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和林戈继续前进。雨下了一整天,现在又开始下个不停。我们一个人有两头骡子,行进速度颇快。雨在下着,我们有时根本就没有生火,我们就是这时算不清时间了,因为有一天早晨我们来到一堆仍在燃烧的火前,还有一头他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屠宰的猪;有时我们整夜骑行,估摸着过了两个小时就换坐骑,因而,我们有时是晚上睡觉,有时是白天睡觉,我们知道他们一定是每天在什么地方盯着我们,现在布克大伯不跟我们在一起了,他们甚至不敢停下来试图躲藏。
然后一天下午——雨已停了,但云还未散开,而且又冷了起来——几乎是黄昏时分,我们正在河边低地的旧马路上疾驰;树下面又暗又狭窄,疾驰之间我的骡子畏缩着闪到一旁,止住了步,我差一点就从骡子头上栽过去,原来有一个物件在马路中央从一根大树枝上挂了下来。那是一位老黑人,头上一圈白发,赤裸的脚趾指向下方,头歪在一侧,就像在沉思默想一般。一张便条钉在他身上,我们带着它骑到开辟地处才看得清上面的字。那是一张肮脏的纸,上面七扭八歪写着印刷体大字,就像小孩写的一般:
最后的警告但并不是威胁。回去。持本条者即得到我的许诺和保证。我的宗旨是不和孩子交锋。——格
下面又写了一些东西,是工整的小字,比格鲁比的字好看多了,不过你知道那是一个男人写的;我看着那张脏纸时,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人的形象,他那双匀称的小脚,他那长着黑汗毛的小手,他那件弄脏了的精致衬衫,他那件尽是泥的精致外套,那天晚上他就是这样坐在火堆的对面。
除了格鲁比之外,在此签名的还有其他人,其中尤其有一人对孩子比:格鲁比还更毫无顾忌,不过他意欲再给你和格鲁比一个机会。接受这个机会,今后会长大成人的,要是拒不接受,那就甚至连个孩子也当不成了。
我和林戈对目而视。这儿曾经有一栋房子,但现在已不复存在。过了开阔地,马路又在灰蒙蒙的薄暮中延伸进浓密的树丛中。“明天再说吧。”林戈说道。
到了第二天,那天夜里我们睡在干草堆里,但天一亮我们就又骑着骡子赶路了,在河边低地的模糊不清的马路上走着。这一次被惊退的倒是林戈的骡子,只见那人倏地从树丛之中迈步出来,穿着他那双满是泥污的精致靴子和外套,长着黑汗毛的小手握着手枪,在他的帽子和胡须之间只露出他的眼睛和鼻子。
“站住别动,”他说道,“我会监视你们的。”
我们没有移动,注视着他返回树丛,然后他们三人走了出来——留着胡子的人和另外一个人并肩走着,牵着两匹上着鞍子的马,第三个人双手背在后面走在他们的前面——这是一位壮硕大汉,满脸红胡子楂,灰眼睛,穿着一件褪了色的邦联军军服上衣,穿着北佬靴子,光着头,脸颊上有一长道血污,外套的一侧凝结着干泥,袖子在肩膀处被扯裂了,但我们并没有立即意识到,他的肩膀之所以看上去这么厚是由于他的双臂被反绑在背后。接着我们突然明白我们终于是在看着格鲁比,过了好长时间那个留着胡子的人才说道:“你们要找格鲁比,他就在这儿。”
我们只是骑在骡子上,因为从此刻起,那另外两个人甚至都没有再看我们一眼。“我要把他带走了,”留着胡子的人说道,“骑上你的马。”那另外一人骑上了一匹马,这时我们看得见他手中的手枪,它指着格鲁比的背。“把刀给我。”留着胡子的人说道。
那另一人并没有移动手枪,把他的刀子递给留胡子的人。这时格鲁比说话了,在这之前他一动都没动;他只是站在那儿,肩膀隆起,灰色的小眼睛冲着我和林戈眨着。
“孩子们,”他说道,“孩子们——”
“闭上你的嘴,”留胡子的人说道,嗓音冰冷、平静、几乎是愉快,“你的话说得已经够多了。要是在十二月的那个晚上你按我说的做了,你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们见他手持匕首,我心想过不了一分钟,我和林戈还有格鲁比都会想到同一回事儿,但他只是把格鲁比手上的绳索割断并迅速退回,当格鲁比转过身来时,他直接撞在留胡子的人的枪口上。
“别动,”留胡子的人说道,“你明白他的情况吗,布里杰?”
“是的。”另外那人说道。留胡子的人退回到另一匹马前,飞身上马,既未放下枪口也未忘了盯着格鲁比。接着他也骑在马上,低头看着格鲁比,在帽子和墨黑的胡须之间只露出他那个小鹰钩鼻子和眼睛。格鲁比开始晃起脑袋来。
“孩子们,”他说道,“孩子们,你们不会这样对待我吧。”
“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留胡子的人说道,“我不能代表这些孩子说话,但是既然你对孩子们这么周到,也许他们也会周到待你。不过我们还是要给你一次机会。”他的另外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伸进外套,刚伸进去就见另外一支手枪轻弹了出来,转了一圈落在格鲁比的脚下;格鲁比又移动了一下,但对方的两支手枪止住了他。留胡子的人从容骑在马上,低头看着格鲁比,以那种冰冷、沉静甚至并不是疯狂的恶毒口吻说着话:
“在这个国家里我们有过一件好东西,要不是因为你的话我们会得到它的。现在我们得脱开身了,得离开它,因为你神经发作杀死了一位老太太,而且你又神经发作,拒不为所犯的第一个错误做出补偿。良心的责备,”他说道,“良心的责备。你是这么惧怕使这个国家复活,结果使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不论是黑人还是白人,都在盯着我们。这都是因为你吓破了胆,杀死了一位你从未见过的老妇人。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东西,并不是为了一张邦联钞票,而是因为你惧怕一张有人在上面签上了贝德福德·福雷斯特的名字的纸。而且你现在口袋里就有一张完全一模一样的纸。”
他并没有看着另外那个人布里杰,而只是说道:“好啦,放松一下吧。不过得盯着他,你一转身他可就太心慈了。”
他们牵着马退了回去,肩并着肩,两把手枪瞄准着格鲁比的肚皮,一直退到矮树丛那儿。“我们要到得克萨斯去。要是你要离开这儿,我倒劝你起码也到那儿去,可是要记住得克萨斯地方大得很,别忘了。驾!”他喊道。
他掉转牝马,布里杰也掉转马头,就在这时,格鲁比跃身起来,从地上抓起手枪向前奔去,屈膝蹲着冲着矮树丛喊着,咒骂着。他朝着渐渐消失的马蹄声开了三枪,然后转身面对着我们。我和林戈也趴在地上,我记不清我们是什么时候趴倒的,又为什么趴倒,但我们是趴倒了,我记得我冲着林戈的脸看了一眼,然后站了起来,布克大伯的手枪拎在我手里就像火炉里的炭架一样沉重。接着我看见他身子不转了,他站在那儿,手枪吊在右腿间,看着我,突然又微笑起来。
“唔,孩子们,”他说道,“看来你们捉弄了我。该死的,让马特·鲍登愚弄我朝他开枪。”
我听得见我的嗓音了,那声音又微弱又显得遥远,就像那天在亚拉巴马那个女人的嗓音似的,因而我怀疑他是否能听见我的话:“你开了三枪,枪膛里还有两颗子弹。”
他的脸色并没有变化,要不然就是我没看清他的变化。那张脸只是低了下来,朝下看着,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在这支手枪里吗?”他说道。那样子就好像他在第一次审视一把手枪一般,他缓慢而又小心翼翼地把手枪从右手递到左手,又让它悬挂了下去,枪口朝下。“得,得,我还没有忘记怎么放枪,也没有忘记怎么数数。”某个地方有一只鸟儿——一只金翼啄木鸟——我听见它一直在叫,甚至那三声枪响也没有把它吓住,我也听得见林戈在喘气的时候发出一种抽噎的声音,就好像与其说我是在尽力盯着格鲁比,毋宁说我是在避而不看林戈一般。“嗯,现在她是完全安全了,因为看来我甚至都不能用右手射击。”
接着事情发生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以什么顺序发生的。他又大又壮,像只熊一样,可是我们最初见到他时,他是个俘虏,因而,即使我们曾注视着他跃起抓住手枪追着那两个人射击,但甚至现在他也更像个树桩子而不是动物。我所知道的就是,刹那之间他就穿着那件满是泥污的邦联军上衣站了起来,朝我们微笑着,红胡子楂之间略微露出了他的参差不齐的牙齿,稀疏的阳光落在胡子楂上,落在他的肩膀和袖口上,落在穗带被扯掉所留下的黑色痕迹上;再一刹那,又有两个明亮的橘色光斑,一个连着一个,靠在灰上衣的中央,那上衣自己朝我缓慢地膨胀了下来;外婆曾对我们讲过她在圣路易斯见过的气球,我们也经常梦见那气球,这上衣的膨胀就像那情景一样。
我猜想我听见那声音了,我猜想我一定听见了子弹的声音,而且我猜想他打我时我触到了他,但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两道明亮的闪光,那件灰色的军上衣突然落了下来,接着地面撞击了我。但我闻得出他的气味——男人的汗臭味,灰上衣碾进我的脸,灰上衣散发出马汗和木柴烧出的烟味和油脂味——而且我听得见他的声音,接着又听得见我的胳臂窝的声音,我想,“马上我就会听见我的手指折断了,但是我得坚持下去”,接着——我不知道到底是在他的胳臂或者腿的上方还是下方——我看见了林戈,他站在空中,酷似一只青蛙,连眼睛都像,也张着嘴,手里拿着他那把打开的小刀。
这时我自由了。只见林戈叉开腿骑在格鲁比的背上,格鲁比四肢着地一点点立起身来,我想举起手枪,只是胳臂动弹不得。接着格鲁比就像头公牛似的,猛地拱起背把林戈摔下,又转过身来,看着我们,蹲着,也张着嘴;接着我的胳臂举起了手枪,他转过身跑了。他本不应该穿着靴子从我们这儿跑开的,或者也许那也无关宏旨,因为现在我的胳臂已经抬了起来,而且现在我能同时看见格鲁比的背(他并没有惊叫,他从不出声)和手枪了,而且那手枪就像岩石一样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