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夹杂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重新穿过加布里埃尔林荫道。我把外祖母安顿在一张长凳上,然后去找出租马车。我向来习惯于把自己放到她的心间,识别谁是最微不足道的人,可现在她向我关闭了心扉,她已成为外部世界的一部分,我对她身体的想法,我内心的忧愁,我也许可以向随便那个行人倾诉,而对她却只能缄口不提。同她谈这些,还不如同一个陌生人谈更有信心。刚才,她把我童年起就一直向她倾吐的思想和忧愁统统还给我了。她还没有死。可我已经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就连她从前对盖尔芒特家族,对莫里哀,对我们关于小圈子的谈话所做的讽喻,如今也变得无依无据,无原无因,荒诞不已。因为做这些讽喻的人明天就可能不再存在,它们对她已失去意义,外祖母不久就要故去,而死人是不可能构想讽喻的。
“先生,我不是说不行,可您事先没同我约好,您没拿号。再说,今天不门诊。您想必有您的医生吧。我不能越俎代庖,除非他让我和他一起去会诊,这是医德问题……”
就在我招呼一辆出租马车的时候,我碰见了著名的E教授。他可以算做我父亲和外祖父的一个朋友。不管怎么说,他同他们有来往。他就住在加布里埃尔大街上。我灵机一动,在他跨进家门的一刻把他叫住了,心想他也许能给外祖母出些好主意。可他像有急事缠身,从信箱里取出信后,就想把我打发走。我只好跟他一起登上电梯,这才同他说上话。他请求我让他按电钮。这是他的怪毛病。
“可是,先生,我不要求您接待我外祖母,您听我说完就明白了,她现在感觉很不好。相反,我想请您半小时后上我家里去一趟,那时她就到家了。”
“上您家去?先生,这绝对不可能。晚上我要到贸易部长家吃饭,在这之前我还要去会一个人,我马上就得去换衣服。更糟的是,我的晚礼服刮了个口子,另一件又没有饰钮孔,不能佩戴饰物。对不起,让我来按电梯开关,您不会,事事都得小心。那个饰钮孔又要耽搁我一些时间。好吧,出于对您家里人的友谊,如果您外祖母能马上来,我可以接待她。不过,我先得同您说清楚,我只能给她一刻钟。”
我连电梯都没有出,就下去接外祖母了。E教授不信任地看看我,亲自开动电梯让我下去。
人们常说,死亡的日期是不确知的,但是,这种说法实际上已把死亡的时间确定在一个朦胧而遥远的范围内,不以为它同已开始的一天有着某种联系,甚至我们会在这个每小时都有了安排的非常确定的下午死去,或者死亡就要第一次部分地占有我们,从此对我们穷追不舍。你坚持散步,期待一个月后会有令人满意的气色。你踌躇不定,不知道该穿哪件大衣,该叫哪辆出租马车。你上了马车,你面前的这一天是完整的,短暂的,因为你想按时赶回来会一个女友。你希望明天也是个晴天。殊不知死亡正在你的另一个平面上,在冥冥的黑暗中缓缓行进,恰好选择了这一天,就在几分钟后你的马车到达香榭丽舍大街的那一刻粉墨登场。也许,那些日夜惧怕死亡突然降临的人,会发现这一类死亡或与死亡的初次接触并不十分可怕,因为它们具有人所熟悉的、亲切和习以为常的外表。死前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饭后和健康人一样出门游玩。乘坐敞着车篷的马车回家,途中死亡对你首次袭击。尽管外祖母病得很重,也总会有几个人说,在六点钟看见我们从香榭丽舍大街回家,还同外祖母打了招呼,马车敞着车篷,天气很好。勒格朗丹朝协和广场走去,神色惊异地停住脚,向我们脱帽行礼。我仍然是现实世界中的人,我问外祖母要不要还礼,提醒她勒格朗丹心胸狭窄,斤斤计较别人的态度。外祖母可能觉得我有点轻率,抬了抬手,仿佛在说:“这有什么意思?无关紧要。”
是的,也许会有人说,就在刚才我去找出租马车的时候,外祖母还坐在加布里埃尔林荫道的一张长凳上,不多久乘坐一辆敞篷马车回家了。果真如此吗?凳子不费劲儿就能待在大街上,虽说也受到平衡力的约束。可是,人要能坐稳,哪怕是靠在长凳和马车上,是要用力气的。平时我们感觉不到这股力,正如感觉不到大气压一样,因为大气压作用于各个方向。如果把我们抽成真空,让我们承受空气的压力,在死亡的一刹那间,也许我们能感觉到可怕的、不可抵消的重压。同样,当疾病和死亡向我们张开深不见底的洞口,世界和身体气势汹汹地向我们压来,我们却无计可施、难以招架的时候,要忍受住身体肌肉的折磨和深入骨髓的战栗,或使我们保持在平时看来仅仅反映了事物消极面的静止的状态,让头挺直,目光安详,那都要我们拼出全部力量,进行一场鏖战。
勒格朗丹神色惊异地凝视我们,是因为他和其他过路人一样,认为我外祖母坐在马车上,却在向深渊滑去。外祖母拼力抓住坐垫,竭力使身躯不下沉。她头发蓬乱,目光茫然,行人鱼贯而过,但她的瞳孔却映不出任何图像。她坐在我身边,却似已经沉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刚才,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我已经目睹她遭受到那个世界的袭击,依然能看到痕迹:她的帽子、她的脸、她的大衣,被一个看不见的天神弄得乱七八糟,她同天神进行了搏斗。
从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外祖母对天神的袭击不完全感到意外,甚至早有预感,默默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当然,她不知道命中注定的时刻何时来临,心中无数,疑虑重重,犹如多疑的情夫,对情妇的忠诚时而寄予不切实际的希望,时而又疑神疑鬼,心神不宁。但是,那些致命的疾病,例如刚才使我外祖母脸部痉挛的疾病,一般都要在病人身上停留很久,慢慢地把病人引向死亡。它们像“随和”的邻居或房客,很快就会向病人作自我介绍。一个人知道自己有病是可怕的,倒不是因为病会带来痛苦,而是因为它会给生活带来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限制。我们不是在死的时候,而是在几个月前,甚至在几年前,在可憎的死神进驻我们的身体之时起,就感觉到我们要死了。病人与陌生的死神相识,听见它在大脑中走来走去。虽然不知道陌生人的模样,从它来回走动的声音,也能推断出它的习惯。它是来干坏事的吗?某天早晨,它悄悄地走了。啊!要是它永远不再回来该多好!晚间,它又回来了。它来干什么?病人向医生提出疑问。医生像一个得宠的情妇,用不能自圆其说的誓言作回答。应该说,医生扮演的角色不是情妇,而是一个受审的仆人。仆人仅仅是第三者,情妇却是生活。我们诘问她,怀疑她对我们不忠,虽然觉得她变了心,但仍然相信她,疑惑不决,直到她把我们彻底遗弃。
我扶着外祖母走进E教授的电梯。E教授立即前来相迎,把我们带进他的诊所。他说有急事缠身,但只要一进诊所,脸上那股傲气就荡然无存,因为习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他只要和病人在一起,就变得和蔼可亲,甚至谈笑风生。他知道我外祖母很有文学修养,也自认为颇有学问,就开始朗诵他自编的诗,歌颂灿烂的夏日。他朗诵了两三分钟。他把外祖母安顿在安乐椅上,自己坐在背光处,以便很好地进行观察。他检查得很仔细,我只好出去转一圈儿。他继续检查,尽管他事先说定的一刻钟就要到了,但他又一次给我外祖母吟诗,甚至还风趣地说了几句笑话。若是在平时,我会很高兴听他说笑话的。但是大夫诙谐的语气使我悬着的一颗心完全放下来了。我想起多年前,参议院主席法利埃先生也发过一次病,却是一场虚惊。三天后他不仅恢复了工作,而且还准备在不久的将来竞选共和国总统。他的对手空喜欢了一场。我正想着法利埃先生的先例,联系到外祖母的病情,感到信心百倍,忽然,E教授在结束一句笑话时发出的爽朗的笑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这使我更确信外祖母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笑罢,E教授掏出怀表看了看,耽搁了五分钟,于是焦躁地皱皱眉,一边同我们道别一边摇铃,叫仆人快给他拿晚礼服。我让外祖母先走一步,回来又关上门,向教授询问真情。
“您外祖母没救了,”他对我说,“刚才的发作是尿毒症引起的。尿毒症倒不一定致命,但她的病我认为没有希望了。但愿我诊断错了。再说,戈达尔大夫医术高明,他会悉心治疗的,对不起,”他看见女仆手臂上搭着他的晚礼服走进来,便对我说,“您知道,我要到贸易部长家去吃晚饭,在这之前还要去拜访一个人。啊!生活不像您这个年龄的人所想象的那样尽是快乐。”
他亲切地同我握手道别。我重新关上门。一个仆人给我们——我和外祖母——带路。在候客厅里,我们听到雷霆般的斥骂声。原来是女仆忘记在礼服上开饰钮孔了,又要耽误十分钟。在楼梯平台上,我默默地注视着我那不久于世的外祖母,耳朵里不停地传来教授的吼声。谁都是孤独的。我们继续乘车回家去。
夕阳西斜。马车驶抵我们居住的街道之前,先要经过一段绵绵长墙。夕阳照得长墙一片通红。马车的投影清晰地呈现在火墙上,犹如一辆柩车行驶在庞培的红土上,我们终于到家了。进入门厅后,我把外祖母安顿在楼梯旁的一张长沙发上,上楼禀报母亲。我对母亲说,外祖母回来了,她在路上晕了一次,感到不大舒服。我的话还没说完,母亲脸上就露出了极度的绝望。这是一种听天由命的绝望。我忽然明白,绝望已在她心里隐藏多年,就等着最终一天喷发。她什么也没问。正如居心不良的人喜欢夸大别人的痛苦,我母亲出于对外祖母的深情,不愿承认她的母亲得了重病,更不愿承认她的病可能危及智力。妈妈浑身哆嗦,脸在无泪地哭泣。她忙去找人喊医生。弗朗索瓦丝问她谁病了,她声音哽在喉咙口出不来。她和我一起奔下楼,抹去了脸上悲痛的皱纹。外祖母在楼下门厅内的长沙发上等我们。听到我们的声音,她站起来,高兴地向我妈妈挥挥手。我在上楼前,用一条饰有花边的纱巾包住了外祖母的头,只让半边脸露在外面,对她说怕她坐在楼梯口会着凉。其实,我是不想让母亲过多地看到外祖母扭曲的脸和歪斜的嘴。我的谨慎是多余的。母亲走到外祖母身边,像吻上帝那样吻了吻她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上楼梯,生怕会弄痛外祖母。小心之中还夹杂着谦卑,仿佛外祖母是她见到的最珍贵的物品,连碰一碰的资格都没有。但她没抬一次头,也没有看一眼病人的脸。也许,她怕病人想到自己的样子可能使女儿不安而心里难过;或是怕自己看了会感到痛苦;或是出于尊敬,因为她认为,看见尊敬的人脸上出现呆傻现象是大逆不道;或是想在日后把她母亲真实的、智慧和善良的脸完美无缺地留在记忆中。就这样,我们肩并肩地上了楼,外祖母的脸一半遮着纱巾,母亲始终把头别向一边。
在这期间,有一个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外祖母那变了模样的、她女儿不敢正视的脸,目光流露出惊讶和不祥,使人感到很不谨慎。这个人就是弗朗索瓦丝。倒不是她不真心爱外祖母(她看见妈妈表情冷漠,甚至很失望,有点忿忿不平,认为妈妈应该哭着扑向母亲怀里),而是生来就爱作最坏的预想。她从童年起就具有两个特点,二者貌似互相排斥,然而一旦汇合起来,就会威力无比:一是下层人的缺乏教养,看到别人肉体受苦受难,本应装作没有看见,但却毫不掩饰地让自己的印象,甚至让痛苦和恐惧显现在脸上;二是乡下人的麻木不仁和冷酷无情,没有机会拧鸡脖子,也要扯蜻蜓的翅膀过过瘾,看到别人肉体受苦居然会感兴趣,也不觉得难为情。
弗朗索瓦丝小心翼翼地服侍我外祖母上床。外祖母躺下后,感觉说话方便多了,可能尿毒症只导致了一根血管的轻度撕裂或阻塞。她想履行诺言,帮助妈妈度过她所面临的最残酷的时刻。
“嘿!我的女儿,”她对妈妈说,一只手握住妈妈的手,另一只手仍然捂在嘴上,因为有些字她在发音时仍感到有点费劲,用手捂着嘴可以掩饰过去,“瞧你多么怜爱你母亲,你当消化不良就那么舒服!”
我母亲这才第一次——因为她不愿意看其他部分——把深情的目光移到外祖母的眼睛上,开始背诵不能兑现的誓言:
“妈妈,你很快就会好的,是你的女儿在向你作保证。”
她走过去,谦卑而虔诚地在亲人额头上吻了吻,她把满腔的爱和盼母病愈的愿望全都寄托在这个吻上,用她的思想和整颗心把这个吻一直护送到她的唇边。
外祖母抱怨压在左腿上的被子太重,好像压着一层泥沙石土一样。她想把被子掀开,却无论如何也掀不动。她不知道这是她本身的原因,因此,她每天都不公正地埋怨弗朗索瓦丝没把床“收拾”好。她一阵痉孪,把那些细羊毛毯浪花四溅的波涛全部抛到左腿那一边。毛毯在那里堆积成山,就像沙子在海湾上堆成沙丘,如果没有筑堤坝,海湾很快就会被潮水挟带来的砂砾变成海滩。
我和母亲甚至不愿意说我外祖母病得很重(我们的谎言事先就被洞察入微又不善掩饰的弗朗索瓦丝戳穿了),好像这样说,会使仇者痛快(何况她没有仇人),而不这样说,就意味着对她有更深厚的感情。总之,我们此时此刻完全受一种本能的情感支配,正是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我认为,安德烈对阿尔贝蒂娜爱得不是很深,因为她对她表示出过分的同情。这一类现象屡见不鲜,俯拾皆是,不仅个人会有,大家都会有,甚至大的战争也会有。在战争中,不爱国的人不见得说祖国的坏话,但认为它完了,可怜它,看什么都漆黑一团。
弗朗索瓦丝帮了我们大忙。她有熬夜的本领,能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有时候,她一连好几夜未合眼,可是她刚上床,才睡了一刻钟,我们不得不又把她喊起来,但她却为能干累活而感到高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活儿似的,她脸上不仅没有一点不悦,反而露出满意和谦卑。不过,只要做弥撒,也就是吃早饭的时刻一到,弗朗索瓦丝就会悄悄溜走,哪怕我外祖母就要咽气,她也要准时赶去做她的“弥撒”。她不可能,也不愿意让她年轻的听差代替她。她从贡布雷带来了一个极其高尚的观念,仆人要对我们各尽其职,她不能容忍我们的仆人有任何“失职”的行为。她不愧为一个非常高尚、非常专横、非常有效的女教师,在她的调理下,到我们家来做事的仆人不管多么堕落,也会很快改变他们的人生观,变得纯洁高尚起来,甚至不再拿“五厘回扣”,看见我手里提着东西,即使分量很轻,也会立即跑来把东西接过去——尽管他们从前极不乐意帮助人——生怕把我累坏。不过,弗朗索瓦丝在贡布雷养成了另一个习惯,做事从不让别人帮忙,她把这个习惯带到了巴黎。她觉得接受别人帮助,好比是接受一种侮辱。有时候有的仆人一连几个星期早晨起来向她问候,总得不到她的回礼,仆人去度假时,她甚至连一声再见都不说,仆人猜不出是什么原委,其实,就因为弗朗索瓦丝有一天身体不爽,他们想帮她干活而把她得罪了。现在我外祖母身患重病,弗朗索瓦丝更把她的工作看作神圣不可侵犯。她是我外祖母的专职用人,在这庄严的日子里,她不愿意看到别人越俎代庖,篡夺她的角色。因此,她那位年轻的听差被她撇在一旁,无事可做,他对仿效维克多在我书房里拿我的信纸已感到不满足,开始从我的书橱里取走诗集。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读诗。无疑,他这样做是出于对诗人的赞赏,但也是为了在业余时间给同村好友写信时,能引用诗人的诗句。当然,他想用这一招使他的朋友们目眩神迷。可是他想问题缺乏连贯性,他认为这些诗是在我的书橱里找到的,一定是家喻户晓,人人都会引用,因此,当他给他的乡亲写信时,他想让他们大吃一惊,他在谈自己的想法时,夹几句拉马丁的诗,就像在说“走着瞧吧”,或“您好”一样。
外祖母感到疼痛难忍,医生准许她用吗啡。使用吗啡后疼痛虽然减轻了,但不幸的是,尿中蛋白含量相应增加。我们想打击在外祖母身上定居的疾病,但却总是打错地方;挨打的总是外祖母,以及居于中间的她那可怜的身体,可她只是轻轻呻吟。我们给她造成了痛苦,却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好处。我们本想根除凶恶的疾病,却不料只是轻轻触了触它的皮毛,这样反而更把它激怒,说不定它会提前把它的女俘吞掉。前几天,尿中蛋白含量剧增,戈达尔大夫沉吟片刻,决定不用吗啡。这个普通而平凡的人,每当他沉思的时候,在他权衡两个处方各有哪些害处,直到最后作出决定的短暂时刻中,总表现出一种大将风度,就像一个一生碌碌无为的将军,在祖国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当他沉吟片刻,作出从军事上看极为明智的“与东方对峙”的决定时,闪烁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精神。从医学上讲,哪怕没有希望治好尿毒症,也不应该加重肾的负担。但另一方面,当外祖母不用吗啡时,她的疼痛却变得无法忍受。她又开始不停地动,每动一下都要发出呻吟:在很大程度上,痛苦是肌体的一种需要,肌体需要了解一种它所担心的新状态,使感觉与之相适应。人们可以从不舒服中辨出痛苦的来源。不舒服的感觉并非人人皆有。在一个充满浓烈烟味的房间里,两个感觉迟钝的人走进来,只管忙他们的事;第三个人感觉灵敏,就会不停地受到烟味的侵扰。他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不断用鼻子嗅这烟味。他似乎应该想办法不闻到味道,可每次都想使他受到侵扰的嗅觉闻得更准确。因此我们可以说,一种牵肠挂肚的忧虑可以使人忍受住剧烈的牙痛。当外祖母像这样疼痛时,她那淡紫色的额头上大汗淋漓,粘住了一绺绺白发;当她以为我们不在她房里时,她就会大声呻吟:“啊!这太可怕了!”可是,只要一看见我母亲,她就立即竭尽全力使痛苦从她脸上消失,或者干脆重复同样的呻吟,还要作一番解释,这补加的解释赋予我母亲可能听到的呻吟以新的含义:
“啊!我的女儿,这太可怕了,天气那么好,我多想出去走走,可我却不得不躺在床上,我对您的禁令很生气,眼泪都给气出来了。”
但是,她却不能阻止她的眼神发出呻吟,额头冒出汗水,四肢痉挛惊跳,虽然痉挛立即控制住了。
“我不疼,我哼哼是因为我躺着不舒服,我感到头发乱七八糟的,我有点恶心,我碰到墙上了。”
我母亲守在床头,凝视着外祖母的痛苦,仿佛像这样用目光穿透这痛苦的额头和这隐藏着疾病的身躯,就可以击中并消除外祖母的痛苦。我母亲说:
“不,亲爱的妈妈,我们决不让你像这样痛苦,我们要想个办法,你耐心等一等。我可以亲你一下吗?你不用动的。”
她俯下身子,双腿弯曲,半蹲着,仿佛这种谦卑姿势更能使她炽烈的献身愿望得到满足,她把包容着她全部生命的脸凑近外祖母,就像在递给她一个圣体盒。这张脸刻着酒窝和皱纹,犹如刻在圣体盒上的浮雕,多么深情,多么悲痛,多么温柔,说不清楚这是用亲吻,还是用啜泣或微笑的刻刀刻成的。外祖母也尽量把脸递给妈妈。她的脸变化极大,如果她有力气出门,毫无疑问,人们只能根据她帽子的羽毛认出是她。她的面部轮廓似乎正在塑造中,她努力避开其他模子,按照一个我们不认识的模子塑造自己。雕塑家的工作已接近尾声,脸变小了,同样也变硬了。脸上的经脉看上去不像是大理石的,却像是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的纹理。因为呼吸困难,她的头总是向前倾,但同时又因为太累,背总是往后缩。这张凹凸不平的、变小了的、极富表情的脸孔,使人想起一尊史前雕像,活像野蛮的女看墓人的脸孔,粗糙,淡紫色,红棕色,充满着绝望。但是整个雕像尚未完竣。接着必须把它敲碎,然后把它葬入这个用痛苦的挛缩费力地保留下来的坟墓中。
我外祖母不停地咳嗽和打喷嚏。在这样一个俗话说走投无路的时刻,我们接受了一个亲戚的建议,请来了某专家。这个亲戚断言,请某专家看病,三天保好。上流社会人士谈到他们的医生时,总说这句话,而人们相信他们的话,就像弗朗索瓦丝相信报上的广告一样。某专家来了,带来了那只装满感冒病毒的药箱,就像厄俄尔带着他的牛皮口袋一样。外祖母坚决不让医生检查。医生白来了一趟,我们很过意不去,因此,当他提出要给我们每个人检查鼻子时,我们没有拒绝,尽管我们的鼻子一点毛病也没有。可他说我们有病,说偏头痛或肠绞痛,心脏病或糖尿病,无一不是一种尚未被认识的鼻子病。他对我们每个人都重复同一句话:“这是一个小鼻甲,每次看见它,我都很高兴。还留着它干什么?我用点状烧灼术给您把它去掉。”当然,我们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但我们心里嘀咕:“去掉什么呢?”总之,我们的鼻子都有毛病;但是他搞错了,当时我们的鼻子并没有毛病。因为第二天,他的检查和临时包敷生了效,我们都得了他的重伤风。当他在街上遇见我父亲时,见他不停地咳嗽,就笑了,心想一个无知无识的人也许会以为是他给看病看出来的哩,其实他给我们检查时,我们就已经病了。
外祖母病危使各种人有了向我们表示同情的机会,不管是过分的,还是不足的,都使我们感到吃惊,况且,这两种人使我们意外地发现了未曾发现的过去情况,甚至友谊方面的联系。那些不断前来询问外祖母病情的人表示出极大的关心,这使我们意识到外祖母病情的严重性,而我们在外祖母身边只感到她万分痛苦,却没有想到她的病情怎样严重。我们打电话通知了她的几个姐妹,但她们没有离开贡布雷。她们发现了一个男演员,他给她们演奏悦耳动听的室内乐,她们认为,看男演员演出,比守在病榻旁更能静心,更能表示悲哀。真不失为别出心裁。萨士拉夫人也给妈妈来了信,不过,完全像是一个突然取消了婚约(德雷福斯案件是决裂的原由)、同我们一刀两断的人写来的信。可是,贝戈特却天天都来,和我一起待上几个小时。
他有一个习惯,在一段时间里,每天都到一个他可以不拘礼节的人家去。但从前是为了让别人听他一人滔滔不绝的讲话,现在他却长时间地默不作声,别人也不要求他说话。因为他病得很厉害:有人说他和我外祖母一样,患了蛋白尿症;另一些人说他长了瘤子。他变得弱不胜衣,上我们家楼梯时很吃力,下楼更困难。他扶着栏杆还常常绊倒。我相信,要不是他害怕完全失掉出门的习惯和可能,他就一定闭门不出了,这个“蓄山羊胡的人”,我和他相识已久,可那时,他还那样敏捷,现在却步履维艰,连讲话都很困难了。
可就在这时候,他的著作在读者中传播日益广泛。在斯万夫人帮助他畏畏缩缩地散布这些著作的时代,它们只得到文人的承认,而现在,没有人不认为它们是伟大的了不起的杰作。当然,也有死后扬名的作家。但是,他们是在活着的时候,缓慢地朝着死亡前进,在尚未走到尽头的过程中,看见自己的作品一步一步赢得声誉的。至少,死后扬名的作家不用劳累。他们名字的光辉只停留在他们的墓碑上。他们长眠于地下,什么也听不见,不会被荣誉扰得心烦意乱。可是,对贝戈特来说,生死荣辱对比还没有完全结束。他还活着,必须忍受荣誉的骚扰。他还能走动,尽管走得很吃力,可他的作品却活蹦活跳,生气盎然,犹如那些可爱的少女,每天把新的仰慕者吸引到她的床边,但她们汹涌的青春活力和狂热的寻欢作乐会把人搞得精疲力竭。
现在他每天都到我们家来,但我觉得他来得太迟了,因为我不像前几年那样仰慕他了。这和他的声望提高并不矛盾。一般地说,一部作品,只有当它快失势的时候,只有当另一个作家的一部尚不见经传的作品将它取而代之,开始成为某些要求苛刻的人心目中新的崇拜物的时候,才能完全被人理解,才能获得全胜。贝戈特的书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呈现在我眼前的句子跟我自己的思路一样清晰,跟我卧室里的家具和大街上的车子一样鲜明。一切都一目了然,即使不是我们过去熟悉的,至少也是我们现在习以为常的。然而,一个新作家开始出书了。在他的书中,事物间的联系同我所熟悉的联系截然不同,我几乎看不懂他写了些什么。比如,他说:“引水管赞美公路完美无缺的保养”(这倒还好理解,我沿着公路走就是了),“公路每隔五分钟从布里昂和克洛岱尔出发一次”。后半句话却让我如坠云雾,不知所云了。因为我等待的是一个城市名,却看到了一个人名。不过,我感到句子本身无可指摘,只怪我自己没有本事,不够灵活,不能把句子读完。我又一次冲刺,手脚并用,冲到我将能发现事物之间新的关系的地方。可每次读了一半,我就坚持不下去了,就像后来在部队上进行“横杆”训练时跑到横杆跟前我就停下来一样。然而,我对这位新作家仍然不胜钦佩,就像一个体操得零分的笨手笨脚的孩子在另一个比他灵巧的孩子面前露出赞叹神色一样。从此,我对贝戈特就不大欣赏了。我觉得,他的明晰清畅成了缺点。有一个时期,同样的内容,当弗罗芒丹作画时,人们一眼就能看清楚,可是由雷诺阿来画,就谁也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