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用商陆汁写了个条。“把它直接送给康普生太太,然后直接回来,”她说道,“在哪儿也别停。”
“你是说让我们走着去吗?”林戈说道,“你想要我们走上四英里到杰弗生,再走回来,而让那两匹马闲待着,什么也不干?”
“这些马是借的,”外婆说道,“在能够送还之前我要照料它们。”
“我想,你叫喊着要出发可又不知道要到哪儿去,而且你也不知道要照料多长时间。”林戈说道。
“你想要我用鞭子抽你吗?”路维尼亚说道。
我们步行到了杰弗生,把条子给了康普生太太,把那顶帽子、阳伞和手镜取来,又走回家。那天下午我们给马车上了油,晚饭后外婆又取来商陆汁,在一块纸头上写道:“俄亥俄某某骑兵队,纳撒尼尔·G.迪克上校。”然后折叠起来,用别针别在衣服里面。“这下我不会忘记了。”她说道。
“要是你忘记了,我想这些捣蛋孩子会提醒你的,”路维尼亚说道,“我想他们不会忘记那个人,那人不早不晚从那扇门进来,没让其余的人把他们从你的衣服底下拽出来,像两张浣熊皮似的钉在马房门上。”
“是的,”外婆说道,“现在睡觉吧。”
当夜我们睡在乔比的小屋里,一条红被子钉在屋椽的边上,悬挂下来把屋子一分为二。乔比正在马车那儿等着,外婆戴着康普生太太的帽子走了出来,登上马车,叫林戈打开阳伞并抓好缰绳。然后我们都停了下来,注视着乔比把什么东西塞进马车里的被子底下;那是我和林戈在房子的废墟中找到的那把滑膛枪的枪筒和铁部件。
“那是什么?”外婆说道。乔比没有看她。
“也许他们如果只是找到个枪把就会以为是整支枪呢。”他说道。
“那又怎么啦?”外婆说道。乔比现在谁也没有看。
“我只是尽力而为把银器和骡子夺回来。”他说道。
路维尼亚也什么没说,她与外婆只是看着乔比。过了一会儿他把滑膛枪枪筒从马车取下来,外婆拾起缰绳。
“把他带上吧,”路维尼亚说道,“至少他能看管马。”
“不,”外婆说道,“难道你看不出现在我能照顾的已经够多了吗?”
“那么你待在这儿,让我去,”路维尼亚说道,“我会都弄回来的。”
“不,”外婆说道,“我不会出事的。我要一直打听,直到找到迪克上校,然后我们将把箱子装在马上,卢什可以牵着骡子,我们再回家。”
接着路维尼亚开始行动起来,完全就像我们动身去孟菲斯的那天早晨布克·麦卡斯林大伯那样。她倚着马车轮子站在那儿,从爸爸的旧帽子底下看着外婆,叫嚷起来。“别把时间浪费在上校什么上面了!”她叫嚷道,“你告诉黑人们把卢什给你送来,你告诉他去取箱子和骡子,然后你又用鞭子抽他!”马车现在移动了;她已经松开车轮,在车轮旁走着,冲着外婆叫嚷道:“带上那把阳伞,也给他打上!”
“好的。”外婆说道。马车继续前进,我们经过废墟堆和立在废墟上的烟囱;我和林戈也找着了那只大钟的内部构件。太阳正在升起,反照着烟囱;我仍然看得见路维尼亚站在烟囱之间,站在小屋的前面,用手遮住阳光注视着我们。乔比仍然站在她的身后,抱着滑膛枪枪筒。他们把门完全毁掉了;我们来到马路上。
“你不想让我赶车吗?”我说道。
“我来赶,”外婆说道,“这些马是借的。”
“北佬们甚至看上它们一眼,就知道它们连步行的军队也跟不上,”林戈说道,“依我看,谁也不能伤害它们,除非这人没有足够的力气把它们从躺着的马路上拖开,让它们由自己拉的马车轧死。”
我们驾着车一直走到天黑,然后露营。太阳升起时,我们又走在马路上。“你最好让我赶一会儿车。”我说道。
“我来赶,”外婆说道,“是我借的马。”
“你要是想干点什么事,可以拿一会儿阳伞,”林戈说道,“让我的胳臂歇一会儿。”我拿过阳伞,他躺倒在马车里,把帽子盖在眼睛上。“快到豪克赫斯特时喊我,”他说道,“这样我就能探头看你跟我说过的铁路了。”
接下去六天的旅行他就是这个样子——仰面躺在马车车板上,帽子盖在眼睛上,睡着觉,或者与外婆换班拿着阳伞,喋喋不休地谈着铁路让我睡不成觉,他从来没有见过铁路,可是我们那次在豪克赫斯特过圣诞节时我看见铁路了。我和林戈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几乎同岁,爸爸总是说林戈比我稍微伶俐些,但这一点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就如同我们之间的肤色不同并不重要一样。重要之处,也就在于我们中有一个人做了什么事情或者看见什么,而另一位却没有做没有看,自打那次圣诞节起我就领先于林戈了,因为我已看到过铁路,看到过火车头。只不过我现在知道,对林戈来说它的意义不止如此,虽然我们两人在一段时间之内都尚且不打算看到我的信念的证明,而且甚至那时我们也不打算把它认出来。就好像林戈也把它感觉出来了,而且他所希望见到的铁路、疾驶的火车头把它象征了出来——那种运动,那种要运行的冲动已经在他的人们当中骚动沸腾起来,那种冲动比他们的肤色还要黑,毫无理性,追寻着寻求着一种幻觉、一种梦想,那是一种他们不可能知道的明亮的形体,因为在他们的遗产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告诉他人,甚至在老人的记忆中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告诉他人。“这就是我们将要找到的”;不论是他还是他们都不可能知道那是什么,然而它却在那儿——那些不可思议然而又难抗拒的冲动中的一个冲动,那些冲动不时地出现在各个种族的人民当中,驱使他们振奋起来,抛弃地球上的一切安全和融洽,离家外出,也不知去往何方,两手空空,除了希望和毁灭之外一切皆是茫然。
我们继续前进;走得并不快。或许似乎走得慢,因为我们来到了一块似乎根本无人居住的地带;那一整天我们甚至连一栋房子也没有见到。我并没有询问,外婆也没有说话;她只是坐在阳伞下面,戴着康普生太太的帽子,马匹在踱着方步,甚至我们车子卷起的尘土也在我们前面飞扬;过了一会儿,连林戈也坐起身来四下张望着。
“我们走错路了,”他说道,“这儿甚至没有人住,更不用说从这儿经过了。”
但过了一会儿山峦到了尽头,前面的马路又平坦又笔直,林戈突然喊叫了起来:“瞧呀!他们又来找咱们了!”接着我们也看到了——西方有一股尘云,缓缓地移动着——太慢了,不像是人骑马扬起的尘土——接着我们所行走的那条马路径直成了一条笔直通往东方的宽阔马路,战前我和外婆过圣诞节时在豪克赫斯特的铁路也是通往东方;我突然记起来了。
“这是通往豪克赫斯特的路。”我说道。但是林戈并没有在听;他在望着那股尘土,马车现在停下了,马匹的头垂着,我们的车扬起的尘土又突然向我们袭来,而那股巨大的尘云在西方缓缓升起。
“难道你看不出他们来了吗?”林戈嚷道,“快离开这儿!”
“他们不是北佬,”外婆说道,“北佬们已经来过了。”接着我们也看见了——一栋像我们家一样被烧掉的房子,三座烟囱立在一个废墟岗子之上,一个白人妇女和一个孩子站在一个小屋前面,看着我们。外婆看了看尘云,然后看了看通向东方的空旷马路。“是这条路。”她说道。
我们继续前行。现在似乎走得比任何时候都慢,那股尘烟在我们的身后,马路两边是烧毁了的房屋和弹棉机以及折毁了的栅栏,白人妇女和孩子们——我们压根儿一个黑人也没有见到——从黑人的小屋里向我们张望,他们现在住在黑人的小屋里,就像我们在家时住在黑人的小屋里一样;我们没有停下。“可怜的人,”外婆说道,“我多希望我们带的东西够和她们平分的。”
太阳落山时,我们离开马路宿营;林戈回头看着。“不管那是什么,我们都脱开身甩掉了,”他说道,“我看不见尘土了。”这一次,我们三人都在马车上睡。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只不过我突然醒了过来。外婆已经在马车上坐着,我能够看见她的头的上方是树枝和星星。突然我们三人都在马车里坐起身来,倾听着。他们正顺着马路走来,听上去有五十人左右;我们听得见脚步匆匆,还有一种气喘吁吁的咕哝声。准确地说那不是歌声,它没有歌声那么响。它只是一种声音,一种呼吸,一种喘息,它在低声吟唱,脚步在深深的尘埃中迅速沙沙作响。我也听得出有女人的声音,接着我突然从气味上嗅出他们了。
“黑人,”我悄声说道,“嘘——”我说道。
我们看不见他们,他们也看不见我们,也许他们甚至看都没看,只是在黑暗中那样走着,那样气喘吁吁地、匆忙地咕哝着,继续前行。然后太阳升了起来,我们也继续前行,沿着那条两侧是烧毁的房屋、弹棉机和栅栏的宽阔空荡的大马路前进。起先那就像通过一块从来就无人住过的地带,而此刻又像通过一块每一个人都同时死掉的地带。那天夜里我们醒过三次,在黑暗中坐在马车里,听见黑人在马路上通过。最后一次听见他们过去已是黎明以后,而且我们已经把马喂好了。这一次他们是一大群人,听上去就好像他们是在跑一般,就好像他们为了一直赶在日光前面而不得不跑一般。然后他们离去了。我和林戈又拿起了挽具,这时外婆说道:“等一下,别出声。”那只是一个人,我们听得见她在喘息啜泣,然后又听见另外一个声音。外婆开始从马车上下来。“她跌倒了,”她说道,“你们都快来。”
我们来到马路上的时候,那女人几乎是蹲在路边,双臂抱着什么东西,外婆正站在她旁边。那是个婴儿,有几个月大;她抱的样子就好像或许外婆打算从她怀中把孩子夺走似的。“我生了病,支持不住了,”她说道,“他们走了,把我留下了。”
“你丈夫跟他们在一起吗?”外婆说道。
“是的,”那女人说道,“他们都在那儿。”
“你住在哪儿?”外婆说道。她并没有回答。她蹲在尘土上,弯腰俯在婴儿上方。“要是我给你些吃的东西,你会往回走回家吗?”外婆说道。她仍然没有回答,只是蹲在那儿。“你看,你赶不上他们,他们也不会等你,”外婆说道,“难道你想死在路上让秃鹰把你吃掉吗?”但她甚至并没有看外婆,而只是蹲在那儿。
“我们去的地方是约旦,”她说道,“耶稣要在那么远的地方见我们。”
“上车吧。”外婆说道。她上了车,又是蹲坐着,就像在马路上时那样,抱着孩子,什么也不看——只是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晃,腿臀也上下左右摇摆着。太阳上山了;我们沿着一个长山丘下了山,开始穿过一片河边低地。
“我要在这儿下车。”她说道。外婆把车停了下来,她下了车。那儿除了茂密的橡胶树和丝柏以及仍是一片阴影的茂密矮树丛之外,压根儿什么也没有。
“你回家去吧,孩子。”外婆说道。她只是站在那儿。“把篮子递过来。”外婆说道。我把篮子递给她,她打开篮子,给了那女人一块面包和一块肉。我们继续前行,开始上山。我回头一看,她仍然站在那儿,抱着孩子,拿着外婆给她的面包和肉。她并没有看着我们。“别的人在低地那儿吗?”外婆问林戈。
“是的,”林戈说道,“她已经找着他们了。不过我想今天晚上她又会与他们失散。”
我们继续前行。我们爬上山,翻过山顶。这一次我回头看时,马路上已是空无一人。这是第六天早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