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是冒雨骑马离去了。早饭时仍下着雨,吃午饭的时候也在下着,因而看来我们根本用不着离家,最后外婆把针线放在一边,说道:“喂,把食谱拿来,马林戈。”林戈从厨房取来食谱,我和林戈俯卧在地板上,外婆打开书。“今天我们读什么呢?”她说道。
“饼。”我说道。
“很好。哪种饼呢?”问这句话已是多余,因为林戈已在她说话之前做了回答:
“椰子饼,外婆。”他每次都说椰子饼,我们从来也搞不清楚,林戈是否曾尝过椰子饼。战争爆发以前那个圣诞节我们吃了一些,林戈曾绞尽脑汁回想他们是否在厨房里吃过,可是记不起来了。我不时想帮他搞清楚,让他告诉我它是什么味道,什么样子,有时他几乎打算冒点风险回答,可又总是立即改变了主意。他说,他宁可只是可能尝过椰子饼而记不清,而不愿确凿知道没有尝过;说他要是描述的并非椰子饼,那就终生也不会再尝了。
“我想,多一点不会伤害我们。”外婆说道。
午后三四点,雨过天晴,阳光灿烂,我举步来到后走廊,林戈已经在我身后发了话:“我们上哪儿去?”我们经过鱼肉熏制厂,那儿我可看到马厩和小屋,可林戈还在问:“现在上哪儿去?”在我们到达马厩之前,乔比和卢什从牧场篱笆那边出现了,从新牲口圈把骡子带了过来。“我们现在干什么?”林戈说道。
“监视他。”我说道。
“监视他?监视谁?”我看着林戈。他正盯着我,眼球就像昨天晚上那样洁白而平静。“你说的是卢什。谁告诉我们要监视他?”
“谁也没有。我就是知道。”
“巴耶德,你是梦见的吗?”
“是的,昨天晚上梦见的。梦见了爸爸和路维尼亚。爸爸说要监视卢什,因为他知道为什么。”
“知道?”林戈说道,“知道什么?”可这也纯系明知故问;他喘了口气就自己回答了,他那双平静的圆眼睛眨了眨盯着我,“昨天。维克斯堡。昨天他把维克斯堡一脚踢掉了。他那时已经知道了,就像他说约翰老爷不在田纳西而约翰老爷果然不在一样。往下说,梦还告诉了你些什么?”
“就这些。监视他。梦还告诉我,我们还没来得及监视,他就会知道的。爸爸说,路维尼亚也得监视他,爸爸还说,即使他是她的儿子,她也得再稍微当一会儿白人。因为如果我们监视他的话,那么根据他的所作所为,我们就能知道什么时候要出事。”
“什么时候要出什么事?”
“我不知道。”林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就是这样了,”他说道,“如果是别人告诉你的,就有可能是谎言。可如果是你梦见的,那就不可能是谎言,因为梦里没有人告诉你这件事。所以我们得监视他。”
他们把骡子套到四轮运货马车上,穿过牧场,来到他们以前砍柴的地方,我们则一直跟踪他们。我们神秘地监视了他们两天。这时我们意识到,路维尼亚一直是多么严密地监视着我们。有时,我们隐藏起来注视着卢什和乔比给车装货,这时候就会听见她吆喝我们,而我们就不得不偷偷溜到一边,然后再跑,以便让路维尼亚发现我们是来自另外一个方向。有时她甚至不等我们绕圈子就碰见我们,这时林戈就躲在我身后,而她就叱责我们:“你们在搞什么鬼名堂?你们在干什么,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们并没有告诉她,只是跟着她返回厨房,她一边走着一边回过头叱责我们,可是她一进屋,我们就悄悄离开,最后她又看不见我们了,这时我们就跑回去,藏起来监视卢什。
所以那天晚上他出来的时候,我们正在他和费拉德尔菲的小屋外面。我们跟着他来到那个新牲口圈,听见他抓住骡子骑跑了。我们跑了过去,可是当我们也来到马路上的时候,却只能听见骡子在大步慢跑,逐渐消失了。不过我们也跑了老远一段路,因为甚至路维尼亚吆喝我们的声音也显得微弱、细小。在灿烂的星光下我们朝骡子离去的路上望去。“科林斯就是那个方向。”我说道。
第二天天黑他才回来。我们待在房子附近,轮流注视着马路,以便倘若他返回时天色已晚,就可使路维尼亚安静下来。天色已晚;她跟着我们爬上楼梯,看着我们上了床,而我们又溜了出去;我们正在通过乔比的小屋,这时门开了,卢什好似正巧从我们身边的暗处冒了出来一样。他几乎近得可以让我们触到他,不过他压根儿也没有看见我们;突然他好像悬挂在门口的灯光之下,恰似一个锡箔切成的人在跑一般,在我们几乎还未弄清楚到底看到了什么之前,他已进了小屋,门又关上了,一片漆黑。我们从窗户望去,只见他站在炉火前,衣服撕破、沾满污泥,那是在沼泽和洼地躲避巡逻兵时搞的,脸上还有那种喝醉了酒似的表情,不过他并未喝醉,好像他欠了老长时间的觉,现在又不想睡觉一样。乔比和费拉德尔菲身子探进火光之中,看着他,费拉德尔菲的嘴也张着,脸上也有同样的表情。这时我看见路维尼亚站在门口。她不声不响来到我们的身后,一只手放在门的侧柱上,看着卢什,而且又没有戴着爸爸的帽子。
“你是说,他们要使我们都获得自由?”费拉德尔菲说道。
“是的。”卢什把头朝后一扬,大声说道。乔比道:“别作声,卢什!”而卢什甚至看也没看他。“是的!”卢什说,“谢尔曼将军要扫平大地,黑人都要获得自由!”
这时路维尼亚两步走了过来,张开手掌在卢什的头上狠狠横着打了一下。“你这个黑傻瓜!”她说道,“你以为全世界有足够的北佬来鞭打白人吗?”
我们朝房子跑去,并没有等路维尼亚;我们又不知道她在我们身后。我们跑进屋子,只见外婆坐在灯旁,《圣经》打开放在膝上,脖子呈拱形,透过眼镜看着我们。“他们正在上这儿来!”我说道,“他们要来使我们获得自由!”
“什么?”她说道。
“卢什看见他们了!他们正在路上呢。是谢尔曼将军,他要使我们都获得自由!”我们注视着她,看她究竟会派谁去把那杆滑膛枪取下来——是派乔比去,还是派卢什去:要是派乔比去,那就是因为他年纪最大;要是派卢什去,那就是因为他见到他们了,该知道应该打什么。然后她也叫了起来,那嗓门就和路维尼亚一样有力而响亮。
“你,巴耶德·沙多里斯!你还没有上床吗?……路维尼亚!”她喊道。路维尼亚走了进来。“带孩子们上楼睡觉去,要是你听见他们今晚再吱声,我就允许你,而且也坚持要你把他们俩抽上一顿。”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就上了床。不过我们不能谈话,因为路维尼亚要在门厅的帆布床上睡觉。而林戈想上床和我在一起却又有些怕,因而我下了床,和他一起躺在草荐子上。“我们得盯着马路。”我说道。林戈抽噎着。
“看来得我们去。”他说道。
“你吓坏了吗?”
“不是很害怕,”他说道,“我只是希望约翰老爷在这儿。”
“唉,他不在,”我说道,“得我们去。”
我们躺在雪松小树林里监视着马路,盯了两天。路维尼亚不时吆喝我们,但是我们告诉她我们在什么地方,说我们在另外制一幅地图,而且除此之外,她从厨房也看得见雪松林。那儿凉爽多阴,而且安静,林戈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我也睡了一会儿。我进入梦乡——就好像我正在看着我们这块地方,可房屋、马厩、小棚、树木和一切却突然消失,我所看的那地方就像餐具柜一样平平整整、空空荡荡,而且越来越黑,继而我又突然不看这地方了;我是在那儿——一群吓坏了的小人在那儿移动着;他们是爸爸、外婆、乔比、路维尼亚、卢什、费拉德尔菲、林戈和我——这时林戈哽噎了一声,于是我朝路上望去,马路中央有一人骑着一匹漂亮的红棕马,正在用双筒望远镜望着我们那栋房屋——那是个北佬。
在一段颇长的时间里,我们只是躺在那儿看着他而已。我不知当时我们想看到什么,可是我们当时立即就认出他了;我记得当时我想到,“他那样子就像个人一样。”然后我和林戈相互瞪着对方,然后又匍匐而回,朝山下爬去,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爬的了,然后又穿越牧场朝家里跑去,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站起身的。我们似乎一直在跑着,头朝后仰,双手紧攥,最后来到篱笆墙前,又翻越篱笆墙,跑进房里。外婆的针线活计摆在桌上,可桌边她那把椅子却是空的。
“快!”我说道,“把它推过来!”可是林戈并没有动;我把椅子拽到桌子上,爬了上去,着手把滑膛枪举下来,这时林戈的眼睛就像门上的圆形把手似的。枪约十五磅重,不过关键倒不在于重量而在于长度;枪一经移动,就和椅子及别的东西跌落下来,发出了巨大的碰击声响。我们听见外婆在楼上床上坐了起来,接着又听见她的声音:“是谁?”
“快!”我说道,“赶快!”
“我吓坏了。”林戈说道。
“你,巴耶德!”外婆说道,“路维尼亚!”
我们两人端着枪的两头,恰似抬着一根圆木。“你想获得自由吗?”我说道,“你想获得自由吗?”
我们就这样端着枪,就像抬着根圆木,一人抬着一头,跑着。我们穿越小树林朝马路跑去,正好赶在马拐弯过来时把头埋在金银花丛后面。我们别的什么也没有听见,也许是因为我们正喘息不止,也许是因为我们不想听见别的什么声音。我们也没有再瞧;我们正忙着扳上扳机,顾不上再瞧了。在此以前我们曾练习过一两次,那是在外婆不在、乔比来做检查并更换火帽的时候。林戈把它举起,我双手抓住枪管,举高,挺直身子,两腿在枪两侧并拢,滑倒在击发火帽的击铁上,使枪咔嗒发出声响。我们就是这么干的,忙得也没有来得及看;林戈把腰弯了下来,枪从他的后背伸了上去,他两手抱膝,上气不接下气。“射死这个兔崽子!射死他!”然后诸般景象平静下来了,我闭上眼睛,看到那人和那匹漂亮的马在烟雾中消失了。这声音就像是雷霆,烟雾就像灌木丛发生火灾时那么多,我听见马在嘶鸣,可别的什么也没有看见,是林戈在悲号:“伟大的上帝啊,巴耶德!这是整整一支军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