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伯特伦临走前本来就很少待在家里,因此家里人只是在名义上觉得缺了他。伯特伦夫人很快便惊奇地发现,即使缺了那做父亲的,大家过得也挺好,埃德蒙可以代父亲切肉,跟管家商量事情,给代理人写信,向仆人发工钱,像他父亲一样,一切烦人劳累之事,样样都替她做好了,只不过她自己的信还得由她自己来写。
两位出门人一路平安地抵达安提瓜的消息收到了。可在这之前,诺里斯太太一直担心会出什么非常可怕的事情,而且只要旁边没有人,就让埃德蒙分享她的担忧。她相信,不管发生什么大灾大难,她肯定是最先得到消息,因此她早就想好了如何向众人宣布这噩耗。恰在这时,托马斯爵士来信了,宣告父子俩平安无事。于是,诺里斯太太只得暂时收起她的激动心情和准备宣布噩耗时充满深情的开场白。冬天来而复去,家里并不需要那父子俩。他们在海外的消息也依然很好。诺里斯太太除了料理自己的家务,过问妹妹的家务,注视格兰特太太的浪费行为,还要出出主意叫外甥女玩得更加开心,帮助她们梳妆打扮,展示她们的才能,给她们物色女婿,忙得她没有心思再为两个远行的人担忧了。
现在,两位伯特伦小姐已被公认属于当地的美女之列。她们不仅模样俊俏,才华出众,而且举止落落大方,刻意表现得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因此深受人们的喜爱和仰慕。她们虽然也爱慕虚荣,但表现得体,好像毫无虚荣之感,也没有装腔作势的架子。她们这般表现所赢得的夸奖,大姨妈听到后又转告给她们,使她们越发相信自己完美无缺。
伯特伦夫人不跟女儿们一起出入社交场合。她过于懒散,甚至都不愿牺牲一点个人利益、感受一下做母亲的喜悦,亲自去看看自己的女儿们在社交场合如何荣耀、如何快活,因此每次都把这事托付给姐姐。做姐姐的真是求之不得,以这么体面的身份带着外甥女出入社交场合,也不用自己租马车,可以尽情享用妹妹家提供的一切方便。
社交季节的各种活动并没有范妮的份儿,不过等其他人都出门赴约之后,就剩她陪伴二姨妈,她公然成了有用之人,心里感到乐滋滋的。加上李小姐已离开曼斯菲尔德,每逢举行舞会或宴会的夜晚,她自然就成为伯特伦夫人须臾难离的伙伴。她陪夫人聊天,听她说话,读书给她听,在这静静的夜晚,进行这样的促膝谈心,丝毫不用担心听到什么逆耳的声音,这对于一颗一向吃尽了惶恐不安苦头的心灵来说,真有说不出的喜悦。至于表姐们的娱乐活动,她倒喜欢听她们回来讲述,特别喜欢听她们讲述舞会的情况,讲述埃德蒙和谁跳的舞。不过她认为自己地位低微,不敢奢望自己也能参加那样的舞会,因而听的时候并不怎么太往心里去。总的说来,她觉得这个冬天过得还不错,虽说威廉没在这期间回到英国,可她心里一直期望他会回来,这种期望也是非常可贵的。
随之而来的春天夺去了她心爱的朋友老灰马,一时间,她不仅遭受到情感上的失落,而且感到身体上也要蒙受损失。尽管姨妈她们都承认骑马对她有好处,但却没有采取什么措施让她再有马骑。两位姨妈说:“表姐不骑马的时候,不管是她们谁的马,你随时都可以骑。”然而,两位伯特伦小姐尽管一副热心助人的样子,可每逢天气晴朗总要骑马出去,并不想牺牲任何实质性的乐趣而去关照范妮。四月、五月风和日丽的上午,她们欢天喜地地骑马游玩,而范妮不是整天陪这个姨妈坐在家里,就是受那个姨妈怂恿到外边走得筋疲力尽。伯特伦夫人自己不喜欢活动,便认为谁都没有必要出去活动,可诺里斯太太整天在外面东跑西颠,也就认为谁都应该天天走那么多路。这期间埃德蒙偏偏不在家,否则这不良现象也会早一点得到纠正。等他回来了解了范妮的处境,意识到由此而来的不良后果,他觉得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范妮必须有一匹马。”他不顾懒散成性的妈妈和精打细算的姨妈会怎么反对,斩钉截铁地这样宣布。诺里斯太太不由得想到,也许能从庄园的马匹中挑出一匹稳当的老马来,这就蛮不错了,或者可以向管家借一匹,或者说不定格兰特博士会把他派往驿站取邮件的那匹矮种马偶尔借给他们。她坚持认为,让范妮像两位表姐一样气派,也有一匹自己专用的马,那绝对没有必要,甚至也不妥当。她断定,托马斯爵士从没有过这样的打算。她必须说明,趁他不在家时给范妮买马,眼见他的大部分进项尚未妥善解决,却要进一步增加家里养马的巨大开支,她觉得很不合理。埃德蒙只是回答说:“范妮必须有一匹马。”诺里斯太太无法接受这样的看法。伯特伦夫人倒能接受,她完全赞成儿子的看法,认为范妮必须有一匹马,并且认为伯特伦爵士也会觉得有这个必要。她只是要求不要心急,只要儿子等托马斯爵士回来,由托马斯爵士亲自定夺这件事。托马斯爵士九月份就要回到家,只不过等到九月又有何妨呢?
埃德蒙生妈妈的气,更生大姨妈的气,怪她太不关心外甥女。不过,他对她的话却不能不有所顾忌,最后决定采取一个办法,既不至于使父亲认为他做得太过分,又可以使范妮有条件立即开始运动。他不能眼看着她没有马骑。他自己有三匹马,但没有一匹是供女士骑的。其中两匹是狩猎用的,另外一匹是拉车用的,他决定用这匹马换一匹表妹可以骑的马。他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这样的马,等主意一定,便很快办妥了这件事。新换来的雌马还真是难得,稍加调驯,便服服帖帖地很好驾驭了,于是差不多完全归范妮使唤了。她以前从未想到,还有什么会比那匹老灰马更让她称心如意的,可现在骑上埃德蒙的这匹雌马,真比过去骑老灰马还要快活得多。再一想这快活是表哥的深情厚谊给她带来的,心里就越发快活,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认为表哥是世界上最善良、最伟大的典范,他的高尚品质只有她最能感受,她对他的感激之情是世界上任何感情都无法比拟的。她对他的感情集万般尊敬、不胜感激、无限信任、满腔柔情于一体。
这匹马不论在名义上还是在事实上都仍然归埃德蒙所有,因而诺里斯太太也能容忍范妮骑下去。至于伯特伦夫人,即使她想起原先曾反对过,也不会怪罪埃德蒙没等到托马斯爵士九月份回来,因为到了九月份,托马斯爵士仍在海外,而且近期内还不可能办完事情。就在他刚开始考虑回国的时候,突然遇到了不利的情况,因为各种事情很难预料,他便决定打发儿子先回家,自己留下做最后的安排。汤姆平安地回来了,告诉大家说父亲在外身体很好,可是诺里斯太太听后并不放心。她觉得托马斯爵士可能预感自己灾难临头,出于父爱的考虑,把儿子送回了家,因此她心里不禁冒出了种种可怕的预感。秋天的黄昏越来越长,在她那寂寞凄凉的小屋里,这些可怕的念头搅得她胆战心惊,只得每天跑到庄园的餐厅里来避难。然而,冬天又有了约会应酬之后,对她倒不无作用。在约会应酬的过程中,她满心欢喜地替大外甥女筹划未来的命运,心神也就平静了许多。“假如可怜的托马斯爵士命中注定永远回不来,能看到亲爱的玛丽亚嫁给一个富贵人家,倒也是莫大的安慰。”她经常这样想;而当她们和有钱的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是经人介绍了一位刚在乡下继承了一份最大地产、一个最佳职位的年轻人的时候,她更是总要这样想。
拉什沃思先生一见面就被伯特伦小姐的美貌所吸引,加之一心想要成家,很快便认为自己坠入了情网。他是个粗大肥胖、智力平庸的年轻人。不过,由于在身姿体态、言谈举止上并不讨人嫌,伯特伦小姐觉得能博得他的欢心,倒也非常得意。玛丽亚·伯特伦现年二十一岁,开始觉得自己应该结婚了。她若是能嫁给拉什沃思先生,就能享有一笔比她父亲还高的收入,还能确保在伦敦城里有一处宅邸,而这在眼下恰恰是她最为看重的目标。因此,本着同样的道义原则,她显然应该尽可能嫁给拉什沃思先生。诺里斯太太满腔热情地撮合这门亲事,用尽花言巧语,耍尽种种伎俩,想让双方认清彼此是多么般配。她使出了各种招数,其中包括跟拉什沃思先生的母亲套近乎。拉什沃思太太目前就和儿子住在一起,诺里斯太太甚至硬逼着伯特伦夫人一早赶了十英里坎坷的道路去拜访她。没过多久,她和这位太太便情投意合了。拉什沃思太太承认,她盼望儿子能早日结婚,并且宣称,伯特伦小姐和颜悦色,多才多艺,在她见过的年轻小姐中,似乎最为合适,能使她儿子幸福。诺里斯太太接受了这番夸奖,赞许拉什沃思太太真有眼力,对别人的优点能看得这么准。玛丽亚确实是他们大家的骄傲与欢乐——她白玉无瑕——是个天使。当然,追求她的人很多,她难免挑花了眼。不过,要是让诺里斯太太经过这么短时间的相识就做决定的话,她认为拉什沃思先生恰恰是最配得上她,也最能使她中意的年轻人。
经过几番舞会结伴跳舞之后,两位年轻人果然像两位太太料想的那样投缘。在照例禀报了远在海外的托马斯爵士之后,双方便订婚了,男女两家都非常满意,附近的局外人也都十分高兴,好多个星期以来,他们就觉得拉什沃思先生娶伯特伦小姐还是挺合适的。
托马斯爵士的答复几个月后才能收到。然而,在此期间,由于大家都认定他会满心喜欢这门亲事,两家人便毫无约束地来往起来,谁也无意保密,只不过诺里斯太太在逢人便讲的时候,最后总要告诫人家现在还不宜张扬。
伯特伦家一家人中,只有埃德蒙看得出这门亲事还有缺陷,不管姨妈再怎么称赞,他都不觉得拉什沃思先生是个理想的伴侣。他承认,妹妹的幸福只有妹妹自己最有数,可他并不赞成她把幸福都押在大笔的收入上。他跟拉什沃思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情不自禁地在想:“这个人若不是一年有一万两千英镑的收入,说不定是个很蠢的家伙。”
然而,托马斯爵士对于这桩亲事却感到由衷的高兴,因为这门亲事对他家无疑是有利的,再说他从信上获悉的全是好的一面,令人满意的一面。这是一门再合适不过的亲事,两家同在一个郡,又有同样的利益,于是他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家里表示竭诚的赞同。他只提出了一个条件,婚礼要等他回来后再举行,因此便再次急巴巴地盼望回归。他是四月份写的信,满心指望能在夏季结束之前将一切事情办妥,离开安提瓜回国。
七月份正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范妮刚满十八岁的时候,村里的交际场上又增添了格兰特太太的弟弟和妹妹,克劳福德先生和克劳福德小姐,格兰特太太的母亲第二次结婚后生下的两个孩子。两人都是拥有大宗财产的年轻人,儿子在诺福克有许多地产,女儿有两万英镑。他们小时候,姐姐总是非常疼爱他们,但是姐姐出嫁不久,母亲又接着去世了,便把他们交给一个叔叔照管。格兰特太太也不认识这位叔叔,因此后来很少见到弟弟妹妹。他们两人在叔叔家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克劳福德将军和克劳福德太太尽管在别的事情上总是意见不相吻合,但在疼爱两个孩子上却是一致的,如果说还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那就是两人各宠爱一个。将军喜欢男孩,克劳福德太太溺爱姑娘。克劳福德太太这一去世,她的被保护人在叔叔家又住了几个月之后,不得不另投一个去处。克劳福德将军是个行为不端的人,他想把情妇带到家里来住,而把侄女赶走。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格兰特太太的妹妹才提出要投奔姐姐。此举不仅方便了一方,而且也正合另一方的心意。原来,格兰特太太跟住在乡下无儿无女的太太们已经来往够了,她那心爱的客厅早已摆满了漂亮的家具,还养了不少奇花异草、良种家禽,现在很想家里变个什么花样。因此,妹妹的到来使她非常高兴,她一向喜欢这个妹妹,眼下正希望把妹妹留在身边,直至她嫁人为止。她主要担心的是,一个在伦敦待惯了的年轻女士来曼斯菲尔德就怕过不惯。
克劳福德小姐并非完全没有类似的顾虑,不过她所顾虑的,主要是拿不准姐姐的生活派头和社交格调。她先是劝说哥哥和她一起住到他乡下的宅邸里,哥哥不答应,她才决定硬着头皮去投奔别的亲戚。遗憾的是,亨利·克劳福德非常讨厌始终居住在一个地方,局限于一个社交圈子。他不能为了照顾妹妹而做出这么重大的牺牲,不过他还是极其关切地陪她来到北安普敦,而且痛痛快快地答应,一旦她对这个地方感到厌倦,只要告诉他一声,他半个钟头内就把她带走。
这次会面令双方都很满意。克劳福德小姐看到姐姐既不刻板,也不土气——姐夫看上去也还体面,住宅宽敞,陈设齐全。格兰特太太看到她越发疼爱的两位年轻人,仪表着实讨人喜欢。玛丽·克劳福德长得异常俏丽,亨利虽然算不上英俊,但却挺有风度,富于表情。两人的仪态活泼有趣,格兰特太太顿时觉得他们样样都好。她对两人都喜欢,但尤其喜欢玛丽。她从来没能为自己的美貌而自豪,现在却能为妹妹的美貌而骄傲,真让她打心底里高兴。还没等妹妹到来,她就给她物色对象了。她看中了汤姆·伯特伦。一个姑娘拥有两万英镑,而且照格兰特太太看来又那么文雅、那么多才多艺,完全配得上一个男爵的大公子。格兰特太太是个心直口快的热心肠人,玛丽来了还不到三个小时,她就把她的打算告诉了她。
克劳福德小姐听说有这么高贵的一家人家离他们这么近,感到甚为高兴,而她姐姐这么早就为她操心,还给她选择了这么个对象,也都丝毫没有引起她的不快。结婚是她的目标,只要能嫁个称心的人家就行。她在伦敦见过伯特伦先生,知道他的相貌和家庭条件一样,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因此,尽管她把姐姐的话当笑话来听,但她还是记住要认真考虑一番。没过多久,格兰特太太又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亨利。
“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格兰特太太进一步说道,“能使这件事十全十美。我真想把你们两个都安置在这一带,因此,亨利,我要你娶伯特伦家的二小姐,这姑娘可爱、漂亮、脾气好、有才艺,准能使你非常幸福。”
亨利鞠了个躬,向她道谢。
“亲爱的姐姐,”玛丽说,“你要是能劝说他做出这样的事,使我能与这么聪明的人结成姑嫂,那对我来说可是一件从未有过的快事,不过唯一遗憾的是,你手里没有五六个闺女供你差遣呀。你要想说服亨利结婚,非得有法国女人的口才不可。英国人的全部能耐都已试过了。我有三个眼光很高的朋友先后都迷上了他,她们几个,她们的母亲(都是非常聪明的女人),加上我亲爱的婶婶和我本人,都在煞费苦心地劝他、哄他、诱他结婚,究竟费了多大的劲,你想都想不到啊!你尽可以想象他是个最可怕的调情能手。要是伯特伦家的两位小姐不愿意肠断心碎,就让她们躲开亨利。”
“亲爱的弟弟,我不相信你会这样。”
“是呀,我想你肯定不会相信。你比玛丽来得厚道。你能体谅缺乏经验的年轻人遇事顾虑重重。我生性谨慎,不愿匆匆忙忙地拿自己的幸福冒险。谁也不像我这样看重婚姻。我认为,能有个妻子的福气,正如诗人措辞谨慎的诗句所描写的那样:‘上天最后赐予的最好的礼物’。”
“你瞧,格兰特太太,你瞧他多会玩弄字眼,只要看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我跟你说吧,他真令人可憎——将军的教育把他宠坏了。”
“年轻人在婚姻问题上怎么说,”格兰特太太说,“我才不当回事儿呢。如果他们扬言不愿意结婚,我只是权当他们没找到合适的对象。”
格兰特博士笑哈哈地赞赏克劳福德小姐自己没有立意不结婚。
“噢!是呀,我丝毫不觉得结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愿意让每个人都结婚,只要办得妥当。我不喜欢人们草率从事,不管什么人,什么时候结婚好,就什么时候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