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结束之后——到结案一共也没有花多少时间,人们第二天就找到了那个囚犯,他给吊在锯木厂二里路外一所黑人小学的钟绳上,验尸官从一个或几个陌生人手里接过他,做出已死的证词又把他交给最亲的亲属,一共没用去五分钟——正式负责办理这个案子的副警长在向他的妻子讲述事情的经过。他们是在自己的厨房里。副警长的妻子在做晚饭。自从昨天半夜前不久监狱被劫,副警长从床上被人叫醒投入行动以来,他忙个不停跑了许多地方,筋疲力尽,他坐在炉子旁边的一把椅子里,他也变得有点歇斯底里了。
“那些臭黑鬼,”他说,“我向上帝发誓,咱们过去在这上头没出太多乱子,真可以算是奇迹。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人。他们外表像人,也跟人一样站起来用后肢走路,他们会说话,你也听得懂,于是你就以为他们也能听懂你的话了,至少是有时候听得懂。可是要论正常的人的感情和情绪,那他们简直是一群野牛。就拿今天的这个说吧……”
“行了行了。”他妻子恶狠狠地说。她是个胖墩墩的女人,以前挺漂亮,现在头发已经花白,脖颈显得特别短,她看上去不像手忙脚乱的样子,倒是很镇静从容,不过脾气很暴躁,还有,她今天下午刚到俱乐部去打过一次纸牌,赢了头奖,应该得五角钱,可是另一个会员半路里杀出来,硬要重新算分,结果这一局完全不算。“我只希望你别让他进我的厨房。你们这些当官的!就知道整日价坐在法院外面闲聊。难怪两三人就能从你们鼻子底下把犯人劫走。要是你们再不注意点儿,连椅子、办公桌和窗台都要给他们搬走了呢。”
“伯特桑家的人可不止是两三个啊,”副警长说,“这一条线上可有四十二张很活跃的选票呢。那天我跟梅丢拿着选民名单挨个儿数过的。可是,你听我说……”这时他妻子端了一只碟子从炉子那边转身走过来。在她经过自己身边时,副警长赶紧把两只脚收回来,她走到餐厅去了,经过时她的身子几乎要擦着他的脑袋。副警长把声音提高一些好让远处也能听见:“他的老婆是因为他才死的。是这么回事吧。可是他伤不伤心呢?在葬仪上,他简直成了个了不起的大忙人。大家告诉我,还不等大家把棺材放进坑,他就夺过一把铲子朝她那儿抡土,速度赛过一架刮土机。这还不算——”他的妻子又走回来了。他又把脚往里收,重新调整自己的声音,因为现在距离又近了:“——兴许他对她的感情就是这样。没有法律禁止一个男人把老婆匆匆忙忙的埋掉,只要他没干什么事匆匆忙忙地送了她的终。可是第二天最早回来上班的就是他,除了那个烧火的不算,那个烧火的还没把锅炉点着他倒已经来到锯木厂了,就更不用说把水烧开了,要是再早来五分钟他甚至可以等烧火的一起把伯特桑叫醒,让伯特桑回家去继续睡他的觉呢,或是干脆当时就把伯特桑的脖子给抹了,免得后来给大伙儿增加那么多麻烦。”
“就这样,他来上班了,是来得最早的一个,麦克安德鲁斯和别的人原来以为他会给自己放一天假的,因为他刚埋了老婆,连一个黑鬼也没法找到更说得过去的放假理由了。在这种情况下,白人也得歇一天工以表示他对亡妻的深切哀悼,至于夫妻间感情如何那是另一回事,连一个小小孩也懂得既然工钱照拿,这样的假期不过白不过。可他偏不。他头一个来,不等上班的哨子吹完,就从一辆运木头的卡车上跳到另一辆,独自一个人抄起一根又一根十英尺长的柏木,扔来扔去仿佛那是火柴梗似的。然后,当所有的人终于说服自己,拿定主意随他去时,他老兄却在下午的半中腰,扔下手里的活就走掉了,连对不起、请原谅、明天见什么的都不跟麦克安德鲁斯或任何人说一声。他搞来了整整一加仑‘保头疼劲赛骡’的白威士忌,又回到锯木厂,参加进掷骰子的赌局,那是伯特桑的庄家,他用塞了铅的骰子骗厂里黑鬼的钱都骗了足足十五年了,这个赖特一屁股坐下来耍钱,自从他成了个半大不大的小子,能认清那些做过手脚的骰子上的点数以来,他一向心甘情愿地把工资的大约平均百分之九十九孝敬给伯特桑,可是这一回,五分钟后,他一刀下去,干净利落,把伯特桑的喉咙一直割到颈骨那儿。”他妻子又经过他身边到餐厅去了。他再次把脚缩回来,同时提高了嗓门。
“因此我和梅丢赶紧上现场去。我们倒不指望能有什么好结果,到这时候他没准已经过了杰克逊,直奔田纳西州了,天都快亮了嘛;老实说,要找到他,最简便的办法莫过于盯紧在伯特桑家那些小伙子的后面。不过,在他们找到他之后,也就没什么值得往回带的了,不过至少可以了结掉这桩案子。所以说,我们上他家里去真是偶然又偶然的事;我现在都不记得我们为什么去,反正我们是去了;他老兄居然在家。是坐在插上闩的大门后一只膝盖上放着打开的剃刀,另一只上放着装上子弹的猎枪吗?不。他睡着了。炉子上有一锅给他吃得一干二净的豌豆,他躺在后院大太阳底下,只有脑袋藏在廊檐下的阴影里,还有一只像熊和截去角的安古斯公牛杂交生出来的狗,在后门口叫救火和救命似的没命地叫。我们摇醒了他,他坐起来,说:‘没错,白人老兄,是俺干的。不过你们别把我关起来。’这时梅丢说了:‘伯特桑先生的亲戚倒也不想把你关起来。等他们抓到了你,你会呼吸到很新鲜的空气的。’于是他说:‘是俺干的。不过你别把我关起来。’——他一个劲地劝说、开导警长别把他关起来,没错儿,事情是他干的,是很糟,可是现在要把他与新鲜空气隔离开来,这可太不方便了。因此,我们把他装上汽车,这时候来了一个老太婆——是他妈妈或是姨妈什么的——急急地迈着碎步喘着气追了上来,要跟我们一块儿走。于是梅丢就使劲向她解释,要是伯特桑一伙赶在我们把他关进监狱之前找到我们,那可没她的好儿,可她还是要去;后来梅丢也说了,如果伯特桑那伙人真的找到我们,有她也在汽车里没准倒是件好事,因为虽说伯特桑用自己的影响帮梅丢去年夏天赢得那个区的选票,干涉法律的行为总是不能原谅的。”
“因此我们也让她坐上车,我们把那个黑鬼带进城,稳稳妥妥地关进监狱,把他交给了克特钱,克特钱带他上楼,那个老太婆也跟上去,一直跟到单人牢房,一面告诉克特钱:‘我是要想把他带好的。他一直是个好孩子。他以前可从来没有闯过祸,他事情做得不对,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不能让白人把他抢走呀。’克特钱后来烦了,就对她说,他不先抹肥皂就给白人剃头,后果如何,你们俩早先就不会好好琢磨琢磨吗。于是他把他们俩都关进了牢房,因为他也跟梅丢一样,觉得有她在,万一出什么事,没准能对伯特桑家的小伙子们起一些好的作用,梅丢的任期满了之后,说不定他自己要竞选个警长或别的什么官儿当当呢。于是克特钱回到楼下去了。紧接着,苦役队从外面回来,上楼到大牢房里去了。他还以为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事呢,可是就在这时,突然之间,他开始听到了喊叫声——倒不是大吼,而是喊叫,不过光有声音没有什么话语,于是他拔出手枪冲上楼梯朝大牢房跑去,苦役队就关在这里,克特钱朝小牢房一看,只见老太婆蹲伏在一个角落里,那个黑鬼把用螺丝拧紧固定在地上的铁床从地板上拔了出来,他站在牢房当中,铁床举在头上,就跟那是只小孩睡的摇篮似的,他对老太婆喊着说:‘俺不会伤着你的。’说完便把铁床朝墙上摔去,接着又走过来抓住那扇闩上的铁门,把它连砖头带合页从墙上拽了下来。他走出牢房,把整扇门顶在头上,仿佛那是一扇纱窗, ;他吼叫道:‘没事儿。没事儿。俺不想逃走。’”
“当然,克特钱本来可以当场开枪打死他的,不过就像他所说的,如果惩罚他的不是法律,那么享受优先权的应该是伯特桑家的小伙子。因此克特钱没有开枪。相反,他蹿到苦役队那些黑鬼的背后,离那扇铁门远远的,大声吼道:‘抓住他!把他放倒!’可那些黑鬼起先都缩在后面一动不动,克特钱只好用脚踢、用手枪柄揍他身边的那些黑鬼,他们只得向赖特拥去。克特钱说,整整有一分钟,谁冲上来赖特就把谁抓起来扔到房间另一头去,就跟那是破布娃娃似的,一边嘴里还在说:‘俺没打算逃走,俺没打算逃走。’到后来,大家终于按倒了他——只见一大堆黑脑袋、黑胳膊、黑腿在地上乱扭乱动,就跟开了锅似的。就算到这地步,克特钱说还不时会有一个黑鬼从地上飞起,飞过房间,像一只飞鼠那样摊开四肢,眼睛像汽车前灯似的鼓了出来,最后,他们总算按得他不能动了,克特钱走近去,把压在上面的黑鬼一层一层扒开,看见他躺在最底层,还在笑,一颗颗眼泪像小孩玩的弹球那么大,顺着脸颊从耳朵边上往下滚,掉在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仿佛有谁在摔鸟蛋,他笑啊笑啊,还说:‘你们弄得我都没法动脑子了。我都没法动脑子了。’你看,这多有趣儿。”
“依我看,要是你以后还想在这个家里吃晚饭,你快给我在五分钟之内把晚饭吃完,”他的妻子在餐厅里说道,“我要收桌子了,完了我还要去看电影呢。”
(李文俊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