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福德先生走了,托马斯爵士的下一个目标是让范妮思念他。虽然对于克劳福德先生的百般殷勤,外甥女当时觉得或者臆想是她的不幸,但是现在失去了这样的殷勤之后,做姨父的满怀希望地认为,外甥女会为此感到惆怅。她已经尝到了受人抬举的滋味,而且那种抬举又是以最令人惬意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因此,托马斯爵士还真是希望,她会由于不再有人抬举,重又落入无足轻重的境地,心里产生一种非常有益的懊悔之情。他抱着这个想法观察她——但却说不上有多大效果。他几乎看不出她的情绪是否有任何变化。她总是那样文雅怯懦,他无法辨别她的心情如何。他无法了解她,感到自己无法了解她。因此,他请求埃德蒙告诉他,这件事情对范妮的影响如何,她比原来快乐还是不快乐。
埃德蒙没有看出任何懊悔的迹象。他觉得父亲有点不大切合实际,居然指望在三四天里就能看出她的后悔来。
最让埃德蒙感到意外的是,她对克劳福德的妹妹,一直待她那么好的朋友和女伴,居然也看不出有什么懊悔的。他觉得奇怪,范妮很少提到她,也很少主动说起这次别离引起的愁绪。
唉!现在造成范妮不幸的主要祸根,正是克劳福德的这位妹妹,她的这位朋友和女伴。要是她能认为玛丽未来的命运像她哥哥的一样跟曼斯菲尔德没有关系的话,要是她能希望她回到曼斯菲尔德跟她哥哥一样遥远的话,她心里真会感到轻松的。但是,她越回顾往事,越注意观察,就越认为事情正朝着克劳福德小姐嫁给埃德蒙的方向发展。他们两人,男方的愿望更强了,女方的态度更明朗了。男方的顾虑,他因为为人正直而产生的顾忌,似乎早已荡然无存——谁也说不准是怎么回事;而女方那由于野心而引起的疑虑和犹豫,也同样不复存在了——而且同样看不出是什么原因。这只能归因于感情越来越深。男方的美好情感和女方的不良情感都向爱情屈服了,这样的爱情必然把他们结合在一起。桑顿莱西的事务一处理完——也许要不了两个星期,他就要到伦敦去。他谈到了要去伦敦,他喜欢讲这件事。一旦和玛丽再度重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范妮可想而知了。他肯定会向她求婚,她也肯定会接受。然而,这里面还是有些不良的情感,使她为未来的前景大为伤心。不过,事出无奈——她认为这也是不由自主。
在她们最后一次谈话中,克劳福德小姐虽然产生过一些亲切的感情,有过一些亲热的举动,但她依然是克劳福德小姐,从她的言行中可以看出,她的思想依然处于迷茫困惑之中,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她心里是阴暗的,却自以为光明。她可能爱埃德蒙,但是除了爱之外,她没有别的方面配得上他。范妮认为,他们之间再也没有第二个情愫相通之处。她认为克劳福德小姐将来也不可能改变,认为埃德蒙在恋爱中尚且改变不了她的看法、制约不了她的思想,那在婚后的岁月里,他那么好一个人最终报废在她身上了。范妮相信,古时的圣贤会原谅她的这些想法的。
经验告诉我们,对于这种境况中的年轻人不能过于悲观,公正而论,克劳福德小姐虽说性情如此,还不能因此认为她就没有女人的那种普遍的天性,有了这样的天性,她也会接受她所喜爱、所敬重的男人的意见,将之视为自己的意见。不过,范妮有她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给她带来了很大的痛苦,她一提到克劳福德小姐就伤心。
与此同时,托马斯爵士依然抱着希望,依然在观察,并根据自己对人类天性的理解,依然觉得他会看到由于不再有人迷恋、不再有人青睐,外甥女的心情会受到影响,追求者以前的百般殷勤,使她渴望再遇到这种殷勤。过了不久,他得以把没有完全地、清楚地观察出上述迹象的原因,归之于另一个客人要来。他认为这位客人的即将到来,足以抚慰外甥女的心情。威廉请了十天假到北安普敦郡来,好显示一下他的快乐,描述一下他的制服。他是天下最快乐的海军少尉,因为他是刚刚晋升的。
威廉来了。他本来也很想来这里显示一下他的制服,可惜制度严格,除非是值勤,否则不准穿军服。因此,军服给撂在朴次茅斯了。埃德蒙心想,等范妮有机会看到的时候,不管是制服的鲜艳感,还是穿制服人的新鲜感,都早已不复存在了。这套制服会成为不光彩的标记。一个人要是当了少尉,一两年还没升官,眼看着别人一个个提成了校官,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比少尉的制服更难看、更寒酸呢?埃德蒙是这样考虑的,后来他父亲向他提出了一个方案,让范妮通过另外一种安排,看看皇家海军“画眉”号军舰上的少尉身穿光彩夺目的军装。
根据这个方案,范妮要随哥哥回到朴次茅斯,跟父母弟妹共度一段时间。托马斯爵士是在一次郑重思考时想出了这个主意,觉得这是一个既恰当而又理想的举措。不过,他在下定决心之前,先征求了儿子的意见。埃德蒙从各方面做了考虑,觉得这样做完全妥当。这件事本身就很得当,选择这个时机也再好不过,他料想范妮一定非常高兴。这足以使托马斯爵士下定了决心,随着一声果断的“那就这么办”,这件事就算暂时告一段落了。托马斯爵士有点洋洋得意地回房去了,心想这样做的好处还远不止是他对儿子说的,因为他要把范妮打发走的主要动机,并不是为了叫她去看父母,更不是为了让她快活快活。他无疑希望她乐于回去,但同样无疑的是,他希望还没等她探亲结束,她就会深深厌恶自己的家。让她脱离一段曼斯菲尔德庄园优越奢侈的生活,会使她头脑清醒一些,能比较正确地估价人家给她提供的那个更加长久、同样舒适的家庭的价值。
托马斯爵士认为外甥女现在肯定是头脑出了毛病,这便是他给她制定的治疗方案。在丰裕富贵人家住了八九年,使她失去了比较和鉴别好坏的能力。她父亲住的房子完全可能使她明白有钱是多么重要。他深信,他想出这一招,会让范妮这辈子变得更聪明、更幸福。
如果范妮有狂喜之习惯的话,她一听明白姨父的打算,定会感到欣喜若狂。姨父建议她去看看她离别了近乎人生一半时光的父母弟妹,一路上有威廉保护和陪伴,回到她幼年生长的环境中,住上一两个月,而且一直可以看到威廉,直到他出海为止。如果她有什么时候能纵情高兴的话,那就应该是这个时候,因为她是很高兴,不过她那是属于一种不声不响的、深沉的、心潮澎湃的高兴。她向来话不多,在感受最强烈的时候,总是默默不语。在这种时候,她只会道谢,表示接受。后来,对这突如其来的想象中的快乐习以为常之后,她才能把自己的感受对威廉和埃德蒙大体说一说。但是,还有一些微妙的感情无法用言语表达——童年的欢乐,被迫离家的痛苦,这种种回忆涌上了她的心头,好像回家一趟能医治好由于分离而引起的种种痛苦似的。回到这样一伙人当中,受到那么多人的爱,大家对她的爱超过了她以往受到的爱,可以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感受人间的爱,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是平等的,不用担心谁会提起克劳福德兄妹俩,不用担心谁会为了他们而向她投来责备的目光!这是她怀着柔情憧憬着的前景,不过这种柔情只能说出一半。
还有埃德蒙——离开他两个月(也许她会被允许离别三个月),一定会对她有好处。离得远一些,不再感受他的目光或友爱,不再因为了解他的心,又想避而不听他的心事,而觉得烦恼不断,她也许能使自己的心境变得平静一些,可以想到他在伦敦做种种安排,而并不感到自己可怜。她在曼斯菲尔德忍受不了的事,到了朴次茅斯就会变成微不足道的小事。
唯一的问题是,她走后不知是否会给伯特伦姨妈带来不便。她对别人都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对于伯特伦姨妈,她不在会造成一定的不便,这是她不忍心去想的。她不在的时候如何安排伯特伦姨妈,这是让托马斯爵士最感棘手的,然而也只有他可以做安排。
不过,他毕竟是一家之主。他要是真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总是会坚持到底的。现在,他就这个问题和妻子谈了很久,向她讲解范妮有义务时而去看看自己的家人,终于说服妻子同意放她去。不过,伯特伦夫人与其说是心服,不如说是屈服,因为她觉得,只不过是托马斯爵士认为范妮应该去,所以她就必须去。等她回到寂静的梳妆室,在不受丈夫那似是而非的理由的影响的情况下,不带偏见地好好琢磨一下这个问题。她认为,范妮离开父母这么久了,实在没有必要去看他们,而她自己却那么需要她。至于范妮走后不会带来什么不便,诺里斯太太发表了一通议论,倒是想证明这一点,但伯特伦夫人坚决不同意这种说法。
托马斯爵士试图诉诸于她的理智、良心和尊严来说服她。他说这叫自我牺牲,要求她行行好,自我克制一下。而诺里斯太太则要让她相信,范妮完全离得开(只要需要,她愿意拿出自己的全部时间来陪她),总而言之,范妮的确不是不可缺少的。
“也许是这样的,姐姐,”伯特伦夫人答道,“我想你说得很对,不过我肯定会很想她的。”
下一步是和朴次茅斯联系。范妮写信表示要回去看看,母亲的回信虽短,但却非常亲切,短短的几行表达了母亲在即将见到自己久别的孩子时那种自然的、慈母的喜悦,证明女儿的看法不错,与母亲在一起会无比快乐——并且使女儿相信,以前不怎么疼爱她的“妈妈”,现在一定会是一位热烈而亲切的朋友。至于过去的问题,她很容易想到那都怪她自己,或者是自己过于敏感。她也许是由于胆小无助,焦虑不安,而没去博得她的爱,要不就是她不懂道理,在那么多需要母爱的孩子中间,想比别人多得到一点爱。现在,她已经知道了怎样有益于人,怎样克制忍让,她母亲也不再受满屋的孩子没完没了的牵累,既有闲暇又有心情来寻求各种乐趣,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母女之间很快就会恢复应有的母女情意。
威廉对这个计划几乎像妹妹一样高兴。范妮要在朴次茅斯住到他出海前的最后时刻,也许他初次巡航回来仍能见到她,他将为此而感到无比的快乐!另外,他也很想让她在“画眉”号出港之前看看它(“画眉”号无疑是正在服役的最漂亮的轻巡洋舰)。海军船坞也做了几处修缮,他也很想领她看看。
他还毫不犹豫地加了一句:你回家住上一阵对大家都大有好处。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想,”他说,“不过,家里似乎需要你的一些良好习惯,需要你的有条不紊。家里总是乱七八糟。我相信,你会把样样东西都整理得好一些。你可以告诉妈妈应该怎样做,可以帮助苏珊,可以教教贝齐,让弟弟们爱你、关心你。这一切该有多好,多令人高兴啊!”
等收到普莱斯太太的回信时,可以在曼斯菲尔德逗留的时间已经没有几天了。其中有一天,两位年轻的旅客为他们旅行的事大吃一惊。原来,在谈论到路上怎么走的时候,诺里斯太太发现自己想给妹夫省钱完全是白操心,尽管她希望并暗示让范妮乘坐便宜些的交通工具,但他们两人却要乘驿车去。她甚至看见托马斯爵士把乘驿车的钱交给了威廉,这时她才意识到车里可以坐下第三个人,便突然心血来潮要和他们一起去——好去看看她那可怜的亲爱的普莱斯妹妹。她表明了自己的想法。她要说她很想和两个年轻人一起去。这对她来说是件难得的开心事,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她那可怜的亲爱的普莱斯妹妹了。她年纪大有经验,年轻人在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有这么好的机会她再不去,她认为她那可怜的亲爱的普莱斯妹妹定会觉得她太不讲情意了。
威廉和范妮被她这个念头吓坏了。
他们这次愉快旅行的全部乐趣将会一下子破坏殆尽。他们满面愁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这么迟疑不决地过了一两个小时。谁也没有表示欢迎,谁也没有表示劝阻,事情由诺里斯太太自己去决定。后来,她又想起曼斯菲尔德庄园目前还离不开她,托马斯爵士和伯特伦夫人都十分需要她,她连一个星期都走不开,因此只能牺牲其他乐趣,一心为他们帮忙。外甥和外甥女一听,真是喜不自胜。
其实,她突然想起,尽管到朴次茅斯去不用花钱,但回来的时候却免不了要自出路费。于是,只能任她那位可怜的亲爱的普莱斯妹妹为她错过这次机会而失望吧。说不定要见面还要再等二十年。
埃德蒙的计划受到了范妮这次朴次茅斯之行的影响。他像他姨妈一样得为曼斯菲尔德庄园做点牺牲。他本来打算这个时候去伦敦,但是最能给父母带来安慰的人就要走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也离开他们。他觉得要克制一下,但却没有声张,就把他盼望中的可望确定他终身幸福的伦敦之行,又推迟了一两个星期。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范妮。既然那么多事情都让她知道了,索性把什么都告诉她吧。他又向她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克劳福德小姐的事。范妮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觉得这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后一次比较随意地提到克劳福德小姐的名字了。后来有一次,他转弯抹角地提到了她。晚上,伯特伦夫人嘱咐外甥女一去就给她来信,而且要常来信,她自己也答应常给外甥女写信。这时,埃德蒙看准一个时机,悄声补充了一句:“范妮,等我有什么事情值得告诉你,有什么事情我觉得你会想要知道,而从别人那里不会很快听到的时候,我会给你写信的。”假若她还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等她抬起眼来看他的时候,从他那容光焕发的脸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她必须做好思想准备,以承受这样一封信的打击。埃德蒙给她来信,竟然会成为一件可怕的事!她开始感觉到,在这多变的人世间,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变迁在人们身上引起的思想感情的变化,她还得继续去感受。她还没有饱尝人心的变化无常。
可怜的范妮呀!尽管她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地要走,但在曼斯菲尔德庄园的最后一个夜晚,她还是忧心忡忡。她心里充满了离恨别愁。她为大宅里的每一个房间落泪,尤其为住在大宅里的每一个亲爱的人落泪。她紧紧抱住了姨妈,因为她走后会给她带来不便;她泣不成声地吻了吻姨父的手,因为她惹他生过气;至于埃德蒙,最后轮到向他道别时,她既没说话,也没看他,也没想什么。最后,她只知道他以兄长的身份向她满怀深情地道别。
这些都是头天晚上的事,两人第二天一早就要起程。当这家子所剩不多的几个人聚到一起吃早饭的时候,他们议论说,威廉和范妮已经走了一站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