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施里夫的那只胳膊上并没有雪,此刻,他的胳膊上根本就没有衣袖:仅仅是那只光滑的、长着丘比特般嫩肉的前臂和手再次伸到灯光下从他放烟具的空咖啡罐里取走只板烟斗,往里塞烟丝并把它点燃。那么说外面是零度了,昆丁想;很快施里夫就会抬起窗子,对着外面做深呼吸,捏紧拳头,腰部以上赤裸,人却在这钢铁般四方院上方温暖、玫瑰色的洞穴里。可是他还没有这样做呢,现在这个时刻,这个想法,已经晚了一个小时,烟斗熄灭了,翻转了过来,变凉了,四周有一层薄薄的烟灰,是在桌子上施里夫交叉着的两只肉红色、有金黄汗毛的胳臂的前面,此时施里夫透过他眼镜上那两片晦暗、反射出灯光的小月亮注视着昆丁。“那么说他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孙子,”他说。“那是他所追求的一切。耶稣呀,南方真不错。对不对。它可比戏园子强,对不对。它比《本·赫》精彩,对不对。难怪你们过上一阵就得跑出来,对不对啊。”
昆丁没有回答。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对着那张桌子,他的手放在打开的教科书的两侧,而那封信就放在书上:那张正方形的纸是拦腰对折的,如今摊开着,四分之三张开着,这纸因为旧折痕的杠杆作用一半翘起着,显得没有份量并且有一种古怪的飘浮感,它以这样一个角度摊开着,使他即便没有这份加出来的歪曲也根本不可能识读与辨认。可是他像是在读,或是尽可能像施里夫看到的那样是在读,他的脸稍稍低垂,心事重重,可以说很阴郁。“他跟爷爷谈过这事,”他说。“是在那一回,也就是建筑师逃走,打算逃走,打算逃进河床洼地回新奥尔良或是他要去的哪个地方,而他——”(“那个恶魔,对不?”施里夫说。昆丁没有回答他,没有停下,他的声音平平的,怪怪的,有点像在做梦但仍然隐隐带着那种阴沉的困惑与强压住的愤怒的陪音:因此施里夫,也很沉静,戴着眼镜除此以外身上什么都没有(桌子挡住了他腰以下的部位;任何人从房门进来都会以为他是一丝不挂的)活像是某个心态阴暗有点不正常的人用彩色生面团捏成的巴洛克风格面人儿,这个施里夫注视着他,怀着多思与专注的好奇心。)“捎话给爷爷和另外几个人并且让他的猎犬和野黑鬼也去搜捕,两天之后找到了那个建筑师,还逼得他在河堤下的一个洞里藏身。那是第二个夏天的事,当时他们烧出了全部的砖,打好地基,锯好、拾掇好大部分的大木料,而有一天那建筑师再也受不了这种生活了也许他怕自己会饿死或是野黑鬼们(说不定也包括萨德本上校)哪天断了粮会把他吃了,要不就是他想家了或者是他反正非走不可——”(“说不定他有个情人,”施里夫说。“说不定他就是想要女人了。你说过恶魔和那些黑鬼只有两个黑娘们。”昆丁同样没有答理这句话;很可能他没有听见,他在用那种怪怪的、压低的、沉静的声音说话,仿佛是对着他前面的桌子或是桌子上的书或是书上的那封信或是放在书两侧的他的手。)“——因此他走了。他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就从二十一个人的当中。说不定就在萨德本把身子转过去的时候,那些黑鬼是看见他走的只是觉得不值一提;他们是野人因此没准弄不清楚萨德本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干嘛一整天光了身子和他们一起泡在泥泞里。因此我寻思他们压根儿就没弄明白过建筑师去那里是干什么的,打算让他干什么,他已经干了什么,能干什么,他又是何等样人,因此说不定他们以为是萨德本遣走他的,叫他走开跳河寻死去,让他滚蛋,死了拉倒,或者说不定仅仅就是让他离开。于是他就走了,在光天化日之下跳起身来就走,穿着他的绣花背心,打着方特勒罗伊领结还戴了顶帽子,像是个浸礼会的众议员,说不定帽子是捏在手里的,他跑着进入沼泽地黑鬼们看他走出自己的视线接着便又干起活来而萨德本没有见到这一幕,直到天黑也没有想起他,也许是直到吃晚饭也没有,这时黑鬼们跟他说了于是他宣布明天歇工因为他得出门去借几条猎狗。倒不是他真的需要猎狗,要说寻找猎迹,他的黑鬼也是会的,不过没准他寻思客人们,其他的人,不会喜欢用黑鬼搜捕,他们是用惯猎狗的。于是爷爷(他当时也很年轻)带去几瓶香槟,有几个人则带上威士忌,他们在太阳下山不久后开始去那里集合,在他的房子那里,房子连墙壁都还没有,根本还算不得是什么仅仅是往地里埋下去几行砖,不过这没有关系因为反正他们不睡觉,爷爷说,他们仅仅是带了香槟、威士忌和萨德本最近打死的一头鹿的一条腿,围坐在篝火旁,半夜光景那个人牵了猎狗来了。接下去天也亮了,一开始猎狗遇到了一点麻烦因为野黑鬼里有几个仅仅为了消遣追循了大约一英里的猎迹。不过猎狗终于还是把猎迹理清了,当事情进行得顺利时猎狗和黑鬼走在河床洼地里而大多数的人则沿着堤岸骑马前进。可是爷爷和萨德本上校跟着狗和黑鬼们走因为萨德本生怕黑鬼们逮住建筑师后他来不及控制他们。他和爷爷好多地方都得步行,遇到崎岖的地段他们让一个黑鬼牵着马匹走直到他们能重新上马。爷爷说那天天气不错嗅迹也是留得蛮清楚的,可是萨德本却说要是建筑师等到十月或是十一月再逃走,天气就更加理想了。接下去他跟爷爷说了些他自己的事儿。
“他的问题出在过于天真上。突然之间他发现,不是发现他想干什么而是他不得不去干,非得去干不可,不管他想还是不想,因为如果他不干这事他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他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绝对无法面对所有那些男人和女人为了让他存在自己死去以便在他心中留下的东西,这些东西可以让他挺过去,也无法面对所有的死者他们等着看他是不是会把事情办好,会把事情处理好,因而能坦然面对不仅仅是早年间死去的人而且也包括他死去之后沿着他所走的路前进的活人。而且在他明白他的目标是什么的那个时刻,他发现这是世界上他最最不具备条件去做的一件事,因为他以前不仅仅不知道他得去做这件事,他甚至都不晓得世界上有这么一件事要做,需要完成,而这时他都快十四岁了。因为他是出生在西弗吉尼亚的,在山区里那儿——”(“不可能在西弗吉尼亚州,”施里夫说。“——什么?”昆丁说。“不可能在西弗吉尼亚州,”施里夫说。“因为一八三三年他在密西西比州时是二十五岁,这么说他出生于一八〇八年。一八〇八年还根本没有西弗吉尼亚州呢因为——”“行了,”昆丁说。“——西弗吉尼亚州还没有被批准——”“行了行了,”昆丁说。“——加入联邦一直要到——”“行了行了行了,”昆丁说。)“——山区那儿,他认识的不多的几户人家住在挤满孩子的圆木小屋里,他自己就出生在这样的小屋里——男人和小青年出去打猎或是躺在炉火前的地板上,而妇女与大姑娘就在他们身上跨过来跨过去好到火跟前去煮吃的,那里惟一的有色人种是印第安人,而你仅仅是透过来复枪的准星俯视他们的,在那儿他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没有想象过,一块地方,一片土地,是被清清楚楚地划分开,确确实实是被人拥有的,拥有的那些人啥事不干除了骑着骏马在上头走来走去或是穿着讲究的衣服坐在大房子的游廊上,与此同时,别的人为他们干活;他当时连想象都没有想象过会有这样的生活方式或是愿意过这样的生活方式,或是世界上真的有你想得出的一切物品,而拥有物品的人不仅仅可以鄙视那些不拥有的人,而且这种鄙视还受到支持,不仅仅被同样拥有物品的人而且也被那些不拥有物品而且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拥有的因而受到鄙视的人。因为在他原先生活的地方土地属于每一个人与所有人的,因此谁若是花力气圈出一块地而且说‘这是我的’那么这个人准是疯了;至于物品,别人拥有的不会多过你所拥有的因为每个人所拥有的也无非是他有足够的体力与精神去取得与保持的那些,只有疯子才会费这个事儿去取得甚至想能拥有比他吃得掉或是可以用来换火药与威士忌的更多的东西。因此他连知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全都被划分得清清楚楚、确定无疑与一丝不苟,住在这上面的人地位也都划分得清清楚楚、确定无疑与一丝不苟,取决于他们的皮肤恰好是什么颜色与资产恰好有多少,那里有为数不多的一些人不仅对别人有生杀予夺的而且还有交换与出卖的权力,他们能让活人替他们完成各种永无穷尽、单调重复的私人事务,例如从酒瓶里斟威士忌(这里倒也一样爱喝威士忌),把杯子放进这样一个人的手里或是在他上床前帮他脱下靴子,而自古以来所有人靴子都得自己脱而且一直得这样直到蹬腿咽气而这个活儿过去没人愿意做将来也不会有人想做不过就他所知也没有人动过念头想要逃避正如没人想过要逃避咀嚼、吞咽与呼吸这些负担一样。他幼年时根本不去听竟然也渗透到他所在的山区的有关泰特沃德如何阔绰的云山雾沼般的神话,因为他当时理解不了人们所说的是什么意思,等他长成为一个男孩时他也不去听因为眼前没有什么实例可以与之相比较与衡量使那些话具有生命与意义,而且他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自然不相信、不认为有一天他可能会有),也因为他很忙,得做男孩该做的种种活计;等他长大成了个半大小伙子时,好奇心本身把这些他不知道自己听说过的也思量过的故事重新挖掘出来,他感兴趣了,也很想去把这些地方见识上一回,但倒并不感到妒忌或遗憾,因为他单纯地认为某些人就是孳生在某个地方而另一些人则孳生在另一个地方,一些人生下来就很富有(或是幸运,他可能是这么说的:也很可能他把幸运说成是富有)而另一些人则不是这样,而(他是这样告诉爷爷的)人们自己在选择上是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的更谈不上感到遗憾了,因为(这也是他告诉爷爷的)他从来没想过任何人应该像当局或是权威那样,采取任何蔑视别人,不管是什么人这样蛮不讲理的做法。因此他几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一个世界直到他掉了进去。
“事情是这样的。他们掉了进去,整整一家人,他们回到海岸边去,而萨德本的一个老祖宗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也许就是从老伯利来的那艘船抵达詹姆斯敦的那会儿),一头栽回到泰特沃德,纯粹是由于高度、海拔与万有引力所致,仿佛这户人家与山区的那点点微弱的联系(他对爷爷说过几句他母亲在那前后死了而他老爸说过她是个善良、老是操心个没完的女人他会舍不得她的;还说了是因为那个妻子他的父亲才跑到西部那么边远的地方去的)断裂了,现在他们整整一家子人从父亲到那几个成年的女儿一直到连路都还不会走的小把戏,从山区跐溜下来,速度一点点加快,脏兮兮滞呆呆地粘成一团,像发大水的河里的一大堆无用的漂浮物,这团浮货以某种乖谬的方式移动着,没有生命的物体有时就是这样,它偏偏逆潮流而上,跨越弗吉尼亚高原,进入詹姆斯河口一带缓坡的低地。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迁移,或者是记不得了即使是他知道过——是父亲胸头的乐观情绪和希望呢还是思乡病,因为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父亲原先是从哪里出来的,他们回去的地方是否就是那里,或者即使是他父亲本人是否知道,记得,想记住或是想重新找到;——是否有某个人,某个旅行家,告诉过他有某个地方、有段时间生活很轻松,可以逃避山里那种为吃饱穿暖而不得不奋斗的艰苦生涯,或者没准是他父亲过去认识的某个人或是过去知道、仍然记得他父亲的某个人,刚好想起了他父亲,或者是某个想忘掉他父亲却不能完全做到的某个亲戚,托人捎话让他去他也依从了,他去不是为了答应给他留着的那份差使而是为了那份清闲,相信血亲总能让他少受点辛苦如果那真是个亲戚的话,倘若不是那他就得仰仗自己的懒人懒福和迄今为止一直在呵护着他的不知何方尊神了。可是他——”(“那恶魔,”施里夫说)“——不知道,或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听说过,被告之过,那个理由。他惟一记得的就是有天早晨父亲起床就对大一些的姑娘们说他们家还有什么吃的全都包好,有人去把小娃娃包卷妥当也有人往炉火上浇水接着他们便下山朝有路的地方走去。他们那时有一辆歪歪斜斜的两轮大车和两头踝关节胀肿的牛。他告诉爷爷他不记得这大车他父亲是从何处、何时以及如何弄到的了,而他(他当时十岁;那两个大些的男孩前些时就出走了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就赶起牛来因为几乎就在他们登上大车的同时他父亲开始仰八叉地躺在大车里,于被褥、马灯、水桶、包袱与孩子们的中间,不省人事,因为喝多了而鼾声如雷,父亲就是以这样的举动来完成迁徙中他那部分任务的。他就是那样说的。他不记得他们走了是几星期还是几个月或是一年(只不过有个姐姐离开小屋时还没有结婚,在他们终于停下来时也仍然没有结婚,虽然蓝色山脉的影子消失在他们眼前时她已经当了妈妈),弄不清到底是那一个冬天接着是春天再接着是夏天在路上赶上他们与超越了他们,还是他们在下山的过程中不慌不忙地赶上与超越了一个又一个的季节,甚至没准是下山本身就完成了这个过程,他们并不是与时间齐头并进而是在温度与气候上垂直下降——是一个(你不能说这是一个阶段,因为就他所记得或是他告诉爷爷他所记得的,这既没有一个明确的开端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结尾。也许叫变化比较恰当些)——是一种变化,从一种怒火中烧的无能为力和耐心的一动不动,那是当他们坐在小酒店和小客栈门外面的大车里等直到那位父亲把自己灌成烂醉如泥,到一种梦幻般、无目的地的移动,此时他们已把老头儿从某个棚子、茅房、谷仓或是沟壑里抬出来重新把他弄上大车,在这过程里他们像根本没有前进而仅仅是悬空吊着,而土地本身起了变化,变得平坦和宽阔了,从他们全都出生在那里的山沟,地势在他们两旁升起,扑向他们像一股潮水,潮水里有一张张陌生、严厉、凶狠的脸从小酒店的一扇扇门里伸出来,老头儿或是刚刚走进门去或是从那里被抬出来与扔出来(这一回是被一个巨硕公牛般的黑鬼,那是他们所见到的第一个黑人,头一个奴隶,他把老头儿像袋杂合面似的搭在肩膀上走出小店,他的——那黑鬼的——嘴笑得格格响露出满口墓碑似的牙齿)一张张脸涌上来旋即消失不见又换成了别的脸;土地、世界在他们身边升起并且流过仿佛那辆大车是在一个踏轮上移动(而现在是春天接着又是夏天了他们仍在前进朝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也毫无概念的地方,更不用说有想去的意图了;又是来自一个地方,小山边的一个说不清的地方,若想回到那里去也许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也许除开那个经常不省人事的父亲,他路程里的一个阶段是由酱红色的大象和蟒蛇伴随而行的,他像是一直想猎获它们——说得出路该怎么走了)把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一处处陌生的地方带进接着又带出他们严肃、静态的乡下人的惊异,是的,既有面孔,也有地方——小酒店、小客栈如今变成了小村落,小村落如今又变成了大村庄,大村庄又变成了市镇,乡野如今也越来越开阔平坦了,上面有好路与良田,黑鬼在地里干活而白人则骑在骏马背上监视他们,接着是更多的骏马与衣着鲜亮的人,在酒店里,人们脸上的神情也和山民们截然不同,老爸甚至都不让从前门进去,他那种山里人嗜酒的模样还不等他来得及买上一醉就被人搡出门了(这倒使他们如今日子开始过得还满顺心了)如今搡人出去时也不引起哄笑声了,即使有那嘲弄也是冷冷的里面不含多少温情。
“他就是那样开始懂事的。他懂得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不仅仅白人与黑人之间有区别,而且白人与白人之间也各不相同,这并非决定于是否举得起铁砧抠得出别人的眼珠或是灌下多少威士忌后仍能站直了走出房间。也就是说,他开始有点明白了但还是不知其所以然。他仍然认为那仅仅是在何处孳生与如何孳生的问题;是运气好与不好的问题;运气好的人反倒比运气不好的人更懒得、更不愿从这区别中去得到好处与名声,认为它带给自己许许多多惟独不是运气;他们但愿能对不幸者感到格外温柔甚至远远超过不幸者自己的需要。他是要到以后才发现这一切的。他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因为这事发生在他发现自己的天真的同一秒钟之内。他渴望的倒不是那一秒钟、那个时刻:而是明白这事情的本身:那个时刻,他们准已经明白,终于相信,他们不再是在旅行了,不再在行进,不再在往什么地方进发了——倒不是终于不动与处于安定下来的状态,因为他们赶路时也曾这样做过;他记得有一回在某个地方如何逐渐觉察出有皮鞋和暖和的衣服与没有这些之间,在舒适程度上是如何的不同:那是在一个牛棚里,他姐姐的婴儿就是在这里产下的,他告诉过爷爷,就他所记得的,发生在某个消逝了的时光里,怀孕也是如此。因为现在他们终于停下来了。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有一段时间,在最初的那些天、那些星期与那几个月里,他身上那种林中居民的本能,这本能他得自他长大的环境说不定是传留给他,由那两个出走不见了的兄长,其中的一个一直朝西走竟到过密西西比河边——传留给他,跟他们最后一次一去不回时留在小屋里的那些破皮茄克以及别的这一类东西一起——而他通过小规模的狩猎以及这一类男孩的实践,又加以磨练,使他总能认识环境而不至于(他是这样说的)久久也找不着回到山中小屋去的路。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他最后一次能准确说出他是在哪儿出生如今已经是几星期与几个月(没准是一年,那一年后,他开始弄不清自己的年龄究竟多大,此后再也没能搞清楚,因此他告诉爷爷他所说的年龄上与下都有一年的出入)之前的事了。因此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是为何在那里。他反正就是在那地方,或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反正是在这里,为许多张面孔所包围,几乎所有他过去认识,以后也一直认识的面孔(虽然气候、热度和潮湿使它们的数目在不断减少,逐渐变小,尽管有那个未结婚的姐姐的努力,她很快,仍然是压根儿没结婚,又有了一个孩子)住在一所小屋里,这所小屋几乎跟山区的那所一模一样只不过并非座落在晴天的风口里,而是在一条宽阔的大河旁,这条河有时根本看不出有水流,有时甚至还会倒灌,在这里他那些姐妹兄弟晚饭后像是全得了病,还不等下一次开饭都一一死去,在这里一团兵那么多的黑鬼在白人监管下种植他从未听说过的作物(老爹现在也干点儿活了,除了喝酒之外也做点儿事。至少,他在早餐后离开小屋,会清醒地回家来吃晚饭,他多少负责一些他们的吃喝)有一个人拥有所有的土地、黑鬼以及显然也包括那些当监工的白人,这个人住在他从未见过那么大的一幢房子里,此人大半个下午都花在(他说他曾经怎样在草地上纠结的灌木丛里爬行并隐蔽地躺着以观察那个人)两棵树之间挂着的一只桶板编成的吊床里,鞋子脱掉,带着一个黑鬼,这黑鬼衣服哪一天都穿得比他或是他父亲、姐姐所拥有和能穿上的要讲究,这黑鬼除了为这个人扇扇子和端酒之外别的什么活儿都不用干;而他(这时有十一、十二或是十三岁了,因为就是在这个关口上他领会到自己已经确切无疑地忘了计数自己的年龄)则整个下午躺在那里,与此同时他那几个姐姐过不了一会儿便出现在两英里以外那座小屋的门口,尖声叫他的名字,让他去取柴禾或是去打水,他瞅着那个人,此人不但夏天也有皮鞋而且甚至还可以不穿。
“可是他仍然不妒忌自己观察着的那个人。他眼红的是那双皮鞋,没准他希望他父亲也能养有一只穿宽幅衣料的猿猴可以给自己端端酒壶,并且负责把柴禾与水运进小屋,让他那几个姐姐用来洗洗涮涮,做吃的并且把屋子弄得暖暖和和的,而他呢,却可以逃开这些负担。没准他甚至还领会与明白他的姐姐从这里能得到什么乐趣,当她们的邻居们(像他们一样也是白人,住的小屋还没有黑奴们住的盖得讲究与保养得好,但仍然笼罩在自由的灿烂光环里,而黑奴区却没有光环尽管有不漏雨的屋顶与刷得白白的墙壁)看到她们被人伺候着。因为他还不单是没有失去天真,他甚至还没有发现自己拥有天真。他对那个人的妒忌,还不如他对一个正好拥有一支上好来复枪的山民的妒忌来得强烈呢。他会对这支枪垂涎三尺,但是他自己也会支持和确证枪主人有枪的骄傲与得意,因为他不能想象枪主人会如此厚颜无耻,对自己运气好拿到了枪而别人却没有炫耀不止,以至对别人说:因为我拥有这支枪,所以我的胳膊、大腿、血液和骨头比你们的都要高贵除非是因为在枪战中得到胜利:而人又究竟怎么能跟有穿得整整齐齐的黑鬼和能脱了鞋在吊床上一躺就是整个下午的人比试枪法呢?要是比试了,又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呢?有一天,他父亲差他送个口信到大宅子里去,当时,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天真的。他不记得(或是不曾说起)那口信是什么内容,显然他还是不大清楚他父亲在干什么活儿,老爹有什么活儿(或是打算做的什么活儿)与种植园有关—— 一个男孩,不是十三岁便是十四岁,他也说不准到底几岁,穿的是他父亲从种植园小铺里买来的衣服,已经破了,他的一个姐姐给他补好、改小让他穿着正合适,他对自己穿了这样的衣服是什么模样或是别人穿着会是什么模样毫不察觉,正如他对自己的皮肤无所思无所想一样,他顺着大路,拐进大门,沿着车道穿过一片空地,那里有更多的黑人在干活,一整天也没什么正经活儿可干,除了伺弄花卉和修整草坪,就这样,他来到宅子前,来到柱廊与前门那里,心想这下子他终于要看看里面了,看看一个人还能该些什么别的东西,此人可以专设一个黑鬼来给自己递酒、脱鞋,有鞋却可以不用穿,片刻也没有想到那人是不是很愿意坦然向别人显示自己的财富,像山民那样,山民惟恐别人不看跟自己的枪配套的盛火药的牛角和铅弹模子。不过他还是太天真了;他知道了这一点却不明白自己已经知道;他告诉爷爷,还不等来应门的那个猿猴黑鬼说完要说的话,他便像是散了架一样,他体内的一个部分扭转过来奔跑着穿越过他们在当地生活的两个年头,就像一个人匆匆穿过一个房间看了里面所有的东西接着转过身子重新穿过房间又从另一方面看了所有的东西这时你发现你方才根本没有见到它们,他匆匆回顾那两个年头看到了确实发生过而他以前连见都没有见着的一系列事情:某种肤浅、平板、默默地观看黑鬼的方式,那是他那几个姐姐和别的一些她们类型的白人女子看黑鬼的方式,不是怀着恐怖或是畏惧而是以一种主观设想的敌对态度,生成这态度也不是因为有任何确知的事实或理由而是出于一种感觉,从白人也是从黑人那里一代代传下来的感觉,其臭气弥漫于站在快坍塌的小屋的门口的白种女人与走在路上的黑鬼之间,这种感觉解释不太清楚因为事实上黑鬼们有更好的衣服,而黑鬼们并不用敌对情绪来回报也不怀任何刺激或嘲弄的感情而是通过这一事实本身,即:他们显然对之并无知觉,也未免太麻木了(你知道你可以揍他们,他告诉爷爷,他们不会还手甚至都不抵挡。可是你又不想打了,因为他们——黑鬼们——不是那个对手,不是你想打的那个对象;在你打他们的时候,你仿佛仅仅是打在上面印有一张脸的幼儿玩具气球上,那张脸光光滑滑的,臌胀着,快憋不住要爆发出大笑了,因此你不敢打它因为它仅仅是会炸裂,你宁愿让它继续往前走,走出你的视线而不愿让它哈哈大笑地站在那里)——关于晚上炉火前的聊天,当她们有人相伴的时候,或是让她们自己走动走动,晚饭后到另一座小屋去看望别人,女人家的声音相当清醒,甚至还相当平静,然而充溢着一种阴森和忧郁的调子而只有某个男人,往往是他那个喝醉酒的老爸,会突然插进来恶狠狠地重申自己是多么的了不起,力气多大如何招来同伴们的钦佩,而那个十三或是十四说不定还是十二岁的男孩知道男人们与女人们在讲的是同一件事虽然从来没有指名道姓过,就像人们谈起饥馑而不提围城,谈起生病时不提是什么传染病一样;——关于有一个下午他和他姐姐走在路上,这时他听他们后面有马车驶来于是便跨到路外面去这时他理会到他姐姐不打算给马车让路,她仍然走在路当中,以她头昂着的那个角度来表示一种阴沉沉的决不妥协的神情,于是他朝她大叫:紧接着是尘土扑来,几匹马仰立,马勒环扣与轮辐闪闪发光;他瞥见马车里有两把遮阳伞而那个戴了高顶绸礼帽的黑鬼大声喊道:‘嗨,姑娘!闪开!’接着一切都过去了,走掉了:马车与尘土,阳伞下瞪视着他姐姐的那两张脸:接下去他朝那团滚滚而去的尘土扔去几团不起作用的土块,后来,当那个猿猴穿戴的黑鬼管家在他说明来意那会儿老用身子挡住门口的时候,他才明白他当初扔土块并非朝向那个黑鬼车夫,其实是朝着由傲慢、精致的轮子所扬起的尘土,而且也是同样的不起作用;——关于一天深夜他父亲回家,跌跌撞撞进入了小屋;他能闻到威士忌的气味虽然当时从睡梦中给吵醒脑袋仍然昏昏沉沉,他在父亲的声音里听出了那同样强烈的出了气报了仇的喜悦感情:‘俺们今儿晚上把佩蒂伯恩家一个黑鬼猛抽了一顿’这话让他激动,他惊醒了,便问是佩蒂伯恩家的哪一个黑鬼而他父亲说自己也不清楚,这黑鬼以前没见到过:接着他问那黑鬼干了啥事而父亲却说,‘反正不是好东西,那佩蒂伯恩家的天杀狗娘养的黑鬼。’——由于当时他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天真,他准是和他父亲意味自己的回答一样地意味着他的问题:在感受着痛苦,在扭动与呐喊的,并不是真实的黑鬼,活的人与活生生的皮肉。他甚至像是可以看见他们:树林里被火炬划破的黑暗,白人们狰狞、歇斯底里的脸,那黑鬼气球般的面孔。也许黑鬼双手是给捆住或是被人扭住的,不过那也无关紧要,因为这并不是那气球脸用以挣扎和扭动以求得自由的那双手,并不是那张气球脸:气球脸仅仅是在他们之间保持着平衡,飘浮着,很光滑,臌胀得像纸一般薄。接着有个人会朝这气球死命地、不顾一切地挥去一拳,这以后孩子似乎看到他们在逃走,在拼命跑,带着他们身边的一切,而撵上他们,超过他们后还继续往前然后又回过身来再一次淹没他们的,则是那振耳欲聋的一阵阵淳厚笑声,无意义、让人胆战心惊的笑声,而如今他站在那扇白色门的前面,有个猿猴黑鬼挡在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这孩子,穿着打了补钉、改小的粗布工装,脚上没有鞋而且我谅他连试都没有试用过什么梳子因为那应该是他姐姐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宝贝东西——他从来没有思量过自己的头发、衣服或是任何人的头发与衣服直到他看到那个猿猴黑鬼,此人并非因为自身的原因恰好有幸在里士满两个城市。前者为弗吉尼亚州首府,后者为南卡罗来纳州东南部港市,都是南方内战前最古老、最富于贵族气的地方。\">受到过家庭礼仪的训练,他看着——”(“说不定甚至是在查尔斯顿,”施里夫悄没声地说。)“——黑鬼的那身打扮他甚至都不记得黑鬼说了些什么,不记得黑鬼用什么方式告诉他,甚至还没等他说完自己前来的目的,就让他以后再别上前门来要来就得绕到后面去。
“他甚至都记不得离开的事了。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在奔跑,已经离开宅子有一段路,却不是朝向家里。他没有哭,他说。他甚至都没有发火。他仅仅是得想一想,因此他朝着他能安静下来想一想的地方跑去,他知道那地方在哪儿。他钻进树林。他说他并没有告诉自己要去何处:是他的身体他的脚,自然而然上那儿去的——在那里,野兽走出来的一条小径没入了芦苇丛,一棵倒下的橡树压在上面形成了个洞窟似的窝巢,在此处他藏了块铁板以便有时候来烤点小野味。他说他倒退着爬进洞穴坐下背靠着拱起的根瘤,便寻思起来。因为他仍然无法把事情理顺。他甚至还弄不明白他的问题,他的障碍,是在于他的天真,因为在想清楚之前他是不可能把这一点弄明白的。于是他就在他也只好叫作经验的那点点少得可怜的东西里去寻找,以便找到某个能用来衡量的参照物,可是他什么也没能找到。人家叫他绕着去走后门,还不等他能把前来的目的说清,而他这一类人所住的房子全都没有后门仅仅有后窗,谁从窗户爬进来或是爬出去准是想藏起什么或是躲过什么,这两件事都不是他打算要做的。其实,他真的是来联系生意的,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他相信所有的人都会接受的。自然他没有期待人家会请他进去吃上一顿,因为从一个起火做饭的地方到另一个,这时间、路程还用不着以钟点或是日子计算;也许他也根本没指望别人会请他进屋子去。不过他确实指望别人能听他说,因为他来,被派来,是为了某桩生意,这生意,即使他记不得具体的是什么没准在那时(他说)他根本不懂,显然是多多少少与这种植园有关系的,而支撑着、维持着那所精致的白房子、那扇精致的黄铜装饰的白大门还有那站在那里不等他开口就命令他绕到屋后去的猿猴黑鬼身上那些宽幅布、亚麻布和丝袜的,无一不是种植园。这就像是他被差遣送块铅或者甚至是一些铸好的铅弹去给某个有一支好枪的人,让他能够射击,而那人却来到门口告诉他把铅弹放在林子边的一个树墩上,甚至都不让他走近能看到那支枪。
“因为他并没有发火。他对爷爷说的时候坚持这一点。他只是在思量,因为他知道对这件事总得有个交待,他对此事总得做点儿什么这样他过下半辈子时也跟自己可以有个说法,可是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因为他很天真这是他刚刚发现的,这(天真,而不是他这个人,他的传统)才是他必须对付的。他举不出什么来与之比较和估量除了那个来复枪的比喻,不过这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对这件事他倒是蛮镇静的,他说,坐在那里手臂抱着膝盖在他的小洞穴里紧挨着猎物常走的小径,在这儿当风向对头时,他不止一次见到麋鹿走过离他还不到十英尺,他跟自己静悄悄、沉着地辩论,辩论的双方都同意是否能找到另一个人,年纪大些聪明些的人来问问。可是没有这样的人,有的只是他自己,这个说不定是十三岁也可能是十四岁没准已经十五岁的人,他已经永远也不可能确知自己到底是几岁了,在这同一个人的身体内两种声音在轻轻地、镇定地辩论:不过我可以开枪打他的。(不是指那个猿猴黑鬼。再也不是那个黑鬼正如那天晚上他父亲参加抽打的那个也不是。那黑鬼仅仅是另一张气球面孔,光滑、臌胀,笑声淳厚、响亮与让人胆战心惊因此他不敢让它爆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那扇半开的门的里面,在那个瞬间,在他自己知道之前,他内部的某个东西逃逸出来而且——他无法闭住它的眼睛——从那张气球脸内朝外张望,就跟那个有皮鞋却可以脱了不穿的人一样,此人受到发出笑声的气球的遮挡和保护,不让孩子这类人撞见,他(那个富人)不知呆在哪个看不见的角落朝外张望,看到一个被挡在门外衣服打补钉长了双外八字脚不穿鞋的孩子,还透过孩子朝远处看,孩子自己见到他的父亲、姐妹和兄弟,就以那个主人、富人(不是黑鬼)一直在看他们的眼光——仿佛看的是牛群,是粗野没有礼仪的生物,被野蛮地运进一个世界,没有自己的希望或目的,而这些生物反过来也会野蛮与恶意地大量孳生,两倍、三倍与多倍地生育,让空间与大地充溢着一个种族,其未来无非是一代代人穿改小、打补钉的外套,还是从小铺里高价赊购的因为他们是白人,黑人在这里倒可以免费领取外衣,黑人惟一的遗产是一张气球脸上绽开笑容的表情,这脸曾朝外张望过某个记不清、没有名字的祖辈,这人是个小男孩时便敲过 一扇门并让一个黑鬼打发从后面绕。):可是我可以开枪打他。而另一个声音说:不。那不会有任何好处。第一个声音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另一个说:我不知道:而第一个说:不过我可以开枪打他。我可以悄悄穿过那些灌木躺在那里等他出来躺在吊床里然后开枪打他:另一个说:不。那是一点儿好处也不会有的:而第一个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而另一个则说:我不知道。
“这时候他饿了。他上大宅子去的时候是在午饭前,而现在他蹲着的地方已经完全没有太阳虽然他还能见到周围树梢高处有阳光。不过他的肚子已经告诉他时间晚了等到他回到家里时间就更晚了。接着他说他开始想到了家。家他最初以为他都想笑了,他一个劲儿地告诉自己他是在笑,虽然他当时已经知道自己不应该笑;家,他走出树林朝它靠近,虽然它仍然给遮挡着,他朝它看去——那粗糙的、部分朽坏的圆木墙,下陷的屋顶上木瓦片已经缺了些但他们没有换上而仅仅是在漏水地方下面放些盆子和水桶,还有那间他们用作厨房的披屋,那倒还过得去,因为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不在乎那儿没有烟囱而下雨时他们根本不在那儿做饭,此时他姐姐在院子里对着只洗衣盆一下下很有节奏地揉搓,她的背对着他,看不出有什么身段,穿了件印花布裙衫和老爹的一双鞋子,没系鞋带,鞋面在她光赤的脚踝周围一甩一甩的,姐姐臀部宽宽的像只母牛,她在干的那个活儿很原始,付出的力气与效果愚蠢得不成比例:劳作、辛劳最根本的要素退化到只剩下粗糙的本质,这是只有一头牲畜才能够和愿意忍受的;到这时(他说)他才第一次想到要是他父亲问他口信送到没有他会对老爸怎么说,是说谎呢还是不说,因为倘若他说谎很可能马上就会被发现,说不定那人已经派了个黑鬼到村子里来问他父亲该做的那件什么事为什么没做却让人来解释何以没做——假定派他去大宅的任务是这个的话,而(假定确是他老爸的活儿)看来事情就是这样。可是事情没有马上发生因为他父亲还没回家。因此家中只有那个姐姐在,真像是她在等的并非柴禾而仅仅是他的回来,这样就可以有机会让自己的声带施展才能,詈骂他催促他去搬了,而他没有拒绝,也不顶嘴,而仅仅是不去听她的,不理睬她,因为他仍然在思索。接着老爸回来了,姐姐告他的状,老爸便叫他去搬柴禾:在他们吃晚饭以及他走开去在地铺上躺下睡觉时仍然没有提到送口信的事,他在地铺上躺下,这是他的床,他躺下就算上床了,不过他那时没有入睡,仅仅是躺在那里把两只手支在脑袋底下,仍然没有人提那件事,他仍然不知道他打算撒谎呢还是不撒。因为他说事情可怕的那个部分还没有临到他头上,他仅仅是躺在那里与此同时两个对立面在他内心辩论,都是挨着次序说的,都很平静,甚至都朝后退了退以便更平静、更讲道理和不带火气:可是我可以杀了他的。——不。那不会有好处的——那这事我们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他仅仅是听着,并不特别感兴趣,他说,听两方面在说却没有听进去。因为他此时正在想的并不是他所要想的。那个想法就是在那里,对于一个男孩,一个小孩来说很自然,他对之也没有加以任何注意,因为那是一个男孩自然会想到的,他知道,做他该做的事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他必须像个成熟的男人那样在头脑里把事情理顺,他想那黑鬼根本没给我机会告诉那白人是为了什么事因此他(这里所指的又不是那黑鬼了)不会知道它的所以不管那是什么反正是办不成的而他也不会知道事情没有办成直到知道也已太迟因此他得为了他吩咐黑鬼那样做而付出那么多的代价是不是只有这样告诉他马棚、宅子都着火了而那黑鬼却连让都不让我去告诉他警告他接下去他说突然之间那不是脑子里在思想了而是什么东西在叫喊声音响得几乎要把睡在另一个地铺上的姐姐和跟两个最小的孩子一起睡在床上使整个房间充满带酒气的打鼾声的父亲也能听见:他压根儿连给都不给我一个机会说。连说都没有说,没有告诉:它来得太快,太乱,都不能算是思想,它一下子全都朝他大喊大叫,扑向他涌上他全身就像黑鬼的大笑:他甚至都不给我一个机会说而我爸又根本不问我告诉他了没有因此他甚至都不会知道我爸曾给他送过口信因此不管他得到了口信还是没得到都无关紧要,甚至对我爸也是这样;我去到过那扇门的前面听到过那黑鬼告诉我以后再也别走前门因此我不仅是没有把话说出让他得到好处也没有因为没有说而造成损害,反正在这个活生生的世界上我既不能给他带来好处也无法去伤害他。情况就像那样,他说,就像发生了一次爆炸——亮光闪过后又消失了,没留下任何东西,没有灰烬也没有瓦砾:仅仅是一片无垠的坦坦荡荡的平原上面升起他未经触动的天真,就像一座纪念碑似的;这天真教导他,很平静,像别人开口说话一样,用他自己的来复枪的比喻来说明问题,当它用他们来代替他时,那就不仅仅是指世界上所有能脱了鞋在吊床里躺上整个下午的微不足道的凡夫俗子了:‘要是你决心跟那些有好来复枪的人斗上一斗,那么你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弄到一支跟好来复枪最相近似的东西,借也好偷也好自己做也好,难道不是这样吗?’接着他回答说是的。‘可是现在的可不是来复枪的问题。因此要跟他们斗你必须要有他们有的那些东西。他们有了那些东西才可以像那白人那样做。你必须要有土地、黑鬼和一幢好宅子,这样才可以跟他们斗。你明白了吧?’他又一次回答说是的。他那天晚上出走了,他在天亮前醒来,就像他上床去睡觉那样地离开了家,他从地铺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那所房子。他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家里任何一个人一眼。
“他去了西印度群岛。”昆丁一动不动,甚至都没有把头抬起来,他的头一直沉思似的呆呆地对着放在摊开的教科书上的那封信,他双手分开放在身子前面的桌子上,在书与信的两边,信的一半因为拦腰对折虽然没有支撑却翘起着,仿佛它掌握了飘浮原理一半的秘密。“他就是那样说的。他和爷爷当时坐在一根圆木上,因为此时狗群失去嗅迹了。那就是说,它们把猎物逼上树了——逼上了一棵树,他(建筑师)暂时还不可能从那里逃开去他无疑是爬上去了因为他们发现有根嫩树的枝杆一头还系有他的吊带他显然用这枝杆爬上大树的虽然他们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要缠上吊带过了三个小时他们才明白那建筑师运用了建筑学与物理学的原理来躲开他们,人在遇上危机时总要仰仗自己最精通的学问——杀人犯依靠杀戮,小偷依靠偷窃,骗子则依靠舌底烂翻。他(那建筑师)很了解那些野性未脱的黑人虽然他不可能知道萨德本竟会动用猎犬;他选好了那棵树,上去后把那根杆子拖上去并且估计跟最近一棵树之间的跨度、距离与弯度是多少,接着荡过去,之间的距离是连一只飞鼠也过不去的,他再从一棵树上爬到另一棵树上,走了几乎半英里这才重新下地。过了三小时还是一个野黑鬼(猎犬都不肯离开那棵树;它们说他在那里面)发现他下地之处。因此他和爷爷坐在一根圆木上说话,而一个野黑鬼给派回营地去取吃的和剩下的威士忌,接着他们吹响号角把其他人都召拢来,他们吃东西,在他们等待的时候他又告诉了爷爷一些情况。
“他去了西印度群岛。他是那么说的:不是说他先设法弄清楚西印度群岛在什么地方也不是说打听到驶往那里的船停泊在哪儿然后登上其中的一艘,不是说他怎么喜欢大海也不是说水手的生活是多么的艰苦,当然吃苦是肯定的,尤其是对于他,一个以前从未见到过海洋的十四或十五岁的男孩,一八二三年他出海航行了。他仅仅是说,‘于是我去到了西印度群岛,’跟爷爷一起坐在一根圆木上,此时那些猎犬还在对着那棵树狂吠,它们相信建筑师是在上面因为他不可能不在那儿——说那件事就跟三十年后的一天一模一样,那天他坐在爷爷办公室里(如今穿的是他那身考究的衣服,虽然有点脏也有点磨损因为毕竟打了三年仗,他口袋里钱币发出嘎哒哒声,他那部胡髯也正长得最最丰美:胡子、身体和智力都处在那样一个构成一个人的所有不同部件所能达到的高峰上,在那里他可以说我做了一切我原来想做的事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在此处停下无人会责怪我惰怠,连我自己也不会——没准命运惯常选中了胁迫你的就是这样的时刻,只是那高峰显得很牢靠很稳固,所以崩溃的起始暂时还很隐蔽——他的头稍稍昂起,那姿势没有人说得清他是摹仿谁的,也不清楚是否从他教会自己认字的那同一本书里学来的,他学会了认字,也学会用一些华而不实的言辞,爷爷说他甚至用这样的言辞跟你借个火以便点燃他的雪茄或者是在敬你一支雪茄时——这里面并没有什么虚荣心,也没一点点滑稽可笑的成分爷爷说,纯粹是出于天真这是他始终没有失去的,因为在那天晚上它最终告诉他得做什么之后他忘掉了它而且不知道自己仍然拥有它)而且告诉爷爷——告诉他,你听着;不是辩解,不是想乞求怜悯;不是在解释,要撇清自己:仅仅是告诉爷爷他像十一与十二世纪的那些国王一样,把自己的第一个妻子休掉了:‘我发现她无法也永远不能,虽然不是因为她自己的过错,对我头脑里的那个规划起辅助与促进作用,因此我向她提供赡养费把她休了。’——告诉爷爷用那样同一个声调,这时,他们坐在一根圆木上等黑鬼们带了别的客人与威士忌前来:‘于是我去到西印度群岛。我在一个冬天的一段日子里受到一些教育,足以使自己对那些地方有所了解,知道那些地方对我的需要会是最合适不过的。’他不记得他是怎么会去上学的了。也就是说,他父亲干嘛突然决定让他去念书,从他父亲称为自己的头脑的那盆酗酒、揍黑鬼、一门心思盘算少干活的烂浆糊里怎么会出现这种幻景或是图像——这景象显然不是关于大展鸿图与光宗耀祖的,不是要见到他儿子为出人头地而提高自己的水平,没准甚至都不是某种一瞬间的盲目反抗为了对房子不满,其实跟他家一样的上百所房子屋顶也都漏水,一个个像他这样的家庭搬来住在这样的屋顶底下然后又消失了没留下一丝痕迹,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破布条与坛坛罐罐的碎片都没有,使父亲这样做的没准仅仅是对个别人,对他过上一阵总得见到的某几个种植园主满肚子气的妒忌。总之,某个冬天有三个月光景他被送去念书—— 一个十三或十四岁的半大小子和比他小三四岁有些甚至再要小上三四岁的小孩挤在一个屋子里,而他不仅没准个子大于老师(是那种几个泰特沃德种植园合用只有一个教室的乡村学校的老师)而且比老师发育得更成熟,说不定他带进学校和他那清醒、警惕的山里人的矜持一起的还有相当多隐藏的不服从,他自己对此并不察觉正如他起初也不察觉老师对他发怵一样。这也不能算是不服管教而且没准你也不能管这叫骄傲,而说不定仅仅是山里生活与孤寂所造成的独立不羁,因为至少他的某些血统(他母亲就是个山区妇女,一个苏格兰人,她始终也没能学会说像样的英语,他这样对爷爷说)是得自于山里人的,然而正是这一点,它是什么姑且不论,使得他无法放下架子去死记枯燥的加法这类知识,却使他能好好倾听老师大声朗读的东西。——给送进学校,‘在那里,’他告诉爷爷,‘我学到的东西很少,只除了前人的事迹,好事坏事都有,大多受到唾弃或是赞赏或是报答,都是在人的能力范围之内能做到的,已经有人做出来的而且是只有从书里才能学到的。因此老师愿意对我们朗读的时候我就听着。我现在才明白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乞灵于大声朗读只是因为当时眼看他全体的学生要一哄而散了。不过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对我们朗读我好歹就听着,虽然当时我不知道听着听着,我就是在武装自己,对我日后实现规划所起的作用比从书里学到所有那些加法减法要大得多。我是那样才听说西印度群岛的,不是说它们处在何方,虽然倘若我当时知道这种知识某一天会对我有用,我也会学的。我当时学到的是:有这么一个地方叫西印度群岛,穷人坐船去到那里就会发财,且不论是怎么发的,反正只要那人脑子灵活,胆子大:后面这一条我相信自己是有的,前面那一点我相信,要是靠了努力和意志在实践与经验的学校里能学到,我是能学会的。我记得有天下午放学后我留下等老师出来,我拦住他(他个子小小的老是显得灰扑扑的,仿佛他是出生与一直住在阁楼和储藏室里的)我从隐藏处走出来。我记得他见到我吓得直往后缩我当时想要是我打了他也不会导致大喊大叫而只会听到闷闷的一声见到一蓬灰尘飘散在空中,就像你拍打挂在绳子上的一块地毯那样。我问他那是不是真的,他念给我们听的有人跑到西印度群岛去发了财的事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不是?’他回答道,害怕地直往后退。‘你没听到我是按照书里写的念的吗?’——‘我又怎么知道你念的真是印在书上的呢?’我说。我竟然是那么幼稚,那么乡里乡气,你看。我当时还没学会认我自己的名字;虽然我上学已差不多有三个月,我敢说我所知道的并不比头一回跨进教室时多。可是我必须得知道,你明白吧。也许一个人塑造自己的未来方法可以不止一种,塑造的不仅仅是身体,这是他的明天或是明年,而且也塑造行为与合成行为的日后不能改变的轨迹,这是他的迟钝的感觉与智力所不能预见的可是在今天的十年、二十年或是三十年之后他会走这条路,将不得不走,为的是使这一幕戏能演下去。也许当时在他往后退缩时抓住他一只胳膊的是那本能而不是我(我当时并不是真的怀疑他。我想即使在那时,即使在我当时的年纪,我也明白这不可能是他编造的,他身上缺乏一种使自己能够用谎言来欺骗甚至是一个孩子的某种素质。不过你明白吗,我必须弄确实,必须用我能做到的某种方法来把事情弄确实。而除了他之外我不掌握其它途径)他瞪着我开始挣扎了,而我捏紧他并且说——我当时很平静,相当平静;我仅仅是想弄清楚——我说,‘要是我到了那边发现不是这样的,那怎么办?’这时候他尖叫起来,嚷道‘救命!救命!’于是我放开了他。因此当那个时刻来到,我明白为了实现自己的打算我必须首先,这是第一要紧的,拥有相当数量的钱而且得在不远的将来,我记起了他读给我们听的故事于是就去了西印度群岛。
“这时,别的客人开始骑马过来了,又过片刻几个黑鬼回来带来了咖啡壶、一块鹿腰臀肉还有威士忌(还有一瓶他们忘了喝的香槟,爷爷说)于是他暂时把话头打住。他并没有继续说自己的事直到大家吃完坐下来抽烟而那些黑鬼要猎犬(他们不得不把猎犬从那棵树跟前拖开,特别是拖离系有建筑师背带的那根嫩树杆,好像这树杆不仅仅是建筑师接触过的最后一件东西而且是他想出可以躲过它们的又一个点子时他得意洋洋地碰触的东西,因此猎犬们嗅闻到的不仅仅是那个人而且也是那份得意,是这一点使它们兴奋不已)朝四面八方搜索,走得越来越远直到就在太阳下山之前一个黑鬼吆喝起来,而他(他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了,爷爷说,用一个胳膊肘支着躺在那里,脚上是那双好皮靴,穿着他仅有的那条裤子,以及那件衬衫,每当他爬出泥潭洗掉身上的泥巴后他才穿上衬衫,此时他明白若是他真想让建筑师活着回来那就得亲自出马了,他没有自言自语说不定也没有在听大伙儿谈论棉花与政治,光是在抽爷爷递给他的雪茄,瞅着篝火的余烬,没准又在重作他那西印度群岛之行了,他当初去时只有十四岁,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能不能到达那里,无法判断对他说船是开往那儿去的那个人是不是在说谎,正如他无法判断老师所念的书上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一样。他也从来没有说过这次航行是艰难呢还是顺利,为了到达目的地他又吃了多少苦头。这苦头他自然是非吃不可的,可是当时他相信所需要的无非是勇气与精明,前者他知道自己是具备的,而后者,他相信他能学到手如果那是可以教会的话,也说不定航行的苦楚反倒安慰了他,这证明说船是开往西印度群岛的那些人并没有对他说谎,因为在那时候,爷爷说,没准他对任何容易做得到的事反而都不敢相信了。)——他说,‘那地方找到了’说着便站起身来,所有的人都往前走找到了建筑师回落到地面上来的处所,建筑师由此也赢得了几乎三个小时的时间。因此他们此时得迅速行动了所以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说话了,或者至少是,爷爷说,他没有显示出想恢复谈话的意思。接着太阳下山别的那些人必须动身回镇子了;他们都走了除开爷爷,因为他还想再听听。因此他让一个回城的帮他捎话(爷爷那会儿还没有结婚呢)说他不回家了,接着他和萨德本继续往前走一直到光线不行了为止。有两个黑鬼(当时他们离萨德本的营地有十三英里)已经回去取毯子和更多的食品了。此时天光完全没有了黑鬼们开始点亮松明于是他们又走了一程,尽此时可能捞回一点时间,因为他们知道,那个建筑师天黑后不久准是不得不在某处猫起来以免在原处鬼打墙。这就是爷爷记忆中的景象:他和萨德本牵领着他们的马(他时不时回过头去看见马的眼睛在松明的火光里闪亮马头一颠一颠的黑影从它们的肩头和侧胁滑下去)后面跟着猎犬和黑鬼(黑鬼大都仍然一丝不挂只有个别人穿了条裤子)松明在他们上方冒着烟火光摇曳红红地照着他们一颗颗圆圆的头颅、一条条胳膊以及他们为防蚊在沼泽地里给自己涂抹的稀泥,泥巴干了闪闪发亮像是玻璃或是瓷釉,他们投出的影子一时间比他们的人还长但下一瞬间影子又没了连得树林、灌木、荆棘也是一阵子出现下一阵子变幻无影无踪虽然你一直明白它们仍然在那儿因为你用自己的呼吸能感觉到它们,仿佛,它们虽然不为人所见,却挤迫与压缩着你在呼吸着的看不见的空气。此时爷爷说萨德本又开始讲自己的事了,在爷爷还没有明白讲的是故事的余下部分时又跟他说起来了,爷爷说他如何想起有关人的命运(或是关于人)的一些事,它们使命运自身起变化以适合这个人就像此人的衣服那样,一件新外衣一千个人穿都是合适的,可是让一个人穿了一段时间之后其他人再穿就不合身了,而且你在任何地方见到它都会认出它来即使你见到的仅仅是一只袖子或一片前襟:因此他的——”(“那恶魔的,”施里夫说)“——命运改变着自身以适合他,适合他的天真、他那登台表演的原始才能与幼稚的英雄主义的纯朴,正像那细纹宽幅料子的军服一样,在那四年里你可以看到一万个军人都穿它,三十年后那个下午他走进办公室时所穿的那套军服起了变化以迎合他所有姿态里都有的装模作样的派头,也迎合他那法庭式的冗言赘语,他平静地叙述最最简单与最最骇人听闻的事情时都用这种语言,还带着那种坦率的天真,我们称之为‘孩子般的’,其实儿童才是唯一既不坦率又不天真的生物呢。他又讲了些自己的事,已经进入了所讲的事儿却仍然没有说自己是怎么进入他所在的地方的甚至也没交代他当时牵扯进去的事件是怎么会发生的(那时他显然至少有二十岁了吧,黑暗里蹲在一扇窗子的后面朝外开一支支的滑膛枪那是另一个人帮他装上子弹递给他的),他把自己与爷爷都拖进那个被围困的海地的房间,很直截了当,就跟他提自己去了西印度群岛时仅仅说他决定去西印度群岛于是就去了那儿一样;这一个情节与另一个没有什么有机联系他之所以想起仅仅是因为见到他们前面黑鬼打着松明的那幅图景;他没有说他是怎么去到那里的,那六年里发生了什么,从他,一个十四岁的孩子,除了英语别的什么语言都不懂,英语也知道得不多决定去西印度群岛并且发了财,到这个夜晚,他,一个给某个法国蔗糖种植园主当监工或工头或是诸如此类角色的人,和庄园主一家一起被围困在宅子里(这时候爷爷说他第一次提到—— 一个影子它一时间几乎出现紧接着又变淡了但并没有完全消失——那是个——”(“那是个姑娘,”施里夫说。“甭那么多废话了。痛痛快快往下说。”)“——三十年后他将对爷爷说他发现对自己的目标不合适因此晾在了一边,虽然赡养还是赡养的)以及几个吓呆的混血仆人,他时不时得离开窗口对他们踢上几脚骂上几句,逼他们帮姑娘装弹药,好让他和庄园主从窗口里往外开枪,我琢磨爷爷当时准说‘等等,等等,看在上帝的份上等一等’这一类的话跟你现在一样,直到他终于真的停下来又倒回去重新开始至少对前因后果多少作些交代但还是没有任何讲清合乎逻辑的次序和承袭关系。或者说不定是因为他们这时重又坐下来了,认为对于那一夜来说他们已经走得够远的了,而黑鬼们也扎好了营做好了晚饭于是他们(他和爷爷)喝了些威士忌吃了饭然后在篝火前坐下又喝了些威士忌于是他又重新说了起来不过仍然不太清楚——他是怎么和为何去到那儿的以及他在那儿是干什么的——因为他不是光讲他自己。他是在讲述一件事情。他不是在夸耀自己作出过的什么了不起的事;他只不过是在讲一个名叫托马斯·萨德本的人经历过的事情,即使那人连个名字都没有,如果在晚上边喝威士忌边讲随便哪个人或是查无此人的某公的故事,故事终归还是一样的。
“那一点也许使他放慢了速度。可是还不足以使故事明朗化多少。他仍然不是在对爷爷叙述某个叫托马斯·萨德本的人的发迹史。爷爷说对于必定存在于某处,必定确定经历过的那六七年,他惟一提到的事是为了管好庄园他必须学会说土话,以及他必须学会说法语,也许不是为了订婚以便可以结婚,而是为了在他已经得到她之后可以把她休掉,为此他非学会不可——他又告诉爷爷,他如何原本以为勇敢与精明便已足够,可是他发现自己错了,他觉得非常后悔因为他在得知西印度群岛能发大财的传说时没能好好受到教育,因为他发现并非所有人都说同一种语言的,他明白他不仅得勇敢与精明,还必须学会说一种新的语言,否则他准备为之献身的宏伟计划必将会胎死腹中,于是我寻思他学会了这种语言就像他学会怎样当一个水手一样,因为爷爷问他为什么不找个姑娘一块儿过这样学最容易不过了,爷爷说只见他坐在那里火光在他脸庞、胡子和眼睛上,很安详还显得挺明亮,他说——爷爷说那是头一回听到他如此安详与直截了当地说一件事:‘在我方才提到的那个晚上(一直到我头一次结婚,我还可以加上一句)我仍然是个童男子呢。这你也许不相信,要是我试着去解释你只会愈发不信。所以我只想说那也是我脑子里计划的一个部分’于是爷爷说,‘我为什么要不信呢?’而他看着爷爷,眼睛里仍然怀着那样安详、光明的神情,说,‘可是你信吗?你肯定不会那么小瞧我吧?相信到二十岁上,我竟既没有接受过诱惑也没有去诱惑过别人。’爷爷说,‘你是对的。照说我不应该相信。可是我真的信。’因此这不是有关女人的艳闻,自然不是爱情故事:那个女人,那个姑娘,仅仅是那个影子,那天晚上,她能给一支滑膛枪装弹药可是却不能指望她朝窗子外面开枪(没准是那七八个夜晚,他们挤缩在黑暗里朝窗子外望那些谷仓或库房或是收下的蔗糖存放的什么棚舍,还有一片片的田地,它们都在燃烧与冒烟:他说你鼻子里竟然全是这种气味,别的什么也闻不到,一股浓烈的甜腻腻的气味,仿佛那股怨恨,那深仇大恨,制造出这怨与恨的秘密、黑暗的千年岁月,使糖的气味变得更浓烈了:爷爷便说此时他记起了他看到萨德本每回喝咖啡都拒绝放糖因此他(爷爷)现在知道这是为什么了不过为了弄确实他还是问了而萨德本告诉他说确实是如此;他说他当时不感到害怕直到田地和仓库全都烧光也不害怕而且他们甚至再没注意燃烧蔗糖的气味,可是自打那时起他再也吃不得糖了)——那姑娘仅仅在叙述中出现了一瞬间,交代她几乎只用了一个词儿,因此爷爷说那情况就像是他也只是在滑膛枪的一下火光中见到她一眼—— 一张伛下的脸,半张面颊,瞬间瞥见的垂下发帘后的一个下颔,举起的一只细细的玉臂,捏住推弹杆的一只小手,那就是一切了。这方面没有更多的细节与情况,正如也不清楚他是怎样从地里,从他监工的岗位上逃进被围困的宅子的,此时那些手持砍刀的黑鬼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也正如不清楚他是怎样从弗吉尼亚州破烂小屋去到他监工的甘蔗田的:而前面这一点,爷爷说,可要比从弗吉尼亚州去到那边更加不可思议,因为后面这事与时间有关,与空间有关,要跨越一段空间必然意味着有点空闲因为时间总比任何距离要长些,而前面的事,也就是从甘蔗田逃进被围困的宅子,像是与一场激烈的造反共生的,准是短促得跟萨德本对之所作的讲述一样——时间上的压缩正好说明它自身的暴力程度而他讲述此事时用一种愉快的腔调,有点儿像是在聊法律案例,显然是他记得怎样就怎样讲述,印象很深,那是因为间离的、与个人无关的兴趣与好奇心,即使是恐惧(以前他提到恐惧时程序颠倒了,是讲他并不惧怕,不懂什么叫恐惧时的事,他说)也没在里面起多少发酵作用。因为要到事情过去之后他才会感到害怕呢,爷爷说,因为对他来说那无非就是那样一回事——是一场热闹,是一场好戏说不定以后他再也没机会见到这样的好戏了呢,因为他的天真仍然在起作用,他不仅仅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直到事后,他甚至都不知道起初自己并没感到惊慌;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经找到了那个能迅速致富的地方倘若你胆子大而且够精明(他指的其实不是精明,爷爷说。他指的是肆无忌惮只不过他当时不掌握这个词语因为那不会出现在学校老师朗读的那本书里。没准他所说的勇敢也就是这个意思,爷爷说)不过在这里高死亡率与金钱共生而金元上的光泽并非得自黄金而是来自鲜血——这弹丸之地简直是上天特地制造出来单单放在一边,爷爷说,让它作为暴力、不义、流血和所有人类贪婪、残忍的恶魔欲望的演出场所,让所有被排斥的贱民与所有遭天谴者都来发泄最后的让人寒心的愤怒—— 一个小岛,镶嵌在笑吟吟、潜藏着愤怒与无法描摹的靛青色的大海中,那是我们称之为弱肉强食的林莽与我们说它是文明这二者的交叉点,也是个会合处,一边是黑暗、神秘的大陆,从那里黑色的血液、黑色的骨骼、肌肉、思想、回忆、希望与欲望,为暴力所掠夺,另一边则是它注定要去的冰冷、已为人知的土地,开垦的土地与居民,它却放逐过自己部分的血裔、思想与欲望,认为变得过于极端以致不能面对与再加容忍,让这个部分在孤寂的海洋上飘流与铤而走险—— 一个失落的弹丸小岛,在这个纬度上得经历上万年的赤道传统才能忍受其气候,这里的土地受到二百年压迫与剥削的黑人血液的浇灌终于作为一个不可思议的对立统一体而萌发生长,这儿有安详的绿色作物有绛红色的花,这里的甘蔗长得像小树有三个人高自然也比人腰身粗但每一磅都值钱简直贵重得像银矿石,仿佛大自然自有一台秤它是记下账的,对于伤残的肢体、破碎的心它提供补偿而人类却不这样,种植自然作物也种植人,不仅得到白流的血的灌溉,而且也让风吹拂着,在这一股股风里注定灭亡的船舶难以逃脱,船帆的最后碎片沉进了蓝色的海水,也带去飘散的妇孺们最后、无用、让人心碎的哭喊——也种植人:在还未受损的骨骼与脑子里,曾渗入他们脚踏着的土地那古老、不眠的血液仍然大声呐喊要求报仇。可是他监管着小岛,平静地骑着他的马到处溜达一面学着那种语言(那根细瘦、脆弱的线,爷爷说,靠了它人们秘密、孤独生活的小小表面、角落与边缘能偶尔在一个瞬间被连接上,然后重新沉没进黑暗,在那里精神发出第一声呐喊却不被听见,还会发出最后的一次叫唤但仍然不被听见),不明白自己是骑行在一个火山上,他听到在夜晚空气震颤与悸动,应和着鼓声与吟唱声,但他不知道他所听到的是大地自身的心跳,他相信(爷爷说)大地是仁慈与温和的而黑暗仅仅是你所看到的某个东西或是看不透的某个东西;在监管他所监管着的却不知道自己是在监管,从一个武装的城堡出发作他日常的巡行直至那一天自身来到。而他也没有叙说那件事,那一天是怎么发生的,导向那个高潮的一个个步骤因为爷爷说他显然是不知道与不理解他每天必定会见到的事情,因为那份天真—— 一根猪骨,上面还附着一点朽烂的肉,几片鸡毛,一块沾上什么东西的又脏又破的布里面包着几块石子,打上了结,这包东西是一个早晨在老人枕头上发现的没有人知道(最不清楚的要算高枕熟睡的种植园主本人了) 是怎么会来到那儿的因为他们同时获悉,所有的仆人,那些混血儿,都不见了,他不知道直到种植园主告诉他破布上的污迹不是土也不是油而是血,也不知道他认为是种植园主高卢式狂躁的实际上是畏惧,是恐怖,他只不过是感到好奇与很感兴趣,因为他仍然把种植园主和那位女儿都看作是(他告诉爷爷直到被围的头一个夜晚他竟然连一次也没有想到他并不知道那姑娘的教名,不管他听人提到过还是没有。他还告诉爷爷,这是在叙述时随便插进去的,就像你用手指把一副新扑克牌里的‘百搭’弹出去事后都记不得你抽走了百搭还是没有,他说老人的妻子原是个西班牙人,因此是爷爷而不是萨德本琢磨出直到被围攻的头一个夜晚他没准顶多见过那姑娘十来次)看作是外国人;—— 一个混血儿的尸体终于被发现(是他发现的,找了整整两天却不明白他碰到的是一堵秘密的黑脸组成的空白的墙,在这堵墙的后面几乎任何事情都可能被炮制出来,而他后来发现,几乎任何事情都在发生,在第三天他找到那具尸体的地方他头一天的头一个小时就绝不可能漏过如果尸体当时真是在那里的话)于是他坐在圆木上,爷爷说,讲述此事,作出讲述它的姿势,此人爷爷亲眼见到过曾与他的野黑鬼里的一个双双打着赤膊胸抵着胸地搏斗,由营地的篝火照亮着,此时他的房屋正在建造,他后来仍然与他们搏斗,那是在厩房里马灯底下,那时他终于娶到了那位能对他头脑里的宏伟规划的推进能起辅助作用的太太,搏斗的原因是没有的,也不会相互握手和表示谢意,打完他就把血污洗掉并且穿好他的衬衫因为结果总是黑鬼仰八叉躺平在地胸脯一起一伏另一个黑鬼往他身上泼水;——坐在那儿告诉爷爷他终于怎样找到了那个混血儿,或者说曾经是那混血儿的那团死肉,而他(萨德本)也经历了大多数人经历的同样多的事,做了大多数人做的同样多的事,包括一些他没有吹嘘的事:不过有些事是一个自认是文明人的人无法不看到时必定会见到的,这样的事他没有谈,所以他仅仅说他终于找到那个混血儿也因而开始理解局势没准会变得很严重;接下去是宅子、路障,他们五个——种植园主、那女儿、两个女佣人还有他自己——关在里面,空气里弥漫着烟和燃烧的甘蔗的气味,天空里则是燃烧的火光与烟雾,空气里震颤、抖动着鼓声与哼唱声——那个被遗忘的小岛在日夜交替倒扣的碗形天空的覆盖下简直是一处真空,不可能有援军前来,连外面世界的风也刮不进来除了贸易风,那同一股死气沉沉的风在岛子上刮过来又刮过去,里面至今仍负载着冤死妇孺嘶哑的哭喊声,死者飘荡在隔绝、孤寂的海上没有归宿连个坟都没有——两个女佣人和教名他仍然不知道的姑娘给滑膛枪装弹药,他和那位父亲开枪射击,不是朝着敌人而是朝向海地夜空自身,把他们微弱无用的小小火光朝阴郁、厌血、悸动的黑夜喷射过去:那恰巧是在一年里那个时节里,是飓风的间歇期,没有任何下雨的希望:到了第八个夜晚水用完了此时必须采取某种行动于是他放下滑膛枪走出去降伏了他们。他就是这样说的:他走出去降伏了他们,等他回来便跟那姑娘订了婚约,当时爷爷肯定是说‘等一等等一等’的,爷爷说,‘可你连认都不认识她呢;你告诉过我围困开始时你连她叫什么都不清楚’这时他瞅着爷爷并且说,‘是的。可是你瞧,我得过些时候才能恢复清醒呢。’没有说他是怎么恢复的。那一点他也没有说,那个片断也是插不到故事里去的;他光是把枪放下让一个人给他打开门闩等他出去再把门闩上,他进到黑夜里去把他们降伏了,也许靠叫嚷得更响,也许靠站立在那里,承受着对方认为任何人的骨骼、皮肉可以或是应该能够承受的(应该,是的:也确实是件可怕的事:找到一副血肉之躯去承受超出血肉之躯理应能承受的东西);说不定到后来对方竟自己害怕得转过身子逃走了,远离那双白色的胳膊和腿,样子跟他们的一样,伤损了也会喷涌流淌血液就跟他们自己的一样,拥有一种不可征服的精神那应该来自他们的精神所产生的同样的原始火焰,可是不可能来自那里,这根本不可能(他把伤疤显露给爷爷看,有一处,爷爷说,再近些就会让他终身永远是童男子)接着天亮了八天来头一回没有鼓声,于是他们出来(没准就是庄园主和那女儿)穿过燃烧过的土地,明亮的阳光洒在上面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此刻准是像走动在令人难信的荒凉、孤寂与和平宁静之中,他们找到他把他带进家中:等他恢复过来后他和那个姑娘订了婚。接着他停住了。”
“很好,”施里夫说。“往下说呀。”
“我说了他停住了,”昆丁说。
“我听到你说了。停住什么了?怎么能订了婚接着又停住却仍然有一个妻子以后再休掉呢?你说他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去到海地的,接着又记不得自己怎么进入黑鬼包围的房子的。现在你又想对我说他连自己怎么结的婚都记不得是不是?说他订了婚接着他决心要停下来,只不过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停下相反却是结了婚?而你还一个劲儿地说他是童男子?”
“他是停住说话,停住他的讲述,”昆丁说。他没有动弹,显然是对着(一定要说是对着什么的话)躺在他两手之间桌子上打开的书上的那封信。在他对面,施里夫装满的烟斗又抽空了。烟斗倒扣着,一行白色的烟灰从里面散落出来,铺在施里夫面前的桌子上,他光赤的双臂对抱着,像是同时之间既是在支撑自己又是在搂紧自己,因为虽然只有十一点房间里已开始冷下来了,到半夜,暖气片的热度只能使烟斗不冻结,虽然(他今晚是根本不会到打开的窗子前去作他的深呼吸的了)他还得过上一会儿才到卧室里先是穿上他的浴袍然后又去在浴袍外罩上他的大衣,胳膊弯里还搭着件昆丁的大衣。“他只是说他此时订婚了然后他就停止了讲述。他就那样停住了,爷爷说,就那样地直截了当和断然,仿佛那就是事情的一切,就是可能发生的一切,是一个人晚上对着威士忌能让另一个人听得津津有味的一切。也许就是这样的。”他的(昆丁的)脸低垂着。他仍然用那种古怪、那种几乎是阴沉、平板的声调在讲,正是这声调使施里夫从一开始起就盯看他,用那种专注、冷冷的打量与好奇的眼光,盯看着他透过他的(施里夫的)小天使般与学者式的惊讶表情,这表情为那副眼镜所加强或者径直就是它创造出来的。“他就那样站起身来看看威士忌酒瓶,说,‘今天晚上就说到这里。咱们得去睡了;明儿一大早就得开始干。没准我们能在他肌肉放松之前就逮到他。’
“可是他们没有。一直到暮色很深了他们才逮着他——逮着那个建筑师我是说——而那也只是因为他为了设计某个方案让自己过河偏偏弄伤了腿。可是这回他在时间的计算上犯了错误因此猎狗和黑鬼们盯上了他而那些黑鬼这时已经在大吵大闹了(爷爷说没准那些黑鬼竟然相信,由于出逃,那建筑师已自动放弃了自己的非食用类肉的身份,已经因为出逃而主动舍去一子,黑鬼们接受挑战于是追逐他又因为抓到他而赢棋了,因此现在他们有权把他烹煮吃了,这一点不论赢家还是输家都以同样的竞技比赛与运动员的精神加以接受,双方都没感到怨恨与不快)当他们把他拖出来时(所有昨天一开始便参加竞走的人全都回来了除了三个,而回去的人又带来其他人,因此此时在场的人比竞走开始时的人要多,爷爷说)——把他从河堤下的洞里拖出来:一个小个子,他那件方领长外衣一个袖子不见了,他的花背心上沾满了水跟泥,他掉到河里去过,一条裤腿给扯了下来因此他们能看到他用衬衫下摆包扎了他的腿,那块布血淋淋的,那条腿是肿的,他帽子已不知去向。他们怎么也找不到它因此宅子落成他离去的那天爷爷送了他一顶新帽子。那是在爷爷的办公室里,爷爷说建筑师拿过帽子一个劲儿地盯看而眼泪却哗地流了下来。—— 一个瘦小、憔悴、一脸野气的人,胡茬两天没刮,把他从洞穴里弄出来时他乱打乱踢像只野猫,连受伤的腿在内也都乱蹬,猎犬狂吠,众黑鬼又是唿哨又是高声喊叫,一门心思等好事来临,像是认为既然竞走持续的时间超过二十四个小时,比赛规则理应自行废除他们不必等待马上就可以烹煮他,此时萨德本手持一根短木棍涉水来到挥棍把黑鬼与猎犬全都打跑,剩下建筑师站在那里,毫不畏惧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仅仅是有点喘不过气儿,爷爷说他脸色难看那是因为在抓他那阵混乱里黑鬼们没摆弄好他的腿,接着他朝大伙儿用法语发了一通演说,满长的一篇,说得飞快,爷爷说让另一个法国人听也未必都能听懂。不过听起来声调铿锵;爷爷说即使是他——所有的人都一样——也能听出建筑师不是在表示道歉;真叫够味儿的,爷爷说,他说萨德本正朝建筑师转过身去而他(爷爷)已经走近建筑师,正把那瓶已开塞的威士忌递过去。爷爷看见瘦脸上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肆无忌惮、绝望却也显得不屈不挠,也显得不可战胜,还未被一幅可憎的图景打败呢,爷爷说,五十多个小时的黑暗、沼泽、不眠、疲惫、断炊、出不去、没有到达目的地的希望,所有这一切都没有把他打败:就是有一种吃苦受难的意志也明知会遭到失败,但仍然没有为一幅可憎的图景所打败:这时他用他一只小小的脏兮兮、浣熊般的手拿住瓶子举起另一只手甚至在自己头上摸了摸这才记得那顶帽子已经没有了,于是便把手往上挥了一挥,那姿势爷爷说你简直是无法形容,那就像是把人类曾遭受的所有不幸与失败统统收入他几根手指捏得拢的地方,仿佛那仅仅是尘土,然后挥甩到脑袋后面去,同时举起酒瓶先向爷爷鞠了个躬,接着又朝坐在马背上围成一圈看他的所有汉子鞠躬,然后喝酒,这酒不仅仅是他平生第一回喝的纯威士忌,而且他简直不能想象自己能喝下去,正如一位婆罗门无法相信局势会发展到如此难以想象的地步以至自己竟得吃狗肉。”
昆丁停了下来。施里夫立即说,“行了。甭多废话,说他这时候停了下来,你往下说就是。”可是昆丁没有马上接着往下说——那平板、古怪得死气沉沉的声音,那低垂的脸,那松弛的身体,都一动不动除了呼气吸气;他们两人都不动除了呼气吸气,两个人都很年轻,都在同一年出生:一个在阿尔伯达,另一个在密西西比;出生地远隔半个大陆然而联系、连结在一起,按照一种模式,通过一种地理上的圣餐变体,依靠那个大陆水槽,那条大河,这河不仅流经物质上的土地对于这片土地它是地理上的一根脐带,不仅流经它流域内人们的精神生命,而且它嘲弄纬度与温度因为它本身就是环境,虽然人们中的某些个,如施里夫,从来没有见到过它——这两个人在四个月之前谁都没有见到过谁然而这以后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坐在一起吃同样的饭用同样的书备同样的大学一年级生的课吟诵同样的课文,在亮着灯的桌子前相对而坐,桌子上放着那只脆弱的潘朵拉盒子,也就是那张字迹潦草的信纸,它释放出许多狂暴的、无理可喻的妖魔鬼怪,充塞在这个我们称为最高学府的舒适的、修道院式的屋角,这个梦幻中、没有热气的壁龛里。“就别装腔作势了,”施里夫说。“痛痛快快往下说。”
“那得又过三十年了,”昆丁说。“是在三十年之后,他才又告诉爷爷其他的事。也许他太忙了。他闲聊天的时间都被用来进一步实现他脑子里那个宏伟的计划了,而他惟一的消遣就是在马厩里跟他那些野黑鬼搏斗,闲人可以在那里拴住坐骑从屋后过来而不至被宅子里的人看见因为他此时已经结婚了,他的房子落成了,他为偷窃它而被逮捕过然后又释放了,因此一切都已定当了,他有位太太和两个孩子——不,三个——安顿在宅子里而他的土地都清理过种上了爷爷贷给他的种子如今他正在变得殷实富有——”
“是的,”施里夫说;“科德菲尔德先生: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昆丁说。“从来没谁确切知道。那是跟一张提货单有关的什么事,他好歹劝说科德菲尔德先生利用自己的信誉:是那种事情里的一件,做成了你是能人可是做不成你就得改名换姓躲到得克萨斯州去:而父亲说科德菲尔德先生准是坐在他小铺店堂深处,瞧自己一辆大车就能装完的货物十年才翻上一番,至少是没变得越来越少,同时看到随时都有机会做与建议中的完全相同的事,只不过他的良心(不是他的胆量:父亲说胆量他有的是)不允许自己这样做。此时萨德本来找他建议干这件事,如果成了他和科德菲尔德先生好处均分,要是办不成那就由他(萨德本)独自承担责任。于是科德菲尔德先生就让他去做。父亲说因为科德菲尔德先生不相信能办成,他们就可以把这事甩开了,因为这事老让他思想上摆脱不开,因此等他们试过又行不通,那时他(科德菲尔德先生)就可以不用再想了,但是科德菲尔德先生一定要共同承担责任,作为那么多年来自己思想上有罪的惩罚与救赎。由于科德菲尔德先生压根没相信过这事能办成,因此当他看到它真的快办成,还确实在运营时,他至少能够做的便是拒绝领取自己的那份利润;当他看到它真的成功时他恨,恨自己的良心,而不是恨萨德本先生;——恨他的良心、土地以及国家——这国家制造了他的良心然后又提供机会弄出那么些钱来对付它所创造出来的良心,因此良心除了拒绝之外别无选择;他对那个国家恨得那么厉害以致当他看到它一点点漂近一场注定要打也是必败无疑的战争时,他简直是兴高采烈;他原本是可以参加北佬的军队的,父亲说,只不过他天生不是当兵的料知道自己不是会给打死便是会因为吃不了苦而死去准活不到那一天:那时南方真的明白过来它如今在付出代价因为它的经济大厦并非建立在严酷道德的磐石上而是建立在机会主义和道德掠夺的沙土之上。因此他选择了他想象得出的那惟一的姿态,以强调他的不赞同,让那些能熬过战争活下来因而能参加到懊悔的——”
“那是自然,”施里夫说。“那样挺好。不过你说萨德本。说那个宏伟规划。接着说,快点儿。”
“好的,”昆丁说。“那规划——变得越来越富越来越富的规划。这时候对他来说准是前景显得美好和明朗:宅子落成了,更轩敞也更洁白,比起他当初见过的那一幢,那天他曾去到门口被来应门穿猴子号衣的黑鬼挡了驾并告知得走后门,他甚至有了自己类型的黑鬼,这是脱了鞋子享受吊床的那人所没有的,他满可以挑个出来加以训练,在轮到有个光着脚穿父亲旧裤改成的衣服的小男孩来敲他的门时可以让这黑鬼去对付。只不过父亲说如今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三十年后的一天他来到爷爷办公室,此时他不再努力辩解,不像他们追捕建筑师那晚他在洼地尽力想辩解的那样,他现在仅仅是作解释,如今很努力地试着作解释因为如今他老了也知道自己老了,知道他得该指摘的是他老了这一件事:他前面的时间正在缩短,而时间是能够和会对他的机会与可能性起作用的即使他对自己的骨骼和肌肉已经再没有什么怀疑一如对自己的意志与勇气那样,他告诉爷爷门前男孩那个象征不是那么回事因为那男孩象征仅仅是一个惊惶失措与绝望的孩子虚构出来的;如今他会把那男孩迎进来使他再也不必站在一扇白漆大门之外敲叩:而且完全不单纯是为了遮风避雨,而是这样做了之后,那男孩,那个不知是谁的无名无姓的陌生人,就可以自己在进来后永远把门关上,把他过去所知道的一切关在身后,瞻望前面,顺着那仍然未泄露的光线,在那儿他那些可能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那个男孩的)名字的后裔,还在等着被生下来连知都不用知道他们被一劳永逸地从野蛮状况中拉扯出来,就像他自己的(萨德本的)那些孩子一样——”
“别说我说话跟你老爸说话一模一样,”施里夫说。“你就往下说。说萨德本的那些孩子。往下说。”
“好的,”昆丁说。“那两个孩子”一边想是的。说不定我们都是父亲。说不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结束了。说不定发生从来也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没准像石子沉下去后水面上的波纹一样,波纹推进,扩散,这个池塘由一条狭窄的脐带般的水道与旁边一个池塘相连而这里的水是头一个池塘供给的,供给过,一直在供给的,让这第二个池塘蓄有一种温度不同的水,分子构成不同,看去,摸着,记忆起来都不同,以不同的色调映照着无垠、不变的天空,这无所谓:那石子水淋淋的回声,它甚至都未曾看见石子落下,回声也掠过它的表面,以原来的波纹间距,按照陈旧的无法去除的节奏一边想是的,我们都是父亲。或者没准父亲和我都是施里夫,也许得有父亲和我两人才能制造出施里夫或者说施里夫和我两人才能制造出父亲或者说有了托马斯·萨德本才能制造出所有我们这些人。“是的,两个孩子,一子一女,从性别和年龄上都与规划配合得那么紧简直好像也是他精心设计的,性格上、心智上和体魄上都跟规划配合得严丝密缝仿佛是他从天堂里的天使群里精选出的,正如他准是从海岛那边不知何等样乌七八糟的乱民里挑出他那二十名黑鬼一样,当时他休弃了那第一个妻子和那个孩子因为发现他们对他规划的进一步实现并不能有所帮助。而爷爷说那里面并不存在良心的问题,三十年后的那个下午萨德本坐在办公室里告诉爷爷一开始他的良心多少有些使他不安可是他冷静、理智地与自己的良心作了一番辩论最后还是弄妥了,就像在和科德菲尔德先生合作的提货单那件事上,他也一准跟自己的良心辩论过(只不过这一回没那么久,因为这一回时间紧迫)最终也是弄妥了;——他也承认从某种角度看他所做的事情里是有不正义的地方可是他在自己权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加以排除,办法是把事情摆到桌面上来处理;他本来可以直截了当地甩掉她,可以拿起帽子一走了之,可是他没有这样做:而且他具有爷爷也会不得不承认是一个正当与有充分根据的权利,且不说他独自拯救了整个种植园,也救了那上面所有白人的生命,至少是对于产业的某个部分是有权利的,那是在结婚安排上特别说清楚与立下文书划归他的,他在那次立约上是光明正大的,对自己卑微的出身和贫乏的物质条件毫不隐瞒,而对方呢,则不仅有所保留而且确实有不如实反映的问题,这反映不实竟达到如此强烈的程度以致不仅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损害与影响了他整个规划的中心动机,而且还会成为一个讽刺性的欺骗,对于他在完成规划上过去所容忍、捱受的一切以及将来为完成规划他会做到的一切——权利他自愿放弃了,从他能说是自己的东西里他仅仅带走了二十名黑鬼,换了别人处在他的地位上是会坚持保留权利而且(在争斗中)也会得到法律以及道义上的支持的如果不是良心上的脆弱支持的话:而爷爷这时不说‘等一等等一等’了因为这又是天真的问题了,这份天真相信道德的合成也跟馅饼或蛋糕的揉捏一样,一旦你称好、量好、搭配好,把各种材料搅合起来放进烤炉一切便都完成,出来的除了馅饼或是蛋糕之外便再不会是别的了。——是的,在爷爷的办公室里坐在那儿试着解释,以那种耐心的、显得很惊奇的要点重述,不是对爷爷也不是对他自己,因为爷爷说他的平静本身便足以表示他好久以来已经对理解它不抱任何希望,他是试着向环境,向命运本身作解释,讲那一个个很合逻辑的步骤,可他正是经由这条路走向一个绝对、永远荒谬的结局的,他重复着他的历史(此时他和父亲也都清楚了)中简单明了的要点,仿佛他是在解释给一个脾气乖戾、喜怒无常的小孩听:‘你明白吧,我头脑里有过一个规划。它是好还是不好这并非问题的关键;问题是,我在那里面哪一步上犯了错误,在那里我做成了什么或是做坏了什么,什么人或是什么事情因它而受损害到了那个程度,以致会显示出来。我有过一个规划。为了完成它我得要有金钱、一幢房子、一个庄园、要有奴隶和一个家庭——自然,也总得有位太太。我着手去拿到这些东西,不向任何人乞求恩赐。我有一回甚至还冒过生命的危险,这我对你说过的,虽然我也告诉过你我冒这个险并不纯然和简单地是为了得到一个妻子,虽然它带来了这样的结果。不过这也并非问题的关键:有那个妻子这就足够了,我真诚地接受她,自己方面的事我一点也不保留,我希望他们对我也这样。我甚至都不提要求,听着,人们往往认为我这样出身卑微的人都会这样(或者至少是这样做会得到原谅)因为他们不懂跟出身高贵的人交往时得斯文一些。我那时没有提什么要求;我按照他们自己的开价接受他们,同时坚持在我这方面要充分说明我自己和我祖辈方面的情况:可是他们对我故意隐瞒了一个事实对此我是有理由知晓的他们也清楚要是我知道了便会拒绝整件事情,否则他们就不会对我隐瞒了——这件事我一直到我儿子出生后才知道。而即使到这个时候我也没有仓促行事。我本来可以提醒他们这么多年虚度了,如今我连同我的规划滞后,不仅是丧失了岁月本身的数量所代表的消逝了的时间,而且还得算上我重新开始以达到我获得过后来又失去的地位那段岁月数量所代表的应补偿的时间。可是我没有跟他们这么算。我仅仅是说明这个新弄清的事实使这个女人和孩子与我的规划不可能结成一体,接下去,如我告诉你的,我不仅未曾企图保留那些我有权认为是属于我的,是我冒了生命的危险得来的财产,而且也拒绝了那些白纸黑字签名画押划归我的那些,相反,我拒绝与推辞了这方面所有的权利与要求,使得我能对那两人可能受到的任何不公平待遇作出补偿,可能有人会认为我剥夺了他们在我日后可能获得的任何财产方面的权利:可这是达成协议的,听着,是双方都同意了的。然而,在三十多年之后,在三十多年过去我的良心最终让我相信倘若我做了一件不公平的事,我已经力所能及地对之作了补偿——’这时爷爷没有说等等而是说,没准甚至是吼叫着说:‘良心?良心?好上帝啊,老兄,你还指望别的什么?就连一个在修道院里度过这段时日的人也会明白了,何况是像你这样熬过好些那样的年头的人呢,对不幸的亲和力与本能,就没让你变得比那更明白一些吗?对女性的骇怕与畏惧,你吸头一口奶时便准已把它们吸进肚子,这些也没让你变得聪明些吗?别人对你说那是童贞,其实还不是最最没有用,最最愚蠢的天真?你拿良心去交换来的是什么,就让你那么相信除了用正义就不能用任何别的钱币,从她那里购买到豁免权?’——”
就在这当口施里夫走到卧室去穿上了那件浴袍。他没有说等一等,他仅仅是站起身来离开坐在桌子前面在摊开的书与那封信前面的昆丁,走出去穿上袍子回来,重新坐下并且拿起那只冷却了的烟斗,虽然并没有重新装上烟丝和把它再点燃。“好吧,”他说。“于是在那个圣诞节亨利把他带回家,进入宅子,那恶魔抬起眼光看到那张脸,他相信就是二十八年前他花了钱遣走的那位。再往下说。”
“是的,”昆丁说。“父亲说他没准亲自给他起名的。查尔斯·邦。查尔斯·好。他没有告诉爷爷这个,不过爷爷相信是他起的,他会这样做的。那是清理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就跟围困后他会干他那份清理炸过的火帽和滑膛枪弹筒的活儿一样,要是他没有生病(或者也许是订婚)的话;他会坚持这么干的,很可能的,又是良心,是良心不能容许她和孩子在规划中占一席之地即使他可以闭上眼睛不看,而且如果不能骗过世界上别的人像他们欺骗了他那样,至少能吓唬住任何人不让他大声讲出那个秘密——那同样的良心不容许那个孩子,那是个男孩,用他的姓或是外祖父的姓,然而良心也不容许他按习惯做法给那弃妇速速找个丈夫从而使他的儿子有个真正的姓。孩子的名字由他亲自选定,爷爷相信,正如那全班人马名字都是他起的一样——什么查尔斯·好们啦、克吕泰涅斯特拉们啦还有亨利、朱迪思等等等等——如父亲所说的,那整个龙齿军团。而父亲说——”
“你父亲,”施里夫说。“他好像在收集大量过时情报上相当及时嘛,都等了四十五年了。要是他知道这一切,他凭什么告诉你亨利和邦之间的麻烦是出在那个八分之一混血女人身上的呢?”
“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件事。爷爷也并没有把全部情况告诉他,就像萨德本从来没有把足够多的情况告诉爷爷一样。”
“那么是谁告诉他的呢?”
“是我。”昆丁一动不动,施里夫盯看他的时候也没有抬起眼睛。“我们去了之后的那天——那晚之后——”
“哦,”施里夫说。“你和那位老阿姨去过之后。我懂了。往下说。于是父亲说——”
“——说他准是那个下午站在前廊上,等待亨利和亨利整个秋天在信里提个没完的那位朋友从车道上前来,也许在亨利于第一封信提到那名字之后萨德本就告诉自己这不可能,即使是嘲弄也总得有个界限吧,超过这界限,事情就变成要就仅仅是歹毒的却又不至于致命的恶作剧,要就是并不造成损害的偶合,因为父亲说甚至萨德本也没准知道,还没有人想出过一个名字,是当前没人在用或是以前没人用过的呢:他们终于骑马来到了于是亨利说,‘父亲,这是查尔斯’而他——”(“那恶魔,”施里夫说)“——看到那张脸就知道在有些情况下偶合无非就像冲进橄榄球场去参加比赛的那个小小孩一样,球员们跑过来越过与绕过那个没受损伤的小脑袋又往前冲,全都为被称为赢或是输的那件事而紧张与发怒,没一个人甚至记得那个孩子也没见到是谁进来把孩子拎走免得被踩成肉泥;——他站在他自己家门口,就像他曾想象,算计,谋划的那样,果不其然,五十年之后,有个可怜、没有名姓、无家可归、迷失的孩子前来敲门,哪儿也见不到有穿猴子号衣的黑鬼前来应门命令孩子走开;父亲说即使在那时,即使他知道邦与朱迪思以前从来没有互相见过一眼,他准是感觉到与听到了这个规划——房宅、地位、后裔以及一切——垮了下来,就像它曾从烟雾里诞生出来一样,不发出任何声响,没有空气移动的冲击波,连一点点瓦砾都不曾留下。而他没说这是报应,不是父亲的罪孽报应到自己身上;甚至也不称这是厄运,而仅仅是一个错误:那样的错误是他自己无法发现的于是他来到爷爷那里,不是要作辩解而是回顾这些事实让一个公正的(而爷爷说他相信,是一个受过法律训练的)头脑来审查、发现并向他指出。不是道德上的报应你明白吧:事实上仅仅是一个古老的错误,一个有勇气与智谋的人(前者他如今清楚自己是拥有的,后面那项他相信他如今已经学到了,掌握了)仍然能与这错误抗争如果他真的能发现那是什么的话。因为他并未放弃。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爷爷说他随后所采取的那些行动(有一段时间他什么事也没有做,也许正是这一点促使他所害怕的那个局面得以出现)并不是因为他缺乏勇气或是智谋或是决断,而是因为他有一个执拗的想法,他相信,这一切都是从一个错误而产生的,他得发现这个历史上的错误是什么,在找到答案之前他不想冒再犯另一个错误的危险。
“因此他邀请邦进入宅子,于是在那个假期的两个星期的时间里(只不过并没有花那么长的时间;父亲说没准萨德本太太在亨利的第一封信里见到邦的名字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把朱迪思许配给邦了)他注视着邦和亨利以及朱迪思,或者不如说是注视着邦与朱迪思因为他准是已经从亨利发自学校讲邦的那些信里知道亨利与邦的事了;观察他们有两个星期,什么事也没做。接着亨利与邦回学校去,从此时起,每星期来回于奥克斯福与萨德本百里地之间的那个当差的黑鬼带给朱迪思的信件就不是出于亨利的手笔了(其实这也是用不着说的了,父亲说,因为萨德本太太已经满乡满镇在传播订婚的事了,其实父亲说那事八字还没一撇呢)而萨德本仍然什么动作也没有。他不动声色直到春天快过去亨利来信说,他打算在邦回自己家之前把邦带来过上一两天。这当儿萨德本上新奥尔良去了。他选择这个时机去,是否为了专等邦跟他母亲会在一起时把问题一劳永逸地予以解决,这就谁也不知道了,正如没有人知道他去了那边见到那位母亲没有,她见他了呢还是拒绝见他;倘若她接见了他是不是想再次跟她达成协议,这回没准想用钱来使她就范,因为父亲说一个人既然能相信一个受蔑视、被侵害、怒不可遏的女人可以被形式逻辑收买,那么他也会相信她同样能为金钱摆平,可是事情并未弄妥;或者是邦在那里是邦本人拒绝了这个建议,虽然没有人知道邦是否清楚萨德本是他的父亲,他是不是原来只想为自己的母亲复仇,只不过后来产生了爱情,只不过后来被卷进惩罚与报应的激流,这激流,罗沙小姐说是萨德本一手惹出来的,可是他的血亲,黑人也好白人也好都得受到牵连,反正事情显然没有办成,又一个圣诞节来到亨利与邦再次上萨德本百里地来,此刻萨德本看清事情无可挽回了,朱迪思爱上了邦,而邦究竟是要想复仇还是仅仅成了俘虏,陷入罗网,注定要受命运的播弄,这都没有区别了。因此看来他在那个圣诞节前夜晚饭之前把亨利叫来(父亲说也许到这时候,在他出行新奥尔良之后,他终于对女人的事知道得足够多,明白先找朱迪思不会有任何好处)并且告诉了亨利。他知道亨利会说什么而亨利也果真这样说了于是他儿子指责他说谎而亨利凭他父亲让他骂便知道他父亲告诉他的话是真的;于是我父亲说他(萨德本)也许还知道亨利会做什么于是便算计着让亨利来做这事因为他仍然相信过去那件事仅仅是一个次要的战术上的错误,因此他就像是一个散兵游勇,他寡不敌众却又无法退却,他相信只要他足够耐心、足够机智、足够沉着与足够机警,他定能让敌人分散开来由他各个击破。而亨利也的确这样做了。而他(萨德本)说不定也知道亨利下一步会怎么做,亨利准定也会去新奥尔良自己去把事情弄个明白。接着六一年来到,萨德本知道此时他们会怎么做,不单是亨利会怎么做而且他会逼迫邦去怎么做,说不定(他是恶魔嘛——虽然此时不必是恶魔也能看出仗非打不可了)他甚至预见到亨利与邦会参加大学的学生连;他自有某种观察途径,知道某月某日他们的名字出现在部队花名册上,自有办法知道该连驻扎在何处,甚至早在爷爷当上连队所属的那个团的上校之前,爷爷不当是在他受伤之后,那是在匹兹堡登陆处(邦也在那里受了伤)这以后回到家里慢慢习惯于只有左手再没有右手,而萨德本是六四年回到家的他带回两块墓石,他在办公室里与爷爷谈了话,那天之后他们俩又重新参加战争;——他每一时刻都知道亨利与邦驻扎在何处,知道他们始终是在爷爷的那个团里,在这儿爷爷能照顾他们,以一种连爷爷都不察觉自己是在这样做的方式——即使他们真有加以监视的必要的话,因为萨德本准已知道缓刑这么回事,知道亨利此时正在做的事:让三个人的命运全部——他自己还有朱迪思和邦的——都悬而未决,而此时亨利在跟自己的良心搏斗,使良心能够接受他想做的事情,就像他父亲三十多年前一样,说不定甚至像邦此时一样,成了个宿命论者,给战争一次机会来解决整个问题,用杀死他或邦或两个人的方式(不过他在这上头并未助一臂之力和玩什么花招,因为匹兹堡登陆后正是他把邦从火线上背下来的)或者说不定他知道南方准会一败涂地到那时再不会留下什么值得那样重视,值得激动不已,值得去抗议反对或是为之受苦受难为之献出生命甚至是值得为之活下去。那就是萨德本来到办公室的那一天,他——”(“那恶魔,”施里夫说)“——休假回家的那一天,他带回来他那些墓石,朱迪思在家我猜想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而他说,‘你知道他在哪儿’而朱迪思也没向他说假话,于是(他了解亨利的脾性)他说,‘可是你还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消息呢’而朱迪思在这一点上也没说瞎话她也不哭因为两人都知道信来到后里面会怎么说,因此他也不用问,‘要是他写信给你说他很快就要来了,你和克莱蒂会开始缝制结婚礼物的吧’即使是朱迪思会在这一点上不向他说真话,其实她不会的:于是他将一块墓石置放在埃伦的墓上而将另一块立着放在过厅里,然后便上镇子来看爷爷,想把事情解释清楚,想看看爷爷是否能发现那个错误,他相信那是他的麻烦的惟一原因,坐在那里,穿了那身破旧、不成模样的军服,还戴着他那副破旧的宽口大手套、褪色的肩带还有(他不惜代价要保留住羽毛。军刀他不得已时可以扔掉,可羽毛却是非要不可的)帽子上的羽毛,断了,裂了,也脏了,他的坐骑鞍鞯未卸等候在下面街上,他还得千里单骑去找他的团呢,可是他却用请假得来的整整一个下午坐在那里仿佛他的假期有成千个下午似的,仿佛天底下哪儿都用不着急急忙忙慌慌张张似的,他要出征的话也无须多赶路只消出镇走上十二英里去萨德本百里地就成,那儿有一千个日子或者说不定甚至是一千个单调、富裕的太平年头,而他,即便已经撒手归天,仍然留在那里,仍然俯望着一批批俊美的孙子以及曾孙涌现出来,一直能排到天边;他仍然是,虽然已经过世埋进了黄土,原来那个雄赳赳的汉子,沃许·琼斯过去正是这样说他的,只是现在不说了。如今他为一己道德的个人防御问题而彳亍不前:为观念中的毛发的微不足道的分叉问题弄得忐忑不安,而此时此际(爷爷说)罗马城消灭了,耶利哥也坍塌了,事情是对的倘若或者那是错的除非,这一类话是血流得越来越慢骨骼与血管逐渐硬化的人常常念叨的,父亲说人到老年后总爱往这上头想,可是在他们年轻、灵活、健壮时对一个简单明了的是或者不是的反应是本能、完全与不假思索的,就跟打开或是关上电门一样,坐在那里讲呀讲呀而如今爷爷都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了,因为如今爷爷说他都不相信萨德本自己知道,因为即使到那时萨德本也没有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而这又是因为那种道德的关系了,爷爷说:是那种道德不允许他去诋毁、中伤他对第一个妻子的回忆,至少是对那次婚姻的回忆,虽然他觉得他在那里面上了当,即使在一个熟人的面前,对此人的忠诚与保密能力他相当信任,他还希望在此人那里证明自己清白无辜呢,即使对另一次婚姻(结婚是为了保住他一生的追求与希望的地位)中生下的儿子,除非作为一个最后非用不可的手段。倒不是他到那关口上会犹豫不决,爷爷说:不过直到那时之前他是会犹豫的。他自己在这上头受过骗,可是他使自己解脱出来,没有请求过或是得到过任何人的帮助;让别的任何一个可能会这样被强加的人来做同样的事。——坐在那里,从道德角度琢磨事情,不论他选择的是哪种做法,其结果总是他付出了一生中五十个年头的那个规划与计划就如同几乎五十年来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而爷爷甚至都不知道他在讲的是什么选择,他所面临的第二选择又是什么,直到他说出了那最后的一个字,这之后他便站起身来,戴上他的帽子,握了握爷爷的左手,接着骑上马走了;这第二选择,所需要选择的,对爷爷来说就跟第一选择,采取拒绝的做法,理由同样朦胧不清:因此爷爷甚至都没有说‘我不知道你应该选择哪一种做法’并不是因为那是他所能够说的唯一的话因此说了那样的话比什么都不回答还不如,可是他能说的任何话比什么不回答都不如,因为萨德本根本没有在听,也不指望有一个回答,他来不是为了求得怜悯而且也没有任何忠告是他能够接受的,至于认为自己有理,早在三十年前这一点他就已经从他的良心那里夺取到了。而他也仍然知道自己是有勇气的,虽然这一阵子他可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掌握住了狡狯,有一个时期他相信他掌握了,他仍然相信这东西藏匿在世界上某个地方是应该让人学会的,要是真能把它学到手的话他还想再学呢——也许甚至是这一点,爷爷说:倘若狡狯不能像以前那样为他排除这第二回劫难,他至少可以依靠勇气让勇气帮他找到意志与力量,好第三次开始向规划冲刺,就像曾帮他找到,让他作第二次冲刺那样——他来到办公室既不寻求怜悯也不寻求帮助,因为爷爷说他压根儿没学会怎样求人帮助连求人帮个小忙也不会,因此即使爷爷真的能给他帮助他还不知道怎么利用呢,他来办公室仅仅带着那种清醒、安详的困惑,说不定是希望(倘若他是真的希望,倘若他确是在做某件事情而不仅仅是大声地自言自语)有法律意识的头脑能够发觉与澄清他仍然不能自拔的原生性错误,这正是他自己一直发现不了的:‘我当时面临着要不要宽恕一件事情,那是在制订我规划的过程中于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欺骗性地加之于我的,宽恕意味着对规划的绝对与无可挽回的否定;要不就坚决执行完成规划的原定计划,正是为了达成规划我才招来这样的否定。我作过选择,我对作这样的选择可能造成的损害作了自己能力之内最最充分的补偿,为了选择而使用了选择的特权,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超过了一般希望的甚至是(法律规定)所需要的。可是如今我又面临着第二次选择的需要,它奇特之处并非如你所指出与我起初觉得的那样,是竟然出现了一次新的选择的需要,而是不管我可能作何种选择,我可能走哪条道路,通向的都是同一个结局:要就是我用自己的手毁掉我的规划,事情必然如此若是我被迫打出我最后一张王牌,要就是什么也不做,让事情循着自己的轨迹前进,我知道它会那样的,并看到我的规划在公众面前十分正常、自然与圆满地得到完成,然而在我自己看来,却是另一副模样,它将是对五十年前来到那扇门前并被撵走的那个小男孩的嘲弄与背叛,为了他的复仇这整个计划才被设想出来与向前推行,直到要作出抉择的时刻,作出这第二次选择的时刻,这是从那头一个里派生出来的如今又轮到它硬压在我的头上,作为一个协议的结果,我是胸襟坦白地接受这安排的,什么也没有隐瞒,可是对方或是那几方却恰好对我隐瞒了一个因素,它会毁灭我一直在努力奋斗的整个计划与规划,隐瞒得真叫严密,直到孩子生下来我才发现这个因素的存在’——”
“你老爸,”施里夫说。“在你爷爷告诉他这件事时,根本不懂你爷爷说的是怎么回事,正如那恶魔把事情告诉你爷爷时,你爷爷也对恶魔说的全摸不清头脑,对不对?而当你老爸告诉你时,你对人家讲的也不会分出个东南西北,倘然不是你去过那边见到过克莱蒂的话。这话不错吧?”
“是的,”昆丁说。“爷爷是他当时拥有的惟一朋友。”
“恶魔也有朋友?”昆丁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现在房间里很冷。暖气片几乎没有热度了:冰冷的铁片哼奏出严厉的信号,告诫人快点入睡,睡眠是小的死亡,也是新生。钟鸣十一下后已经又过了些时候。“好吧,”施里夫说。他现在挤缩在那件浴袍里,正如方才他挤缩在他那身粉红色、光赤、几乎没有毛的皮肤里那样。“他选择。他选择淫乱。我也是这样。不过你接着说。”他的话毫无表示无礼甚至也没有一点点否定的意思。它产生自(如果说也有什么根源的话)年轻人那种不可救药的不动感情的装腔作势,表面上却做出一副冷酷甚至是粗鲁无礼的好色模样——对于这种态度,这里附带提一下,昆丁理都不理,他恢复叙述就像从未给打断过一样,他的脸仍然低垂,仍然在沉思,显然是对着他双手之间那本打开的书上放着的那封打开的信。
“那天晚上他离开家去弗吉尼亚了。爷爷说自己怎样走到窗前看他骑在那匹瘦瘦的黑公马上,穿过广场,身上是那套褪色的灰军服,腰板挺得笔直,插着断羽毛的帽子有点斜,但是没有当初戴那顶海狸皮帽时歪得那么厉害,仿佛(爷爷说)有了军阶与权柄他反倒不像以前那样张牙舞爪了,倒不是因为经过了不幸的磨炼或是身心疲惫了甚至是厌战了,而是仿佛一边骑着马他仍然沉浸在那种状态里,在那里他挣扎着要超脱与摆脱一个大旋涡,一个无法逆料、无可理喻的人间大旋涡,想伸出来吸口气的还不是他的脑袋,也不是他为建立后裔那五十年的努力与奋斗,而是他逻辑与道德的规则,他事实与推论的公式与处方,他结好的账与产品总也不肯、拒绝游泳甚至浮出水面;——爷爷看他走近霍尔斯顿旅社又看到老麦卡斯林先生与另外两个老人蹒跚走出来拦住了他,他让公马站住,跟他们说话,他的声音并未提高,爷爷说,然而他的姿势的严肃气质本身以及端得很正的肩膀,说明他是在辩论,在演说。接着他又往前走了。他仍然能在天黑之前抵达萨德本百里地,因此没准晚饭后他驱策着公马朝大西洋的方向走,他和朱迪思重新面面相对说不定有足足一分钟,他无需说‘只要做得到我要阻止它的’,而她也用不着说‘那就阻止吧——倘若你做得到的话’而仅仅是道了别,在额头上吻了吻,没有流泪;和克莱蒂与沃许也都说了一句话:是主人对奴隶的,贵族对扈从的话:‘好吧,克莱蒂,照顾好朱迪思小姐吧。——沃许,从华盛顿我会把亚伯·林肯燕尾服的一只衣角捎给你的’我寻思沃许的回答就跟当初在葡萄架下侍弄酒壶与水桶时一模一样:‘那还用说,上校;每一条害虫都别放过呀!’于是他咽下粗面包,吞下烤橡实做的咖啡策马离去。接着是六五年了那时军队(爷爷也回军队里去了;他这时已升为准将虽然我认为晋升不仅仅是因为他只剩下一条胳膊)已退出佐治亚州进入了卡罗来纳,谁都看得出如今战争不会再拖多久了。接着有一天李从他自己麾下的军团里给约翰斯顿拨去些支援部队,爷爷发现第二十三密西西比团即是其中的一个团。可是他(爷爷)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萨德本用某种办法发现亨利终于强迫自己的良心与自己达成一致就像他的(亨利的)父亲三十年前所做的那样,是不是朱迪思说不定写过信给她的父亲说她终于从邦那里听说了她与邦决定想怎么做,或者是不是他们四个人在某一点像一个人似的得出一致的看法,那就是必须做某件事情,必须让某件事情发生,这是他(爷爷)所不知道的。他只知道一天早晨萨德本骑马上爷爷那个老团的总部去,要求跟亨利谈一谈也得到了批准,他和亨利谈了又在半夜之前骑马离去。”
“因此他作了他的选择,到头来,”施里夫说。“他到头来还是打出了那张王牌。于是他回到家里并且发现了——”
“等一等,”昆丁说。
“——他一定很想发现或者至少他将会发现的事——”
“等一等,我告诉你!”昆丁说,虽然他仍然一动不动甚至也没有提高嗓音——那嗓音自有其充满紧张与压抑的性质。“我是在说”我是不是又得把它再听上一遍呢他想我又非得把它再听上一遍不可了我已经在把这事重新听一遍了我正在把它重新听一遍我今后将不得不再不做别的而只会永远一遍遍地听它这是明摆着的一个人不仅永远也不会比他父亲活得更久甚至也不会久于他的朋友和熟人:——(至少关于这件事他应该是不需要关照也不需要警告的即使朱迪思会给他捎话,捎话给他承认她被打败了,而按照康普生先生的说法,她是既不会向他承认他打败了她,也不会等着(科德菲尔德小姐说她根本没有丧偶)他回来好与他见面,也许等的时候并没有怀着愤怒与失望,没准他以为会这样虽然对女人他了解不多,学到的也不多,就像康普生先生所说的,然而肯定是怀着并非冰一般镇定的感情,按照科德菲尔德小姐的说法,她迎接他时正是这样冷冰冰的——分别都快两年了,仍然是在额上轻触了一下;那声音、言词,安静,含蓄,几乎没有个人色彩:“那么——?”“是的。亨利杀了他”随后是不多的几滴泪而在开始流的那一瞬间又止住了,仿佛那湿气只有一层或是像烟纸那么薄还与人的脸形一样大小;又是那套话,什么“啊,克莱蒂。啊,罗沙。——哦,沃许。我没能像答应过你的那样,深入北佬敌后把外衣后摆的一段割下来”;那阵(出自琼斯的)呵呵声,那阵格格声,那团有骨节相连的粘土的一成不变的低能守旧,照康普生先生的说法,倒是既熬过了胜利也熬过了失败:“唷,上校,狗日的也许能杀死咱们,可是没法打垮咱们,对啵?”:这就是一切。他回来了。他重新回到家了,在这里他此刻的问题是得赶紧,时间在飞逝,得抓紧时间呀。他担心的,康普生先生说,还不是缺少勇气与意志,这会儿甚至也不是狡狯。他片刻也没有为自己第三次开头的能力担过忧。他所担心的惟一的事是自己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工程做完,把失地全都收复。他也没有浪费他仅有的任何一点点时间。意志与狡狯,这些他也一点没有虚耗,虽然无疑他并不认为是他的意志或他的狡狯耽搁他捕捉到机会,而也许还不是狡狯,更多的倒是勇气,勇气甚至比意志占了更大的份量,使他跟罗沙小姐订了婚,时间离他回家还不到三个月,这之前她对这件事简直是毫无察觉——罗沙小姐本人就是恶魔作祟说的大弟子和鼓吹者,而他就是那主要的对象(虽然不是受害者),如今与他订了婚,在连对家里多了他这样一个人还没太习惯之前;——是的,勇气甚至比意志占着更大的份量,不过也多少有一些狡狯:五十年通过多次激烈的身心斗争而得来的狡狯,这狡狯要就是突然转变成安分与多思,要就是突然发芽开花,有如隐藏在真空或是铁硬的土块里的一颗种子。因为他像是一回来没有停顿就马上看到,那是在穿过宅子的那条通道里,这儿是从弗吉尼亚出发的长途跋涉的一个并不中断的延续,若说有停顿那不是为了与家人相叙,而仅仅是把琼斯从荆棘丛生的田地与倒塌的栅栏里拖出来,拉出来,把斧子与铁镐往沃许手里塞去,他没有停顿地看到一个弱点,罗沙小姐严阵以待的老处女寨堡中一个容易进攻的弱点,于是便发动攻势,作出一击,还真有点儿老首长(密西西比第二十三团有一段时间归杰弗生统辖)雷厉风行的战略战术风格呢。而这以后在他身上那份狡狯又不灵了。它垮掉了,它消蚀在那过时无用的逻辑与道德观念里,而过去出卖他的正是这种逻辑和观念:不定是哪一天,不定是他突然僵住在哪一条垅沟里,一只脚伸在前面,那只没有感觉的犁把捏在他那双刹那间变得没了知觉的手里,不定是哪根栅栏柱被举在半空中仿佛对于肌肉来说它没有分量因而是感觉不出来的,他突然理会到他的问题里除了光是时间不够之外还有一层,而这一点在他的不足里占着某种超浓缩的地位:那就是如今他已经年过六十很可能只能再生一个儿子,在最好的状况下他也只有能力生一个儿子,就像那门老火炮知道在它腔筒里仅仅留下一发炮弹一样。因此他向她作了那样的建议,而她则作出了他本应知道她会作的反应,说不定也是原来会想到的如果他没有重又自动陷入他的道德观念,这观念零部件一应俱全可就是不肯开动与运转。于是就有了那个建议,有了那场震惊与无法置信;有了那次无比气愤与怒火中烧,也导致了罗沙小姐从萨德本百里地出走,她那气球一般的裙子摊开浮在洪水上,她轻极轻极了的遮阳帽(没准是埃伦帽子中的一顶,她从阁楼里搜出来的)紧紧地扣在她那气得发僵与颤颤巍巍的脑袋上。而他则站在那里,缰绳搭在他一只胳膊上,胡子里与眼睛周围像是有几分笑意其实那不是笑而是愠怒的思考过于专注以致显出了皱纹:——他着急,他对这件事有需要;很迫切,但他不畏惧,也不忧虑:仅仅是因为:他这回没有打中,虽然幸亏仅仅是一次火药装得不多的观察性的射击,那门老炮,老炮筒和炮车丝毫未损;只不过下一回说不定没有足够的火药先作一次测射紧接着又来一次正式规模的轰击了;——是为了这回事:狡狯、勇气与意志的线和他余下时日的线卷在同一个轴上,而那个卷轴离他很近,几乎伸手可及。可是这还不是严重的关注,因为它(那旧的逻辑,旧的道德,它迄今为止从不放过一次机会背叛他)已经成为模式,已经确切无疑地向他显示他一直是对的,正如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对的那样,因此所发生的事仅仅是一个幻象,实际上并不存在)
“不,”施里夫说;“你等等。现在该让咱唱上一段了。却说,那沃许。他(那恶魔)牵了马站在那边,一匹备了鞍的战马,那把入了鞘的军刀,那身灰军服等着太太平平地放起来好与蠹鱼为伍,一切都已失去留下的惟有耻辱:接着开始这出戏也将结束这出戏的那位忠实的掘墓人的声音从舞台侧翼响起如同莎士比亚他老人家自己在说话一样:‘唷,上校,狗日的兴许能打败咱们可是他们杀死不了咱们,对啵?’——”这也并不是不客气。那也仅仅是用轻浮制成的保护色,在它后面躲藏着那种受到感动的年轻人的羞怯,昆丁也躲在保护色里往外说话,那是昆丁阴沉的困惑,那种(双方都是如此)油腔滑调,那种硬装出来的小丑模样,原因盖出于此:他们两人,不管他们对此清楚还是不清楚,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现在真是相当冷了)致力于那种最出色的推论,说白了也和萨德本的道德化与科德菲尔德小姐的妖魔化非常相像——这个房间不仅仅是用来做这件事情的而且单单为了它而存在的再说用来做这件事也合适因为在这里而不是任何别的地方它(那逻辑与道德)作出的损害最最小;——这两个人背对着背仿佛站在最后一道壕沟里,说不,对着昆丁的密西西比幻影,他在生活中尽量少按逻辑与道德行动与不行动,他临死时全然摆脱了它,他死了仍然不仅对它满不在乎而且全然不顾,反倒是一千倍地更有生命力更加活跃。施里夫没有捣乱的意思,也没有起到这样的效果,因为昆丁连停顿都不停顿。他甚至都不打格棱,连逗号、顿号或是段落都不用就快快地接上了施里夫的话头:
“——如今没有多余的火药可以打试测炮了因此他这回发射,就像轰荆棘地里的兔子那样,捡起一小块干泥巴,用手扔出去。也许此时扔出去的是他和沃许的小铺里的第一串珠子项链,去店里他常跟他的顾客发火,那些黑鬼、穷白人和爱还价的人,把他们轰出去锁上门自己去喝个烂醉如泥。也没准是沃许自己把珠子送去的,父亲说,在大门口也就是他从前线骑马回家的那一天,在他和团队一起开拔后沃许就跟别人说如今是他(沃许)在看管上校的产业和黑鬼,在说了一阵之后这话连他自己都相信了。我奶奶说萨德本的那些黑鬼最初听到他这样说时,他们总在洼地通出来的路上截住他,萨德本让沃许跟他外孙女儿(当时大约八岁)住的那个旧鱼棚就在洼地里。黑鬼太多以致他无法挥鞭,或是试着,冒险试着挥鞭把他们轰走:他们会问他干嘛不去打仗,而他总是说,‘滚开,别挡道,臭黑鬼!’而这总招来开心的哈哈大笑,他们彼此互相问道(除非是没有别的黑鬼在只有他沃许):‘他什么人,还叫俺们黑鬼?’于是他就手拿棍子朝他们冲去而他们仅仅是稍稍挪动不让他打着,一点不生气,仅仅是哈哈大笑。他呢,仍然带着鱼和野物,那是他打的(还没准是偷的呢),还有蔬菜,给宅子送去,当时这几乎就是萨德本太太和朱迪思(还有克莱蒂)赖以为生惟一的东西了,而克莱蒂甚至都不让他提着篮子进厨房,她说,‘就停在那儿,白人。就停在眼下你站立的地方。上校在的时候从没让你进过这扇门,你现在也不要进。’情况倒真是那样的,只不过父亲说这里还包含着某种骄傲呢:他确是从未试过要进宅子,虽然他相信若是他真的试了,萨德本也不会让妇女轰走他的;就像是(父亲说)沃许可能会这样对自己说我不想这样试原因倒不是我不想给哪个乌乌黑的黑鬼一个机会,跟我说我不能这么干,而是因为我不想逼托姆先生去咒骂那黑鬼,或是因了我而挨他老婆的骂可是他们会逢到星期天下午便一起在葡萄棚下喝酒,而在星期一到星期六他会见到萨德本(好神气的一条汉子呀,沃许总这么说)骑着黑公马,满庄园飞奔,而父亲说在这个时刻沃许的心里总是如何地感到安宁与骄傲,说不定他会觉得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黑鬼们,照《圣经》的说法让上帝咒骂着创造出来是要当所有白皮肤人的牲口与奴仆的,可是他们却比他跟他外孙女儿供应得更好,住得更好甚至穿得也好一些——这个世界,去这里他走到哪里总是听到黑鬼哈哈大笑的嘲弄、讥刺的回声,他会觉得这个世界仅仅是一场梦与一个幻想,而真正的世界是那样的,在那里他自己那独一无二的偶像(父亲说)骑了那匹纯种黑马奔腾驰骋,没准沃许会这么想,父亲说,《圣经》说所有人都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出来的,因此在上帝的眼里所有人反正都是一样的,至少在上帝看来都是一样的,因此他会看着萨德本同时想一个多好多么骄傲的人哪。如果上帝他老人家想下凡在大自然土地上骑马蹓上一蹓,他想让自己显现的应该就是这副模样了。说不定送去那第一串珠子的甚至就是他自己,父亲还说没准还有此后三年所送的每一根缎带,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姑娘发育得很快,这种人家的姑娘总是那样的;或者在见到她戴上缎带时他反正会知道或是认得出所有缎带里的每一根,即使她向他撒谎说是从哪里与如何弄来的,何况她大概也不会撒谎,因为她当然清楚三年来他每一天都在货架上见到这些缎带必定早就像熟悉自己的鞋子一样熟悉它们了。而且熟悉缎带的不仅有他,还有所有别的男人,那些顾客和游手好闲之徒,他们中既有白人也有黑人,在小店的廊子上或坐或蹲,看她走过,她对那些缎带和珠子不太反感不太畏惧也不太炫耀,但几乎是这样;对每一种态度都不全是但又都沾上点边儿:挑衅、厌烦和害怕。不过父亲说沃许的心没准仍然很平静在他见到那件衣服并且对它说了些话之后,说不定此时只不过有一点点严肃,他看着她那张隐秘、对抗与惊恐的脸,当时她告诉他(在他提问之前,也许这样自动未免过于紧张与急促)说这是朱迪思小姐给她,帮她缝制的:我父亲说没准沃许一下子突然明白了,没有受到警告就明白了,为什么他在廊下那些人跟前走过时他们的目光也都追随着他,这就是说他们早就明白他还以为他们脑子里没准在盘算的事。可是父亲说沃许的心仍然是平静的,即使是此刻,于是他回答了,要是他确实回答过什么的话,断然制止了外孙女儿的抗议与否认:‘行了,不用说了。既然上校和朱迪思小姐要把这送给你,我希望你记得谢谢他们。’——没有感到惊恐,父亲说:仅仅是若有所思,仅仅是很严肃;接着父亲说那天下午爷爷如何骑马下乡去跟萨德本谈件事,小店门口没人他正打算离开上宅子那边去此时他听见铺子后面传来声音于是他朝那边走去因此听到了那些话,在他能开始不听之前,也在他能让别人听到他叫唤萨德本的名字之前。爷爷还见不着他们,他甚至还未能走到他们能听到他声音的地方,可是他说他很清楚他们准是在何等样的状态中:萨德本已经说了让沃许去把酒壶拿来,此时沃许开口了,萨德本一点点把身子转过来,明白沃许不肯去拿酒非得先让萨德本明白自己要表达的意思,接着萨德本明白了那层意思,他仍然半转过身子,接着突然之间他身子往后仰了仰,把头猛地抬起来,盯看着沃许,而沃许站定在那里,也不畏缩,作出一副倔强、平静一点也不畏缩的擅抖,此时萨德本说,‘那件衣服怎么啦?’爷爷说发出那样短促、尖厉的声音的竟是萨德本:而不是沃许;沃许的声音仅仅是平静与沉稳的,不是低声下气的:仅仅是很有耐心,慢腾腾的:‘我认识你到现在也快二十年了。你关照我的事我从来没有违背过。我是个迈过六十的人了。可她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于是萨德本说,‘你是说我伤害了这姑娘?我,一个年纪跟你一般大的人?’于是沃许说:‘倘若换了别的随便是谁,我会说是年纪跟我一般大。先不管老不老的,我反正不会让她留下从你手里得到的那件衣服或是任何别的东西。你跟别人不一样。’于是萨德本说:‘怎么不一样?’爷爷说沃许没有回答于是爷爷再次叫唤可他们谁都没有听到他;此时萨德本说:‘那么这就是你怕我的原因了吧?’而沃许说,‘我没害怕。因为你是勇敢的。倒不是说你一生中有过一秒钟、一分钟或是一小时是勇敢的因而从李将军那里拿到一张文书证明这点。反正你是勇敢的,就跟你是个活人能进气儿出气儿一样。不同的地方就在这儿。这不需要从谁那里拿到一张票子来告诉我这个。我也知道你那双手不管碰到的是什么,是一团兵还是一个傻丫头或者仅仅是一只猎狗,你都可以把它摆弄得服服帖帖。’这时候爷爷听到萨德本有个动作,突然而且猛烈,爷爷说他认为,他想,他想象沃许在想的是什么。可是萨德本仅仅说了声,‘去拿酒壶来。’——‘好咧,上校,’沃许说。
“于是那个星期天来临了,是那一天的一年以后也是他向罗沙小姐建议的三年之后,当时他建议让他们先试上一试,倘若那是个男孩而且能活下来,那他们就结婚。星期天早上天还没亮,他正等待他那匹跟黑公马配种怀上胎的母马下小驹子,因此那天早上天不亮他离开家时,朱迪思还以为他是去马厩呢,她父亲跟沃许外孙女儿的事她知道了什么,知道多少,这是谁都不清楚的,也不清楚她帮过多少忙但她要是知道也准是从克莱蒂必定知道的那里听说的(可能告诉她也可能不告诉她,不管克莱蒂自己知道不知道)因为这一带别的所有的白人和黑人都一清二楚但凡见到过那姑娘戴上他们都认得出的缎带和珠子招摇而过的,朱迪思又会在多大程度上拒绝打听,当她在丈量和缝制那件裙子的时候(父亲说那真的是朱迪思亲手做的;姑娘对沃许说的并不是瞎话:几乎有一个星期两人整天单独呆在宅子里:至于他们必定会谈到什么,朱迪思必然谈了什么,在姑娘站过来扭过去身上就挂着叫作内衣的那点可怜东西时,她那张脸阴沉、对抗、警惕性十足,她又回答了什么,讲了什么朱迪思可能或可能不会闭眼不想看到的事,那就谁也不知道了)。因此一直到吃午饭他还没回来她便自己去或是派克莱蒂上厩棚去,发现母马晚上已经下了驹子可是父亲并不在那里。这以后直到后半晌她才找到个半大不大的小子给了他个五分镚子儿让他到洼地的旧鱼棚那里去问沃许萨德本在什么地方,那男孩吹着口哨绕过那快朽烂的小屋的屋角,说不定先看到那把镰刀,也说不定是先看到躺在野草地里的尸体,那些草沃许还没顾得上割,他尖叫起来此时他抬起头来看到沃许站在窗子里,在看着他。这以后大约一个星期人们抓到了那黑婆子,那个接生的,她说那天蒙蒙亮时她压根儿不知道沃许是在那里,后来她听见马行走声然后是萨德本的脚步声,接着他走进来站在草垫上方,姑娘和婴儿就躺在草垫上,他说,‘珀涅罗珀——(“也就是那匹母马”)——今儿早上产驹崽了。是只倍儿棒的小公驹。会长得跟六一年我骑着北上时它爹那会儿活脱脱一模一样的。你记得不?’黑老婆子说她当时应了句,‘可不是吗,老爷’这时他把马鞭朝草垫指了指,又说,‘嗨?老黑皮:娃儿是公的还是母的?’她告诉了他而他站在那里足足有一分钟一动不动,马鞭贴在他大腿上,没抹泥的墙上漏过来的一条条阳光落在他身上,横在他那白头发和还一点儿没变花的胡子上,她又说她看到他那双眼睛接着又看到他胡子后面的牙齿,她说她一心想跑开就是动弹不了,像是没法让那双腿支撑自己站起来跑开去:接着萨德本看着草垫上的姑娘说,‘唉,米利;太糟糕了你不也是一匹母马。要不我就可以在马棚里拨给你一间满不错的厩房了’说完便转身走出去。只不过黑婆子直到那时仍然动弹不了,而且她甚至都不知道沃许就在小屋外面;她光是听到萨德本说,‘退回去,沃许。不许你碰我’:然后是沃许说话,他的声音轻轻的她都几乎听不真:‘我今儿个就是要碰碰你,上校’:接着又是萨德本的声音了:‘退回去,沃许!’现在声音很凶了,接着她听到鞭子抽在了沃许脸上不过她说不上来她是否听见了镰刀声因为这时她发现她能够动了,便爬起来,跑出小屋钻进野草地,跑啊跑啊——”
“等等,”施里夫说;“等等。你是说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儿子,可是他仍然——”
“——为了叫接生的黑婆娘他走了三英里,半夜前才回来,便胡乱在塌陷的廊子上坐着直到天明,直到小屋里他那外孙女儿不再尖叫,有一瞬间他甚至还听到了娃娃的哭声,他是在等候萨德本。父亲说当时他心里还是很平静的,虽然他知道到天黑时分附近每座小屋里人们都会嘁嘁嚓嚓嚼什么舌根,就跟他清楚过去四五个月以来人们都在谈论什么一样,那时他外孙女儿的状况(他也从来没试着去掩盖)再没什么可怀疑的了:沃许·琼斯终于把老萨德本拿捏住了。他花了二十年才做到这一点,可是他终于捏住了老萨德本的把柄,萨德本在这处境下要就是得给撕掉一块肉要就是只能尖叫饶命父亲说他准是在这么寻思的当时他等候在廊子上,那黑老婆子叫他走开,命令他上外面去,他没准就站在那一根柱子的旁边,而那把镰刀就斜靠在这柱子上一点点生锈,都已经有两年了,与此同时外孙女的嚎叫一下下传来此时均衡得像只时钟,可是他心里很平静,压根儿不担忧也不惊慌;而父亲说没准他站在那里摸索着,探究着,有点迷迷糊糊(他的道德观和萨德本的很像,这种观念告诉他,在所有事实、习俗和其它一切的面前,他自己总是对的)那嚎叫不知怎的一直跟嘚嘚响的马蹄声混同起来都分不清楚了,甚至是再没人记得的古老太平岁月里的马蹄声,而在他没参加的那场战争的四个年头里,这马蹄声就变得更加英武、傲慢与有如雷霆了;——父亲说也许他得到了他的答案;说不定于黄黄的曙色前在马蹄声半当中出现与变得清晰的是骑在那匹威风凛凛的公马上的那个威风凛凛的人的身影,而他的摸索与探究也变得清晰与自由自在了,倒不是找到了证明、解释借口或是遁辞,父亲说,而是找到了偶像,那孤独的,可以解释得通的,超乎人间一切诋毁的偶像:他更了不起,比所有那些杀死我们和我们亲人的北佬,北佬们杀死了他太太让他女儿守寡使他儿子回不了家,偷走他的黑奴又糟蹋了他的田地;他更了不起,比起他为之战斗过的整个县,他为这个县偿债,只好开家乡村小铺让自己有口饭吃;他更了不起,比起像《圣经》里说的苦杯那样塞到他嘴边来的讽刺和拒绝。我跟他挨近住了二十年,又怎么会不受他的影响起了变化呢?也许我不像他那么了不起,也许我从没骑马发出嘚嘚声。不过至少我是给拖着朝他去的地方靠拢的。我跟他仍然能够那样做,以后也一直能,只要他指给我看他让我做的是什么;说不定在萨德本走进小屋后仍然站在那里捏着公马的缰绳,仍然听到马蹄的嘚嘚声,看着那疾驰着的骄傲的身影出现与掠过,穿越过标志着年月、时间的积累的一尊尊天神,直到美好的顶峰,在这里疾驰不感到疲惫也无进程,在挥舞的刺刀以及为子弹洞穿的旗帜下永远永远不死,在一片亮如雷电的天空下直向前冲;站在那里听萨德本在屋子里说他向外孙女儿说那惟一的一句既是问候、又是质询和告别的话,而父亲说片刻之间沃许必定是觉得甚至自己脚底下的土地都已不复存在,他看着萨德本手持马鞭从屋子里出来,沃许平静地思忖着,像是在一个梦里:我不可能听到我知道我方才确实是听到的话。我反正知道我不可能又想那就是使他早早儿起床的原因。是那匹小马驹。那不是我或是我的亲骨肉。使他起床的甚至不是他自己的亲骨肉没准感觉不到土地和那份坚实,连那都觉不出来,没准连自己的声音他都听不见此时萨德本见到了他的脸(对有这张脸的人,二十年来除了和对他所骑的公马一样下命令之外,他没有更多的举动)便停下脚步:‘你方才说她若是匹母马你还可以在马棚里给她拨一间不错的厩房’,说不定甚至都没有听到萨德本的话当时萨德本说,很突然也很尖厉:‘退回去。你别碰我’不过这话他一定是听到的因为他对之作了回答:‘我就是要碰碰你,上校’于是萨德本又说了‘退回去,沃许’接着老太婆听到了抽鞭子的声音。只不过鞭子是抽了两下;那天晚上他们发现沃许的脸上有两道肿痕。没准那两鞭甚至还把他抽倒了;没准是他爬起身来时伸出手去摸到镰刀的——”
“等等,”施里夫说;“看在基督的份上等一等。你是说他——”
“——那整整一天坐在小窗户后面在那儿他可以看到那条路;没准把镰刀放下后便径直进入屋子,没准屋子里草垫上躺着的外孙女儿怨气冲天地问出了什么事而他回答说,‘啥事?啥不对头,妞儿?’没准他还劝外孙女儿吃点东西呢——也许是他星期六晚上从店里带回家的咸肉要不就是糖果,说不定还是用来骗她的那一种呢——值不了三五个子儿的发陈的果冻般的粘糖,从一只蛇纹口袋里摸出来的,说不定他自己也吃接着便去坐在窗前,在那里他可以看到窗外草地里尸体和镰刀以外的东西,可以监视那条路。因为当那个半大小子吹着口哨绕过屋角看到他时,他就是坐在那里的。父亲说他当时准已经明白天黑后不用多久就会有事儿;他一准是坐在那里并且感觉到、体会到人们正在纠集马匹、猎犬与枪支——那些好奇心切复仇心切的人——也就是跟萨德本一类的人,他们过去跟萨德本一起坐在他桌子上吃他的,当时他(沃许)还没有到过比葡萄棚更挨近宅子的地方呢——这些人带过路,告诉过别人以及地位卑微一些的人仗该怎么打,他们没准手里也有将军们签过字的文件说他们实属最杰出、最优秀的勇士之列——在旧时代他们也曾傲慢、狂妄地骑在骏马背上在肥沃的庄园里驰骋——他们也是羡慕与希望的象征,又是失望与悲哀的工具;他想逃避开的正是这些人,当时在他看来没准他想逃开的也不见得弱于他肯定会撞上的那股子人呢;要是他跑,他仅仅是逃开一股喧闹、邪恶的黑影,撞向另外一股,因为他们(那些人)在他熟悉的这片土地上都是属于同一类的,而他老了,太老跑不了多远了,即使他真的跑他也永远无法逃开他们,不管他跑了多少路跑了多远;一个过了六十的人是没法指望他能跑那么远,能逃出这号人居住与规定生活秩序与规则的疆界的:父亲说没准在沃许一生中这是头一回开始明白北佬或是旁的什么军队怎么可能打败他们——打败这些英武、骄傲、勇敢的人;他们之中公认与首选的优秀人物全都有这股子勇气、荣誉感与傲气。此刻大概太阳快下山了,他没准感到他们已经挨得很近了;父亲说没准他觉得自己甚至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了:所有那些声音,那些超越眼前的狂怒的关于明天、明天,又一个明天的喃喃声:老沃许·琼斯终于栽了。他满以为自己捏住了萨德本的把柄,可是萨德本耍了他。他满以为他拿捏住了萨德本,可是老沃许·琼斯还是给人耍了接下去没准是大声说,是喊叫出来的,父亲这么说:‘可是我从没想到会那样的呀,上校!你晓得的我从来没有呀!’此时说不定那外孙女儿烦躁不安地扭动起来而且再次嘟嘟哝哝地抱怨于是他过去安抚她接着又回到原处自言自语,不过此刻很小心,此刻他静悄悄的因为萨德本挨得很近可以毫不费力地听到他不喊叫说出的话语:‘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过。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指望、要求或是渴望从谁人那里得到什么,你给我的就让我很满意了。不过我从来没有提出那个要求。我从来没有非份之想:我只不过是对我自己说我不必这样做的。像沃许·琼斯这样一个角色还用得着去问或是怀疑他吗?李将军还在一张亲手写的票子上说他很勇敢呢。勇敢’(说不定声音会再次大起来,又把这茬给忘了)‘勇敢!要是六五年他们谁也没有骑马回来那就更好了,他想要是他那一种人还有我这一种人全都没有在这个世界活过,那就更好了。要是我们这些剩下来的人让一股风从地面上吹得一干二净那就再好不过了,免得有另一个沃许·琼斯看到自己整个一生给一丝一丝地剥掉并且抽缩瘪凹,像一蓬干枯的玉米皮似的给扔进火里此时那伙人骑马来到了。他准是在谛听着当他们从大路上走来,带着猎犬和马匹,他看到了灯笼因为此时天已经黑了。当时任保安官的德·斯班少校①跳下马来看到了尸体,不过他说他没见到沃许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直到沃许从窗户里几乎直对着他的面轻轻叫他的名字:‘是你吗,少校?’德·斯班吩咐他出来他说沃许说他再过一分钟就出来说话的声音相当平静;声音未免太平静,太镇定了;是如此的过于平静过于镇定德·斯班说他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那也未免过分镇定过分平静了:‘就要一分钟。我安排好外孙女儿就出来。’‘我们会照顾她的,’德·斯班说。‘你快出来。’‘是哩,少校,’沃许说。‘就一分钟。’于是他们等候在黑屋子前,第二天父亲说有一百个人记起了有把屠夫用的刀,那是他藏起并磨得像剃刀般锋利的——在他懒散的生活里那是众所周知他惟一引以为傲或是上心的物件——只不过等到他们全都记起来时为时已晚。就当时来说他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们光是听见他在黑屋子里移动,接着他们听见外孙女儿的说话声,很烦躁不安:‘那是谁?灯点亮呀,姥爷’接下去是他的声音:‘亮光用不着了,妞妞。要不了一分钟的’这时德·斯班抽出他的手枪,说,‘嗨,沃许!快给我出来!’而沃许仍然不回答,仍然对着外孙女儿嘟哝:‘你在哪儿啦?’那烦躁的声音回答道,‘不就在这儿,我还能在哪儿啦?那是个啥——’此时德·斯班叫道,‘琼斯!’他已经在破台阶上摸着往上走了这时候外孙女尖叫了起来;此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声称他们听到了刀子割断两个人颈骨的声音,德·斯班倒没听到。他只是说他知道琼斯出来到了廊子上,他往回跳此时才发现沃许并非冲向他而是朝廊子尽头尸体躺着的地方,不过他当时没想起那把镰刀:他只是跑着后退了几英尺,这时他见到沃许弯下身子又重新站直,现在沃许是朝他奔来了。只不过他是冲着所有在那儿的人跑来的,德·斯班说,是朝灯笼堆跑来的因此这时他们能看到那把镰刀举起在他头上;他们看见了他的脸,还有他的眼睛,他将镰刀举在头上朝前冲,直对着一片灯笼与枪筒,没有发出声音,没有嚎叫,此时德·斯班在他身前往后跑,一边说,‘琼斯!停下!停下,不然我要杀了你。琼斯!琼斯!琼斯!’”
“等一等,”施里夫说。“你是说他得到他想要的儿子,费了那么多的事儿之后,完了又转过一百八十度,把——”
“是的。那个下午坐在爷爷办公室里,他的头稍稍后仰,向爷爷解释,就像他会向当初上四年级的亨利解释算术题那样:‘你明白吧,我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儿子。这对我来说,我也参考了当今周围的情况,也不算是对自然或环境的一个非分的求赏嘛——’”
“你等一等行不行?”施里夫说。“——在他费了那么大的麻烦有了那个儿子就躺在他后面小屋里,他竟会辱骂那当老爷的惹得他先杀掉他然后又杀死那孩子?”
“——什么?”昆丁说。“那不是个儿子。那是个女孩。”
“哦,”施里夫说。“——行了。让咱们离开这要命的冰窖上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