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赫塔尔先生突然气愤地站起来,开始在农业部大楼的走廊里来回走起来。他说:“部长答应这个时候见我们的,但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天都黑了!他们还在里面说什么呀?”他看着雷菲克,好像他知道答案一样。他羞愧地逃避着雷菲克的目光说:“否则我们可以在别的时间来的!”突然他转过身,用一个坚决的动作推开了部长秘书的门说:“孩子,我是马尼萨议员穆赫塔尔。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听秘书解释时他皱了皱眉头,然后他用一种强作的愤怒说:“如果他在忙着和德国人谈生意的话,那么我要找他谈谈我们国家的事情。”他做了一个要敲部长办公室门的动作,但最终放弃了。他轻轻地关上了秘书办公室的门,又不耐烦地在走廊里来回走起来。然后他坐到雷菲克的身边说:“你看见了,这就是安卡拉!”
当穆赫塔尔先生得知和奥马尔一起来安卡拉的雷菲克的计划和用意后,他决定帮助未来女婿的这个好友。议员听雷菲克讲完他的计划后,答应带他去见一个部长,甚至是伊斯麦特帕夏,但他们一直没等到合适的机会。因为和议员走得比较近的那些部长都很忙,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在安卡拉。由于阿塔图尔克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所有的事都乱了,所有的人都开始在等待。雷菲克连在凯马赫和他通信的组织者作家苏莱曼·阿伊切里克也还没见到。刚到安卡拉的那几天,为了让自己的计划有个明确的结果,他做了很多工作,但后来他惊讶地得知作家正在休年假。他已经在安卡拉待了二十天了,但一直没能见到任何负责人。
议员说:“这就是安卡拉!但你千万别灰心!如果我们连像你这样的人都不能给予帮助的话……”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改口说道:“如果我们不能从像你这样的人那里受惠的话……”
一小时前,穆赫塔尔先生往雷菲克住的酒店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在议会见到了农业部长,部长答应下午五点见他们,他让雷菲克马上赶到红新月广场。他们在红新月广场碰头后,急忙跑到了农业部,但部长秘书半个小时前告诉他们说,部长还在忙着。马尼萨议员穆赫塔尔·拉沁又气愤地站起来,开始烦躁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
然后门开了,从里面传出了一阵嘈杂声,随后开始有人往外走。雷菲克从他们的肤色和骄傲地、挺直腰板走路的样子明白,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德国人。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他认为是部长的人和一个翻译。他们一起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部长走过他们身边时用余光和穆赫塔尔先生打了个招呼。随后部长匆忙走进了办公室。秘书来叫穆赫塔尔先生时,他早已拉着雷菲克的胳膊,把他往部长办公室里拽了。雷菲克嘟囔道:“那么我要跟部长说些什么?我怎么把那么多东西概括起来跟他讲!我要跟他说我计划的核心思想……”
他们走进了一个宽敞、但塞满了办公家具的房间。部长没在他的位子上,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抽着烟。雷菲克曾在报纸上看见过部长,他觉得部长不像是个让人望而生畏的人。而且他也不属于从一个部长位子坐到另一个部长位子,在党内占有重要地位的那一小部分人。他是因为和总理杰拉尔·巴亚尔的关系才当上部长的。
部长发现他们进来后转过了身。他向穆赫塔尔先生表示了歉意。然后他用手指着窗下说:“这些德国人……现在整个安卡拉都跟在这些德国人的屁股后面!总理为了某些技术问题,让我们也和代表团见一下。我让你们久等了。也许可以签下一个贸易协议。总理要求我们不管怎么样关注一下某些细节问题……啊,是的,这就是您提到的那个年轻人吧?”他握了握雷菲克的手说:“穆赫塔尔先生和我提到过您。您是工程师!”
雷菲克嘟囔道:“是的!”然后他又想到:“我计划的核心是……”
“您知道吗,国家多么需要像您这样希望有所作为的年轻人。”他转向穆赫塔尔先生,用一种想表示自己是在怎样困难的条件下工作的语气说道:“刚才那个孩子!翻译一句德语竟然要想半个小时……让我羞愧难当!”他又对雷菲克说:“国家需要有知识的人!”
穆赫塔尔先生骄傲地说:“小伙子是工程师。”
这时,部长坐到桌前,他随手翻看起一个文件,很明显他在想别的事情。他说:“啊,建筑工程师。很有意思。一个建筑工程师到我们农业部来,因为……因为……为了?”突然他惊讶地抬起头说:“是为了什么来着?”没等雷菲克回答,他用一种宽容的姿态点点头说:“啊,当然,当然!”
雷菲克说:“我有一些计划,我有一些关于农村振兴的想法……”
部长说:“当然,当然!您想出版这些东西吗?”
“我希望有人读读这些东西并展开争论……”
“我们部里有出版一些刊物的经费!您的书厚吗?如果在身边我可以看一下吗?”
雷菲克说:“我还没用打字机把它们打出来!”他感到很羞愧,头上冒出了汗。
部长看着雷菲克脸上惊讶的表情说:“是的,如果厚的话,您也可以给我们一个精简本。”
穆赫塔尔先生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年轻人希望就此问题展开争论!”
雷菲克插嘴说:“我希望大家读一读这本书,然后展开争论!”
部长说:“当然,我将是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我们重视关于农村振兴和农业方面的所有新主张!”然后他又接着看面前的文件。他看了看表,开始翻他的抽屉。“但你们为什么不坐下?”说完他站起来叫了秘书。
雷菲克想:“别的我还能跟他说些什么?我要告诉他,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展开争论和如何把城市中所有现代的东西推广到联合起来的农村个体……我还是先跟他说,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出版我写的那些东西……他在和秘书说话吗?我的脑子很乱!”
部长和秘书讲了几句话后说:“那么,您给部里一个精简本。我会去见出版委员会的那些委员们的。”他看着雷菲克的脸又说道:“还有另外一个办法,您自费出书。我们农业部来买一定数额的书。”像是又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一样,部长因为自己的慷慨微微抬起头对穆赫塔尔先生笑了笑。然后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包,开始急急忙忙地往里面装桌上的文件和从抽屉里拿出来的一些纸张。
雷菲克想:“不,这不是我想要的!但这个人可以帮我!”
部长把秘书跑着送来的一份文件也塞进了包里,然后说:“对不起!我让你们等了很久,但现在我必须马上走!我要去出席德国使馆为冯克博士举办的晚宴!”他合上包,拎在手上,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走了几步来到雷菲克身边。然后他抓着雷菲克的胳膊对穆赫塔尔先生说:“感谢您让我认识了这个小伙子!我们一定会帮他的!”
雷菲克明白应该说些什么了,他说:“谢谢您,但我更希望可以创造一个争论的氛围!”
部长仿佛可以从雷菲克的二头肌上明白他在想什么,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似的,他捏了捏雷菲克的胳膊说:“什么样的一种争论?”
雷菲克说:“比如像《组织》杂志上的那种!”他看见部长一下子不高兴了。雷菲克看了看穆赫塔尔先生,发现他也是一脸的惊讶。
部长突然放开了雷菲克的胳膊说:“《组织》杂志。组织行动。但那已经过时了。”他对穆赫塔尔先生说:“过时了,不是吗?”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事,他问穆赫塔尔先生:“伊斯麦特帕夏还好吗?”
穆赫塔尔先生说:“我所知道的跟您的差不多。”他的脸涨得通红。
雷菲克想起来,纳兹勒曾经说过她的父亲有一阵子和伊斯麦特帕夏走得很近,连他们的姓都是伊斯麦特帕夏给起的。他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但不知道是哪句话说错了。
部长说:“我们都很尊重伊斯麦特帕夏。但现在杰拉尔·巴亚尔是总理。再说,在阿塔图尔克的病情这么严重的时候,他为什么连一次也没去伊斯坦布尔呢?”他慢慢地朝门口走去,然后又突然转身看着穆赫塔尔先生,他指着手上拿着的包说:“我们的活干不完啊!”但他不是气愤,而是笑着说这话的。“今天是德国经济部长冯克,明天可能不知道是哪个英国经济部长。别看那个慕尼黑会议,世界正面临一场战争。所有人都想把我们拉到自己的身边。不是吗?”他喜欢让人不时地肯定一下自己说的话。他们一起走出部长办公室,走在走廊上。“您是怎么看待昨天的那场事故的?”昨天德国经济部长冯克博士的夫人乘车在农场参观,结果车翻了,部长夫人的胳膊受了伤。
下楼时部长说:“还有昨天他们在宴会上说的那些话!他们和我们的贸易不会影响我们和其他国家之间的贸易。也就是说会影响的……很可惜,阿塔图尔克又病重。我们都在等待。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突然在楼门口站住,寻找什么似的看了看周围。然后他说:“孩子,把风衣给我!”他穿上了一个雇员递来的风衣。然后他又抓着雷菲克的胳膊对穆赫塔尔先生说:“谢谢您带这小伙子来见我!我会帮他的!”他疑惑地看了一眼雷菲克说:“我会尽力的。”他又对穆赫塔尔先生说:“议员们的愿望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命令……你们去哪个方向?”问这话时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公车。
穆赫塔尔先生生硬地说:“我们想走走!”
部长说:“那样的话,为了这个小伙子我去跟出版委员会的委员们谈谈!”然后他有礼貌地笑了笑,上了车。汽车开动时发出了很大的噪音。
穆赫塔尔看着汽车消失在黑暗里,他嚷道:“小丑,骗子,无赖!”
他们开始往红新月广场走去。天气又干又冷。在耶尼谢希尔的大街上,到处是刚下班的公务员、晚上出来购物和回家之前想喝一杯的人。部长说了:“我们都在等待。”所有人都在商店的橱窗前、小酒吧里、花店的门前、公共汽车站上等待着。雷菲克想:“我也在等待!”
穆赫塔尔先生说:“一个部长,跟在一个德国小公务员身后竟然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这个国家的尊严在哪里?然后他还竟敢对伊斯麦特帕夏说三道四。”
雷菲克想:“裴丽汉也在房间里等我!我哥在公司,妈妈在起居室里等我!”他发现自己感到了羞愧。
穆赫塔尔先生说:“你看见了,他以为我们在问他要钱,我们想卖书给他。因为他们身上那叫做理想主义的东西是一点也没有的。但还是同样的一班人在台上。要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改变的!”他叹了口气说:“要不了多久,一切,但愿都会改变!”
雷菲克想:“那么,我会变成什么样呢?”他觉得路上的行人和灯光都是死气沉沉的。想起酒店房间床头柜上放着的《安卡拉》小说,他笑了一下。本想嘲笑自己的,但他感到了害怕,他嘟囔道:“我不愿意去想任何事情!”
穆赫塔尔先生说:“啊,别板着脸!所有的事都会走上正轨的。我还可以带你去见财政部、司法部长。你写的那些东西里面也有这方面的内容是吧?别板着脸!需要懂得等待。也需要小心谨慎。你为什么会提到《组织》杂志?算了,算了。你来这里正好赶上了最不幸的时候。一切都在改变,都将会改变。这种时候懂得等待的人就能获胜。但这人也太低俗了。你看见了吧,共和国掌握在什么样的人手里。如果是伊斯麦特帕夏,别说是部长,拎包的差事都不会让他做!”……他们走到了红新月广场的拐角。议员把手放到雷菲克的肩上说:“明天晚上等你和奥马尔到家里吃饭!”
雷菲克回到了在乌鲁斯的小酒店。他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歌德的照片,自言自语地说:“我是谁?”他躺上床。他想起刚才和部长的见面,在安卡拉等待的二十天,在铁路建筑工地的工棚里度过的七个月,还有伊斯坦布尔和裴丽汉。一年前的某一天,在贝希克塔什的一家酒吧里,他曾经问过穆希廷,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他嘟囔道:“现在我怎么样了?”但他又想起了部长说的话,一些回忆、裴丽汉、尼相塔什的家和自己从前的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也不想,直愣愣地看着酒店房间上面的脏灯泡。然后他翻开了雅库普·卡德里写的《安卡拉》。像往常一样,开始他会觉得书上的那些东西既可笑又可怜,但随后他强迫自己去相信了作者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