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佬巡逻兵帮助我和林戈把溺死的马的挽具割断,把马车拖上岸来。我们在外婆脸上洒了点水,最后她醒了过来,他们用绳索匆促做成挽具,把他们的两匹马套上。悬崖顶上有一条路,接着我们看得见河岸上有火。他们仍然在河对岸唱着歌,不过现在安静多了。在河这一边巡逻兵仍骑着马在悬崖上爬上爬下,河边有火的地方有一股股步兵。接着我们开始在一排排帐篷当中穿过,外婆倚着我躺着,于是我能够看着她的脸;脸又白又沉静,眼睛也闭着。她看上去苍老,疲惫;我以前竟未意识到,她是多么老,身子又是多么小。接着我们开始在一堆堆大火中间穿过,黑人们穿着湿衣服围着火堆蹲坐着,士兵在他们当中分发食品;接着我们来到一条宽阔的马路,在一顶帐篷前面停了下来,帐篷门口有一个哨兵,里面点着灯。士兵们看着外婆。
“最好是送她去医院。”一个士兵说道。
外婆睁开眼睛,想坐起来。“不,”她说道,“请带我去见迪克上校,到那儿我就会好了。”
他们把她抬进帐篷,把她放在一把椅子上。她并没有移动身子;迪克上校走进时,她正闭着眼睛坐在那儿,一绺湿头发贴在脸上。我以前从未见过他——只是在我和林戈蹲在外婆的裙子底下憋着气的时候听见他的嗓音——但我立即就把他认了出来,他的胡须发亮,眼睛又明亮又严厉,他朝外婆弯下腰,说道:“这场该死的战争。该死的,该死的。”
“他们带走了银器、黑人和骡子,”外婆说道,“我是来取它们的。”
“要是它们在这个军团的什么地方,”他说道,“你尽管带走好了。我要自己见将军去。”他看着我和林戈。“哈!”他说道,“我相信我们以前也见过面。”然后他又离去了。
帐篷里暖热、安静,三只苍蝇围着提灯飞来绕去,帐篷外边军队的声音就像远方刮风一般。林戈坐在地上睡着了,头靠在膝盖上,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是半斤八两。我突然发现迪克上校回来了,有一个勤务兵正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外婆也是坐着,脸色苍白,眼睛闭上。
“也许你能把它们描述一下。”迪克上校对我说。
“我来说,”外婆说道,眼睛并没有睁开,“银器箱子是用麻绳捆着的,那是根新绳。两个黑人,名叫卢什和费拉德尔菲。骡子名叫老百和廷尼。”
迪克上校转过身来,看着勤务兵写字。“你听明白了吗?”他说道。
勤务兵看了看他写下的东西。“我猜只是为了能把那么多黑人带走,将军也会乐于给他们两倍的银器和骡子。”他说道。
“现在我要去见将军。”迪克上校说道。
接着我们又动身了。我不知道时间过了有多久,因为他们不得不把我和林戈两人叫醒;我们又坐上马车,两匹军马拉着车走在又长又宽的马路上,另外一名军官和我们在一起,迪克上校已经离去了。我们来到一堆箱子和柜子面前,看上去那堆箱子和柜子比山还要高。后面是用绳子结成的围栏,里面全是骡子,站在旁边等着的黑人看上去有千人之多,男人、女人和孩子,湿衣服在身上变干了。外婆坐在马车里,现在睁大了眼睛,中尉读着那张纸,士兵们翻腾着那堆箱子。“十个用麻绳捆着的箱子。”中尉念道,“找着了吗?……一百一十匹骡子。说是从费拉德尔菲亚来的——那是在密西西比。找出这些密西西比骡子来,给它们系上缰绳。”
“我们没有一百一十匹密西西比骡子。”军士说道。
“把我们有的都搞来,快,”他转向外婆,“那些是你的黑人,夫人。”
外婆看着他,眼睛睁得像林戈的眼睛那么大。她往后缩了一下,手捂在胸前。“可是他们不是——他们不是——”她说道。
“他们不都是你的人吗?”中尉说道,“这我知道。将军说,他还要再敬赠你一百人。”
“可是他们不是——我们并没有——”外婆说道。
“她还要把房子要回来,”军士说道,“我们什么房子也没有,老奶奶,”他说道,“你只得用箱子、黑人和骡子来将就了。不管怎么说,马车上可摆不下一栋房子吧。”
我们坐着,他们把那十个箱子装上马车,车刚巧装得下。他们又搞来一些木料和挽具,套上四头骡子。“你们谁能驾两对共轭马,到这儿来。”中尉说道。一个黑人走了过来,与外婆并列坐下;以前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他。在我们的身后,他们正把骡子从围栏里赶出来。
“你想让一些女人骑牲口?”中尉说道。
“是的。”外婆低语道。
“来,”中尉说道,“一人一头骡子。”然后他把那张纸递给我,“给你。河上游大约二十英里的地方有一个浅滩,你们可以在那儿过河。你们最好在更多的黑人决定跟你们去之前就离开这里。”
我们坐着车,马车上载着十只箱子,骡子和黑人大军尾随在后,一直走到天亮。外婆一动也不动,坐在那个奇怪的黑人旁边,头戴康普生太太的帽子,手里拿着阳伞。但她并没有睡着,因为当天亮得可以看得见东西时,她说道:“把马车停下来。”马车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来看着我。“让我看看那张纸。”她说道。
我们把纸打开,看着那工整的字迹。
司令部令
所有的旅、团及各级指挥官:
你们将看到持本命令者充分重新拥有下述财产,即:箱子十只,以麻绳捆绑,内装银器。一百一十头在密西西比的费拉德尔菲亚附近捉住的无主骡子。一百一十名男女黑人,他们属于同一地区并曾在该地区走失。
再者,你们将务必使持本命令者得到必要的食品供应和饲料供应,以加快其向目的地的进程。
田纳西战区
——军团
野战司令部
一八六三年八月十四日
我们在灰暗的光线下互相看着。“我想,你得把他们带回去了。”林戈说道。
外婆看着我。“我们也能得到食物和饲料。”我说道。
“是的,”外婆说道,“我当时尽量好好对他们说的,你和林戈是听到的。这是上帝的干预。”
我们停了下来,一直睡到中午。那天下午我们来到那个浅滩。我们已经从峭壁上朝下走,才发现一队骑兵在那儿宿营,要想停下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一定是发现了,过来拦截我们了。”林戈说道。太晚了,已经有一名军官和两名士兵骑马朝我们走来。
“我要告诉他们真相,”外婆说道,“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她坐在那儿,身子稍微朝后缩了一下,他们骑马过来时,她已经举起了一只手,另一只手把那张纸递了出去。那军官是个红脸大汉,他看了看我们,拿过那张纸,看完就骂起人来。他骑坐在马上骂着,我们则盯着他。
“你们缺多少?”他说道。
“我缺多少什么?”外婆说道。
“骡子!”军官嚷道,“骡子!骡子!难道我是像拥有用麻绳捆着的银器箱子或是黑人的样子吗?”
“难道我们——”外婆说道,手捂在胸前,看着他;我料想是林戈头一个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们想要五十匹。”林戈说道。
“五十匹,嘿?”军官说道。他又骂了起来,转向身后的一个士兵,又骂起他来。“数数他们的骡子有多少!”他说道,“你以为我会信他们的话吗?”
那个士兵数着骡子;我们动也没动,我想我们当时连气都喘不过来。“六十三匹。”士兵说道。
军官看着我们。“一百一十扣除六十三还差四十七,”他说道,咒骂着,“赶过四十七匹骡子来!快!”他又看着我们,“你们以为你们能坑我三匹骡子吗,嘿?”
“四十七匹就够,”林戈说道,“只不过我想也许我们最好吃点什么,就像纸上提到的那样。”
我们穿过浅滩。我们没有停步,他们一把其余的骡子赶来我们就动身了,又有一些妇女骑上了骡子。我们继续前进。当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可是我们并没有停下。
“哈!”林戈说道,“这是谁的干预呢?”
我们一直走到午夜才停下来。这一次是外婆盯着林戈。“林戈。”她说道。
“我从未说过纸上没有说的事,”林戈说道,“是那个人说的,不是我。我所做的就是告诉他,一百一十匹骡子是咋回事儿,我从未说过我们要那么多。再说,现在为这事祷告也没有用了;谁也说不准在我们到家之前会出什么事。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我们得怎么处理这些黑人。”
“是的。”外婆说道。我们把骑兵军官给我们的食物煮熟吃了,然后外婆叫所有住在亚拉巴马的黑人到跟前来。那大约有他们的一半。“我想,你们都想再过一些河去撵北佬军,是吗?”外婆说道。他们站在那儿,在尘土里移动着脚。“什么?你们谁都不想去吗?”他们只是站在那儿。“那么,从现在起你们要跟谁去呢?”
过了一会儿,他们中一个人说道:“跟你去,小姐。”
“那好,”外婆说道,“现在听我的。回家去。要是我再听说你们有谁又这么七零八落的,我可就不客气了。现在站好队,一个个地过来,咱们分食物。”
到最后一位领完食物时,已经过了好久的时间。我们再次动身时,差不多可以一个人骑一匹骡子,但并非人各一匹,现在是林戈赶车了。他并没有问,只是上了车,径直抓住缰绳,外婆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上;她只不过对他说过一次,要他不要赶得太快。这样我就到了后头,坐在一个箱子上,那天下午睡了一觉;是车停下的声音把我搞醒了。我们刚从山上下来,来到一块平地,这时我看见他们在庄稼地的那边,有十二个人,是身穿蓝服的骑兵。他们还没有看见我们,在疾驰着,外婆和林戈注视着他们。
“他们不值得耍弄,”林戈说道,“不过他们有马。”
“我们已经有一百一十匹了,”外婆说道,“那张纸所要求的就是这么多。”
“那好,“林戈说道,“你要继续走吗?”外婆没有回答,坐在那儿,身子稍微朝后缩了一下,手又捂在胸前。“哎呀,你打算怎么办呢?”林戈说道,“你得赶快决定,不然他们就要走了。”他看着她,她一动也不动。林戈从马车上探出身子。“嘿!”他大声叫道。他们迅速回头,看见了我们,于是掉转过马头。“外婆说到这儿来!”林戈吆喝道。
“你,林戈。”外婆低声说。
“那好,”林戈说道,“你想要我告诉他们不要理会这命令吗?”她没有答话,只是从林戈身后瞅着那两个越过庄稼地策马而来的北佬,脸上有那种犹豫不决的神色,手揪住胸前的衣服。那是一个中尉和一个军士,那中尉看上去比我和林戈大不到哪儿去。他看见外婆,摘下帽子。突然她的手从胸前伸出,手里握着那张纸,她把纸递给中尉,一句话也没有说。中尉打开纸,军士探头从他肩上望去,然后军士看着我们。
“这上面说的是骡子,不是马。”他说道。
“只是头一百匹是骡子,”林戈说道,“其余的十二匹是马。”
“该死的!”中尉说道,那声音就像姑娘骂人一样,“我对鲍恩上尉说过,不要用俘获来的马给我们提供装备!”
“你是说你要把马给他们吗?”军士说道。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中尉说道,那样子就像是要哭出来,“这上面有将军本人的签字!”
于是除了十五或二十个人之外,他们都有牲口骑了。我们继续前进。士兵们都站在路边的一棵树下,马鞍和笼头放在身边的地上——除了中尉之外。我们又开始动身的时候,他在马车旁跑着,看上去要哭一般,手里拿着帽子,看着外婆。
“你会在路上遇见部队的,”他说道,“我知道你会的。请你告诉他们我们在什么地方,叫他们给我们送来——马匹或者马车什么的,凡是我们能骑坐的什么都行,好吗?你不会忘记吧?”
“在后面二三十英里的地方有你们一些人,他们说有三匹多余的骡子,”林戈说道,“不过我们要是再看见他们,我们会告诉他们你们的事的。”
我们继续前进。我们来到一个镇子前,可是却绕了过去;林戈甚至不想停下车来把中尉的口信送去,可是外婆硬叫他停了下来,我们派了一个黑人去送信。
“又有一个人我们不用管饭了。”林戈说道。
我们继续前进。我们现在走得很快,每过几英里就换一次骡子。一个女人告诉我们,我们又来到密西西比,接着,在下午的时候,我们翻过山,只见我们的烟囱在那儿,沐浴在阳光之中,烟囱后面是那间小屋,路维尼亚在洗衣盆上面弯着腰,绳子上挂着的衣服随风摆动,又明亮又宁静。
“把车停下来。”外婆说道。
我们停了下来——那辆马车,那一百二十二匹骡子和马,以及我们从未有时间点数的黑人。
外婆缓缓下了车,转向林戈。“下来,”她说道,然后看着我,“你也下来,”她说道,“因为你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们下了马车,她看着我们。“我们说谎了。”她说道。
“说谎的是那张纸,不是我们。”林戈说道。
“纸上说的是一百一十匹,可我们得到了一百二十二匹,”外婆说道,“跪下来。”
“可是在我们之前,他们先偷了这些牲口。”林戈说道。
“可是我们说谎了,”外婆说道,“跪下。”她先跪了下来,然后我们三人都跪在路边,她祈祷着。晒衣绳上的衣服轻柔地摆动着,又宁静又明亮。接着路维尼亚看见了我们,在外婆祈祷的时候,她已经越过牧场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