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和林戈在鱼肉熏制厂的后面制作了一幅逼肖的地图。虽说图上的维克斯堡只不过是从柴堆上弄来的一撮木屑,大河也只不过是用锄尖在压结实的泥土上刮出来的一道沟,可一切(大河、城市和地域)却生动如真,即使具体而微,仍拥有地势的那种虽说被动但却可以估量的不屈不挠,这种顽强比大炮还要沉重,相形之下,最显赫的胜利和最悲惨的失败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喧嚣而已。这是一场持久而又几乎毫无希望的考验那种冲突舞台的背景,对我和林戈来说,它是活灵活现的,只不过太阳把地面烘烤得太干燥,使我们从井里汲水不迭,我们气喘吁吁、没头没尾地跑着,水桶在护井小棚和战场之间漏着水,这样一来,也就首先要求我们联合起来,竭尽全力与一个共同的敌人也就是时间搏斗,然后才能在我们之间把疯狂胜利的模式惟妙惟肖地模拟出来,并使它像块布似的完好无损,成为在我们与现实之间、在我们与事实及劫数之间的一道屏障。这天下午似乎我们永远也灌不满水,湿不透它,要知道有三个星期的时间甚至连露水也没有。可是它终于湿透了,起码有了足够的湿的颜色,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始了。我们正要开始,这时卢什突然站在那儿望着我们。他是乔比的儿子、林戈的叔叔;他站在那儿(也不知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我们没有看到他露面,出现),置身于晌午的刺眼而又单调的阳光之中,未戴帽子,头略微翘起,但却坚挺着,并未歪斜,就像一枚炮弹一下子漫不经心地嵌入混凝土之中,内眼角微红,黑人喝酒时眼睛就是这个样子,他俯身看了看我和林戈所称的维克斯堡。这时我看到他妻子费拉德尔菲正在柴堆那儿,她弯着腰,怀抱着的木柴一直堆到胳臂肘的弯处,盯着卢什的后背。
“那是什么?”卢什说道。“维克斯堡。”我说道。
卢什笑了起来。他站在那儿看着木屑笑着,笑声并不大。
“过来,卢什。”费拉德尔菲从柴堆那儿说。她的嗓音也有点不同寻常——急切,也许是害怕。“你要是想吃晚饭,最好还是给我搬点柴火。”可是我闹不清楚到底是着急还是害怕,我连惊讶或者猜测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卢什突然弯下腰来,用手把木屑扫平了,令我和林戈猝不及防。
“见你们的维克斯堡的鬼去吧。”他说道。
“卢什!”费拉德尔菲说道。可是卢什蹲了下来,以那种表情看着我。我那时刚十二岁,不懂得得意扬扬是什么意思,甚至还不知道这个词。
“我告诉你件事,你是不知道的,”他说道,“科林斯。”
“科林斯?”我说道。费拉德尔菲已经把木柴放下,正快速朝我们走来。“也在密西西比,那儿并不远,我去过。”
“远倒没有什么关系。”卢什说道,那种腔调好像他要吟诵唱歌一般;他蹲在那儿,铁青色脑壳顶着刺眼而又单调的阳光,鼻子又扁又歪,并没有看着我或是林戈,就好像他的红眼角的双眼在脑壳那儿上下颠倒了,而我们所看到的正是眼球的漠然扁平的表面似的,“远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它正在路上!”
“在路上?在到哪儿去的路上?”
“问你爸爸,问约翰老爷吧。”
“他正在田纳西打仗呢,我没法问他。”
“你以为他是在田纳西吗?他现在没有必要在田纳西了。”这时费拉德尔菲攫住了他的胳臂。
“闭上你的嘴,黑鬼!”她叫道,嗓音是那样紧张而不顾一切,“过来,给我拿点木柴!”
然后他们离开了。我和林戈并没有看着他们走去。我们站在成为废墟的维克斯堡的上方,锄头勾画出来的那道乏味的水沟现在甚至连湿颜色也没有了,我们对目而视,一言不发。“什么?”林戈说道,“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我说道。我弯下腰,又把维克斯堡堆了起来。“喏,你瞧。”
可是林戈动也没动,只是望着我。“卢什笑了,他也说了科林斯,他也笑话科林斯。你猜,他知道我们缺少什么?”
“什么也不缺!”我说道,“你以为卢什会知道爸爸不知道的事吗?”
“约翰老爷在田纳西,也许他也不知道。”
“你以为要是科林斯有北佬,他会跑到老远的田纳西吗?你以为要是科林斯有北佬,那爸爸、范·多恩将军和平伯顿将军他们三个就不会也在那儿吗?”不过我也只不过说说而已,这点我明白,因为黑鬼们机灵得很,他们不是不清楚;真正有点用处的倒不是话,而是比话更响亮的东西,要响亮得多。于是我弯下腰来,抓了满满两把干土,又站了起来;林戈仍然动也不动站在那儿,即使在我把干土掷出时也只是看着我。“我是平伯顿将军!”我喊道,“呀!呀!”又弯下腰来,抓起干土扔了出去。林戈仍然动也不动。“好!”我喊道,“那么这次我当格兰特,你可以当平伯顿将军。”既然黑人机灵得很,那就非立即这样做不可。是这样安排的,我连当两次平伯顿将军,同时林戈当格兰特,然后我再当一次格兰特,这样林戈就能当平伯顿将军了,要不这样的话他就再也不玩了。可是现在,即使林戈也是一个黑鬼,那也非立即这样做不可,因为我和林戈是同月生的,并且由同一双乳房喂养,长期以来睡觉在一块儿,吃饭在一块儿,结果林戈完全和我一样把外婆喊作“外婆”,闹到后来也许他不再是个黑鬼,或者我不再是个白人小孩了,我们俩既不是黑鬼也不是白人,甚至不再是人:两个至高无上的未被击溃者,就像两只蛾子,或者两片羽毛,在飓风之上飘扬。于是我俩玩个不迭;我们根本也没有看到路维尼亚,她是乔比的妻子,林戈的奶奶。我们相距不到一臂之遥,掷起干土来狂暴又缓慢,结果谁也看不见对方,边掷着边号叫道:“杀死这些私生子!杀死他们!杀死他们!”这时她的声音就像一只巨大的手降临我们身上,把我们扬起的那些尘土都压平了,现在我们可以看见对方了,全身上下直到双眼都是尘土,掷土的双手还没有放下来。
“你,巴耶德!你,林戈!”她站在约有十码远的地方,叫喊的嘴还张着。我注意到,此刻她并没有戴着爸爸的那顶旧帽子,而寻常这帽子总是顶在她的头布上,即使只不过从厨房移步出来抱柴火时也是如此。“什么话?”她说道,“我听见你们说什么啊?”不过她并没有等我们作答,这时我看到她也在跑着。“瞧,大路上是谁来了!”她说道。
我们——我和林戈——原来就像冻僵似的一动不动,现在不约而同跑了起来,迈的步子不小也不大,穿过后院又绕着房子跑,外婆正站在前门台阶顶上,卢什也是刚从房子另一侧绕了过来停下脚步,俯视着通向大门的马车道。今年春天,那次爸爸回家的时候,我和林戈跑下马车道迎接他,往回走的时候,我站在一只马镫上,爸爸的胳臂搂着我,而林戈则抓住另一只马镫在马的旁边跑着。但这一次我们并非如此。我登上台阶,站在外婆身边,林戈和卢什站在走廊下方的地上,我们注视着那匹棕黄色的马进了那扇从不关闭的大门,沿着马车道走了过来。我们注视着他们——那匹憔悴的大马几乎是烟灰色,比他们在三英里外涉水时马皮上湿成泥块的尘土略浅一点。这匹马顺着马车道从容地走了过来,那种步态既不是走也不是跑,就好像从田纳西返回时它一直是压着步法,这是因为有必要围绕着废除了睡眠和休息的大地,大地又把疾驰这种微不足道之物贬黜到持久而又漫无目标的假日那种孤立的领域之中;爸爸也在涉过浅滩时搞湿了,长靴也是暗黑色,沾上了泥块,灰外衣饱经风雨鞭挞,外衣下摆比胸、背和两袖的颜色要深一些,纽扣失去了光泽,他的校官军衔的穗带破烂不堪,纽扣和穗带闪着晦暗的光,马刀松弛却僵直地吊在身边,好像它也重得不能摇动,或是附着干活的大腿,和他一样不能从马上移动似的。他停了下来;他看了看站在门廊上的外婆和我,又看了看站在地上的林戈和卢什。
“嗯,罗莎小姐,”他说道,“嗯,孩子们。”
“嗯,约翰。”外婆说道。卢什走了过来,抓住朱庇特的头;爸爸呆板地下了马,马刀撞击着他的湿长靴和腿,发出了单调而又沉闷的声响。
“给它梳刷一下,”爸爸说道,“好好喂喂,不过不要带到牧场去。让它待在空地里……去吧,跟卢什去。”他说道,好像朱庇特是个小孩子似的,卢什牵马往前走的时候,他用手拍着它的胁腹。这时我们能仔细地看他了,我指的是爸爸。他身材并不高大;他之所以在我们心目中身材高大,只不过是由于他的所作所为,是由于据我们所知他在弗吉尼亚和田纳西所一直做的事情的缘故。除他之外也有他人在干这些事儿,在干同样的事,但我们之所以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他是我们所知的唯一一个人。我们曾在夜晚听到他在一间安静的房屋里打鼾,看他吃饭,听他说话,知道他喜欢怎么睡觉、爱吃什么、乐意说什么。他身材是不高大,然而不知怎么他骑在马上比在马下显得甚至更小,因为朱庇特是匹高头大马,因而你一想到爸爸就会以为他也身材高大,所以一想到爸爸骑在朱庇特的身上,就好像你是在说:“他们俩在一块儿那会太大了,你是不会相信的。”因而你并不相信,因为此话果然不确。他朝台阶走来,拾级而上,马刀在身侧又重又乏味。这时,就像他每次返回的时候、像春天那次我站在他的一只马镫子上沿马车道上行走时那样,我又开始闻见——在他的衣服里,而且在他的胡子和肉体里闻到了那种气味,我相信这是火药和荣誉的气味,选举获胜的气味,但现在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现在知道,这种气味不过是忍耐的意志,是甚至与那种乐观主义都不相类的自我欺骗的一种嘲弄的甚至幽默的衰退,那种乐观主义相信,就我们的忍受力而言,要发生的事可能是最坏的情况。他登了四级台阶,那把马刀(他的实际身高与马刀的长度相等)随着步伐撞击着每一级台阶,然后他停了下来,摘下帽子。而这就是我的意思:他做的事情大于他本人。本来他满可以和外婆站在同一个水平面上,本来他只需稍微弯一下头,让她去吻他。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在她下面两级台阶处停了下来,光着头,伸出前额,让她的嘴唇去触及。外婆不得不稍微弯一下腰,不过,这个事实并没有使他起码为我们所呈现出的有关身高的体态的错觉减少一毫一分。
“我一直在等你。”外婆说道。
“啊。”爸爸说。然后他看着我,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他,站在下面台阶底部的林戈仍在看着他。
“你从田纳西一路骑马辛苦了。”我说道。
“啊。”爸爸又说道。
“田纳西真把你搞得瘦极了,”林戈说道,“他们在那儿吃些什么,约翰老爷?他们和老百姓吃一样的东西吗?”
这时我说话了,他看着我,而我则直视他的脸:“卢什说,你没有去田纳西。”
“卢什?”爸爸说,“卢什?”
“进来吧,”外婆说,“路维尼亚正在给你摆饭呢,你得赶快洗一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