管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她还是往后瞥了一眼,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踪她。
现在她只希望泽兰佳能在约定的地点等着她。
两个姑娘在照镜子。一个年龄大一些,一个年龄小一些。她们俩是姐妹。她们互相手拉着手。
可是这一情景在露米姬眼前却消失了。现在她在镜子里看到的是她自己和泽兰佳。她们来到了咖啡馆里的女厕所,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露米姬觉得追杀她的人是不会首先就到女卫生间找她们的,尽管这个男子最终是会知道追到这里来的。这人也许现在不会冒这个险,因为男人们闯进女卫生间是会引起人们注意的。
露米姬身上穿的背心看起来很奇特,白里带红,好像她是直接从屠宰场跑出来的。咖啡馆的营业员扬起眉毛惊讶地看着她,不过露米姬的神情一直非常严峻,所以营业员决定还是闭嘴不说话为好。
泽兰佳摇了摇头,泪水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我不能走。”她说。
她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尽管露米姬想方设法说服她,如果泽兰佳此时不跟她一起走,她会死的。
“你回去是有生命危险的,亚当这个疯子打算把你们统统杀掉。”
“我们将获得永生。”泽兰佳辩解说。露米姬很失望地用手掌拍了一下洗脸盆。为了让这些受过严格洗脑的人明白,她究竟应该怎样跟他们说话呢?
“如果你是这样认为的,你肯定会获得永生的,”她叹息说,“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着急呢?几十年后,当你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一辈子,最终因年老而幸福地死去时,你仍然会获得永生。”
“我不能决定我的死亡时刻,我必须听天由命。”
泽兰佳说话像一台机器。每句话都好像是从多次重放过的磁带上传出来似的。
“你用不着这样。你可以自己做决定。”
“如果我走,我就会一无所有。什么东西也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
露米姬抓住了泽兰佳的手。她透过镜子直视着泽兰佳。
“你有我。那些教徒跟你连任何亲属关系都没有,而我是你的妹妹。我会帮助你的。”
泽兰佳只是不断地摇头,而且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不,这不是事实。”她说。
“情况是这样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不,不是这样的。我对你撒了谎。整个关于姐妹的故事都是我编造的。这是个虚构的童话。”
露米姬放开了泽兰佳的手。她突然崩溃了。这是她没有意料到的。她没有想到泽兰佳会说谎,特别是她觉得这对她的伤害会多么厉害。这块至关重要的有关她们过去的单片一下子从拼图中拆掉了,留下的空格好像比从前更大、更空。露米姬直到现在才明白,她是多么希望她们家的秘密会在泽兰佳的帮助下得到解决。
现在她姐姐被人夺走了。
“我暗中监视你。”泽兰佳说。
“为什么?”露米姬问道。
现在说话像一台机器的是她。她的思维像被一块朦朦胧胧的窗帘所覆盖,但她嘴巴说出来的话显然还能理解。
“我知道我父亲是瑞典人。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但是其他情况,母亲不愿意告诉我,连他的名字她也不告诉我。我无意中听到你对一个旅行团说瑞典语。”
露米姬想起来了。一个瑞典退休人员组成的旅行团用蹩脚的英语向她问路,为了不使他们难受,露米姬就用瑞典语回答他们,这一下老头子和老太太们都高兴极了,他们要请她吃冰淇淋。露米姬婉言谢绝。她不想成为他们的导游和认图人。
“我一直跟着你,从招待所得知你的名字。我偷听你打电话跟一个人说话,你先叫他彼得,后来叫他爸爸。”
露米姬也记起了那次通话。她给她爸爸打电话,爸爸在电话里郑重其事地回答说:“我是彼得·安德森。”于是露米姬用同样的的口吻开玩笑似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重复这个名字。爸爸解释说,在强烈的阳光下他看不清手机屏幕上来电者的名字,于是他就用他的全名进行回答。
“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露米姬开口问道,尽管她说的话险些在喉咙里卡住了。
她不记得曾经有人如此巧妙地对她撒谎。她也许是过于急切地想相信别人,过于急切地想找到拼图中那块缺失的碎片。
“因为我在白色家庭里确实没有任何亲人。所有别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自己人’。我始终希望有个姐姐或妹妹。我觉得如果我有个姐姐或妹妹,我就不会感到孤独。即使是个虚构的也没关系。我编造这样一个故事已经有好多年了。这个故事好像很逼真,我几乎也开始相信这是真的了。当我见到你时,我马上就感到你就是我的童话中的妹妹。”
露米姬听着泽兰佳说话,明白她说的话,但她感到浑身冷冰冰的。她所能想到的只是泽兰佳是如何背叛了她。
露米姬一声不吭,泽兰佳也保持沉默。镜子里是两个少女,两个完全陌生的人。
“因此你应该明白,我真的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我只有白色家庭和我的信仰。”
露米姬再也无力反驳了,她无法说服泽兰佳。她想干什么就让她去干吧。这不再是露米姬的事,这从来也不是她的事。
泽兰佳轻轻地拍了一下露米姬的肩膀,然后转身就走了。露米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看着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短衫。她想起了她的梦,鲜血般的泪水。你是我的妹妹。难道这也仅仅是个童话?噩梦?谎言?
女子拿起了手机。时间紧迫,一刻也不能浪费。当另一端有人接电话时,她就直截了当地说:“姑娘还没有从棋盘上撤下来,她很可能把事情搞乱。我们必须提前行动,必须在今天行动。”
“今天?不过,我们能不能成功,我没有把握……”
“一定得成功。我们整套系统都已经准备就绪。我可以随时开动机器。你必须做好你的那份工作。比如说,你可以对她说你是从最高层直接得到指令的。你这样做至少并没有说谎。”
“对我来说,撒谎始终不是一个问题。”
“我们在这方面是不一样的。我不想说谎,我想讲真实的故事,因为真实的故事更有意思。”
“我撒谎是为了给你提供你要的真实的故事。”
“为此你应该得到奖赏。”
“也许在现世,但是来世呢?”
“谁会想得那么远呢?”
“好吧。就在今天。原则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需要一颗小小的火星儿就会……”
“……篝火就会燃烧起来。必然是这样的。晚上七点整,对吗?”
“没错,看来一切都很好。”
范拉·索凡科娃把办公桌整理了一下。她脑海里想到的是晚间新闻将充斥这一事件的消息。她的频道将首先最详尽地报道这一事件。她的频道将最深刻地、最彻底地报道这一新闻。然后第二天这一事件才会见报,刊登在她的报纸上,还要刊登好几周,配上大幅图片,图片中有眼泪,另外还有针对性的专访、专家分析评论等。这是一部不可思议的悲剧,其中只含一丁点希望。这是一篇英雄故事。
她并不担心她的行动是否不道德。这当然不道德,然而道德推销不了报纸,特别是推销不了广告栏目。读者和观众越多,广告就越多,就能挣更多的钱来报道更大的新闻,给渴望获得刺激的人提供规模越来越大、内容越来越感动人的新闻报道。不是虚构的,而是真实的故事。
范拉·索凡科娃知道,在这个行业里她并不是唯一对道德有灵活看法的人。用钱买来的新闻,窃听电话,解雇不听话的记者,等待政客们犯即使是极小的错误,只要说错一句话就够了。媒体行业就是这样的,甚至更有甚者。她也许比大多数人走得更远一些。谁知道呢?范拉·索凡科娃并不倾向于相信阴谋论,但有时候大型的新闻报道和人间悲剧好像跟某些传媒公司的经济阵痛是极其惊人地连在一起的。
巧合总是巧合吗?别人是不是也在棋盘上挪动棋子?
“你打算如何保证你的英雄不会我行我素?”一个男子的声音问道。
“你能保证他不会太早行动?”
范拉知道她棋盘上的棋子从一开始就是行动计划中最大的风险。她必须尽量准确地、巧妙地操纵这个人的情感和行动。范拉给他找到了他要采访的人,她给他提供了信息,她也经过精心安排把他的家搞得正如范拉所说的那样“越乱越好”。也许范拉根本没有把他看成是个男人,而是把他看成是个她有能力操纵的小木偶。这位英雄以为他是独自一人解决这一切的,但事实上他是在范拉想让他获得新闻的时候才获得新闻的。
“我给了他确切的指令。你可以相信,他身上具有明星记者所具有的野心,而且野心很强,我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我向他保证警察和消防队会及时赶到现场。他要的是惊奇历险,他想成为这篇揭露性报道的制作者,该篇报道的代言人。电话现在该挂了。代言人来了。”
正当吉利·哈赛克敲门进屋参加预定的会议时,范拉·索凡科娃就把电话挂断了。
一切都黑了。她眼睛前面只是一片漆黑,露米姬喜欢这种黑暗。有一刻,她希望黑暗能持续下去,她能平平静静地把黑暗吸进体内,她什么也不想,连她周围的人她都不想。然而,舞台上的灯光亮了,观众眼前出现了一幅皮影:一片枝繁叶茂,但很容易迷路的黑森林。童话故事可以开始了。
当泽兰佳离开咖啡馆后,露米姬感到极其沮丧,她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设置成无声模式,因为此时她不想让任何东西或任何人来干扰她。最后,露米姬像梦游一样走动了起来。
泽兰佳撒谎了。
泽兰佳不是她的姐姐。
秘密没有揭晓,问题没有解决。露米姬只是成了一个精神略为失常的女子妄想的对象。事实使她失去了知觉。露米姬对泽兰佳连恨都恨不起来。她并不感到难过,她只感到漠然和空虚。
什么都无所谓。即使她再也见不到泽兰佳,这也无所谓。即使所有邪教徒全都自杀,这也无所谓。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现在这事儿不再跟她有任何关系了。在这场奇特而又病态的智力游戏中,她被用来作为一个棋子,这场游戏把她搞得晕头转向。
她像一个梦游者踉踉跄跄地走进了老城。她一时兴起穿过一扇大门沿着楼梯走了下去。地下有个剧场,剧场里一场皮影戏即将开始。
在布拉格的最后几天,她完全可以像个游客那样参观展览,看戏看电影。这本来就是她来布拉格的目的。她想独自找到这座城市,她想孤身一人,她想单独做此时此刻她觉得有意思的事,尽管实际上她知道她真正想做的是逃离她脑海里的思绪,逃离她已深陷其中的混乱。她渴望完全不同的东西,她渴望美好的东西,哪怕只是片刻。
露米姬付钱买了一张入场券,在观众席最后一排裹着破旧丝绒的座位上就坐。观众席只坐满了一半,因此她可以一个人坐在这一排。她觉得这样很好。她身上穿的衬衣前部都是干涸的血迹,可以肯定地说,在剧场里看戏,谁也不愿意跟一个散发着汗水和血迹味的女孩坐在一起。
皮影戏是完全不说话的,它只是通过音乐和灯影给观众编造出一个故事。
从前有两个公主,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她们手拉着手在森林里奔跑,躲避野兽和怪物。她们屡次互相保护,互相救援。她们互相梳理长长的头发,互相讲故事。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她们分开。
露米姬看着皮影改变模样,让公主一会儿放声大笑,一会儿跳过小溪。她们虽然只是白色背景下的黑色剪影,但看起来却栩栩如生。现在露米姬清空了她的头脑,完全沉浸于皮影戏所表现的童话之中。她成功地把泽兰佳、吉利、杀手、邪教组织、整个布拉格全都拒之门外,她甚至成功地把所有观众都拒之门外。
现在只有露米姬和皮影。
某一天,其中一位公主失踪了。剩下的那位公主就找呀找,在林子里东奔西跑,一边哭一边抱怨,但就是找不到她。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一共过了漫长的七年。太阳和月亮数千次地划过天际。公主不再笑了,她整天坐在森林里,嘴里唱着那首她们俩曾经一起欢乐地唱过的悲歌。
后来公主获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越过七座大山和七个大海,有一个城堡,失踪了的公主就被囚禁在那里。一条猛龙守卫着这座城堡,谁也救不了她。公主听到这一消息后就跨过七座大山和七个大海来到这座城堡,她要看看囚禁在城堡里的人是不是她很久以前失去的朋友。
当她来到城堡时,猛龙正蹲在城堡顶上,嘴里喷出白色的火焰,把城堡周围的土地全都烧黑。公主决定耐心等待,等到猛龙打瞌睡时再行动。天色终于渐渐变黑,星星开始出现在天上。
公主勇敢地睁着眼睛,末了却在猛龙打瞌睡之前睡着了。
当有人在唱她最近七年来一直在唱的那首悲歌时,公主就醒过来了。她抬头朝着城堡的窗户一看,看见了她的朋友。当她们互相认出来时,她们俩高兴得呼喊起来。来自远方的公主大声地说她要救囚禁在城堡里的公主。后者回答说不要救她,因为猛龙随时都会出现,它会把来救她的人烧死。然而,这位公主认为她们承诺过要永远互相救助,于是她开始爬城堡。
当她爬上城堡后,她们久久地拥抱在一起,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然而,被囚禁的那位公主,她的目光突然变了,她的双眼变了,她的双手变了。头发变成了鱼鳞,连衣裙的折边变成了长长的尾巴,系在头发上的绸带变成了翅膀。过了一会儿,来自远方的公主意识到她瞪着眼直接看着猛龙的眼睛。
然而,她并不害怕。她轻轻地抚摸龙的额头,并且对它说,她是它心中的公主,或者说她是体内藏着一条龙的公主。猛龙看了看公主的朋友,它明白了。它的眼睛里开始涌现出黑色的大泪珠,泪水沿着城墙往下流,浇灌了城堡旁的焦土,使焦土再次变得生机勃勃。这位龙公主哭了,她知道人类不会接受她,因为她是一条龙,龙群不会接受她,因为她是一个人。
此时来自远方的公主把手围在龙的脖子周围,并且发誓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她们俩将站在一起。她们不需要任何别的人。她们将寻找一块公主和龙都能和谐共处的地方,哪怕在同一个人体里。
皮影戏的最后一幅画面里,一条龙身上背着公主正朝着一轮圆圆的月亮飞去。
露米姬一下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的面颊全都湿了。她很惊奇地擦干面颊。她是不是一直在哭?好像是如此。她记不得最后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她觉得她已经失去了哭的能力。
皮影戏里的童话深深地吸引了她,使她片刻忘却了自己,忘却了头脑里所有的思绪。她的潜意识控制了她。戏中的童话故事勾起了她对许多不同东西的想像。
露米姬和利埃基。
露米姬和泽兰佳。
露米姬和儿时跟她一起玩过名叫白雪公主和红玫瑰游戏的小女孩。她突然确切地记起了这个童话故事和游戏。童话中被妖术变成熊的王子乐于帮助女孩子。虽然她不太懂,但她很喜欢这个游戏。她的游戏伙伴比她年龄大一些,玩游戏时,她向露米姬讲这个故事。就像皮影戏中的公主,白雪公主和红玫瑰总是在一起,互相救助。
泽兰佳救了露米姬,不管她是多么恨泽兰佳说谎,但她无法否认泽兰佳救了她的事实。为了她泽兰佳冒了很大的危险。泽兰佳帮她逃跑,虽然她知道露米姬实际上不是她的妹妹,虽然帮助露米姬很可能给泽兰佳引来杀身之祸。
其他的观众都已离开了大厅,售票员来到门口,很明显地咳了一声。露米姬站起身来。她有点儿头晕,但当她咬紧牙关开始朝着大门坚定地走过去时,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露米姬不喜欢欠债,但现在她觉得她欠泽兰佳一条命,这就是她的生命。
在户外,午后的太阳斜射到露米姬的眼睛里,炎热的气流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露米姬查看了一下她的手机。吉利已经打了五次电话。最后一次是在十分钟之前。他还发送了短信。露米姬想先打电话给吉利,但当吉利没有接电话时,她就听了一下吉利的留言。吉利告诉她说,他要去邪教徒居住的地方进行现场报道,他们拟定在今天晚上进行集体自杀。据说,警察和救援队将及时来救助他们。
露米姬不假思索拔腿就跑。她还可能在超级8频道办公大楼里碰到吉利,然后跟他一起走。
六点一刻,她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办公大楼。大堂里的接待员带着同情的表情把露米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接着她说:“天气很糟糕,对吗?”
“是啊,还会更糟糕。吉利还在楼里吗?”
“不在楼里,他刚走。他没说去哪里,但是……”就在此时电梯里走出来了一个估计四十来岁的女子,她一看见露米姬就大吃一惊,好像她认识露米姬似的,尽管露米姬不记得以前是否见过这个女子。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可怕的神情,露米姬感到毛骨悚然,周身寒栗。女子加快步伐,拿起手机,走出大门之前还朝露米姬狠狠地瞥了一眼。
“这个人是谁?”露米姬问大堂里的接待员,而她却瞪大眼睛看着露米姬。
“你不知道吗?她是范拉·索凡科娃,整个儿超级8频道最高层的老板。”
露米姬只是挥了一下手以示谢意,然后就跑了出去。
她必须在惨剧发生之前赶到邪教徒居住的地方。
吉利首先闻到的就是这股极其难闻、令人窒息的气味。他没有马上辨出这是什么气味,当他突然在脑海里把这股气味跟十年前他在夏令营里闻到的气味联系在一起时,他才把它辨别出来。在夏令营里,每晚大家都围坐在篝火旁。那年夏天雨水很多,木头都是湿乎乎的,光靠火柴和报纸很难点燃,因此点火液用掉了好几公升。
这次也用掉了很多点火液,比那时候还要多。没有几百公升,至少也有几十公升。吉利走路必须小心谨慎,不要被地板上挤得满满的一团团布条所绊倒。那些布条全都已经浇上了点火液。
现在是一个人也看不见,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吉利觉得这不是好兆头,相反地,他觉得这是很坏的兆头。他始终也不相信邪教徒们已经远走高飞,或者他们已经决定放弃集体自杀。仅仅为了烧毁这座破烂不堪的旧木屋,谁也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精力和点火液。他们肯定还在屋子里,还在屋里某个角落的深处。
楼下看起来是空荡荡的。各个房间之间的门都开着。用点火液浇灌过的布条掷得到处都是,或者挂在极少数的几把椅子上。只要一颗像样的火星儿就可以使这座房子顷刻之间陷入熊熊烈火之中。吉利用不着太多考虑就能明白,这就是为什么这样做的目的所在。
他在楼下举起了摄像机,尽量不让手抖动,稳稳地摇摄了一张全景照片,然后带着摄像机沿着楼梯来到楼上。这里也是一片死寂。吉利真希望他不是来得太晚。
泽兰佳想起了她母亲。
她想起了母亲的手。母亲用手抚摸过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发编成辫子。母亲的手是多么柔软,多么有力啊!母亲的手很强壮,给人的感觉是果断,但决非粗俗。母亲的手灵活而巧妙。她的手既能做地道的羊角面包,也能清洗堵塞了的下水道,修理脱落铰链的门窗。
她想起了母亲的头发。晚上临睡前,当母亲弯腰送她一个晚安吻时,母亲的头发把她的脸颊搞得痒痒的。当泽兰佳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不再需要晚安吻时,她母亲却仍坚持要送她一个晚安吻。当她十岁左右时,她为了表示反对而把身子钻进了被子,并且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头上,但母亲仍然很耐心地隔着被子吻她。女儿只感到身上好像轻轻地被人碰了一下。不知从何时起,泽兰佳又开始自觉自愿地让母亲吻她的脸颊、额头或者头顶,她心里暗暗地感到高兴,因为母亲对她的反对意见充耳不闻。
泽兰佳知道她不应该想念她母亲,她应该想念耶稣。她应该想念他们即将前往的天堂,想念他们最终能直接与上帝一起全家都能团聚的家。母亲不再属于这个家。母亲背弃了这个家。
泽兰佳在昏迷中感到安眠药开始产生越来越强烈的效果。过不了一会儿,她就会进入无知觉的状态。她再也闻不到从白色连衣裙散发出来的点火液的气味。她再也听不到躺在她周围的人嘴里传出来的含含糊糊的祈祷声。他们不久也会沉寂下来,也会睡着的。泽兰佳没有祈祷。她用不着祈祷。她有信仰,而信仰就足以帮她跨过黑色恐惧的门槛。她只希望当火焰开始吞没她的皮肤时,她已经深深地入睡,什么都感觉不到。她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连来自远处、穿过层层睡梦的疼痛也感觉不到。
母亲。泽兰佳对母亲的思念顽强地徘徊在她的脑海里。她想她死后也会见到她母亲,她这样想也许并不是完全不合理。她要对仁慈和宽恕怀有比白色家庭教导的更强烈的信念。她不想设想因母亲一时过失而抛弃她的这样的上帝。泽兰佳的上帝是不会这样做的。白色家庭并不知道。他们认为上帝是冷酷无情、要求严格,上帝只收容一小批特选的子民。
死亡中永生。
白色家庭就是这样说的,他们真正的新生活是在死亡中产生的。
泽兰佳感觉不到她的脚了。她感觉不到她的手了。她的躯体已经睡着了,但她的头脑还在睡梦的边缘徘徊。
生活。
难道在这个地球上这样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吗?没有别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她从未去过别的国家。她从未吻过任何人。她没有因跟朋友聊天而熬夜过。她从来也没有气愤得大喊大叫。她从未喝醉过。她从未在陌生的城市里迷失过。她从来也没有捧腹大笑过。
当她的意识还惊慌地抓住她不放时,睡梦就已经把泽兰佳往死亡里拖。我还不想死,我要活。
我要活。
我要……
露米姬提起身子想登上高高的铁栏杆。她的脚累得颤抖,手上全是汗水,她很难用手抓住铁栏杆,但现在不是为此而担忧的时候。现在必须尽快进入这座房子。
栏杆上的铁刺很尖。露米姬尽量抓得紧一些,尽量爬得高一些,她一个快动作再次翻过了栏杆,不过有一只手在关键时刻一滑没有抓住,结果栏杆的铁刺把她的大腿撕了一条长长的伤口,伤口立即冒出了鲜血,同时她的身子也失去了平衡,猛然侧身掉在了院子里,并不是像她本来打算的那样双脚着地。幸运的是,她头脑冷静,她知道如何在最后一刻用胳膊紧紧夹住她的身子,把下巴压在胸口来保护她的脖子。
露米姬从栏杆上摔下来后就在地上滚了一两下,然后她就躺在原地稍待片刻,透一口气。她感到肋骨痛,大腿伤口痛,不过,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骨头没有断,也没有太严重的伤痕。她一生中可经历过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她曾经比这次伤得更厉害,拐着腿从学校回到家,并且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露米姬站了起来。她感到双腿发软,有点儿头晕,但她还能走路。很明显,缺水是使她感到不舒服的最主要因素。虽然她觉得连一滴多余的水都不可能从体内挤出来,汗水却仍然一直在流着。
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露米姬也许及时赶到了。
她对自己的分析没有把握,但自从见到范拉·索凡科娃后,她强烈地感到这个女人对集体自杀的计划知道得比其他任何人都多。这个女人也许以某种方式卷入了这事。因为,谁会从集体自杀中得到好处?当然是亚当·哈弗尔,当他从教徒身上挤不出钱,他们成为他的负担时,他就会把他们甩掉。媒体也是这样,他们像赴宴那样尽情享用惨剧的每一个具体细节。就是超级8频道派遣了明星记者对这帮邪教徒进行研究。就是记者的顶头上司派这个记者独自一人报道这一危险事件。集体自杀确切的日期是8频道最先知道的,这样的安排巧妙得令人吃惊……
露米姬跑到旁门跟前,她发现门已经砸开了。在门口一股熟悉的味道冒了出来,这是吉利刮胡子用的须后水。这表示吉利来过这儿,而且离她来的时间错不太久。这样的想法给露米姬增加了信心和力量。他们俩一起就能应付这个局面。除非……
这个令人烦恼不安的字眼,在露米姬的脑海里。这个字扩展成了一句话。除非吉利也参与了这个阴谋?事实上这是有可能的,甚至是显而易见的。否则的话,派一个不知道幕后在干什么的人去执行这个任务会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露米姬就不知道在这座房子里谁是她应该最怕见到的。现在没有时间考虑,没有时间分析。露米姬从旁门走进了充满着令人窒息的点火液气味的房子。
范拉·索凡科娃深深地呼吸了好几次,她享受着这个时刻。一切就要开始了。这档电视特别节目是她经过很长时间,很耐心地准备的。亚当·哈弗尔好几年前就跟她接触,让她独家报道有关白色家庭的新闻,当然,这是需要代价的。范拉觉得除此之外报道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他们开始一起策划这出惨无人道的悲剧,它的规模之大足以引起观众的兴趣。
范拉想象出这样的情景:在布拉格大大小小的咖啡馆里,人们一个个地沉静下来,有人还想继续说话,但大家马上用嘘声叫他闭嘴。在家里,当新闻直播中断知识竞赛节目后开始时,人们带着惊奇的神情瞪大眼睛看着电视。手机响了。“快打开电视,突发事件开始了!”
在左下角带着超级8频道徽标的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幅用手提摄像机拍摄的一座破烂不堪的旧木屋的画面,配音是语气平静的女声。有些人很惊讶地发现这是超级频道8总裁、资深记者范拉·索凡科娃的声音。她对观众说他们的记者吉利·哈赛克已经成功地进入邪教组织白色家庭的住所。据说,该邪教组织策划了集体自杀,集体自杀拟定在今天发生。吉利·哈赛克第一个赶到了现场,他冒着生命危险勇敢地进入了邪教组织的住所去拯救集体自杀的受害者。
当范拉想到所有人都死死盯着电视屏幕时,她感到毛骨悚然。他们现在才明白他们眼前看到的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场戏,这场戏可以是以胜利而告终,也可以是以惨败而告终。
一根火柴本来就够了,但亚当·哈弗尔没有冒这个险。他拿着一个很重的汽油瓶,用手掂量了一下后就朝着窗户掷了过去。窗户上的玻璃立即被砸得粉碎,紧接着就是一团熊熊的烈火。
这帮傻瓜。亚当对他们说他在点火和枪杀自己之前会保证他们全都深深地入睡,他们相信他的话。他已经兑现了第一部分诺言。他确实看着他们所有人都睡着了,接着他锁上房门就走了出去。他一直等到他看见这名愚蠢的记者从旁门破门而入后才离开。
亚当·哈弗尔很想看一看这座丑陋破旧的房子是如何付之一炬的,火焰是如何吞噬这帮又愚蠢又易轻信的人的。当他能够看到在美国内布拉斯加被他搞糟的计划在这里得以实现时,他感到某种程度的心满意足。这次他更耐心地创建了自己的组织,使每个成员毫无疑问地相信他。他们听他讲故事,说什么使人净化的火焰能把他们的灵魂直接送入无信仰者无法进入的天堂。
亚当欣赏指挥他们的权力。他不时地玩弄这样的想法:让这一切继续下去,保持不变。亚当大谈信仰和家庭,他说得很有说服力,结果连他自己差点儿也开始相信了。然而,看管这群羔羊慢慢地变得越来越麻烦,他也开始衰老。他跟范拉·索凡科娃之间的交易使他能够平安地、腰缠万贯地脱身。
亚当不可能留下来观看他自己点燃的熊熊大火。他的班机很快就要起飞,带着他远走高飞,此时他口袋里装的是范拉·索凡科娃付给他的钱、新起的名字的名片和新发的护照。这是他在一张干净的桌子前就坐重新洗牌的时候了,这张桌子跟雪花一样洁白。
亚当·哈弗尔转身离开了这座房子,他锁上了这扇巨大的铁门,这样可以使警察和消防队的到来延误几秒钟,这也许就是关键的几秒钟。
玻璃散片朝露米姬飞了过来,她马上低头弯腰,竭力躲避。接着熊熊燃烧的布团所引起的热波冲击着她的胳膊。露米姬立即冲向楼梯。在上面的楼梯平台上她碰见了手里拿着摄像机的吉利。
“你在干什么?”露米姬对着吉利嘘了一声,马上用手把摄像机的镜头挡住。
吉利把摄像机拉了回来。
“我在摄像。”
露米姬吞咽了一下,她的肌肉霎时间全都绷紧了。
“你也参与了这个阴谋?”
“你是什么意思?”
吉利的声音和目光是真诚的困惑。如果要说露米姬从这次可怕的旅行中学到了些什么,那么她学到的应该是她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善于辨别谎言。
现在没有时间玩花招,必须把所有的牌都摊在桌上。
“是范拉给我的指令,她要我……”吉利开始交待。
“我觉得范拉是部分地操纵了这一行动。我觉得她早就知道事情将会这样发生的。很明显,是她派杀手跟踪我。也有可能这次集体自杀行动是她一手策划的。”
露米姬压低了声音,但她说得很快。热浪和浓浓黑烟从楼下滚滚而来,火苗劈里啪啦作响。他们俩开始咳嗽。露米姬可以看出吉利是在揣摩她说的话。吉利把引导他们到这里来的每个情况,每条消息全都考虑了一遍,然后他的眼睛张开了。他显然肯定了露米姬也许是正确的。于是他关掉了摄像机。
“他们不在楼下,也不在楼上,他们一定在地下室。”吉利说。
露米姬开始摸着楼梯往下走。
“等一等!这儿不安全。你现在必须出去。消防队马上就到。他们是提前得到消息的,”吉利说,“范拉说……”
当吉利明白后,他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露米姬答道,“为了保险起见,我是经过消防车站跑到这里来的。没有人听说这所房子里会发生集体自杀。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相信我的话。也许他们觉得我是个疯子。我没有时间说服他们。他们也可能现在才从邻居那里知道这里着火的消息。”
“让我给他们打个火警电话。”吉利一边说,一边就把手机掏了出来。
火苗沿着墙壁蔓延到了楼上,现在火焰不仅仅是点燃了浇过点火液的布团,而且一路上烧着了屋里的木头地板。温度高得简直无法忍受。熊熊大火很快就蹿到了楼梯的顶部,地板开始塌陷。
“没有时间了!”露米姬大声喊道。
他们赶紧沿着楼梯冲了下来。
吉利掷掉了手里的摄像机。所有多余的东西都得掷掉。
“跟我走!”露米姬发出命令,接着就沿着唯一还没有被大火吞没的通道钻了出去。
她听见身后撕破布块的声音。吉利从衬衣上扯下了几块布条。他把一块交给了露米姬。
“给你。用布条包住你的嘴巴。”
他们来到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当木屋在他们四周劈里啪啦燃烧时,他们却要去地下室,这简直是胡来。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了巨大的轰隆声,显然,通往楼上的楼梯倒塌了。现在没有时间考虑什么是胡来,什么不是胡来。他们沿着地下室的楼梯冲了下去。
这里都是贮藏室,贮藏食物的地方。有一个房间,房门已经上锁。吉利和露米姬互相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同时用脚使劲地朝房门踢过去。木门稍微退让了一下,但还是不够。他们又踢了一下。木门抱怨了一声,但仍然保持原状。
四周热气产生的温度一度度地急速升高,热得像火炉、火海、炼狱。
露米姬的眼睛流出了泪水。她好像透过纱巾似的看着吉利弯着腰跑进了贮藏室。他好像持续了极长的一段时间才从那里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把很重的电锯。
吉利用力拉了几下起动器的绳子,但电锯却一声不吭。从他的姿态和动作,露米姬马上就看出这家伙是永远也起动不了电锯的。露米姬跟她父母一起曾经在阿芬南摩亲戚家的小木屋里度过许多个夏日,所以这个活儿她干过很多次。她一个箭步走到吉利跟前,略为粗暴地把吉利从电锯旁推开。讲礼貌有其时间和地点,但现在两者皆可不必考虑。
露米姬希望电锯不久前被人用过,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比较容易起动。她把电锯放在地上,一只脚有一半伸进后把柄,左手紧紧拽住前把柄。她用右手拉起动器的绳子,先轻轻地拉了几下,然后就使劲一拉,一直拉到底。
没有反应。
现在起动,快起动!
露米姬又试了一下。短拉三次,目的是让汽油流入汽缸,然后使劲长拉一次。
噗噗噗噗,电锯转动了。
电锯很沉,但露米姬还是把它举到正确的位置。当电锯头钻进木门时,露米姬使足了劲儿,她胳膊上的肌肉被震得索索地抖动。木屑和散片四处飞溅,露米姬把脸转向一边。电锯声震耳欲聋。在她筋疲力尽之前,终于在木门上切了一个大口子。
“快让开!”吉利在她后面大声喊道。
露米姬躲到一边。吉利快速上前走了两步,使劲踢了一下电锯锯开的地方。木门从中间一下子裂了开来。
房间的地板上躺着很多人。露米姬很快数了一下,一共是17个人。他们看起来都像死人一样,但当露米姬摸了一下躺在旁边那个老婆子的脖子,她感到脉搏还在跳动。
“他们被麻醉了。”她大声喊道。
大火在他们上面劈里啪啦作响,声音快把耳朵都震聋了,因此要听清楚很困难。
“亚当·哈弗尔不在这儿。”吉利大声喊道。
“没关系。快帮我救泽兰佳!”
露米姬在人堆中找到了泽兰佳。她想把泽兰佳扶起来。泽兰佳的身子很软,但很重。吉利跑过来帮忙,两人一起把泽兰佳抬起来放到了吉利胳膊上。露米姬把泽兰佳的一只胳膊围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样她就可以分担一部分重量。
他们沿着地下室窄窄的楼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了上来。浓烟像针刺似的钻进了他们的眼睛、鼻子和喉咙。一股强烈的热浪扑面而来。
楼下是一片火海,但他们还能挤到旁门边。露米姬从泽兰佳的胳膊下摆脱了出来,拍了一下吉利的后背,在熊熊的烈火中大声喊道:“快跑!”
吉利撒腿就跑了起来。露米姬紧紧地跟在后面。突然,一块燃烧着的木板从楼顶掉了下来。露米姬赶紧往后跳了一步。她透过烟雾看着吉利走到旁门边并且抱着泽兰佳从旁门走了出去。
大火在露米姬周围又是唱歌又是呼喊。她感到大火吞噬了她的衬衣,她觉得她的后背已经着火了。
于是露米姬只得穿过熊熊烈火跑呀,跑呀,跑呀,她从大门跑了出去,扑倒在草地上。她在草地上滚呀,滚呀,滚呀,直到背上的火焰被扑灭为止。她看见吉利躺在草地上咳嗽。她看见泽兰佳就像熟睡似的安祥地躺在草地上。
火焰朝着天空越升越高。劈里啪啦的爆裂声中传来了消防车的汽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