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门上的铃铛叮当响起后,奥斯曼习惯性地看了看表,刚刚六点一刻,他很高兴比往常早到家。他快步穿过花园。为了给家人一个惊喜,他用钥匙开了门。穿过门厅时,他用余光看了眼镜子,然后径直走上了楼梯,他发现家里很静,因为他听到了摆钟的滴答声。他走到起居室,发现那里也没人,他想她们一定都在后花园里喝茶。在楼梯口,他看见了从花园进来的艾米乃女士。
女佣看见奥斯曼说:“啊,先生您回来了。”她阴沉着脸说:“她们都在后花园,来客人了。”她显得有些烦躁,因为客人对她来说意味着洗更多的茶杯和盘子,外加更多的麻烦,她看着手里的托盘说:“雷拉女士和蒂达黛女士来了!”
奥斯曼点点头就上楼了。走到二楼,他把手上的报纸放到摆钟下的桌子上,看见了桌边放着两封信。看笔迹他知道第一封信是雷菲克的。看到第二个信封角落上的署名,他感到一阵心烦,因为信是堂兄齐亚的。他决定待会儿看报纸时再看信就继续上了楼。走进卧室,他脱下身上的西服,走到窗前,用余光扫了一眼坐在后花园里的女士们,然后走进厕所准备洗手、洗脸。
通常下班回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手。他总是用肥皂把手好好洗干净后再洗脸。每次洗完手、洗完脸从厕所走出来,他都会感到自己又有了足够的精力来迎接一天里剩下的时间。每当在办公室感到心烦、想到为了挣钱和生存不得不与人拼杀时,他都会想到回家后要好好地把手洗一下。洗手对他来说是工作和休息之间的一道分水岭,他常常会在洗手的时候回顾一下当天所做的事情。
他拧开水龙头,想到今天在办公室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不太重要。他给一个德国油漆公司写了封信,一方面询问了一下价格上可能做出的折扣,另一方面介绍了一下土耳其的市场需求。第二件事非常重要。他见了一个德国建筑材料公司的代表。这个在土耳其销售水龙头、管道和浴室材料的公司的代表告诉他,在土耳其有一家比他们更有实力的英国公司,但是现在他们准备以低于英国公司的价格在土耳其销售产品,另外他们还可以在付款方式上给予一切方便。奥斯曼想,如果可以得到这个德国公司的土耳其代理资格,那么他就可以用很大的利润来扩大最近几年发展缓慢的公司,同时自己还可以建起一个他理想中的大公司。他一边不断地在手心里转动着肥皂,一边想:“但是可能因为我不懂德语,法语又不太好,这事大概谈不成!”想到这里,他觉得很郁闷。他抬头看了看镜子,发现自己衰老而又缺乏活力。他刚刚三十二岁,可看上去却像一个快到五十岁的小公务员,眼睛已不再明亮,头上长出了白发,背也开始有点驼了。再次把手伸到水下时,他想:“因为我在拼命工作!因为父亲在世时我就很拼命,父亲去世后我就开始更加玩命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落在了我一人的肩上!”自从雷菲克走后要做的事情更多,烦恼也更多了。他想为公司赢回杰夫代特先生最后几年里浪费的时间,对他来说,生活的惟一目的就是扩大父亲建起的这个公司。他决定打第二遍肥皂。他想到今天还干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和一个从公司买货的开塞利商人一起吃了午饭,想起这件事他变得开心起来。饭桌上,那个一年到伊斯坦布尔来一两次的商人说,伊斯坦布尔是个天堂,是玩乐的中心,他还顺便吹嘘了一下自己的风流韵事。洗完手后,他往脸上泼了很多水,他想:“不知道雷菲克在信里写了些什么?”想到这,他就没法开心了。他气愤地嘟囔道:“正赶上忙的时候,他竟然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然后他开始想弟弟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突然他对自己说:“我请那个德国人来家里吃饭吧!”他一边往脸上抹肥皂,一边想德国人和家里人会对此有何反应,因为杰夫代特先生除了好友从来没有请任何生意场上的朋友到家里来过。他又心烦了。奥斯曼想,被邀请到家里做客的德国人会很高兴,会因此对自己产生亲近感,这对达成协议会有很大帮助。这个想法让他感觉很愉快。另外他相信妻子奈尔敏会有出色表现,德国人一定会对她产生好感。他骄傲地想,和别的女人们不一样,奈尔敏在客厅里、在公众场合总是可以落落大方的,她可以和所有人、特别是男人们轻松地交谈。然后,想到和德国人见面时自己说法语犯的错误,他不禁脸红了。尽管他是在加拉塔萨赖私立学校念的高中,但他的法语还是非常糟糕。最后一次往脸上泼水时,他想:“因为要做生意,所以我没时间读书!”高中一毕业,他就开始在父亲身边工作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彻头彻尾”这个词又让他想到了开塞利商人,号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花花公子的这个商人还暗示要和他一起去风流,奥斯曼当然婉言拒绝了这个提议。他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一边嘟囔到“风流!”好像这是一个可笑的单词,他笑了笑,开门走出了厕所。正当他要去想一周见一面的情妇“凯丽曼”时,他克制了自己。因为他已经洗干净了,他感到脸上和手上有一种舒适的凉爽。走进卧室,他径直来到阳台上,因为他闻到了窗外飘来的椴树花的香味。他感觉自己是健康、有力的,他愉快地靠到了阳台的栏杆上。
他听到楼下花园里传来的女人们谈话的声音,他看见远处有一群燕子在树上、房顶上来回盘旋,一只老鹰停在了一棵柏树上。已经是五月底了。奥斯曼觉得自己是在享受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他看见远处的天边飘着两片被夕阳染红的彩云。他知道太阳不久就会消失在哈尔比耶方向的公寓楼后面,但是客人们还没有离开。奥斯曼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声。
“整个冬天我把四个暖炉全烧上了!年纪越大人就越怕冷……”这是一个纤细、柔和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蒂达黛女士。
一个年轻和快乐的声音在说有暖气的公寓楼的舒适。这是弗阿特先生的妻子雷拉女士。
然后,他听见尼甘女士说:“我可能永远不会习惯公寓楼!”她边说边叹气,好像有人在强迫她住公寓楼似的,她的语气里满是抱怨。
他又听到了奈尔敏的声音。她说正在为夏天做准备,她还提到别墅的屋顶漏水的事情。为了看到树丛里的奈尔敏,奥斯曼挪了几步。但是,他看见了裴丽汉。裴丽汉总给他一个孩子的感觉。现在也是这样,她没有加入谈话,像个孩子似的在把玩着手上的茶杯。奥斯曼决定不去楼下和女人们一起喝茶了,他要在书房里一边看报、看信,一边喝茶,但他还站在那里。他继续听着女人们的交谈,觉得自己很健康。
那里坐着五个家庭妇女。他挨个把下面的女人——他的母亲、妻子、裴丽汉还有两个客人想了一遍。他还想到了阿伊谢和自己年幼的女儿。突然,他又想起了凯丽曼。雷菲克走之前古尔邦节前夕,奈尔敏发现他有别的女人了,于是两人发生了争吵。然后奥斯曼发誓不再见那个女人,妻子也就相信了。看着在跟蒂达黛女士说话的奈尔敏,他想,她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相信自己的誓言?还是像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时一样,他想:“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和她说谎!”他在阳台的木栏杆上弹着手指。“那么,如果她不相信,或者知道我还在和那女人见面会怎么样?她不会知道的,尽管她在公众场合可以轻松自如,但毕竟还是个柔弱的女人!”随后,他有些厌烦和骄傲地想到:“但是我爸爸是会察觉的。所以他在世的时候我是没胆量做这种事的……爸爸是……”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喊他。
尼甘女士说:“你为什么不下来,下来吧!”
奥斯曼看见下面那些女人为了透过树叶看见自己正像鸽子似的上下摆动着脑袋,他摆出一副高兴、然而又是疲惫和沉思的样子跟她们打了招呼,他说:“我刚到家!”他对着雷拉女士说:“欢迎您来!”随后他又说:“我有点事,过会再下去。”
走进卧室,他想客人过一会儿就会走的。他走到二楼拿了报纸和信,然后叫用人把茶送到书房去。他坐到书桌前,打开了雷菲克的信。雷菲克在信里说还要再过几个月才能回家,说在那里忙他的什么“计划”,他向家里人问好,然后还询问了一下公司的情况。奥斯曼气恼地把信扔到了一边。然后他开始拆齐亚的信。尽管知道齐亚会在信里说什么,但他还是有点好奇,因为他不知道这次齐亚会提出什么新的要求。他看了信,但没发现有什么新意。这个在安卡拉的军人,每隔三四个月就会写一封这样的信,他总说要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遗产,但又从来没把这个可笑的想法付诸行动。他正想把信撕掉,又决定也给母亲看一下。然后,为了平息内心的愤怒,他翻开了报纸。他看见当天报纸上只有一条新闻,那就是哈塔伊问题。奥斯曼想因为没能关注这个事件最近几年来的进展,所以不太清楚那里发生的事情,否则他也可以像别人一样说说什么委员会、观察员和代表团的事,也可以发表一下足以引起别人注意的观点。他突然想到,“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我只顾着生意。我甚至没有时间去关注一下外面的世界!”想到这里,他开始认真地读起有关的报道:“外交部长的讲话:阿拉斯博士昨天在议会阐述了土耳其在哈塔伊问题上的立场,他说哈塔伊的暴行是无法容忍的……”读报时,他突然明白看到这样的新闻后自己都是这么想的:“如果哈塔伊归属土耳其会给我的生意带来什么好处?我们可以往哈塔伊卖点什么东西?那里终究也是个市场,所以还是给我们的好。”他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害羞,他努力不去想别的东西继续认真读报:“一个土耳其人在哈塔伊的呐喊……一定要夺回我们的权利!……”
正在这时,门开了,艾米乃女士端来了茶。她的身后跟着拉莱。奥斯曼抬头看了看十岁的女儿,他像一个刚刚下班回家、疼爱女儿的父亲那样充满爱意地对她笑了一下。
他问:“你今天都干什么了?”然后又把目光移到了报纸上。
拉莱说:“什么也没做!”
奥斯曼想起自己还没和女儿亲热一下。他很想把女儿叫到身边来亲亲她。
艾米乃女士说:“小女士的功课得了个优!”艾米乃女士拿着托盘、脸上带着亲眼见证别人幸福的喜悦,站在门口,看着父女间这动人的场面。
奥斯曼问:“你为什么没说?是哪门功课?”听说是图画课时,他不禁皱起眉头说:“图画课当然重要,但数学更重要!计算是所有东西的基础,你的数学得了几分?”然后他又继续看他的报纸,拉莱告诉她今天没有算术课。他问女儿杰米尔在哪里,拉莱说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又问客人们走了没有,但这个答案他是知道的,因为他听见楼下传来互相告别的声音。他一边看报,一边又问了女儿一些别的问题,得到的都是一句话的回答。他突然又想到:“我一定要请那个德国人到家里来做客!”然后他又问女儿阿伊谢姑妈在干什么。听见女儿说:“她在楼上房间里哭!”他又感到心烦了。
他看着报,听着楼下准备离开的客人们开花园门时铃铛发出的叮当声,想着妹妹为什么会哭。有一次,奈尔敏也在路上撞见了阿伊谢和那个手拿小提琴盒子的年轻人。奥斯曼为此警告了阿伊谢。他知道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自己会非常恼火。他抬起头,看见挂在墙上的父亲的照片。杰夫代特先生就在一年前这个时候去世的。奥斯曼看见照片上面带微笑的父亲正看着自己,仿佛在说:“一个家庭就是这样的。你以为建立一个家庭和维持这个家庭容易吗?”突然他想到了自己的情妇,于是立刻把目光从父亲的照片上移开了。但当他又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辛苦,为了扩大公司和建立自己的工厂所做的努力时,他原谅了自己。听楼下传来的声音,他知道客人们已经走了,他拿起报纸下了楼。他让艾米乃女士重新煮点茶,然后从厨房走进了后花园。
送走客人后,家里的女人们又重新坐到了藤椅上。奥斯曼向她们走去时,像每个晚上那样又摆出了一副为家操劳、需要爱、友情和关爱的男人样子。他挨个看了她们一眼,挨个跟她们打了招呼,然后走到藤椅前坐下。当他近距离看到母亲时,他突然确信自己是不可能叫那个德国人来家做客了。他看见母亲坐在藤椅上的样子是烦恼和不满的。奥斯曼一开始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但后来,当他仔细再看母亲时,似乎找到了一点答案。因为在母亲的言行里,无论是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都隐藏着某种东西,那种东西甚至让人无法想像母亲可以和那个德国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这让奥斯曼感到震惊,因为他一直为母亲是个有文化、受过良好教育的帕夏女儿而引以为荣。刚才因为看见儿子坐到自己身边,尼甘女士的脸上曾经闪现出一丝幸福的笑容,而此时从她脸上只能看到对生活的厌倦。当他注意到母亲的坐姿和拿茶杯的样子时,他明白,自己认为是良好教育、文化和富足的东西,对于德国人来说就是伊斯兰教徒女眷居住的内室、东方的保守、还有奥斯曼帝国的女人之类滑稽的东西。他相信,因为无法邀请德国人来家吃饭,自己将和建筑材料公司代理这个职位失之交臂,他气恼极了。他边喝着女佣端来的茶,边听母亲和奈尔敏说一天来家里发生的事情。她们告诉他,母亲责骂了花匠,弗阿特先生邀请奥斯曼和奈尔敏去吃饭,一个修屋顶的工人被派去黑伊贝利岛的别墅了,正在楼上睡觉的梅莱克拉肚子了……说到最后这件事时,大家都沉默了,奥斯曼明白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想雷菲克。
过了一会儿,尼甘女士突然问:“他在信里说什么了?”说着她还用余光瞄了一眼裴丽汉。
奥斯曼说:“还是那些话!他说他还要在那里待上几个月,他在忙着写什么东西!”他很想说几句责怪弟弟的话,但当他想到裴丽汉在边上就克制住了自己。他只嘟囔着说了一句“在生意这么忙的时候!”
一阵短暂的沉默。
尼甘女士突然又气愤地问:“那么,另外一个呢?另外那个写了点什么?”
奥斯曼一开始没明白母亲在说谁。然后,他很吃惊母亲竟然把雷菲克和齐亚看作是同一类人了,但同时他又觉得有点高兴。他对自己的这种高兴感到害臊,他回答说:“他也还是老一套!”
尼甘女士说:“跟邮递员说一声,以后不要把那个疯子、那个忘恩负义的军人的信给我们!把它们寄回去!”像是想知道他们对自己这话的反应一样,看了一眼奥斯曼,又看了一眼奈尔敏。然后她又突然喃喃自语道:“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啊,我亲爱的雷菲克,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她的脸开始抽搐。
奥斯曼想:“她要哭了!”杰夫代特先生去世一年来,尽管家里所有人都已习惯了尼甘女士这种说哭就哭的状态,但这仍然是一件让他们感到心烦的事情。奥斯曼想看报,想好好呼吸一下弥漫着椴树花香的空气,想安安静静地喝茶,他担心地看着母亲的脸。
尼甘女士开始轻轻抽泣着。奥斯曼无奈地看了一眼奈尔敏。他想用眼神告诉妻子,自己在这个家里找不到安宁。但奈尔敏摆出一副知道什么事的样子,把头微微向后仰着。
奈尔敏说:“蒂达黛女士和雷拉女士过来的路上看见了阿伊谢。”她像是手里拿着一只重箱子似的耷拉着肩膀,“还是跟那个拉小提琴的孩子在一起……”然后,她用一种仿佛想说:“你妈妈实际上是在为这哭”的眼神看了看尼甘女士说:“雷拉说阿伊谢长大了,漂亮了。然后还不经意地说她们看见了阿伊谢身边的小伙子!”
奥斯曼想:“原来是为了这个!”他突然站起来。他觉得很气愤,因为有人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因为在家里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安宁。他说:“她在哪里?把她叫到这里来。去叫她!”
尼甘女士还是喃喃自语道:“啊,杰夫代特先生,您走后就没人把我们当回事了!”
看着母亲,奥斯曼再次确信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请德国人来家里做客了。
裴丽汉站起来说:“我本来就要上去看孩子的!我去叫阿伊谢!”她大概是想躲避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奥斯曼明白会有一场风暴来临。他让奈尔敏把雷拉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奈尔敏还说尼甘女士曾上楼去跟阿伊谢嚷嚷了一会儿。奥斯曼想:“原来刚才她是为了这个在哭!”他开始气愤地在花园里来回走起来。听母亲又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后,他想:“我妈妈大概还在打算把阿伊谢嫁给雷拉那胖胖的儿子!和一个拉小提琴的孩子……一点不害臊……何况我第一次看见他们时,他们已经走到省长官邸了!”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破例点了根烟,因为通常他在晚饭后才会抽晚上的第一根烟。随后他明白,为了让这场风暴达到最好的效果,自己必须马上做出一个决定,他突然想:“今年夏天一定要把她打发到欧洲去!今年夏天一定要让她去瑞士,去塔吉赛尔女士那里!”他想到雷拉的胖儿子也会在那里。“但是,如果她不愿意去怎么办?”想到这点,他气得两眼冒火。他迈着小步子迅速地在花园里走着,“我想家里安宁,但是因为他们……”他想到了雷菲克,更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他又想起了齐亚。“如果她不答应的话,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她!这家里是怎么回事。看看,花都凋谢了。”刚才在他眼里的那些新绿一下变成了泛黄的、不死不活的杂草了。“她们连一个花匠都对付不了……”他看了一眼杰夫代特先生去世前不久种下的那些奇花异草,现在尼甘女士在亲自给它们浇水。他突然感到一阵委屈,因为不管怎么样父亲还是可以在家里找到他要的秩序和舒适的。他想到了自己的情妇,感觉委屈得到了一点平衡。他对自己说:“家里找不到安宁,那就只能去别处找了。”想到凯丽曼那张可爱的樱桃小嘴时,他像是稍微高兴了一点。随后,他看见了阿伊谢。他看见妹妹拉长着脸走过来,但她眼里好像并没有泪水。他想自己的妹妹一点也不好看,他一边嘟囔道:“啊,这个傻瓜,这个傻瓜一下子就给人骗了!”一边径直朝她走去。在离藤椅还有几步远时,他仔细盯着妹妹的眼睛看了一下,他发现在她的眼里没有自己希望看到的眼泪或是恐惧,有的却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挑战。
他问:“你在哪里?”他很吃惊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如此的冷静和毫无意义。
阿伊谢说:“我在房间里!我在看书!”她眼里那种挑战的眼神更清晰了。
“是课本吗?当然不是,是吧?读书好,但是只会读书不是什么本事!”他越是听着自己的声音越是觉得气愤。
阿伊谢用一种自信的态度冷冷地看着奥斯曼,一句话也不说。这种自信和挑战的姿态在她身上并不常见。
奥斯曼皱着眉头说:“我不跟你说废话!她们看见你又跟那个拉小提琴的孩子在一起了!”他看了看奈尔敏和尼甘女士,接着说道:“蒂达黛和雷拉女士看见了。”他坐到藤椅上说:“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阿伊谢摇了摇头。然后好像来这里只为做这个动作一样,她开始不耐烦地想要回去了。
“去哪儿?坐下,坐下听我说!关于这件事我已经警告你两次了。第一次我想可能是个巧合,所以对你很客气。第二次我很严肃,但现在我发现你对我的话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为了说明是如何从另外一个耳朵出去的,他用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耳垂。他发觉自己的这个动作很可笑,他气愤地说:“我不说废话了。第一,今年夏天你要去瑞士,去塔吉赛尔女士那里。我马上给他们写信。夏天你在那里过。第二,以后你不要再到匈牙利老师那里上钢琴课了。”他看着阿伊谢脸上的反应继续说:“从今往后,我会派人去学校接你……让努里去,或是那个没用的花匠,反正有人会去接你!……你有话要说吗?”
阿伊谢那挑战的眼神最后闪现了一下,她嘟囔道:“今后我不想上钢琴课了!”说完这话,她的眼神立刻变得黯淡和绝望了。
奥斯曼重复说道:“不,我是说今后你不去匈牙利老师那里上课!反正今年你也去不成了,但明年你得接着去上课。你在听我说话吗?听我说话的时候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对,就这样!另外,请你不要来回晃脚,让我看着眼晕。不要忘记,我们的爸爸去世了。现在我更像是你的爸爸……”他用一种若有若无的胜利者的姿态先看了尼甘女士一眼,然后又看了奈尔敏一眼。
尼甘女士也好,奈尔敏也好仿佛都在想:“就该是这样的结果!”她们一边盯着阿伊谢,一边不住地点头。
奥斯曼想了想最后该说的话。他说:“还有必要再说一遍吗?我不想再看见你和那个拉小提琴的孩子在一起了。”他用一种等待回答的眼神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突然问:“他爸爸是干什么的?”
阿伊谢轻声说:“老师!”
“老师!一个老师的孩子!”奥斯曼又气愤地站了起来。“他骗了你!太明白不过了!他知道你是一个富家女,所以就来骗你,他想得到父亲给你的那份遗产,那样他就可以享一辈子福了……当然了,为了给你还债,他会给你拉小提琴……”说着,他弯着腰、微微向前倾着身子做了一个拉小提琴的动作。这次他没有觉得自己的这个动作可笑,他为这个动作表达了他对拉小提琴男孩的鄙视而沾沾自喜。
阿伊谢突然说:“他是个好孩子!”她开始哭起来。
“好孩子。你说的好孩子其实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他骗了你……你不明白他的用心吗?你连这点脑子也没有吗?好孩子!好孩子想坐享其成!然后给你咯吱咯吱地拉小提琴……你知道钱是怎么挣来的吗?我们要把你送到瑞士去,你知道那要花很多钱吗?”突然他感到一阵厌恶,他想用肥皂好好把手洗一下。他更加火冒三丈地说:“别哭了,哭不会让你得到任何东西!与其在这里哭,还不如好好用用你的脑子!想想一个家,一个公司是怎么建起来的……别忘了你那去世的父亲是从卖柴火开始的!好了,好了,你要哭就哭吧,但是不要在这里哭,回你房间哭去……”
看着往厨房走去的妹妹的背影,他嘟囔道:“所有的事情,这个家、公司,所有的事情都要我来管!”然后,他发现藤桌上的茶水也凉了。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又坐到了藤椅上,他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妻子。为了平息内心的委屈和不安,他开始努力集中注意力去看报上那些关于哈塔伊事件的文章,但他什么也没看进去。他把报纸放在胸前,把头靠到椅背上,茫然地看着花园里的栗子树和椴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