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家时恰好是午夜前;我们也没有必要穿过杰弗生。在我们折进大门之前,我看得见灯光,枝形吊灯——门厅,客厅,以及詹尼姑妈甚至教林戈将其称之为起居室的房间(就她来说毫不费力,也许甚至并无什么意图),灯光朝外射出,穿过门廊,穿过房柱。接着我看见了马匹,在黑色的轮廓下皮革和带扣微微发光,接着又看见他们——怀亚特和爸爸的旧骑兵连的其他人——我忘记了他们会来的。我忘记了他们会来的,我记得当时我想到,既然我疲倦了,由于紧张而筋疲力尽,因而今天晚上就须开始,我甚至无须等到明天才开始抵制。我想外面有他们的警卫,哨兵,因为他们似乎立即就知道我们在马车道上。怀亚特前来迎我,我止住牝马,低头看见他和在他身后几码处聚集起来的其他人,他们带有南方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摆出的那种奇特的像秃鹫一般的拘谨。
“这个,孩子。”乔治说道。
“难道是——”我说道,“难道他——”
“没有什么,在前面。雷德蒙绝非懦夫。约翰像平常一样袖口里面带着大口径短筒手枪,但他根本没有碰它,根本没有把手伸过去。”我见过他抓枪的样子,有一次他表演给我看:那把手枪(不到四英寸长)平放进他的左腕部里面,用他自己用铁丝和旧钟弹簧制成的夹子夹住,他同时举起双手,双手交叉,从左手的下方射击,就好像不让自己看见自己在做什么似的;他杀死一个人的时候,在自己外衣袖子上也打穿一个洞。“不过你想进家,”怀亚特说道,于是站到一旁,接着又说道,“我们每一个人,我,我们都要使你摆脱开这件事。”我还没有催动牝马,也没有打算说话,可是他迅速继续讲着,就好像他已经预演了这一切、预演了他的演说和我的演说,并且知道我会说些什么似的,只顾自己说着话,就像他进家就当取下帽子或对生人说话时就会使用“先生”那样:“你年轻,只是个孩子,对这种事你什么经验也没有。除此之外,家里还有两位女士需要你考虑。他会理解的,没有什么事。”
“我想我是能处理的。”我说道。
“当然,”他说道,在他的嗓音里并没有惊讶,什么也没有,因为他已经预演过了,“我猜想我们都知道你会这么说的。”他接着后退了一步,简直成了是他而不是我吩咐马往前走了,但他们都跟随着,仍是那样拘谨,既假情假义又贪婪。这时我看见德鲁西拉站在门前台阶的顶端,灯光从敞开的门窗射出来,好似舞台布景一般,她身穿黄色的舞会服,我相信甚至从这儿我也闻得见她头发上的美人樱香味,她僵立着,然而却散发出某种比那两枪所一定发出的响声更为响亮的东西——某种也贪婪且又充满激情的东西。尽管我已下了马,而且已有人把我的牝马牵走,但我似乎仍骑在马上,注视着自己进入她像又一位演员那样所假定出的场景之中,而怀亚特和别的人则在背景里组成合唱队,带着南方男人面对死亡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假情假义的拘谨——那个罗马假日产生自雾中诞生的新教,新教被移植进这个阳光暴虐、雪和中暑狂暴进行着交替的国家,所产生的一个种族又对雪和中暑均无动于衷。我拾级而上,朝那个蜡烛般僵立的黄色人影走去,那人影仅动了动,伸出一只手;我们并肩站着,朝下看着他们,他们挤成一团,马匹在他们身后也簇成一团,从明亮的门窗射出的光达及它们身上。他们中有一个人跺了跺脚,喘了口粗气,用马具弄出刺耳的响声。
“谢谢你们,先生们,”我说道,“我的姑妈和我的——德鲁西拉谢谢你们。你们没有必要留下了,晚安。”他们咕哝着,转过身子。乔治·怀亚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
“明天?”他说道。
“明天。”他们然后走了,拿着帽子,蹑手蹑脚,即使是在地上、在安静而又有弹性的大地上走也不敢弄出响声,就好像房里的每一个醒着的人都要睡觉似的,那指的是房里每一个本来睡着而他们又能惊醒的人。接着他们离去了,我和德鲁西拉转过身,穿过门廊,她的手轻放在我的手腕上,然而却向我释放进那种隐秘而又充满激情的贪婪,令我像触电一般,她的脸倚在我的肩膀上——头发参差不齐,每一只耳朵上面都插着一个美人樱枝,眼睛带着那种狂热的兴奋盯着我。我们进入走廊,穿过走廊,她的手毫无压力地引导着我,并走进客厅。这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了——那作为死亡的变更——并非他现在仅是人体,而是他在躺着。但是我尚未看他,因为我知道,我要是看见他的话就会心跳,我朝詹尼姑妈走去,她刚从路维尼亚站在其后的一把椅子上站起身来。她是爸爸的妹妹,比德鲁西拉个子高但年龄并不比她大,她丈夫在战争一开始时就战死了,是在莫尔特利要塞被一艘联邦军的快速帆船发射的炮弹炸死的。她是六年前从卡罗来纳来到我们家的,我和林戈驾着马车去田纳西交叉点迎的她。当时是一月份,寒冷,清澈,车辙里结着冰,我们恰巧在天黑前返回家,詹尼姑妈坐在我身旁的座位上,拿着一柄花边阳伞,林戈坐在马车车板上,照看着一个内有两瓶老雪利酒的有盖提篮和两枝茉莉插条,现在这两个插条在花园里已长成树丛,还有她从卡罗来纳那个家里抢救出来的彩色窗格玻璃,她和爸爸以及巴耶德叔叔就是在那个家里出生的,爸爸原先为她在一间起居室里把这些玻璃嵌镶在楣窗上——我们来到马车道,爸爸(他现在从铁路上回家了)下了台阶,把她从马车上抱下来,说道:“哎,詹尼。”她说道:“哎,约翰尼。”并哭了起来。她也站着,当我走近时她看着我——与爸爸同样的头发,同样的高鼻梁,同样的眼睛,只不过这双眼睛目不转睛,非常聪明,而不是容不得他人。她压根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吻了吻我,双手轻落在我的肩膀上,接着德鲁西拉说话了,就好像她是以一种可怕的耐性等着这空洞的仪式结束似的,嗓音像铃声一样:清晰,毫无知觉,一个调子,清脆响亮又得意扬扬:“来,巴耶德。”
“你是不是最好睡觉去?”詹尼姑妈说道。
“是的,”德鲁西拉以那种清脆响亮又欣喜若狂的腔调说道,“哦,是的,有的是时间睡觉。”我跟着她,她的手又毫无压力地引导着我;现在我看见他了。那完全就像我想象中的那样——马刀、羽毛饰等——但却带有那种更替,那种无可挽回的区别,我曾期待着那种区别但却并未使之付诸现实,就好像你可以将食物置于胃中,但一时间胃却拒不吸收一般——这是当我低头看着那张我认识的脸时所带有的无限悲哀和痛惜——那鼻子,那头发,以及遮在那种偏狭固执之上的眼睑——我意识到,我现在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张脸在安睡;那双空虚的手现在仍在曾经是(无疑是)毫无必要的流血的隐形污迹的下面,那双手由于极其没有活动力而显得笨拙,太笨拙了,不致做出从今以后必须永远陪伴着他的清醒和睡眠的致命行径,也许他乐于最终放弃这些行径——首先这些奇特的配件就是被笨拙地设想出来的,可是人类却又教会自己用这些配件做这么多事情,多得超过人们原先的打算或者能够做了又受到宽恕,现在这些配件已将那种生活放弃,交与他那偏狭固执的心所狂热拥有的事物;这时我知道,我马上就会心跳了。因而德鲁西拉一定是说了两遍我才听见,我转过身来,刹那间看见詹尼姑妈和路维尼亚在注视着我们,她们听见了德鲁西拉的话,现在那种毫无知觉的银铃般的性质消失了,她的嗓音动情地降了下去,耳语声传进那个安静的、充满死气的房屋:“巴耶德。”她面对着我,靠得很近了;她站着递给我两把决斗用的手枪,一只手拿着一把,这时她头发上的美人樱的香味似乎又增加了一百倍。“拿着,巴耶德,”她说道,与去年夏天她说“吻我”时是一个口吻,已经在把那两支手枪硬往我的手里塞了,以那种动情而又贪婪的兴奋注视着我,说话的嗓音变弱了,却又由于带有期望而动情,“拿着,我为你留着的,我把它们给你。哦,你会感激我的,你会记住我的,是我把他们说仅属上帝的一种标志放在你的手中,是我把属于天国的东西取来交给你。你感觉到它们了吗?这些真正的长枪筒不是就像正义一样真实,这些扳机(你扣动了)不是就像报复一样迅速,这两支枪不是就像爱的形体一样纤细、不可战胜而又致命吗?”我又见她胳臂弯成一个角度,伸了上去,两下子就把那两个美人樱枝从头发上取了下来,快得眼睛都追随不及,已经把其中一枝塞进我的上衣翻领,另一枝在她另一只手中给弄碎了,同时她仍以那种迅急动情的嗓音说着话,不过比耳语大不到哪儿去,“你瞧,我把一枝给了你,让你明天戴着(它不会凋谢的),另一枝我扔掉了,就像这样——”她把弄碎了的花扔在脚下,“我正式放弃它,我永远正式放弃美人樱,我已闻过它,它胜过勇气的香味,我所需要的也就在于此。现在让我看看你。”她朝后站了站,张大眼睛看着我——那张脸既无泪水又兴奋异常,发狂的眼睛又明亮又贪婪,“你是多么美呀,你知道吗?多么美:年轻,被允许去杀人,被允许去复仇,被允许把那令恶魔胆寒的天国之火置于你那赤裸的手中。不,是我,是我给你的,我置于你手中的,哦,你将会感谢我的,当我死去而你又上了年纪,自言自语说‘我已体味到一切’时,你会记得我的。——是这只手,对吧?”她走向前;她抓起我那仍拿着一把手枪的右手之后我才明白她要干什么,她弯下腰吻了我的手之后我才领悟到她为什么要抓起我的手。然后她停了下来,死一般的沉寂,神态仍是那种发狂而又兴奋的谦恭,热得发烫的嘴唇和双手仍然触着我的肌肤,就像枯叶一样轻轻触着我的肌肤,然而却又向肌肤里传输进那种隐秘、充满激情而且要命的是永远平和的干电池电荷。这是因为她们聪明,女人们聪明——只要触一下,不论是嘴唇的一触还是手指的一触,那种知识甚至洞察力就径直来到心脏,而根本不用烦扰那迟钝的脑子。她现在笔直地站着,带着难堪而又吃惊的怀疑瞪着我,那种怀疑独自占据她的脸庞足足有一分钟,而她的眼睛则全是空茫;我觉得我好像站了足足有一分钟,同时詹尼姑妈和路维尼亚注视着我们,等着她的眼睛充实起来。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嘴略微张着,而且就像女人用来密封水果瓶子用的橡皮圈一样苍白。然后她的眼睛充溢着一种暴露出辛酸和激情的表情。“哎呀,他不是——”她说道,“他不是——可我吻了他的手,”她惊呆地耳语道,“我吻了他的手!”又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升高,变成了尖叫,可仍然是大笑,大笑着尖叫着,她用手捂着嘴,试图自己使声音变弱,笑声从手指之间溢出,就像呕吐一般,那双暴露出怀疑的眼睛仍然越过手注视着我。
“路维尼亚!”詹尼姑妈说道。她们俩来到她面前,路维尼亚触到她,挽着,德鲁西拉把脸转向路维尼亚。
“我吻了他的手,路维尼亚!”她叫道,“你看见了吗?我吻了他的手!”笑声又升了起来,又成了尖叫但却仍是大笑,她仍像一个嘴里塞得太满的小孩一样,试图用手把笑声堵回去。
“带她上楼去。”詹尼姑妈说道,但她们俩已朝屋门走去了,路维尼亚半抱着德鲁西拉,愈近屋门笑声就愈见微弱,就好像笑声等着要到了那个空洞而又灯火辉煌的门厅的更大空间里再升起似的。接着笑声消失了,我和詹尼姑妈站在那儿,我知道我马上就会剧烈心跳起来。我能感觉到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就像你感觉血液开始倒流一般,好像在屋子里、在这栋房子里没有足够的空气,在似乎达不到秋分点的沉重、炎热、低矮的天空下面到处都没有足够的空气,空气中没有可供呼吸、可供肺部使用之物。现在是詹尼姑妈说了两遍“巴耶德”之后,我才听见。“你是不会想杀死他的,好啦。”
“好啦?”我说道。
“是的,好啦。不要成了德鲁西拉那样,她是个可怜的歇斯底里的年轻女人,也不要成了他那个样子,巴耶德,因为他现在死了。也不要成了乔治·怀亚特和明天早晨将等你的其他人那个样子。我知道你并不害怕。”
“不过那会有什么好处?”我说道,“那会有什么好处呢?”这时心跳又几乎开始急剧起来,我及时让它停止了,“我必须自个儿活着,你要知道。”
“那它就不仅仅是德鲁西拉、不仅仅是他、不仅仅是乔治·怀亚特和杰弗生喽?”
“是的。”我说道。
“答应我,明天你进城前让我看看你,好吗?”我看着她,我们相互对视了一会儿,接着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吻了下我又放开了我,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晚安,儿子。”她说道,接着她也离去了,现在心跳可以开始了。我知道我即刻就会看他,心就会急剧跳动,我确实看着他,在心急剧跳动之前感觉到那憋了老长的气息和心跳的短促停顿,心里想,也许我应该说“再见,爸爸”,可是并没有说。相反,我穿过房间,来到钢琴那儿,小心翼翼地把手枪放在钢琴上面,仍然使心跳不变得太响太速。接着我来到屋外的走廊,(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从窗户上看,只西蒙蹲在他旁边的一个凳子上。战争期间西蒙是他的贴身仆人,他们来到家时西蒙也有一套军服——一件邦联军士兵上衣,上面有一枚北佬准将的星章,现在他把这件衣服也穿上了,就像是他们给爸爸穿的衣服似的,他蹲在爸爸旁边的凳子上,并没有哭泣,并没有淌出那种流畅的泪水,那种泪水是白人的一种无关紧要的特征,而黑人对此又毫无所知,他只是蹲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下唇稍微有点松弛;他举起手,触到了棺材,那只黑手既僵硬看上去又脆弱,就像一捆枯枝一般,他然后又把手落了下来;他有一次把头转了过来,我见他眼珠转着,满眼通红,眼睛在他的脑壳里眨也不眨,就像被逼入绝境的狐狸的眼睛一样。到这时事情开始了,我的心急剧跳动起来,站在那儿,就是这个样子——悔恨与忧伤,那种能够忍受一切的悲惨、无言、毫无知觉的骨头从中站立起来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