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同情的邪教是不存在的。吉利·哈赛克花了很长时间研究了这个课题,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同时通过阅读调查报告、传记和生平以及网上聊天记录后才得出这样的结论。邪教在一定程度上都是黑暗的,扰乱人心的,几乎所有的邪教都是如此。那些标榜自己是为爱、鲜花、毛茸茸的兔子和世界和平而奋斗的邪教也是如此。从邪教组织的背景中你总能找到这样一些东西:神秘、贪婪、性侵犯、吸毒、危险的祭礼,至少是奇怪的饮食习惯和不卫生。
吉利研究了邪教组织的特征:极端的思想方法、权威结构和与社会隔离。邪教组织都有强有力的、通常是有魅力的领袖人物,对善与恶,正确与错误都有严格的看法,否则的话,没有一个邪教组织是可以站得住脚的。只有让信徒们确信邪教的教义是真理,教主才能把他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使他们相信只有在另一个世界或者另一个星球他们才能找到专为他们准备的美好前途。他们是上帝特选的子民,他们是不会下地狱的。
“天堂之门”又称“天门教”就是这类邪教组织之一。吉利在进行背景调查时就对“天堂之门”的活动做了研究。这个20世纪70年代由马歇尔·阿普尔怀特建立和领导的美国邪教组织把信仰基督教和信仰UFO(不明飞行物)结合在一起。信徒们相互之间以兄弟姐妹相称,他们一起住在加利福尼亚一座租来的大楼里,他们假装该楼是他们的“寺院”。“天堂之门”的信徒跟外人没有任何联系。阿普尔怀特还让人给他,另外还有五个人以他作为榜样也做了阉割手术。“天堂之门”的成员相信天外来客将给他们带来和平,将给他们在另一个星球上提供安身之处。
这没有什么不对。你要信什么都可以,你要用自己的器官想干什么也可以。可是,事情在下述情况下发展成了悲剧:马歇尔·阿普尔怀特让别人相信海尔·博普彗星后藏着一艘太空船,信徒们的灵魂可以搭乘这艘太空船前往天国。1997年11月大约40名“天堂之门”成员三天时间里在阿普尔怀特的领导下集体自杀。
令人遗憾的是,“天堂之门”并不是世界上唯一的邪教组织。还有詹姆斯敦教、大卫教派、太阳圣殿教……这些名字听起来很亲切,但是这些邪教组织最后都是以悲剧或者死亡而告终。另外还有这样的邪教组织,它们牺牲自己的成员还不够,还要找外人来充当它们的牺牲品。1995年日本奥姆真理教制造了东京地铁毒气事件,12人死亡,5000余人受伤。
关于邪教组织的材料吉利掌握得越多,他对这类组织就越痛恨。如果他能从他那方面发现某个邪教组织的阴谋诡计,那么他就能看到他的工作总算不是白费。
吉利仔细看着坐在他前面的这个男子,他心里想,这人是什么时候决定背弃他的信仰,打破保持沉默这条规定的?这人的模样使他想起了这样一条一生中天天挨打的瘦骨嶙峋的狗来。这人很瘦弱,他那窄窄的肩膀显得更加削窄,因为他是没精打采地坐着。他那深色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咖啡厅里其他的桌子和客人。吉利想引起他的注意,但只有一两秒钟而已。这人看上去大约五十来岁,虽然估计他只有四十来岁。难道他曾经真的相信他是上帝特选的子民吗?一定是如此,否则他不可能在邪教组织里待那么多年。
这人关于自己的事说得很少,他没说他的名字,他当然是不会说的,吉利也没有希望他说。他的上司曾建议他可以说服这人接受无记名采访。他的上司没有透露她是如何跟这个人建立联系的,吉利也没有问她。他知道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太多。从揭露性报道的角度来看,如果有人向你双手捧上采访的中心人物,你就不必怀疑这个采访的来源。机会一出现就得伸手把它抓住。这是吉利的信条。
“没人会认出我来,对吗?”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多次了。
吉利心里很恼火,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于是他耐心地解释说:“无记名采访是这样的:你是背对着摄像机,为了不被人认出来,你的轮廓可以虚化,或者你的头上可以套个大头罩,你的声音当然也要彻底改变。”
昏暗的咖啡厅一角,这人的手在桌子上紧张地寻找支撑。他像祈祷那样把手合在一起,又把手分开,用一只手的大拇指揉搓另一只手的背部,然后抠他的手指甲。吉利注意到他的手特别干巴。邪教组织里也许有这样的规定,不准过多使用像护肤霜一类的化妆品。
“我们总共有二十个人,我们住在市中心的外面。”这人轻声地说。
“确切地说在哪里?”
这人急切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说。”
你也许还不能说,吉利心里想。不过他还是打算让这个人完全信任吉利,这样他就能自愿地把正确的地址告诉吉利。此时此刻最好还是不要施压,还是问一些别的问题为好。
“你参加这个教派有多久了?”
“我从一开始就参加了,已经有20多年了。开始时人数不多,但是过了几年我们就找到了新的家庭成员。”
“你们靠什么生活?你们工作吗?”
“有一部分人工作。我们所有的收入都是共有的,都是用来为这个家庭服务。谁也不能拿得比别人多。当我们参加这个家庭时,我们同时就把一切财物都交给了这个家庭。”
“有点儿像共产性质,对吗?”吉利开玩笑地问道,他想活跃一下气氛。
这人很严肃地盯着他看,吉利想开个玩笑的企图注定是要失败的。
“我们的生活很清苦。我们不需要太多的东西。所有世俗的东西最终都是虚无缥缈的。”
这人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种抑郁感和自豪感,好像他知道他是在非人的条件下度过他一生中最好的年月,但同时他又觉得他所做的是正确的。
吉利不想催促他,但他又希望能挖出一些比较具体的东西。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听到一些特别令人吃惊的东西,没有听到一些能为他的世纪报道提供材料的东西。人们有权在公社里生活,把每一天都花在向上帝祈祷上。这不是什么头条新闻。“嗨,听着,我们这里住着一批嬉皮士。”作为报道的基础这样的东西是不够的。人们能偷看他们一下,也许会觉得这很有趣,但即使是这样,作为报道的基础这也是不够的。这一类东西以前最多也只能成为八卦新闻,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揭露性的报道。
“你们有孩子吗?”吉利最后问道,“如果你们教派的成员不遵守规则,你们会使用什么样的惩罚?”
“我们不用教派这个词,”这人很快纠正道,“我们是一个家庭。”
“那好吧,就叫家庭。叫什么名字都没有什么关系。”吉利说。
“有关系。”这人辩驳说,“因为我们真的是个家庭。白色家庭。”
吉利把家庭这个词记在笔记本里。不管怎样,名字总是有点儿意思的,特别是这个时刻,这个名字更有意思,因为他把这个词记在笔记本里,这表明他很尊重这个人说的话。这关系到信任还是不信任的问题。
“你们中间有人曾经谈到过特别的敌人吗?我指的不仅仅是灵魂上的敌人,而是就在这个世界上的敌人。”吉利解释说。
为什么决定让他来调查这个教派?这里面肯定是有理由的。很明显,这里面有什么阴暗的、危险的秘密要让他去调查清楚。
这人偷偷地瞟了瞟四周,然后他靠近吉利,俯下身子轻声地说。“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在这个地球上……”这人开始说。
就在此时有人从他们的桌子旁走了过去。这人就像气球在他耳边破裂那样大吃一惊。吉利朝过路的人瞟了一眼。是个年轻的女孩,她是去上厕所。她有褐色的短发,穿着无袖的黑色短衫。这样的女孩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多看一眼的。再说,她看起来像个观光客,因此显然不用怕她能听懂他们之间的谈话,虽然她碰巧听见他们在说话。
尽管如此,信任的气氛被破坏了。这人的目光里流露出了吉利无法驱除的恐惧感。吉利估计这人今天是不会再说下去了,他感到了这样的恐惧和惊慌,被采访者一下子就缩进了壳里。
“我们现在能否商定你会来参加录像采访?”吉利问道,“明天?”
这人没有立即回答。他犹豫了一会儿。
他妈的!吉利尽量不表现出失去耐心的样子。如果他现在过分施压,他很可能丧失一切。这人很可能就此离开这里永远也不再回来了。这样吉利就要一无所得。
“12点,在这里,老地方。从这里我们转到摄影棚里去,在那里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能看到摄像的。”
吉利说的口气很平静,但很严肃。他用这样的口气,因为他要表明他不是在提问,也不是在建议,他在实事求是地说话。他看到他说的话和他的口气对这人产生了使他平静下来的效果。这人点了点头。当然是慢慢地点头,但不管怎样,他还是点头了。吉利伸出了手。这人看着吉利的手,他看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握住了吉利的手。吉利尽量避免更多地惊动这只又干又粗的手。他们紧紧地把手握在一起,这表明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协议。
根据他们的协议,这个男子先走,吉利要等五分钟后再走。当吉利走进明亮的、热烘烘的阳光里时,他觉得他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吉利真想在街道中间,在穿着夏装情绪饱满的人群中间,好好舒一口气。吉利已经完成了采访,他确信被采访者下次一定会有东西要揭露。
这个女子用纸巾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炎热的天气预示着雷雨的来临已经有好多天了。报上的新闻高调地预报着前所未有的热浪和干旱,尽管气候实际上并不是如此地异常。新闻界仍是一片寂静。一般来说,无声无息会使她忧愁,但不是这一次。先沉默一段时间,然后雷声出现时听起来就会更响。
女子看了看蔚蓝色的、万里无云的天空。她刚接到一个电话,要她把行动计划再确定一下。她保证说,没错,就是这样安排的。这次信息绰绰有余,所以信息来源就不需要说了。
英雄故事需要牺牲和死亡。
女子看了看放在她桌子上的象棋盘,但她并没有真正在下象棋。她用手指摸了摸一个白棋的脑袋,然后轻轻把它推倒。为了让这盘棋朝正确的方向发展,往往需要推倒一些棋子。
在阳光的沐浴下,伏尔特瓦河波光粼粼,川流不息。这是死亡的好日子。
一个腰弓背驼的男子正在街上快速地行走,他的眼睛一会儿往周围看,一会儿往后看。他好像不希望冷不防地被什么人或东西发现似的。这人正在过一条小街,突然一辆灰色汽车从拐角处飞驶而来。这个男子已经注意到这辆汽车,但他来不及躲开。
各种想法和感觉同时在他的脑海里掠过。他觉得事故就在此时此刻发生是不公平的,因为他最终已经鼓起勇气,他要开口说话了。他替为他而悲伤的人悲伤。
目击者提供了互相矛盾的证词。有人认为汽车刹车了,有人认为汽车没有刹车。不管怎样,汽车车头猛烈地撞在这个男子的侧身上,把他撞飞了,撞到了好几米远的地方,结果他掉到了石子路上,头部碰到路面,不一会儿,一股股鲜血从他脑后流了出来。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救护人员说,这个人当场就断气了。
灰色汽车的司机逃离了现场,没人把车牌号记下来。有人甚至怀疑那辆车根本就没有车牌。谁也没有记住这个司机的外貌,大家连司机是男还是女都不清楚。
泽兰佳走到窗户跟前,她看了看窗外的风景,同样的风景她已经看了五年了。这里有绿油油的树木,秋风吹来时,树叶就会变色,光秃秃的树枝就会被吹落下来,到了冬天,它们被白雪覆盖变成一片白色,春天来临时,树枝上会冒出一个个嫩芽,绽开后就变成了树叶。现在树木都比过去修剪得好,因为雅洛前天用电锯把多余的树枝都锯掉了。泽兰佳觉得修剪后的树木看起来要比以前凄凉一些。树根旁一堆树枝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坟头。泽兰佳看了看院子,铁栅栏就像阴森森的噩梦把院子团团围住。她一边思索一边摸了摸玻璃窗框。白色的油漆已经开裂。玻璃窗该擦洗了。明亮的夏日阳光把灰尘和手印全都显露了出来。但是泽兰佳觉得玻璃窗没有必要擦洗,的确没有必要再擦洗了。
房间突然好像显得很小,窗外的风景也显得很狭窄。泽兰佳真想极目远望。屋里有一股霉味,其中掺杂着香火味,泽兰佳觉得很闷气,虽然她平时是喜欢这种味道的,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味道使她感到安全。
泽兰佳并不明白会发生什么事。最近这五年她生活得比她想象的要幸福。虽然她曾经为她妈妈悲伤过,有时也感到非常孤独,但她还是觉得她生活得很满意。泽兰佳不想要别的东西。她在一生中已经获得了很多东西。她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他们照顾她,给了她一个家。她找到了比她更强大的信仰。泽兰佳知道什么样的奖赏正等待着她。
泽兰佳想过,她前十五年的生活就像一场梦,现在她从梦中醒过来了。她的觉醒是很残忍的,很揪心的,可这是非常必要的。换句话说,以前她觉得生活就是她所看到的那样,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琐事,比如说白天上学,晚间跟母亲一起看电视,还有结交朋友,谈恋爱,找对象,有的男孩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到纽约去旅游,梦想当摄影师或教师。生活是很肤浅的,生活只是依赖于物质的和世俗的东西。泽兰佳过分地担心她是否漂亮,她是否时尚。她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对着镜子看,为自己容貌上的缺点而烦恼。她竭力想通过化妆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可是她跟别人在一起时总是很羞怯,很少说话,结果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脸上那对很漂亮的弯弯的眼睫毛。
泽兰佳曾经很不自信。她是个梦游者。在白色家庭指引她之前,她不可能见到上帝照亮人间的光芒。白色家庭让她明白了跟上帝相比她周围所有世俗的东西都是渺小的,毫无价值的。如果没有神圣的上帝,她是微不足道的。跟这个地球上其他人一样,泽兰佳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过是爬楼梯而已。通往真正的家的大门要在将来才打开。既然楼梯不怎么样,爬起来也很沉重,与永恒世界相比现实世界最终是没有意义的,那么为什么要为此而难过呢?
所以泽兰佳现在考虑的是露米姬上次与她见面时对她说的关于生活和芬兰的事。她想起了北极光和昼夜。她想起了冰湖里游泳。这些东西听起来很吸引人,很特别,就像童话一样。泽兰佳有五年没有考虑旅游了。而现在她却悄悄地思索着,她能否跟露米姬一起登上飞机飞往遥远的芬兰,去洗桑拿浴,到明澈如镜的湖里去游泳呢?她能否闻一闻露米姬用美丽的词语所描述的桦树的香味呢?露米姬唤醒了泽兰佳身上那种试图充分利用所有感官的欲望,哪怕一生中只是一次。
然而,这些都是痴心妄想。
泽兰佳朝周围瞟了一眼。这个房间里,床都是沿着墙放的,屋里一共睡三个人。地板上没有地毯,墙上没有图片。屋里没有写字桌,没有电灯,也没有椅子。没有多余的东西,没有任何能使人想入非非的东西。她们不需要娱乐。晚上活动有祈祷就足够了,她们离世俗的东西越远,就越靠近上帝。
泽兰佳双手合十。她想的东西不对。她开始想要她不应该想要的东西。她应该祈求饶恕。
她必须祈祷上帝给她更多的力量。
泽兰佳不可能不想到时间很快就要到三点半了。如果她想五点在城堡花园见到露米姬,她就必须马上动身。泽兰佳如果不去,她这样做是对的。现在她事实上是被软禁的,因为她没有事先征求同意就把露米姬带来见家人,这是违反了家规。泽兰佳曾经被告知不能随便带人到家里来。露米姬是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泽兰佳的家人必须事先搞清楚。她是泽兰佳的妹妹,但仅仅凭借这一点是不够的。
泽兰佳曾经问过,他们是不是怀疑她说的话。他们说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家庭成员必须互相保护,必须保护他们之间神圣的关系。谁也不许违背这一点。泽兰佳左手的无名指轻轻地抚摸着右手的无名指,多年来她在这只手指上曾经戴过一个戒指,这是她妈妈送给她的十五岁生日礼物。在她生日后几个星期妈妈就去世了。每当泽兰佳觉得她需要力量和安慰时,她就会摸一摸这枚戒指。
可是泽兰佳在上个星期把戒指脱了下来。亚当比以往更清楚地告诉泽兰佳,她母亲是如何背叛她的信仰,抛弃她的家庭的,因此戴这个戒指意味着背叛。泽兰佳就把戒指丢进了河里,让它像她母亲那样沉入水底。
现在她必须到别处去找力量和安慰,从信仰和上帝那里找力量和安慰。
泽兰佳的祈祷突然中断了,这时楼下传来了悲痛的哭叫声:“雅洛死了!”
泽兰佳松开了她那双合十的手。当她跑下楼时,她的脑海里突然掠过了一种内疚感。要是上帝已经看见了她那罪恶的、世俗的梦想,并通过向她显示死亡会很快降临来惩罚她,那怎么办呢?
露米姬坐在城堡花园里,她看着前面的喷泉,喷泉朝着空中不停地喷出光亮的、宝石般的水珠,水珠在空中飞舞片刻后就无可避免地掉到了水面上。露米姬心想,如果水珠突然像闪闪发光的小气球那样飞向天空,并且争先恐后地飘向远方,那看起来会是怎么样?她开玩笑地遐想起来了,水珠也许会一直飘到芬兰,像夏天温柔的雨水那样洒落在利埃基的脸上。
利埃基。怎么搞的,她又在想他了。是不是两地分离引起的?当她在另一个国家时,这是不是比较容易让她想起利埃基?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怀念他是不是更被允许的?
按理说,此时此刻露米姬的脑海里,除了想想那个奇怪的泽兰佳,比她更为奇怪的家和她们是否真的是姐妹这样的问题以外,她不该想别的东西。露米姬父亲在布拉格有个秘密的孩子吗?可是她对利埃基的思念并不遵循传统的逻辑。思念有自己的轨迹,对此露米姬也无能为力。
露米姬看了看脚下的城市,她突然觉得一股强烈的陌生感和异地感油然而生。她并不属于这里,她只是在这里旅游,她是个观光客,在这座城市开始变得熟悉之前,她就会离开这里。她是不会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的。
哪里才真正是露米姬的家呢?
不在里希麦基,那是她父母的家,也不在坦佩雷,至少现在还不在那里。她希望有这样一个地方,它能把她紧紧捆住,使她感到这真正是她的家。
一阵阵热风吹拂着露米姬的头发。她想起了那只手,那只独一无二的手,她被那只手摸得神魂颠倒,以至于她希望它能永远这样抚摸着她。在利埃基的怀抱里,她感到她像在家一样自在。在利埃基温情脉脉的目光下,她感到安全,有生气。她只是她自己,她用不着表演,隐藏,或从身上删掉什么。她感到幸福。她感到有人在爱她。
风把花草树木和夏天的味道吹了过来。这种味道非常迷人,露米姬情不自禁地坐了下来。异地感和无家可归感像丝线那样开始缠绕她的身子。先从脚部开始,把脚捆在一起,接着往上缠,缠到了臀部和腰部,把她的双手捆在她身体的两侧,然后围着她的脖子缠绕,最后缠住了她的嘴巴。
如果没有利埃基她永远也不会有在家的感觉,将会怎样?
如果她永远也不能再爱别人,该怎么办?
如果她失去这样一个跟他一起她能真正感到幸福的人,怎么办呢?
7月的一个凌晨,他们聊了很长时间,谁也不想睡觉。太阳出来了。阳光从小木屋的窗口射了进来,阳光是柔软的,给人一种安全感,不过,由于长在窗外桦树的遮掩,阳光变得不那么刺眼。他们面对面躺在窄窄的床上。利埃基就像往常那样仔仔细细地看着露米姬。他的目光并不是在挑她的毛病,他的目光很温暖,充满了爱。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利埃基问道。
“真心话。”露米姬回答。
“你有多久认为自己漂亮?”
露米姬沉默了片刻。
“老实说,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漂亮。”
这是真的。那么多年来大家都说她长得丑,所以她也麻木了。有时候她也认为自己长得丑。她觉得这里面可能有原因。她觉得自己丑得连欺负她的人都不得不当她的面吐唾沫,用手打她。她的外貌让他们感到恶心,因此他们无法控制自己。后来露米姬认识到这不是真的。
在这之后,她开始认为她长得并不丑,只是不起眼而已。她长得怎么样并不重要。在别人眼里她是否长得漂亮,她并不在乎,直到她遇见了利埃基。
“我想恐怕是这样的。”利埃基说,“因此我现在告诉你,你身上的一切都很漂亮。”
他说这句话时态度很严肃,很认真,这反而逗得露米姬哈哈大笑起来。
利埃基抬起了手,轻轻地抚摸露米姬前额的发际线。
“你的额头。我一看就知道它的后面藏着无穷无尽的高见。”
利埃基的手指继续往前抚摸,它摸到了露米姬的眉毛。
“你的眉毛和眼睛,它们形成一个整体。你有一对完美的眼睛。你的目光充满激情,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差点儿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露米姬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了起来,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利埃基说的话听起来跟他的抚摸一样温馨。他说的话在露米姬身上找到了需要温暖和抚摸的地方。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他的抚摸像羽毛一样轻。
“你的下巴很优美也很壮实。”
一个手指碰了碰她的嘴唇。这样一碰,一股特殊的感觉开始在她体内传布,先传到她的腹部,接着就往下传。
“你的嘴唇。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嘴唇,那是我吻过的最温柔的嘴唇。”
露米姬希望利埃基马上就吻她,但他的手指继续沿着她的脖子摸,摸到了她的锁骨。
“你的脖子漂亮得不可思议,脖子和肩膀连接得多么美呀!你的锁骨就像鸟的翅膀。”
露米姬呼吸得越来越急促。他那温柔的爱抚和她那强烈的欲望同步前进,配合得非常紧密,这使露米姬大吃一惊。当利埃基说的话使她困窘、惊讶、感动和感激的同时,他的抚摸在她体内产生了一种强迫性的,几乎是野兽般的需要。利埃基觉得她非常漂亮,他看她的方式跟以前别人看她是完全不同的。她觉得这样的方式太好了,她几乎接受不了。
利埃基的手继续往下摸。此时他的呼吸再也不是那样平缓了,因为他低声地对着露米姬的耳朵说:“你的乳房……”
在这之后,他们不再说话了,但抚摸还在继续,抚摸代替了说话。
他们还有一种游戏,它的名字叫寻宝游戏。实际上这种游戏有两种形式:情感的寻宝和身体的寻宝。
情感的寻宝游戏是这样的:制图者在纸上写单词或画图,单词或图画具有某种跟他的生活紧密联系的意义,通过词与画之间的路线把它们互相连接在一起。寻图者可以自己选择他想沿着哪条路线走。然后制图者告诉寻图者,如何沿着选定的路线行走把词或画互相连接起来,找出词或画后面隐藏的故事。
这样露米姬和利埃基就一点一点地公开各自的历史,其中包括他们的恐惧、希望、梦想、从未告诉过别人的秘密以及敏感得不能从嘴里大声说出来的心愿。
情感的寻宝游戏可以打开他们至今还锁着的抽屉。他们互相把抽屉的钥匙交给对方并且说:打开吧,我完全相信你。
身体的寻宝游戏也需要互相信任。玩这个游戏时,制图者画一张人体图,上面标出那些他想触摸的地方。寻图者可以选择需要触摸的地方和触摸的顺序,确定一次应该触摸几次。每次需要触摸的地方选定后,制图者应告诉寻图者他希望知道应该如何触摸这些地方,摸、吻、咬还是仅仅用眼睛看。寻图者必须完全遵循制图者的意愿。
寻宝游戏本身并不是目的。这些游戏都很肉麻,玩游戏的人什么时候中止游戏都可以,也可以把图画和字母全都掷掉,集中注意力体验如何自然而然地从一个情景进入到另一个情景。
露米姬和利埃基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时间,当时他们之间一切都是正确、清楚和自然的。露米姬经常梦见这段时间。她觉得每次从梦里醒过来都是被迫的、错误的。
当梦要比现实好得多、真实得多时,为什么她要从梦里醒过来呢?
她说谎了。她说的东西本来是应该真实的,但它们并不真实。她编故事编得很好,很仔细,所以没有被发现。
说谎最终是错的,对吗?如果谎言比实情漂亮,如果谎言给说谎者和听者的东西要比实情多,那会怎么样呢?
谎言变成了故事,故事变成了真事。
她并不后悔。
她想看到这个故事的结尾,这个故事的最后一页。结尾将是很残忍,她是冒了这个险的。这是她的结尾。
露米姬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已经五点了,但没有泽兰佳的影子。很有可能她不来了。露米姬觉得手机在她手里显得很重,好像在对她说:“快打电话给你父亲,你该直接问他。”露米姬也开始考虑打电话了。这必须是个偷袭。她想先聊这聊那,谈谈天气,说说那些保险的东西,然后从背后袭击,直接问他在布拉格是不是有个女儿。如果她父亲撒谎的话,那么露米姬会马上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的。至少她以为她能听得出来。但她没有把握,也许父亲撒起谎来会比她想象的要好。
如果泽兰佳是父亲的女儿,如果泽兰佳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露米姬对她父亲的了解比她想象的要少得多。但是,孩子们真的了解他们的父母吗?孩子们真的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吗?一般情况下,他们只了解一部分,很少的一部分。他们并不知道,父母小时候是怎么样的,父母青少年时的梦想是什么。即使父母跟他们讲过这些故事,由于父母是讲给孩子听的,所以这些故事总是经过了润色。
再说,在露米姬的家里,爸爸妈妈从来也不谈这类的事情,他们没有这个习惯。有时候露米姬觉得她的头十六年好像跟陌生人生活在一起,最多也只是跟相识的人生活在一起。
现在是五点过五分。露米姬从坐着的白色木椅旁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她的脚。她今天走了很多路。她喜欢走路,因为她觉得步行比乘电车、公共汽车或地铁能更好地了解这座城市。露米姬正在考虑她该不该离开这里,因为她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叫了。
她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手机。也许现在是把他们那块沉默的玻璃墙砸开一条缝的时候了。她父亲的号码在P“pappa”的下面。露米姬在改变主意之前就按了手机上的通话键。
很快就有人接电话,但接电话的不是爸爸,而是妈妈。
“彼得出去散步了,很明显他把手机忘在家里了。”母亲说,“你是不是有急事找他?他一回来我就叫他给你回电。”
露米姬一听到母亲担心的声音就感到头痛。
“不……我……我就是记不起来,爸爸是什么时候来布拉格的?”她赶紧问道。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片刻。现在母亲当然会说,不,爸爸从未去过布拉格。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回答,因为爸爸从未提到过他曾经来过这里,就是在露米姬计划来布拉格时,他也一句都没有谈起过这事儿。
“你们谈过这事儿了吗?我觉得彼得……他不愿意回忆这事儿。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那些年月……很糟糕。”
母亲的声音变了,变得很奇怪了。露米姬以前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但又很坦率,好像母亲片刻之间忘记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好像要说更多的话。此时,母亲的护身墙要比平时低得多。露米姬把问题问到点子上了。
“这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露米姬马上又问了一个问题。
现在门已经打开一点儿,要后退是不可能了。
“不,不是,因为……”母亲说。
此时,露米姬听到从花园沙石路传来了跑步的声音。泽兰佳来了。她是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红彤彤的,肯定出了事。
“我现在必须挂电话了,过些时候我再打。”露米姬对着手机很快地说,接着就关上手机。
这真不是时候。这个秘密正要同时从两个方面暴露出来,但这样的暴露是互相冲突的,互相干扰的。
“雅洛死了。”泽兰佳一开始就说。
“雅洛?”
“我们家庭里的人。他被汽车当场轧死。他就是你昨天看见的,站在窗口旁的那个人。”
眼泪开始从泽兰佳的眼睛里流了出来。露米姬从口袋里拿出皱巴巴的纸巾交给了她,泽兰佳就像孩子从父母手里拿来手帕那样很顺从地同时又很自然地把纸巾拿了过来。
露米姬当然记得那个人,他的肩膀窄窄的,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严峻的目光。当这个人的形象很清楚地展现在她的眼前时,她同时也记起了她今天好像看见过他。在咖啡厅里,跟一个正在笔记本里写字的年轻人谈话。露米姬刚好从他们桌子旁走过,她是去咖啡厅的厕所。那时她只觉得有人在进行采访,没有像现在这样把这个人的脸跟早先她见到的站在窗口旁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采访和死亡事故发生在同一天。露米姬直觉地感到这不可能是巧合。
身高大约一米八〇。很深的棕褐色头发,差不多是黑色。棕褐色眼睛。身上穿着稍微穿旧了的淡色牛仔裤,看起来就像那种见过世面的裤子,人们一看就知道这种裤子很贵,从销售的一刻起,这种裤子就很贵。淡色衬衫,是不是格子花的?也许是条纹的,这一点露米姬不能肯定。年龄大约在二十二岁到三十岁之间。这种既是少年又是成年的男子,他们的年龄就很难说。
露米姬坐在河边慢慢地啃一条法式奶酪面包棒,同时她尽量想回忆得准确一些。她知道这样做还不够。根据这些信息她不可能在这样一座大城市里找到采访雅洛的人。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男子被汽车轧死了。这本来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不过这跟她还是有关系的,因为如果雅洛之死不是意外的话,那么很可能泽兰佳在某种程度上也处于危险之中。而泽兰佳可能是她的姐姐。
露米姬对泽兰佳只字未提她今天早些时候见到雅洛,在她看来,当时好像在进行采访。在这个阶段泽兰佳最好还是不要知道这事儿。在她身上激起额外的恐惧是不必要的,也就是说露米姬知道泽兰佳已经非常害怕了。她们只聊了不到半个小时,然后泽兰佳就得走了。在这半个小时里,大部分时间是用来竭力安慰哭哭啼啼的泽兰佳,泽兰佳只是重复说,有时完全不合逻辑地说,雅洛本来是不应该死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不管怎样,一切都不顺心。除此之外,露米姬从她嘴里没有得到什么比较符合情理的东西。
泽兰佳说她的家庭没有很好地欢迎露米姬,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对此她向露米姬表示歉意。她相信这样的情况还会发生。泽兰佳走得太远了,她本来应该学会耐心等待,但她太着急。所有事情都要等好的时机。白色家庭还会张开双臂热烈欢迎露米姬的。露米姬觉得这样的想法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不过她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对泽兰佳说。
可是,当泽兰佳必须离开时,一切又中断了。很明显,她甚至是不该出门的,但她觉得跟露米姬碰头很重要,于是她偷偷地溜了出来。
露米姬问她有没有手机,如果有的话,她们联系就可以容易得多,泽兰佳只是回答说:“当然没有。这是无价值的东西。”
她们俩商量决定第二天在彼得菲山碰头。当露米姬想知道为什么会面地点要不断地变动时,泽兰佳只是说,最好不要跟某一个地方连接太紧。露米姬也就不再问了。迄今为止,她已经看出泽兰佳的举止有点儿怪里怪气。她觉得泽兰佳这种怪模怪样肯定是有原因的,她将最终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在露米姬周围,白天开始变成傍晚,但气温仍然处于高温状态,她感到一股微弱的汗臭味正从无袖的衬衫里散发出来。今晚在招待所的小浴室里她必须用水把它冲洗一下,然后晾一夜让它干燥。她这次出游是轻装上阵,没有带很多东西。现在她开始倒霉了,因为换洗的衣服快用完了。跟成千上万个游客一起到布拉格商业中心购物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再说,这次旅游也已经走了样了,变得不像一般的休闲旅游。
露米姬掂量了一下各种选项。她不可能把这个情况向布拉格警察局报警。她对他们能说些什么呢?嗨,有人被汽车轧死了,我看见这人今天早些时候可能是在跟一名记者聊天,我这样说行吗?不行,关于这人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雅洛,他住在一座很大的木头房子里。那里住着一批很奇怪的人,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组成这样一个集体。这个集体里有个年轻女子,她可能是我的姐姐,实际上是异母姐姐。露米姬说的是什么?人家很可能把她轰走,或者把她关进牢房,让她自己从幻觉中苏醒过来,或者把她送回到街上去,让她像其他无害的疯子那样四处流浪。
她可以往家里打电话,向她父母说明情况,征求他们的意见。一般的人肯定会这样做,但露米姬不是一般的人,她的家也不是一般的家。在她的家里他们从未简单地就这样了事过。再说,她觉得上次通话后她妈妈肯定已经冷静下来,注意到她说了一些她不该说的东西。最坏的情况就是妈妈会强迫她回家,这样她就无法弄清事实的真相了。
现在别无选择,只能靠自己的力量,靠自己的理智来揭开谜底。在她的一生中她大部分时间就是这样做的。
露米姬竭尽全力进行回忆。她要想出一些有关这个采访者的特征,以便她能找到这个人。露米姬知道她的脑子里不断地记录了一些极其细小的细节,现在她只有把这些东西挖出来才行。没有,采访者手上没有戒指,因此他是未婚。这样的信息没有什么多大用处,这个人在小本子上写得很熟练,很有把握。这不是他的第一次采访。这个人可能是个有经验的记者。
露米姬闭上眼睛,她继续回忆她从卫生间回来那个时刻。她走过他们的桌子时几乎是靠得很近。她的目光很快扫过了小本子的表面。她心想,即使她懂捷克语,笔记本上的东西她也看不清,因为这个人的笔迹很模糊。当时这只是一个浮光掠影的想法,没有什么意义。不过,跟模糊的笔迹相反的是,小本子里有个很显眼的东西。由于这个反差,露米姬特地注意了一下。这是什么东西呢?
快想,快想。露米姬强迫自己使劲回忆。一群嘻嘻哈哈的游客从她身边走过。露米姬紧闭着双眼。现在她绝对不能走神儿,因为有个东西正从她的记忆中冒了出来。
小本子那一页的上方有个很小的图像,这当然是徽标。这是一家公司的记事本。露米姬记得徽标是橘红色的,是个圆圈。还有什么?有没有记号?哦,有个数字,是个8字。这个徽标很眼熟,因为她曾经见过。不过,她在哪里见到的呢?露米姬睁开了眼睛。
橘红色的8字。此时此刻她在脑海里很清楚地看见了这个数字,但她还不知道该把它跟什么东西联系起来。她从水瓶里喝了一大口水,并且开始走动起来。她走一会儿后也许就能想起来了。露米姬从河边走到了桥上。桥旁有个旋转广告牌。一个笑嘻嘻的女子正在介绍新出品的长效除臭剂,这个画面刚转了过去,取而代之的又是警匪连续剧的广告。显然,人们每晚观看谁杀谁,谁没有死,结局如何等等这样的连续剧,他们从来也不会感到厌烦。
露米姬准备继续往前走,这时候她的目光突然落在广告下方的徽标上,一个橘红色的圆圈,中间是8字。
当然是电视台8频道。
现在露姬知道记者是在哪里工作了。
这座大楼有很多地方都是玻璃的,所以看上去有点儿不真实。午后阳光从玻璃墙反射出来后呈粉红色、紫色和橘红色,橘红色光比徽标里的颜色还要亮,还要深。在市中心找到超级8传媒公司的总部并不困难。玻璃大楼的屋顶上有个旋转的徽标,老远就能看见。露米姬的眼睛透过玻璃墙往大堂里看,那里有个女接待员正在全神贯注地涂手指甲。很明显,一部分人还要继续工作到深夜。
露米姬很快就做了准备工作。她用手机通过谷歌查了一下这个传媒公司。她了解到这是一个大型企业集团,除了电视频道和新闻报道以外,它还拥有一份晚报、几本杂志和一大批网站。超级8顾名思义就是超级。它具有强大的影响力。
露米姬犹豫了片刻。她实际上没有一个计划。当她没有把握时,她就决定见机行事,表现出很有信心的样子。在90%的情况下,这样做是行得通的。于是她挺起腰板,穿过旋转门走了进去。
看见一个背着背包的年轻游客站在她的面前,这位涂指甲的接待员显然兴趣不大。仅仅从她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她是要露米姬马上离开,她连开口说句话都觉得没有必要,但露米姬并没有让她的神情影响自己。
“对不起,我在找一个男人。”露米姬用英语说。
这位接待员换了个表情,那个表情好像在说:“亲爱的,我们不是都在找男人吗?”
“很遗憾,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不过他是在这里工作的。我们已经约定在这儿碰面。”露米姬很有信心地说。
大堂里的接待员从下到上把她打量了一番,好像在考虑她要不要叫保安,不过她还是叹了口气说:“你必须再说一些有关这个人的情况。有相当多的男士在我们这儿工作。”
露米姬尽量准确地描述这位做记录的人。接待员沉思似地皱了皱眉头。露米姬很快估算出了这个女人的年龄,也许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她看起来好像她的约会没有像她希望的那么多,但她还是很注意长得帅的男士和他们的婚姻状况。
露米姬咬了一下嘴唇,俯身越过柜台,悄悄地压低声音说:“他相当火辣,手上没有结婚戒指。”女接待员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那一定是吉利。不过他可能已经下班回家了。你能肯定……哦,等一等。他来了!吉利,有人找你。”
露米姬看见一个年轻人正从电梯走出来。没错,就是他,就是她今天早些时候见到的那个男子。这人很惊奇地看了看接待员和露米姬。他用捷克语对着接待员说了几句。接待员朝露米姬指了一下。这人的眉头皱了起来。露米姬知道,在保安过来把她扔到院子里之前她必须立即采取行动。
“我有你今天采访的那个人的消息。他死了。”露米姬说。
这一下打中了目标。露米姬看到这个名叫吉利的男子眼睛里流露出惊讶和感兴趣的目光。
“我们到别处去谈。”男子抓住了露米姬的胳膊说。
接待员垂头丧气地看着他们俩的背影,耸了耸肩膀叹了口气,然后继续涂她的手指甲。
一个男人拿起手机放到耳朵旁。他得立即打电话,他接到的指示就是这样说的。马上就有人接电话。
“一个年轻姑娘刚到办公室来找他。”
“一个年轻姑娘?”
“是的,她说英语,看起来像个游客。”
“是不是跟他搞所谓一夜情的姑娘?”
“不像是这样的姑娘,再说,她说她知道有关目标1死亡的情况。”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片刻。
“你跟踪他们了吗?”
“当然喽!”
“很好。让这个姑娘把她知道的东西说出来。现阶段这可能是一步好棋。”
“在这之后呢?”
“我们不知道这个姑娘是谁,现阶段我们不能让任何人把我们的计划搞砸,他们一分手就把这个姑娘干掉。”
“明白。”
男子正要把电话挂上,这时女子又给了他一条指示。
“电话挂断后马上给姑娘拍一张照片,把它寄给我和父亲。如果这次姑娘从你那里逃跑的话,那么我们还可以知道她的长相。”
男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子就把电话挂上了。一股怨气正要从他的喉咙里窜出来,但他把它扼杀了。“如果这次姑娘从你那里逃跑。”男子通常是不会让目标从他手里逃掉的。他的工作就是执行命令,当他的客户希望结束目标的生命时,目标就一定彻底完蛋。他不是白白获得该市最可靠雇佣杀手称号的。
他的可靠性还包括,不管客户是多么紧张,但他不会紧张。他不折不扣地执行每一条指示。因此他举起了手机,假装给装饰华丽的古建筑拍照,但实际上他是在给短发女孩拍照。他拍了三张女孩的侧身像,一看照片就很容易把她识别出来。
这个姑娘看起来很年轻,很果断,但一点儿也不危险。要把她干掉好像有点儿小题大做,但是男子的职业特点就是绝对服从命令。他对目标没有任何怜悯和同情。如果有的话,他就不可能干这一工作。
这人把照片同时寄给了客户和客户称之为父亲的人。现在,如果他们想看姑娘活着时候的相貌,他们就可以看这些照片。她这样的样子不会持续太久了。
两个小时后,当露米姬坐在招待所房间里的床上时,她的脑袋显得十分沉重,因为里面尽是各种想法和疑问,她感到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后实在难以忍受。她必须到浴室去,马上就去。当她站在凉水下面,她就比较容易想起吉利·哈赛克告诉她的那些事情,并且考虑这些事情会如何影响她下一步的行动。
她走进了浴室,脱掉了短裤、上衣、内裤和胸罩。她把有点儿生锈的金属塞子塞进洗手池的底部,把衣服全都掷在池里,同时打开水龙头开始放水。在水流下来时,她倒了一些洗手液,因为洗手液可以去除汗臭味儿。
露米姬知道淋浴的水压很糟糕,但她不让这种情况影响自己。当凉凉的,几乎是冰冷的水流到皮肤上时,她感到很舒服,她的头脑也清醒了。
吉利说过……
露米姬突然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她关上龙头,侧耳细听。好像有人试图打开门锁进屋来,但钥匙不对头,所以打不开。难道又是一个醉鬼或者热昏头脑的人忘记了房间号码?但门外并没有传来呻吟声或咒骂声。露米姬一把抓起大毛巾裹在自己身上。她正准备对开锁的家伙说几句尖刻的话时,突然听到“咔嚓”一声锁被打开了,接着门就轻轻地敞开了。露米姬在浴室里吓得动都不敢动,她静悄悄地听着。
有人在房间里走动。
脚步走得很轻很稳,好像这人是有意识要保持沉静。
清洁工?夜间这个时候不会有清洁工。再说,清洁工来的时候会大声喊叫“打扫房间”或者“送餐服务”。
破门而入的小偷?好像这个可能性较大。露米姬希望小偷只拿钱,不要拿护照这一类的东西。
浴室里没有窗户,因此她没有退路。露米姬唯一的希望就是小偷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然后赶快离开这里。可是露米姬发现她这样希望是徒劳的,因为她看见有人正在拧动卫生间的门把。
一个胖乎乎、个子高高的、皮肤黝黑的男子砰的一声把门推开了,而且差点儿被地板上一大堆衣服绊倒。他把淋浴帘布往旁边一拉,可是后面没有人。这人用手碰了碰泡在洗手池里的衣服。他身上散发出一股低价须后水和刺鼻的汗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露米姬俯视这个人的头顶。他开始秃顶了。很明显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在深色头发中间秃发还只是一小块而已。露米姬并没有屏住呼吸。她知道,屏住呼吸在一定时候会不可避免地带来不好的后果,因为屏住气后再毫无控制地呼吸,呼吸声就会比平时响得多。
露米姬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支撑在浴室顶上的通风井里。幸好的是,一个半星的招待所给浴室顶部还是投资了足够多的钱,为了保护通风管道,他们铺设了两三块木板。露米姬可以在木板中间把身子支撑起来。
男子往边上看了看。他甚至把墙都敲了一下。他没有往上看,至少还没有往上看。
他究竟是谁?他在露米姬的房间里找什么?
露米姬感到湿淋淋头发上一道水沿着额头流到了鼻尖。水在鼻尖上形成了一个水滴,奇怪的是,水滴吊在鼻尖上晃来晃去,但没有掉下去。不管怎样,她都无法把它擦掉。她知道,水滴一掉下去就会直接掉在男子的头顶上,掉在头发秃落的那个部位上,这样一来,这人肯定会往上看。
露米姬的手脚因使劲而颤抖。要保持一动不动是很困难的,但她必须保持一动不动。
突然走廊里传来了耳熟的喧闹声。这是露米姬隔壁那帮纵酒狂欢的人。
水滴从露米姬的鼻尖掉下去了。
幸亏男子刚转身从浴室走了出去,因此水滴轻轻地,很安全地掉到露米姬的大毛巾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男子等狂欢的人走过房间后就离开了。
等男子的脚步声走远并且肯定他已经走了后,露米姬才颤颤悠悠地从通风井爬了下来,她一下子就瘫倒在浴室地板上的大毛巾上。
屋里还飘浮着男子身上那股刺鼻的臭味儿。
露米姬最后站起身来,检查了一下她的行李。什么东西也没有丢。入侵者不是破门入室的小偷。他进屋只是为了寻找一件东西,这就是露米姬。
露米姬知道她再待在这儿是不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