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说他们肯定已经告诉过你我怎样关照琼斯把那头不属于他的骡子牵到马厩边上去,套在我们家的轻便马车前,与此同时,我戴上帽子围好披巾并把大门锁好。这就是我需要做的一切因为他们准已经告诉过你我没有必要带上箱子或是旅行袋,因为我所有的衣服无非是埃伦有时候想起给我的那些而埃伦这时已经去世两年了,而我有幸从姑姑因为发善心或是匆忙或是疏忽而得来的那些外衣也早就穿破了;我只需把大门锁上在马车我的座位上坐好走那十二英里,这条路打从埃伦过世后我再没有走过,而在我旁边的就是那个粗人,埃伦在世时是连从前面挨近宅子都不容许他干的——这畜生生下一代代的小畜生,他的外孙女后来还要取代我,如果说并未占据我姐姐的房子但至少是占据了我姐姐的床榻,而(他们定会这样告诉你)这正是我想要得到的——这畜生他(又是正义的野蛮工具,这正义主管人类的各种事务,它潜入个体,运转得很顺溜,比天鹅绒还柔软;可是一旦受到男人或女人的蔑视便像炽热的钢水那样朝前涌流,全然不管谁是有理的弱者谁是无理的强者,谁是强横的征服者谁是无辜的受害者,对强行派定的正义与真理更是铁面无情)这畜生他不仅要主管托马斯·萨德本的魔鬼命运的各种形态与化身,而且还要在最后提供女性的肉体让他的姓氏与谱系得以埋葬其中——这畜生似乎相信他在我房子前的街上嚷叫流血了开枪了便是尽到与完成了指定的任务,似乎相信他可能给我的任何进一步的信息都太单薄太乏味而且不可能腾出足够的时间保证他吐掉嘴里的烟草渣滓,因为在随后的全部十二英里路程中他甚至都不能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唉,我那十二英里的路是怎么走完的哟,那同样的路,在埃伦去世两年后的头一回(或者说是亨利不见四年后或者我扒开眼皮见到亮光吸进空气十九年后的头一回?)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打听不到,除了这些:一下枪声,朦胧、遥远,连方向和来源都辨不清,为两个女人所听到,两个年轻女人,孤单单去一所朽败中的宅子里,这里有两年都未曾响动过男人的脚步声了—— 一下枪声,接着是她们吃惊地从手里正在做的针线活儿上停下,然后有脚步奔跑与急走声从厅堂以及楼梯上传来,是男人的脚步声:这时,朱迪思刚来得及把未做完的衣服抓起遮挡在自己胸前,门砰地打开现出她的哥哥,这个凶暴的杀人犯,她已有四年未见到而且相信他是在(假如他真的还活着还有气儿的话)一千英里之外:接着他们两人,此前方始感到恶魔遗产的初次打击的这两个受诅咒的孩子,面面相觑,隔在当中是那件抱着的还未制成的婚服。就朝那个场面我坐车走了十二英里,身边是一个畜生,他可以站在我房前的街上旁若无人地对着到处有耳朵竖着在听的寂静嚷叫我的外甥刚刚谋杀了妹妹的未婚夫,可是他却不愿逼迫拉我们的骡子走得比散步稍稍快一些因为‘这牲口不是俺的也不是他的再说它压根儿就没吃饱因为二月里包谷就丁点儿不剩了’;等终于来到真的大门口时,他准是把骡子勒停了,他先啐了一口接着把鞭子指了指,说‘方才就在那块哟。’——‘什么在那块呀,傻瓜?’我大声喊道,于是他说:‘就是那个嘛’于是我从他手里夺过鞭子抽打骡子。
可是别人无法告诉你我怎样驶过车道,经过埃伦的荒废的长满杂草的花坛来到宅子跟前的,这是一个空壳,一只破茧子(我那时就是这样想的)般的青春和忧伤的婚床,却发现我来得并非太迟如我所想的那样,而是过于早了。宅子的门廊在朽烂,墙皮在脱落,它站立在那里,没有遭到过劫掠,没有被入侵过,没有留下子弹或大兵军靴印痕,不过却好像特为留待某种更沉重的打击:某种比废墟更深沉的荒芜,仿佛这幢房子它曾以钢铁的姿态与钢铁的火焰面面相对,与一场大灾难面面相对,大灾难发现自己不够凶狠,不够厉害,没有扑向前去,却在这副岿然不动、不屈不挠的骨架之前退缩了,在最危急的一瞬间连大火都不敢蔓延向前;在我跑上去进入厅堂时我甚至发现一级台阶上有块木板朽烂了在脚底下倾翻了(或是会这样倘若不是我极轻极快碰触了一下就跑到前面去了的话),那上面的地毯早就和拿去做绷带的床单、桌布一起不见了,接着我看见了那张萨德本家的脸,我叫嚷‘亨利!亨利!你干了什么啦?那傻瓜想要告诉我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叫嚷时我就已经明白,我并非来得太迟如我所想的那样,而是来早了。因为那不是亨利的脸。这张脸萨德本味儿十足,但并非亨利的脸;幽光中有张咖啡色的萨德本味儿很足的脸,挡住了楼梯:而我刚离开明亮的下午,跑进那阴森森宅子雷霆般轰鸣的死寂中,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接着逐渐逐渐那张脸,那张萨德本般的脸,不是逐渐挨近,不是从幽暗中游上来,而是已经在那里,岩石一般,很坚定而且早于时间早于房宅早于厄运早于一切,守候在那里(哦是的,他挑选得很好;他很善于挑选,竟以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他私人地狱的冰冷的刻耳珀洛斯)——这张脸没有性别或年龄因为它从来就不具有这两点:这也是她生下时就有的同一张斯芬克司般的脸,那晚在厩棚阁楼上挨着朱迪思的脸朝下看的是这张脸,如今她七十四岁了她仍然是以这副脸相对着我看,毫无改动,毫无变化,仿佛这脸连哪一秒钟我要进门它都知道,早就等候在那里,就在我呆在那头慢悠悠踱步的骡子后面走那十二英里的全程时,也看着我一点一点走近并且终于进了门仿佛它早就知道(是啊,也许还是它下的命令呢,因为自有那种公正,其摩洛神般的口腹是软骨、嫩肉,统统来者不拒的)我应该来到似的——那张脸把我死死挡住,(挡住的不是我的身体:它仍然在前进,在继续冲刺:而是我,我自己,我们所过的那种深不可测的生活,与之相比,肢体的移动仅仅是一种笨拙、落后的伴随物,就像许许多多不必要的乐器慢了几拍跟着调子本身在拙劣地、业余水平地奏响)在那空荡荡的大厅里,这儿光秃秃的楼梯(地毯亦已不存)升向黑魆魆的二楼过厅,一个回声在这里响起那不是我的声音而毋宁说是那失去的无法挽回的可能发生的事的回声,这样的回声出没在所有的房屋里,所有人类的手砌起的围拢的墙垣里,砌起它们不是为了遮风挡雨,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防止世人好奇的窥探,不让别人看到骄傲、野心(对了,还有爱情)激发的古老而又年轻的幻觉所走的黑暗弯路。‘朱迪思!’我说。‘朱迪思!’
没有回答。我原本也不指望会有;很可能即使在那时候我也没有指望朱迪思会回答我,就如同一个孩子,在懂得恐惧那整整一瞬间之前,叫喊父母亲,其实也清清楚楚知道(这是在恐惧摧毁了所有一切的判断力之前)父母亲根本不在不可能听到。我不是在叫谁,叫嚷什么,而是(试图用叫喊)穿透某种东西,穿透那股力量,那激烈的而又是绝对磐石般坚固与不可动摇的对抗,阻止我前进的正是它——那种存在,那张熟悉的咖啡色的脸,那个躯体(一双光赤的脚在没有地毯的地板上一动不动,楼梯的弧线就在她身后向上延伸)并不比我自己的大,没有移动,没有任何看得出想挪动的意向(她甚至都不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因为她不是在打量我而是在看透我,显然仍然是在对着我打穿的那个洞开的门那宁静的长方形深思)似乎在变长并且朝高处的某样东西伸去——不是灵魂,不是精神,而是某种状况,深沉地专注与困惑地倾听着、寻找着某种我自己无法听见也不打算去听的声音的状况——对无法解释的看不见的东西的一种沉思式的理解与接受,那是从比我的种族更加古老与纯洁的种族那里继承来的,这东西创造、假设与形成于我们两人之间那虚无的空中,我相信我已逐渐找到它了(不,我必须找到它,否则在那里呼吸与站立的我会否认我曾出生到人间):——那个长久关闭、有霉味的卧室,那张没有被单的床(那爱与忧伤的婚榻)在它的修补过的、陈旧、发灰、变红的光秃秃的垫子上是那具苍白、血淋淋的尸体,而那位低垂着头尚未结婚便当了寡妇的女子跪在床边——而我(我的身体)还没有停下(是的,它需要那只手,那种阻挡,才会停下);——我,自我催眠的傻瓜,仍然相信必须成功的事是会成功的,是不可能不成功的,不然的话我必须像拒绝呼吸一样拒绝神智清明了,我奔跑着,让自己投向那张神秘莫测的咖啡色的脸,那冰冷、毫不宽容、没有思想(不,不是没有思想:绝对不是没有思想:他自己那颇具洞察力的意志锻铸成了超道德的邪恶的纯而又纯的绝对,被黑人驯顺的血液,而他正是用这血液来跨越邪恶)的他本人的复制品,这是他创造出来与下令在他出外时主管一切的,就像你会见到一只昏头昏脑不知所措的夜航飞鸟扑向一盏坚实、致命的灯那样。‘等一等,’她说。‘你别上去。’我仍然没有停下;那得用手才阻得住;我仍然朝前奔跑,要完成那最后的几英尺,我们像是隔着这点距离互相瞪视,不是两张脸而是作为两个抽象的对立面,事实上我们就是那样的一对,我们谁也没有提高声音,仿佛我们相互说话是没有言词与听力上的局限和限止的。‘什么?’我说。
‘你别上去,罗沙。’这话她就是这样说的:那么轻,那么平静,仍然好像不是她说出了这句话而是房子本身吐出了这几个字——这房子是他造的,他自己的一些脓在他身边把房子造出,这件事通常是得由他身上的汗水来做的,制造出了一些(即使是隐形的)蚕茧般以及附属的外壳,在这里面埃伦不得不像个陌生人似的活着与死去,在这里面亨利与朱迪思不得不当受难者与囚徒,否则就得死去。因为她叫我罗沙,叫的不是那个名字,那个词儿,那个事实。我小时候她就是那样叫我的,就像她叫他们亨利与朱迪思一样;我知道即使现在她仍然光用前面的名叫朱迪思(在提到亨利时也径直这么叫)。她仍然可能非常自然地管我叫罗沙,因为在我所认得的每一个人的眼里我仍然是个孩子。不过不是这么回事。那根本不是她的意思;事实上,在我们站着面面相对的那一瞬间(我仍然朝前冲的身体应该擦过她身边抵达楼梯之前的那个瞬间)她对我比对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客气和尊敬;这我在走进那扇门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知道了,在所有认识我的人里只有她不认为我是个孩子。‘罗沙?’我喊道。‘叫我?当着我的面?’这时她碰了碰我,我马上就一动不动了。也许即使在那一刻,我的身体还没有停下,因为我似乎觉察它仍在盲目地冲向那坚实的、然而又是几乎没有分量的实体(她并非身体的主人:是工具;我仍然这么说)那意志的实体,它在阻挡我走向楼梯;没准那另一个声音,在我们头上楼梯口发出的那单独的一个词儿,已经把我们劈开分隔,甚至在它(我的身体)停住之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整个人似乎在盲目地拼命往前冲,冲入某件可怕的、岿然不动的东西,在那只黑色的阻挡的、果断的手接触到我这白种女人的皮肉时产生了一种让人震惊的反应,非常迅速与急遽,分量远远超出惊愕与忿怒。因为在肉体与肉体的接触里有某种东西,它废止正常秩序下那些迂回曲折的渠道,朝它们拦腰砍下猛烈、绝情的一刀,对此敌人与情人都心中有数因为制造出敌人与情人二者的正是这东西:——接触,而且是接触居中的‘我是’这独自拥有的城堡:而不是接触精神、灵魂;于是那醉醺醺、不受约束的头脑便不由自主地进入这个尘世栖息所的任何一个幽黑的过道。可是让肉体接触肉体,你就等着看阶级也包括种族方面全部蛋壳般薄的禁忌的崩溃吧。是的,我猛地停住——这不是女人的手,不是黑人的手,而是控制与疏导狂怒、倔强的意志的有嚼子的缰绳-马勒——我大叫,不是冲着她而是对着缰绳-马勒;是通过这黑人,这个女人向它说话,仅仅是因为受到震动,这震动还没到愤怒的程度,因为它很快就会变成恐惧,不指望也未得到任何答复因为我们双方都知道我说话并非冲着她:‘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黑鬼!’
我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我们就那样站着——我一动不动定住在奔跑的姿态与动作上,她直僵僵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我们两人由固定住我们的那只手与胳膊联在一起仿佛那是根坚韧结实的脐带,在衬映出她的低沉的晦暗前成了一对孪生姐妹。我还是个小小孩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地看到她和朱迪思甚至还有亨利玩那些粗野的游戏时扭打在一起,他们玩这个(也许所有的孩子都玩的;我不清楚),还有(我这么听说过)她和朱迪思甚至一块儿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不过朱迪思睡床她表面上是睡在铺在地板上的一张草垫上。可是我也听说埃伦不止一次发现她们都睡在草垫上,有一回还都睡在床上。不过我没有见到过。即使是一个小小孩时,我甚至都不愿玩她和朱迪思玩的同一样玩具,仿佛我称之为我的童年的那种扭曲、刻苦的孤独状态教会我(别的教会的就很少了)在我能理解之前要倾听,在我甚至没有听到之前就得理解,也教会我不仅要本能地惧怕她和她的族类,而且对她接触过的那些物件都要躲得远远的。我们就那样的站在那里。接下去突然我期待的不再是冒犯,我曾从中本能地发出呼叫;也不是恐惧:而是对绝望自身某种累积性的急于达成。我记得当我们站在那里被那只没有选择能力的手(是的:那也是有感觉的牺牲品就像她和我两人一样)联结在一起时,我喊叫了——也许声音不算响,也没有词语(而且也不是对着朱迪思,你记住:也许我已经知道,就在我进入房屋见到同时或多或少像萨德本那张脸的一个瞬间,也许就在当时我已知道我不能够,不愿意,绝对不可以相信什么)——我喊‘连你也这样?连你也这样,大姐,大姐?’我当时等待的是什么?我,自我催眠的傻瓜,走十二英里所期待的竟是——这个?也许是期待亨利,从某扇熟悉他的触摸的门里走出来,他的手压在门球上,脚的分量压在一道熟悉他体重的门槛上:接下去自然发现在厅堂里站着一个不起眼、受惊吓的小人儿,男人女人对她从不多看一眼,这人他自己不见已有四年在这以前也见得不多,他之所以能认出来是不是完全因为那身他母亲曾经穿着很合适的破旧的棕色丝裙,也因为那小人儿站在那里直呼他的教名?亨利会往前走几步并且说‘啊,是罗沙,罗沙小姨呀。醒醒,罗沙小姨;醒醒,’吗?——我,这个做梦者仍然死死不舍弃这场梦就像病人抱紧痛苦那若有若无、难以忍受的狂喜的最后一瞬间,为的是强化病痛消除的滋味,使自己醒来进入一个现实,比现实层次更高的境况,而不是进入毫无变化、老一套的旧时日,却进入一个起了变化以与梦境相符的时代,这时代与做梦者相通,因而成为祭品与被神化:‘母亲和朱迪思在育儿室里跟孩子们在一起,父亲和查尔斯在花园里散步呢。醒醒呀,罗沙小姨;醒醒’?或者不是期望,甚至也不是希望;连梦也不是因为梦不会成双结对而来的,而且我坐十二英里车子来难道拉车的不是凡世的骡子而是某匹梦魇中的凯米拉般的马驹?(哎,醒醒呀,罗沙;醒醒——不是从过去是、以往一直是的状态,而是从没有过的、根本不可能出现过的状态;醒醒呀,罗沙——不是醒到应该是的、可能出现的状态里,而是到不能够、必定不可以的状态里去;醒醒呀,罗沙,从希望中的状态,罗沙相信尽管没有悲痛,丧失亲人总应举止得体;相信对一个人来说需要的也许不是挽救爱,也不是挽救幸福与安宁,而是挽救当了寡妇所留下的那些——却发现那里没有什么可以挽救;希望能挽救她如同你答应过埃伦的那样(不是救查尔斯·邦,也不是救亨利:不是从他手里救出两人中的一个或者甚至是从两个人手里救出对方)而如今却是太迟了,是会太迟的如果你是从子宫里去到那里,即使是她出生时生命力最最旺盛的高峰期已经在那里,也会太迟;走了十二英里与十九个年头去拯救不需要拯救的,反倒使你自己失落)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当时并未找到它。我只找到那个梦境,在那里面,你奔跑身子却无法移动,你想逃离一种你无法相信的恐惧,朝向一个你没有信心的安全状态,这样给禁锢着,不是被梦魇中不断移动、没有根基的流沙,而是被一张脸,这是它灵魂自身的审讯官,被一只手,这是它自己受难的执行者,一直到那个声音分开我们,解除了那道符咒。它只说了一个词儿:‘克莱蒂。’就这样,那么冷,那么镇定:不是朱迪思,而是这宅子本身在重新开口,虽然这确实是朱迪思的声音。哦,我很熟悉这声音,我这个相信悲哀的得体的人;我熟悉这声音就跟她——克莱蒂——熟悉这声音一样。她没有移动:动的仅仅是那只手,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它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是她挪开了呢还是我奔跑冲出了它的阻拦。不过它不在了;而这也是他们没法告诉你的:我拼命跑,简直是在逃,上了楼没有看见哀悼的守寡新娘只见到朱迪思站在那个卧室关紧的门前,穿着那件印花布裙衫,自从埃伦死后我每回见到朱迪思她都穿这件衣服,一只垂下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倘若有过悲伤或是痛苦她也已经把它们和那袭未完工的婚服一起,弃置一边了,彻底还是不彻底我就不知道了。‘怎么啦,罗沙?’她说,又打出那副腔调了,我再次在大步奔跑的半当中停下,虽然我的身体,装载着虚假的尘土与气息的那辆盲目与没有知觉的手推车,仍然在前进:我竟然见到她捏在那只松松拢起、没想保密的手里的是一张照片,她自己的镶在金属镜框里的一幅小照,这是她送给他的,随随便便、不在意地垂在她身边仿佛这是任何一本读到半当中被打断的消遣读物。
那就是我所发现的。也许正是我所希望,知道(即使是十九岁也知道,我得说倘若不是我那种十九岁,我自己那独特类型的十九岁的话)我应该发现的。也许我甚至不可能要求比这更多,不可能接受更少,这个罗沙即使只有十九岁也准已知道活着是一个永恒、持久的瞬间,当花毯-纱帘在将要发生的事之前软疲疲地垂挂着,甚至很乐于接受最渺不足道与无礼的触动,如果我们敢于这样做,足够胆大(却不是足够聪明:在这里聪明是不需要的)动上一刀把它捅破的话。或许也还不是缺乏勇气:不是怯懦,这怯懦不愿面对存在于这个事实机制的重要基础某处的病症,从那里囚徒的灵魂,瘴气弥漫地涌动着永远向上朝着太阳,绷紧它纤细的囚徒的动脉静脉,又反过来囚禁那火花与梦,当灵魂自由的圆球般、完整的一瞬间映照出和重复着(真是重复吗?还是创造与浓缩成一个脆弱、昙花一现、呈彩虹色的球体)映照出和重复着空间、时间与坚实的地球所有的一切时,火花与梦留下涌动的、无名瘴气的混沌,混沌在如许悠久的岁月里没有教会自己死亡的恩惠却仅仅学会如何创造与更新;接着便死了,走了,消失了——不过那是真正的智慧吗?这智慧能理解存在着一种‘可能如此’,它比真实更加真实,做梦者从那里醒来,不说‘我方才仅仅是在做梦吗?’而是说,那是在指控上天自身了:‘既然醒了就再也无法入睡,那为什么我要醒呢?’
以前有过——你注意过吗?这紫藤,被骄阳挤压在此处的这面墙上,仿佛(光线可阻挡不住它)靠了晦暗众多组成部分里那一个又一个微粒的秘密的磨擦过程,才熏蒸与渗透进这个房间里来的。那才是记忆的实质——感觉、图景、气味:我们用来看、听和抚触的那些肌肉——而不是头脑,也不是思想:记忆这回事是没有的:脑子仅仅回想肌肉摸索探寻的东西:不多一点点,也不少一点点:而它合成的总和往往是不正确的,错误的,只配得上梦这个名称。——你看那入睡者伸出的手碰到床边的蜡烛,如何记起了痛楚的感觉,猛地抽回以摆脱灼烧,而此时思维与头脑却继续入睡,仅仅把这毗邻的热度视作现实逃避的某种无聊的神话:或者是那同一只睡梦中的手,在和某个华美的表面缔结良缘时,被那同一个入睡的头脑与思维改变成从一切经验中扭绞出来的同一件想象的产物。是的,哀伤消失,退走;我们知道那一点——可是问泪管它们可曾忘记如何哭泣呢。——以前有过(他们也不可能告诉你这一点)一个紫藤的夏天。那是个无处非紫藤(我当时十四岁)的春天仿佛所有尚未归顺的春天都浓缩为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这春夏属于每个呼吸在尘世上的女性,得益于从一切最后时限被推延,受压抑,再次开花的所有那些被背弃的春天。那年是紫藤的大年:所谓大年即是根、花、渴望、时辰与气候的甜蜜结合;而我(我当时十四岁)——我不想硬说开花什么的,这以前还没有男人对之看过——以后也不会——两眼,已不算小孩了但甚至比小孩还不如;比女人更少小孩气但是甚至比小孩都更少女人肉体味儿。我也不说什么叶子——扭曲、苦涩、苍白、蜷缩、总长不大,唯恐生发得青青翠翠,因为这会招致稚嫩的蜉蝣的小儿女私情或是给食虫的雄黄蜂与蜜蜂的黄昏恋提供机会。可是根与渴望,我绝对是有的而且有权利有,因为我不也从那条蛇之后所有没有姐妹的夏娃那里继承到什么的吗?是的,渴望我是有的:某个盲目、完美的精子变出的弯翘蛾蛹啦:因为有谁能说某个长瘤的被人遗忘的根日后不会开花开得花团锦簇好过于花团锦簇好得让人心醉呢,就因为那支被冷落的根是歪歪扭扭地栽下去的,其实它埋在地下并没有死掉只不过是睡着忘了醒来而已。
那就是我贫瘠的青年时代身份颠倒的那个夏季,(就那段短暂的时期而言,女人心中那转瞬即逝永不复回的春天而言)我好不容易地活着,活得不像一个女人、一个少女,而倒像没准我应该当的一个男人。我当时十四岁,活了十四年光阴,如果能叫这为光阴的话,在我称之为童年时代的那个未定步速的走廊,那不能叫活着而其实是不见天日的子宫本身的某种投影;我孕育,长成,不是变老,仅仅是因为缺乏某种剖腹产术而晚产,因为野蛮时期某种冷冰冰的夹住头颅的产钳,那本应拽拉我让我得到自由的,我等待,不是等待亮光而是等待我们称之为女性胜利的厄运,那就是:苦熬加上苦熬、一笔糊涂账、好心没有好报——再往后去仍然是苦熬;我像地下湖里一条瞎了眼的鱼,像隔绝体的火花,火花怎么会有的那鱼都记不起来了,鱼在它昏暗、死气沉沉的洞穴里血液搏动心脏跳动按着那古老与不眠不休的渴念,这渴念都没有语言来表达除了‘这过去叫作光亮’,那叫‘气味’,那叫‘感觉’,还有某些别的什么但都甚至没有传留下蜜蜂或鸟雀的声音或花儿的香味或者亮光或太阳或爱的名称;是的,甚至都不长个儿也没有发育成熟,为光所爱也爱光,可是却单单具备那种狡狯,那种倒错的癌变般扩散的孤独,它将无所不收、无可理喻的听觉取代了其它的一切感觉:因此不像正常的儿童时代那样仪程般越过一块块丈量得准准的里程碑,我隐藏着,虽然是不自觉的,好像脚上套的是子宫里那种潮湿与天鹅绒似的寂静,我屏气敛息,不发出暴露自己的声音,从一扇关紧禁止进入的房门转移到另外一扇,就这样了解到了关于人们在其中活动与呼吸的那个世界我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就如同我(那同一个孩子)能通过看一片喷上烟的玻璃得到太阳的概念一样;——十四岁,比朱迪思小四岁,比朱迪思那个只有处女们才知晓的时刻要迟上四年:在这个年纪里整个纤细的精神趋向是一次无以名之、无高潮的中性与不受蹂躏的婚礼——不是寡妇每夜让摆脱不掉的作弄人的死鬼缠住的那种暴行,这本是二十三十四十岁的妇人常做的梦,而是这样的一个世界,这里充满着跟她吸进的光与空气一样鲜活的婚姻。不过那并不是一个处女的骚动不满足的夏天;没有夏天的剖腹产,这手术本该把我从活人身上撕下来,死肉一团甚或是未长成的胚胎:或者是,通过男子起棱的肌肉磨擦的陶醉,也武装和披上甲胄,成为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空心的女人。
那是亨利带他回家那第一个圣诞节之后的夏天,六月暑假那两天之后的夏天,那两天他是在萨德本百里地度过的,接着便骑马上大河边乘轮船回家,那个夏天,我姑姑出走之后我爸爸为买卖上的事得出门于是我被送到埃伦家(说不定我父亲选中埃伦那里做我的避难所正是因为当时托马斯·萨德本也不在家)去住好让她照顾我,我生也晚,正好在我父亲一生中某个上下脱节的阶段里出生,落进他当鳏夫(如今是第二次了)的那双手里,我干活还麻利,够得着厨房的架子,会数汤勺,能给布单子锁边,知道该往搅乳器里放多少牛奶,但是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了,然而贵贱是娇女儿呀所以是不能单独留在家中的。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我从未见到过他。我连他尸体也都没能见到,我听说过一个名字,我见到过一张相片,我帮着垒起一座坟:如此而已)虽然他上我家来过一回,那头一个新年亨利带他来的,亨利是尽外甥的义务,在他们回学校的半路上来和我打个招呼可我不在家。在这之前我连他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然而在我下乡去过夏天的那一天,仿佛那次在我家门口的偶然驻足,还真是在我这片渺不足道的土壤上,留下了某些种子,某些细微的毒素,这片土壤也许对爱反应并不机敏(我可没有爱上他;我怎么可能呢?我连他的声音都没有听到过,只听埃伦说起有这么一个人)在刺探这方面也不机敏,你无疑会用刺探这个说法的,在那年新年那个月到六月这过去的六个月里,这刺探把一个实体赋予了那个有一个名儿的影子,这是从埃伦虚荣、饶舌的傻里傻气行为里浮现出来的,还把一个实体赋予了从一个少女的秘密、恍惚的凝眸里映照出的那个连脸目还不具备的形象,因为当时我甚至都未见到那张相片:因为我,不知什么是爱,甚至父母的爱——那是对隐私的亲密、昵腻的持久破坏,是对成长中犟头倔脑的我的压制,那是所有哺乳类动物的肉的份内应得之物,这个不懂得爱的我成了,不是情妇,不是亲爱的,而是甚至超过爱的东西;我成了所有博学的爱的雌雄同序的提倡者。
准是有他留下的某些种子,这才使一个孩子空洞的童话在那个花园变得活生生的。因为当我跟踪她时我并非是在刺探。我不是在刺探,虽然你会说我是的。而且即使是刺探,那也不是出于嫉妒,因为我并不爱他。(我怎么可能呢?我连见都未见到过他。)而且即使我真爱,那也不是女人的那种爱,如同朱迪思爱他那样,或是我们以为她爱的那样。如果那是爱(但我仍然要说,这怎么可能?)那也是母亲们爱的方式,那是在惩罚孩子时,她打的不是这孩子而是通过打自己孩子打邻居的男孩,她的孩子方才狠狠打了那男孩或是被那男孩打了一顿;她抚摩的不是那得了褒赏的孩子却不如说是那位给了沾有手心上的汗水的小钱的无名男士或女士。反正不是像女人那样去爱。因为我不要求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你明白吧。而且不仅如此:我不向他奉献任何东西,那才是爱的顶点。哼,我甚至都不想念他。即使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曾否明白我从未见过他的面影,除了那张照片、那个影子、在一个少女卧室里的一张肖像:一张装入相框随便放在一张摆满东西的梳妆台上的照片,然而与少女的以及看不见的所有那些百合、玫瑰一同,起着装点、布置闺房的作用(或许这仅仅是我的想法),因为即使在看到照片之前我就能认得出,不,是描摹得出那张脸。可是我从未见到那张脸。我今天甚至都不能从我自己的第一手经历确定埃伦是否看见过它,朱迪思是否爱过它,亨利是否杀死了它;因此无人能反驳我当我说,那不是我当初幻想、臆造出来的吗?——而且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倘若我是上帝我会从我们称之为进步的这纷纷扰扰的骚动中发明出某件东西(一件机器也许是)用它来装点每一个平凡的少女的光秃秃的镜台,她们就是靠这点儿——就这么点儿,因为我们需要的也就是这么点儿——这张相片里的脸来呼吸生存的。甚至都不需要脸后面有个头颅;几乎是无名的,只需要一些模糊的暗示:是有一副为某个别人所渴求的某种能行走的血肉之躯,即使仅仅存在,于某个一厢情愿的影子世界里。—— 一张相片,是偷偷看到的,靠了蹑手蹑脚(我的童年时代教会了我这一点却没有教会我爱,而这一点对我很有帮助;事实上,如果教会我的是爱,那是不会对我这么有用的)潜入大白天里空无一人的房间去看它。不是去做梦,因为我就处身在梦境里,而是去熟悉,去彩排那个角色,就像一个不够格然而很热心的业余演员,会在看得见的场景的某个片断里朝舞台一侧偷偷挨拢过去,以听到提示人随时会响起的声音。而且如果是嫉妒,那也不是男人的嫉妒,爱恋者的嫉妒;甚至也不是爱恋者自身,从爱出发去打听的爱恋者,打听,通过细察、玩味、抚触少女孤独的沉思,那是我们称之为童贞的那层纱幕最初的变稀变透;不是跳出来,逼迫羞涩,那原是爱的表露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是贪婪地盯着那丰满的、偶或瞥见的胸脯,它因为令人赧颜的睡眠已呈玫瑰色,虽然害羞本身还无需惊醒。不,不是那样的;我不是在打听,我总是走在那些耙扫过、有沙的花园小径上,心想‘这印迹是他的若是没有这只扫除印痕的耙子,但即使有这只耙子印迹仍然在那里,她的在他的旁边,按着一种慢悠悠、相互默契的韵律移动,在这里心与头脑不需要盯视着那温顺的(是的,甘心情愿的)双脚’;我会想‘这幽闭的藤蔓或灌木的窸窣作响的无数只小耳朵听到过那结对成双的灵魂何等样的叹息呢?这紫藤、这沉重的玫瑰的落英的丁香般的雨滴,曾洒落在什么誓盟,什么诺言,什么心移神驰的约会的火焰上,为之加冕呢。’可是一切中最最好的,比这好得多的,是实际生存与梦也似的肉体本身。哦不,我不是在刺探,我是在我自己灌木或藤蔓隐蔽的避难所里做梦,当时我相信她对着那偏僻处的坐位沉思,那上面有他已离去的腿股的看不出来的印痕,一如那湮灭中的沙迹,那阔叶与针叶的千百万指端神经丛,那俯视过他的太阳、月亮般星座本身,那周围的空气,还在某处围裹住他的脚、他一闪而过的身影、他的脸庞、他说话的声音、他的名字:查尔斯·邦,查尔斯·好,查尔斯·即将成为丈夫的人儿。不,不是在刺探,甚至都没有藏匿,本身就是个小孩根本无需藏匿,即使在他坐在她身边时出现也不会看成是一种冒犯,然而也满可以算是个女人,可以上她那里有权被那少女接受为(也许还很高兴,还感激呢)在她面前不用害羞的信任对象,可以交流姑娘间爱谈的爱情方面的事儿——是的,既还可以算是个孩子可以上她那儿去说‘我要跟你一块儿睡嘛’,又够得上是个女人可以说‘咱们一块儿躺着你来跟我说说爱情是怎么回事’,可是并没有这样做因为我本应这样说‘别跟我说爱情的事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本人所知道的早就多少超过你这辈子会知道或是需要知道的了。’接着我父亲回来了他来接我把我带回家去,于是我又成了那个难以归类的人,算孩子吧过头点儿算女人吧又差点儿,穿着我姑姑留下的不合体的外衣,料理着一个不得体的家,此人没有在刺探,没有藏匿,而是在等待,在观察,不是为了报答,不是为了感谢,并不以人们所指的那种爱爱慕他——因为没有希望便不会有那样一种爱;是以(如果那也叫作爱的话)油嘴滑舌的书范围之外的爱在爱;那种爱放弃它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几文小钱,那是施舍者的全部财产然而分量微乎其微对被爱者资产的增加根本不起作用——可我给予的正是这种爱。而且不是给他,是给她的;仿佛是我对她说,‘嗨,把这也拿去。你无法像他应该被爱那样地爱他,而且虽然他不会感觉到这一给予的分量正如不会感到它的缺乏一样,然而在你们的结婚生涯里说不定能出现某些时刻,他会发现这个芥子的微粒正如你会在一个熟悉的花坛里发现一片不易看到的发皱的小病苗,于是停下来说,“这是哪儿来的?”;你只需回答,“我不知道。”’这之后我回家去,生活了五年,听到一下回荡着回声的枪响,跑上一段梦魇般的楼梯,接着发现——
嘿,一个女人,穿了套印花布裙衫,平静地站在扇关上的门的前面,这门她不让我进—— 一个女人我对她很生疏,任何哀伤也与她生疏因为她不想与哀伤有什么关系—— 一个女人,说了句‘啊,是罗沙吗?’很平静,对着我奔跑中的步子,这奔跑(我现在明白了)开始于五年前,就在他也来到我的家宅之后,他没留下一丝痕迹正如他在埃伦家那样,在那里他仅仅是一个形体、一个影子:还不是一个男人、一个人的形体与影子,而是某样埃伦想要的稀罕物件的——瓶子、椅子或是书桌——仿佛他留在科德菲尔德或萨德本家墙上的那个印记(或者是没有印记)含有对将要发生的事的不祥的预言;——是的,奔跑出从那第一个年头(战前的那一年)那时候埃伦和我谈论嫁妆(那是指我的嫁妆)的事,谈论投降,那是我的投降,所需的全部梦幻般的装备,我可以交出的是那么的少,那是我所有的一切,因为存在着那个‘可能发生过’,这是我们想逃脱无法忍受的现实这一大漩涡时惟一的救命礁石;——接着是那四个年头,当时我相信她在等待正如我在等待一样,那时我们过去认知的那个稳固的世界化成了火与烟,和平与安全全都消失不见还有骄傲与希望,留下的只有伤残的荣誉军人,还有就是爱。是的,应该有也必定是有爱与信念的:这些,由父亲、丈夫、心上人、兄弟们留给我们,他们带走了骄傲与和平的希望,置于荣誉的前列,就像他们对待军旗一样;这些,是一定有的,否则人们为了什么而战斗呢?还有什么其它东西值得为之去死呢?是的,去死,不是为了空洞的荣誉,也不是为了骄傲甚至是和平,而是为了他们留在后方的那种爱与信念。因为他是必定会死的;我知道那一点,当时就知道,就像骄傲与和平也会不存在一样:否则,又怎么去证明爱的不朽呢?然而不是为了爱,不是为了信念本身,为这二者本身。也许是不包括希望的爱,只有很少值得骄傲的信念:可是爱与信念总比杀人、干蠢事要高尚一些吧,至少还是从被贬损、受指摘的尘土里多少救出些心灵的古老、失去的魅力吧。——对了,发现她站在那扇紧闭的门的前面,这门是不让我进的(就我所知,她自己也不再进入直到琼斯和另一个汉子把棺材抬上楼)那张小照垂悬在她侧边,她的脸绝对平静,对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稍稍提高嗓音让楼下过厅里能够听到:‘克莱蒂。罗沙小姐要在这里用晚饭;你最好多准备点饭菜’:接着又说‘咱们下楼去好吗?我还得跟琼斯先生谈谈木板和钉子的事。’
那就是一切。或者毋宁说,不是一切,因为一切是没有的,终结是没有的;我们挨受的不是打击而是它那讨厌的辐射般的反高潮,那从失望的门口清除出的垃圾般的余波。你明白吧,我压根儿没见过他。我连死后的他都没见到过。我听到一个回声,而不是枪击本身;我见到了一扇关紧的门但是没能进去:我记得那个下午我们怎样把棺材从宅子里搬出来(琼斯和另一个不知他从哪儿制造、发掘出来的白人汉子,他们从车棚上拆下木板做成这口棺材;我记得我们吃着朱迪思——是的,是朱迪思:炉灶上还是同样那张平静、冰冷和安详的脸——做的饭菜,就在他躺的那同一个房间里吃饭,我们能听见他们在后院里敲槌子与拉锯的声音,我还见到有一回,朱迪思戴了顶与衣服相配的褪色印花布遮阳帽,在关照他们那东西该怎么打;我记得整个漫长的阳光灿烂的下午他们就在客厅后窗下敲打与拉锯——那慢悠悠让人发疯的呼、呼、呼一下下拉锯声,那呆板的、不慌不忙的槌击声,每一下都像是最后一击却又不是,又响起和恢复了,就在那一刻:疲惫的神经变得迟钝无力,延伸到了绷不回来的程度,松弛以至寂然无声了,接着又不得不重新尖叫:直到最后我出去到干活的地方(还看见朱迪思在谷仓场院里一片云般的鸡群当中,围裙兜了起来放刚捡得的鸡蛋)我问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要在那里?为什么一定得偏偏在那里?两人都停下活计,时间蛮长,长得足以让琼斯转过身子又啐了一口并且说,‘因为不用老远老远的把匣子搭过来’:而且连我的背还来不及转过去他——两个人里的一个——又饶上一句,那是一种感到惊讶的、探索性的惰性推论了,说是‘要是把他搭下来在他周围钉上板子,活儿就会好做多了,就怕朱迪姑娘不乐意哟’)——我记得我们怎样把他抬下楼梯搭出屋子放进等着的大车上,我还试着独自把灵柩的全部重量抬了抬以向自己证明他的确是在里面。不过我说不上来。我也算是执绋者之一,然而我不能也不愿意相信某件我明知不可能不如此的事。因为我从未见到过他。你明白吗?常有某些事发生在我们身上可理智与感觉就是不能接受,正如胃有时不想接受嘴巴已经咽下去的东西因为消化不了——有些事情使我们陡然停住仿佛是某种不可理解的干涉在起作用,就像隔着一层玻璃,透过它我们观察着所有以后发生的事,一目了然仿佛是在一种无声的真空里,然后变稀变淡,不见痕迹;消失了,留下我们,动弹不得,无能为力,孤苦无助;僵定着,直到我们可以死去。那就是我。我在那里;我身上的某个部分以有节奏的步伐走着,合着琼斯和他的伙伴的有节奏的脚步,再加上梯奥菲留斯·麦卡斯林,他在镇上不知怎么的听到了消息,还有克莱蒂,我们抬着那只直僵僵的、不听使唤的匣子通过楼梯狭窄的转角,尾随的朱迪思在后面使劲,想让它平衡,我们就这样把它抬下去出了门搭进大车;我身上的某种力量帮着抬起它放进等在那里的大车,一个人是无法抬起它的但是这口棺木仍然无法相信;我身上的某个部分站在雪松沉郁的阴影里开了个口子的泥地旁边听见土块落在木头上那闷滞的丧钟声并且回答了一声不当朱迪思站在墓冢隆起的一端说,‘他是天主教徒。你们有谁知道天主教徒是怎样——’梯奥菲留斯·麦卡斯林接茬说,‘还管什么天主教不天主教呀;他是个当兵的。只要是邦联军人我都有资格为他祈祷’接下去便用他那老人的尖利的嗄声吵闹、刺耳地嚷叫起来:‘是——福勒斯特!是——约翰·沙多里斯!是——!’我身上的某种东西跟朱迪思与克莱蒂一起走回家,穿过那片夕阳西垂的田野并且在某种古怪的宁静而悬念的气氛中回答了那宁静、低沉的声音,那声音谈到的是播种玉米和砍捡过冬柴禾的事,在灯光照亮的厨房里这一回帮着做饭并且也帮着把东西吃掉,而这房间的天花板上再没有躺着的他,然后去上床(是的,从那只坚定、不打颤的手里接过一支蜡烛心里想‘她方才甚至都没有哭’然后在一面灯光幽暗的镜子里见到我自己的脸并且想‘你也没有哭’),在那幢宅子里,在这里他再次短暂逗留(这可是最后一次了)没有留下他的痕迹,连眼泪都没有。是的。一天他不在。接着他在。接着他不在。真是太短促了,太快了,太迅速了;夏天一个下午的六个小时目击了这一切——这段时间太短促都无法让遗体在床垫上留下印痕,而血是哪儿都会流出来的——如果是有血迹的话,我不清楚,因为我始终没有见到他。就我所允许知道的是,我们没有被害者的尸体;我们甚至都没有谋杀者(那天我们甚至都没有提到亨利,我们中没有一人提到;我也没有说——作为小姨,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他看上去身体好不好呢?’那千百件婆婆妈妈的琐事我连一件也没提,百折不挠的女亲戚就是用这些琐事来和男人的世界抗衡的,在那个世界里男亲戚表现得很勇敢或是胆小如鼠、又蠢又贪或是像个懦夫,他的同伴也据此赞美他或是把他钉上十字架),这杀人犯来到,撞烂一扇门,高声嚷叫出他的罪过然后消失不见,他仍然活着这一事实竟比我们钉进一只匣子的那虚无飘渺的东西更显得影影绰绰——一下枪响,只有回声让人听到,一匹陌生瘦削半野不驯的马,套有笼头,马鞍上却空空如也,马褡裢里有一把手枪、一件破旧的换洗衬衫,一块铁硬的面包,这匹马是两天后在四英里外被一个人抓住的,当时这匹马想闯进他马厩粮草料房的门。是的,不仅如此:他不在,同时他在;他回来了,却又没有回来;三个女人把某件东西埋入土里把它遮盖起来,于是他从未回来过。
现在你会问我我为什么要留在那儿。我原可以说,我不知道,能提供一万条啰里八唆的理由,没有一条是真的,能让你相信:——是为了食物而留了下来啦,其实我也能跟在这里一样,能在镇上我自己家里到垄沟和野地里去细细搜索,能开辟出一个菜园来种种弄弄的,更不要说有街坊、朋友了,他们的接济我可以领受,因为‘需要’是自有办法把我们行为中种种与面子、尊严有关的种种敏感的顾忌撇在一边的;说是为了有庇身之处吗,我是有自己一个屋顶的呀,到这时候开销已经是微乎其微;或者说我留下是为了有伴儿,我在家里原本就有邻居作伴,她们至少跟我是同一类人,我从小她们就知道我而且甚至可以说还要早,因为她们的想法不仅与我的相同而且与我上辈、上上辈的也相同,而在这里与我作伴的是一个女人,她尽管是我的血亲但我不了解她,而且倘若我的观察确保我所相信的是真的,我并不想了解,而另一个,对我也是对我所代表的一切,是那么的陌生,我们简直不仅是属于不同的种族(这一点确实如此),不仅是属于不同的性别(这一点不然),而且是属于不同的物种,说的不是互相懂得的语言,为了一起过日子而不得不说的极简单的言词,究竟什么意思,代表何种意图,居然比动物与禽鸟发出的一些声音彼此间更难揣摩。可是我不再说这些了。我留在那里等待托马斯·萨德本回家。是的。你会说(或者是相信)即使是当时我就已经等着与他订婚了;如果我说不是这样的,你会相信我在撒谎。不过我还是要说我当时没有这样的意图。我等他就完全像朱迪思和克莱蒂等他一样:因为此刻他是我们所有的一切,是我们继续存在、吃饭、睡觉和醒来与重新起床的惟一的理由:知道他会需要我们,知道如我们过去知道那样(我们过去便了解他)他就会马上开始收拾萨德本百里地的残局并使它恢复。倒不是因为我们想要他和真的需要他。(我连一瞬间都没想到结婚,连一瞬间也没有想象过他会对着我看,会见到我这个人,因为他是从来也看不到我的。你尽管相信我好了,因为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的,当需要跟你说的那个时刻到来,我会告诉你我是什么时候想到那件事的。)不。甚至都不需要跟他一块儿过的那第一天告诉我们,我们并不需要他,只要有沃许·琼斯住在或呆在农场里,就不需要任何一个男人——我料理我父亲的家后他差不多活了四年呢,朱迪思在这边也干着同样的事,至于克莱蒂,她砍起一垛柴和犁起一垄地来甚至比琼斯本人干得还漂亮(至少是更快)。——啊这才悲惨呢,是最最悲惨的事里的一件:那种乏味的沉闷,在心和精神不再具有它们(精神和心)为人们所必须的需要时,它们就会感觉到那种沉闷。不。我们并不需要他,即使是间接地需要,我们甚至无法分享他那种狂热的(那种几乎是疯狂的意愿,这是他回家时带来的,那仿佛就在他跨下坐骑之前就已在他身前投射出来,辐照出来)意愿,把家业恢复到原来面貌的意愿,为这家业他曾牺牲了怜悯、温和、仁爱以及所有柔顺的品质——如果他确有这些品质可以拿来牺牲的话,是感觉到自己这方面有所缺乏,也希望从别人那里得到它们的话。不仅如此。无论朱迪思还是我都不需要那样。也许是因为我们不相信这事能够办成,不过我想事情还不单是这样:而是我们如今生存在一种冷漠之中,这几乎是一种平静,就像那盲目、无知觉的土地自身的平静,土地并不觊觎花茎与蓓蕾,也不妒羡它滋育出的富有弹性的草叶那空灵、音乐性很强的寂寞。
因此我们等待着他。我们过着一座一无所有、清苦的修道院里三个修女的那种无事忙的生活:我们的墙垣是安全牢固的,总算是不渗水,即使这些墙管不着我们是否有东西吃。而且处得还挺好,不是作为两个白种女人和一个黑种女人,也不作为三个黑女人或三个白女人,甚至都不作为三个女人,而仅仅是三个活物,仍然有进食的需要但是已不感觉有什么乐趣,有睡眠的需要但是并不能从解除疲劳恢复体力那里得到愉悦,而在三个活物的身上,性已是某种被遗忘的退化现象,就像人们称为扁桃体的发育不全的腮腺或是当初为攀登而发展成至今仍与其他手指相对的大拇指。我们打扫房子,当然是我们所住、所用的部分;我们也打扫托马斯·萨德本回来会住的房间——不是他作为一个丈夫离开时所用的那间,而是他成了没有儿子的鳏夫回来时该住的那间,他缺了后代,他无疑是非常想要后代所以才花了那么大的气力与资财来得到孩子把他们安置在进口家具之间水晶烛枝底下的——同样,我们也打扫亨利的房间,是朱迪思和克莱蒂打扫,就仿佛他没有在那个夏天下午奔上楼梯然后又冲下来;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播种、伺弄与收获我们吃的粮食,开垦和照料那个菜园,那里长什么出来我们就煮什么吃什么:我们三个人之间没有了年龄或肤色的差别,仅仅是看谁生这个火煮好这锅汤给这畦菜除草或是搬这满兜围裙玉米到磨坊去加工能用最少的时间或是能腾出手来做更多别的活计。真像是三人成了一体,是可以相互置换和不加区分的,我们照料菜园,纺线,织我们穿的衣服,在不出什么东西的沟边寻找和采撷药草,把它们熬成药以维护健康和对付我们有那份胆子与时间所生的疾病,我们逼迫和催促那个琼斯去管好玉米,砍些木头来,这是我们过冬取暖过日子必须要用的;——我们三个,三个女人:我过早就被环境驱赶到锱铢必究的管家婆的身份上去,这种日子真跟在礁石灯塔里当看守人差不多,不过我却连种花养草都没学会,更不要说伺弄菜园了,它只教会我把柴禾和肉看成是会自动出现在劈柴箱和食品柜里的东西;而朱迪思,她的环境培育(真是环境吗?还是一百年的细心培养,也许不涉及血统问题,甚至也与科德菲尔德家的血统无关,而显然是得自于托马斯·萨德本硬是以冷酷无情的意志抠出一个壁龛的那种传统)她要经历那温暖的与世隔绝、保护得极其周到的蚕茧期:先做花蕾,然后当精心伺候着、多子多孙的女后,接下来是晚年平静、生活优裕美满的掌实权却很心慈手软的女家长——如果说我吃亏的是有几年无知无识,那么对朱迪思来说,她受到了十代人钢铁般禁令的约束,她没有学会过穷日子的第一原则那就是为俭省吝啬而俭省吝啬,她(再加上克莱蒂的撺掇)会做两倍于我们吃得下与三倍于我们供得起的食物施舍给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陌生人,而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开始有不少散落的士兵来敲门要求施舍了;还有克莱蒂(可不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唷)。克莱蒂,她并不笨,说她什么都行但就是不笨:别别扭扭,无可理喻、自相矛盾:是个自由人,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是奴隶,却不知怎样享用自由对任什么都不忠就像那懒洋洋、孤独的狼或是熊(是的,是野的:身上一半是未驯化黑人的血,另一半是萨德本的血:如果‘未驯’是‘野’的同义词,那么‘萨德本’就意味着驯奴者皮鞭那份阴沉、永不阖眼的狠毒了)她虚假的表象对恐惧的手百依百顺实际上并非如此,倘若那是忠诚,也仅仅是忠于它自身野蛮性的基本固定原则而已;——克莱蒂以她皮肉的色素本身就代表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灾难,这灾难把朱迪思和我弄到当时的那种局面,也使她(克莱蒂)充当她不想做的那个角色,一如她以前不愿当另一种角色一样,正是那种状态,才产生出以解放她为目的的事业,她对新秩序采取不屑一顾的姿态,仿佛有意在我们面前继续充当旧秩序的象征,以此威胁我们。
我们是三个陌路人。我现在仍不知道克莱蒂当时是怎么想的,过的算是什么日子,食物是我们一起生产一起烹煮的,衣服是我们一起纺织与缝制的,吃在一起住也住在一起。不过我猜想因为她跟我是公开的,对了,也是彼此尊敬的敌人。可是我那时甚至都不知道朱迪思是怎么想怎么感觉的。我们睡在同一个房间里,我们三个(这样做还不仅仅是为了节省柴禾,柴禾我们必须自己去抱进来。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安全,冬天眼看就要来到,士兵们已经开始归来——那些掉队的,倒并非全都是流浪汉和恶棍,可是他们出生入死,失去了一切,受过难以忍受的罪,如今又回到疮痍满目的土地上来,他们再不是出师开拔时同样的人而是已经起了变化——这正是战争带来的精神、灵魂上最恶劣、最彻底的堕落——变化成仅有原来的外形,这样的人因为极度失望与自我怜悯,竟诋毁自己亲爱的妻子或恋人在他出征时被人强奸过。我们三人担惊受怕。我们管他们的饭;我们把自己有的,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他们,倘若可能,我们宁愿代他们受伤只求他们肌肤无损。可是我们还是怕他们。),我们一醒来便投身于无穷无尽不胜其烦的杂务,仅仅为了活下去便需完成这些活计;晚饭后我们总是坐在炉火之前,我们三人处在那样一个状态下,仿佛连骨头和肌肉也都累过了头不想休息了,这时候柔弱却又不可战胜的精神甚至把失望也改变、改造成一件破外套似的善忘,我们谈呀,谈呀,谈上百件的事情——我们日常生活里让人厌烦的、经常出现的triviata,谈上千件事情但就是不谈一件。我们谈到了他,托马斯·萨德本,谈到战争的结束(到此时我们全都能看出来了)与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会做什么:这赫拉克勒斯式的工程将怎么开始,我们知道他必定会自己投身进去,而且无疑会以过去那种冷酷无情驱赶我们一起干(哦是的,这我们也很清楚)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我们谈到了亨利,轻轻地——以女人家对出门在外的男子的通常那种不起作用于事无补的担忧——他准是担惊受怕了吧,他冷不冷饿不饿呢,谈他就跟我们谈他的父亲一样,仿佛他们俩和我们仍然生活在那个时代,那一下枪声、那些奔跑的发疯似的脚步结束了这个时代,接着又把它的痕迹擦去,仿佛那个下午从来就没存在过。不过我们一次也没有提到过查尔斯·邦。晚秋时节,有两个下午朱迪思不见了,晚饭时才回来,很安详宁静。我没问她也没跟踪她,然而我知道也知道克莱蒂知道她是上坟那边扫枯叶和清除雪松下棕黄的针叶去了——隆起的土堆正逐渐隐入大地,那底下我们什么也没有埋葬。不,枪声没有响过。那声音仅仅是我们与过去的一切、可能发生的一切之间关闭一扇门的刺耳、断然的碰撞声而已——是事件之流的一个回顾性的中断:是不可称量的时间里永恒凝定下来的一个瞬间,是由三个弱小却又不屈不挠的女子完成的,在那确实做下的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反对,拒绝,把那兄弟的猎获物夺走,就在谋杀者的放枪之前把一个受害者放走。我们就在这样的状态下生活了七个月。接着一月间的一个下午托马斯·萨德本回家了;有人在我们为又一年的生产作准备的菜园里抬起头来,看到他顺着车道骑马走来。再接下去有一个晚上我竟与他订了婚。
我只用三个月就完成了这件事。(你有没有注意我没有说他,而是说我?)是的,我,只用了三个月,而二十年来我看他(当我真的看他——不得不看他的时候)总像是个妖魔,是吓唬小孩的故事里的某种野兽;我见到过他的身体已扑向我已故姐姐的身体两者开始在相互摧残,可是我却在第一个机会出现时必得像一条被口哨呼唤的狗那样去到他的面前,那个下午认识我已有二十年的他居然先是抬起他的头接着又停下脚步对着我看。哦,我不为自己辩护,我原本可以(也愿意;是的,无疑已经这样做了)给你一千个似是而非、对女人来说足够好的理由,从女人天性的自相矛盾起,一直到对可能到手的财富、地位的渴望(说不定还是希望),甚或是弥留时仍然没有男人的恐惧,这种心理(人们肯定会这样告诉你)是老小姐常有的,要不就是为了复仇。不,我不为自己辩护。我原本可以回家的可是我没有。也许我应该回去。可是我没有。跟朱迪思和克莱蒂一样,我站在快朽烂的柱廊的前面望着他骑马走近,那是一匹瘦削、疲惫的马,他不像是坐在上面,却像一个幻影似的兀自朝前漂动,挟着一股猛烈、精力充沛的急不可待的刚毅,这是组成那有知觉却没有精神的外壳的老马、马鞍、马靴、枯叶色褴褛不堪的军服连同它褪色、松散的穗带,不能与之配称的,他那股劲头仿佛在他下马时便已赶在他的头里,使他说出‘哎,女儿’同时低下头去用他的胡子碰了碰朱迪思的前额,女儿这以前和这时候都没有动弹,僵僵地、静静地站着,脸上也没有表情,在这股劲头的支配下他们说了四句话,四句简单明了的话可是在它的后面、里面、上面,我感觉到跟那天克莱蒂不让我上楼梯时同样的共同血裔之间的亲密关系:‘亨利不——?’‘不。他不在这儿。’——‘哦。那么——?’‘是的。亨利杀了他。’说完眼泪便哗地流了下来。是的,哗地流了下来,她这之前连啜泣都不曾啜泣过,那天下午她不动声色地走下楼梯以后便一直挂着这副脸色,在关闭的房门前使我从奔跑的半当中停下来的也正是这张冷脸;是的,哗地流了下来,仿佛七个月来的全部累积的重负一下子难以置信地自动从每一个毛孔里喷涌而出(她没有动,连一丝肌肉都没有动)接着泪水消失,全无踪影,快得很,仿佛他笼罩她的那股猛烈、干燥的气氛把眼泪吸干了,速度比涌出来时还要快:他仍然站立着,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克莱蒂说,‘哎,克莱蒂’接着又看我——还是我以前见到的那张脸,只不过瘦削了一些,还是同样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头发如今有点花白了,脸上完全没显出认识的表情来直到朱迪思说,‘这是罗沙。罗沙小姨。她现在住这儿。’
这就是一切。他骑马从车道过来重新进入我们的生活没有留下波澜除了那泡刷地涌出、让人难信的眼泪。因为他本人并不在那里,不在我们度过时日的宅子里,不停留在那儿。在那里的是他的外壳,用我们收拾好的房间,吃我们弄出来做熟的食品,仿佛这外壳是既感觉不出床是否柔软也区分不清各种佳肴的质量与滋味的。是的。他人不在那里。某样东西和我们一起用饭;我们跟它说话它也回答问题;晚上它和我们一起坐在炉火前,有时没来由的从某种深深、彻底的沉思状态中惊醒,说起话来,不是对着我们,对六只耳朵和三个能够倾听的头脑,而是对着空中,对着宅子自身伫候着的阴郁、颓败的状态与精神,讲的话听上去就像是一个疯子在胡言乱语,这疯子就在自己棺材的板壁内营构他那神话般的无与伦比的卡默洛特与卡尔卡松。他倒不是离开了这个地方,这块他命名为萨德本百里地、人为专横划出的正方形土地:完全不是这样的。他离开的仅仅是房间,那是因为他必须在另外的什么地方,他身上的某个部分附着在每一块荒芜的田地、坍塌的栅栏与小木屋或棉花房或草料棚倾圮的墙上;他自己举棋不定,给牵扯得心神不宁,一方面是对迟迟不能行动雷霆般震怒,另一方面是知道时间迫切得赶紧行动,就像是他刚刚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明白自己老了(他当时五十九岁)并且担心(不是害怕:是担心),倒不是担心上了年纪会使他没有精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是在死之前来不及做。我们早先估计他想做什么事果然没有看错:我们知道他连停下来喘口气都不愿,会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修复他的宅子和庄园里去,使它们尽可能恢复到原先的景况。我们却不知道他会怎么去做,我也不相信他自己知道。他不可能知道,他一无所有地回到家中,也回到一无所有之中,比一无所有还少去四年光阴。可是这没能阻止他,没能威胁他。他的愤怒是赌徒的那种冷静、警觉的愤怒,赌徒知道自己反正会输,不过若是顽强、持久的意志只要有一秒钟的松懈那他就是输定了:他纯粹是靠了把纸牌或骰子不断玩转着才使危机不明朗化直到脉气变旺终于时来运转。他没有停顿,没有在当天或头两天让辛苦了五十九年的骨头和皮肉稍稍松懈一下——这头几天他本可以用来谈谈话的,不是谈我们和我们一直在做的事,而是谈他自己,谈那过去的四年(就他流露的片言只语来看,就像是压根儿没打过仗,或者仗是在另一星球打的他没有在那里头冒什么险,也没有因之而流血流汗,受苦受罪)——四年那个自然阶段,通过怒气冲冲、自己都觉得难以相信的叙述,痛苦(虽则并未致残)的失败也会褪去火气,化作某种类似和平类似宁静的东西,叙述(它使人能忍受着活下去)羽毛般轻的分量,在胜利与失败间居然会起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使失败难以忍受,失败出卖了他却又偏偏不杀死他,他活了下来却不能忍受失败了却还活着。
我们几乎看不到他。他天没亮就出去直到天黑还不回家,他跟琼斯还有另一两个人,他好歹从什么地方把他们找出来也好歹付给他们一点什么作为报酬,说不定就是用他当初敷衍那个外国建筑师的同样手段——哄骗、承诺、威胁,而最后是暴力。就是那个冬天,我们开始懂得什么叫‘带毡包的人’,人们——妇女们入夜锁好门窗开始用黑人造反的故事相互吓唬,荒芜、休耕了四年无人收拾的土地更加懒洋洋地闲躺在那里,人们兜里揣着手枪每天到镇上秘密地点去集会。他倒不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我记得一天夜晚有个代表团来拜访,他们骑马穿过三月初湿漉漉的泥地来逼他明确表态,到底是和他们一起干还是反对他们,做朋友还是当仇敌:可是他拒绝了、推托了,向他们送去(那张瘦削冷峻的脸上毫无表情声音也一点不提高)蔑视如果蔑视正是他们所需要的话,告诉他们如果南方每一个男人做他现在做着的事,好好整治自己的田地,那么整片土地与南方就能得救:说完就带引他们离开房间离开宅子并且毫无遮掩地站在门口把灯举在自己头上,这时候代表团的发言人发出了他的最后通牒:‘这样说不定要真刀真枪打起来呢,萨德本,’而他回答说,‘对这我也习惯了。’哦,是的,我观察他,观察他那老人的孤独的愤怒在斗争,如今不是与倔强但也逐渐变得跟以前一样听话的土地,而是与起了变化的新时期本身能体现出来的分量相抗衡,仿佛他想靠自己的一双手和一块圆卵石拦截一条河:这是为了曾经辜负(真是辜负吗?应该说是出卖:而这一回更将是毁灭)过他一次的那同样错误地认为会得到酬报的幻觉;我现在自己也看得出两者之间的类似之处了,他冷酷无情的傲慢与他对虚荣的华美的渴求,两者都以加速圆圈形曲线活动的形式通向死亡,虽然当时我看不出来。我又怎么能看得出呢?满二十岁了这是不错的但依然是个孩子,仍然生活在那个子宫般的走廊里,世界进到这里甚至都不像一个真实的回声,而是像一个死去的不可理解的阴影,在这里以一个孩子的安静与不惊恐的迷惑,我观看着男男女女——我父亲、我姐姐、托马斯·萨德本、朱迪思、亨利、查尔斯·邦——的幻景般的滑稽戏,戏的名称是荣誉、原则、爱情、丧亲、死亡;这孩子观看着他,不是作为一个孩子而是我们三人,朱迪思、克莱蒂和我组成的母亲-女人三执政中的一员,我们给这死水湾里的空贝壳提供食物、衣着与温暖并因此给那强烈的虚荣幻觉提供发泄出口与空间,于是说,‘我的生命毕竟是有点价值的,即使它仅仅掩护和保卫了一个疯孩子古怪的愤怒。’接下去有一个下午(我在菜园里锄草,那里有一条小路通向厩房场院)我抬起头来见到他在盯看我。他认识我已经有二十年了,可是如今他在对着我盯看;他站在小路上对着我盯看,时间是在下午的半腰当中。就是那样:居然是在下午的半腰当中,这时他压根儿不应该在宅子附近的任何地方而是应该在若干里路之外,在他那一百平方英里看不见的某处,别人还没有下功夫把这片地从他手里夺走呢,也许甚至不是在这一点或那一点上下功夫而是分散的(没有变稀变薄而是放大与扩大了,包围着,仿佛在巨大努力的一个拖长、不间断的瞬间拥抱着、紧抓着那十平方英里土地,而这当儿,他将脸转开,从灾难的边缘,勇敢无畏,面向他准已知道是最后的失败),他不在那里,相反,却站在小路上盯着我看,脸上有一种古怪、奇特的表情,仿佛在他见到我那一瞬间,场院、小路竟是一片沼泽地,而他事先未得到通知马上要进入亮光底下就匆匆登场了,接着便往下演——那张脸,还是那同一张脸:那不是爱;我不认为那是爱,也不是温柔或是怜悯:仅仅是一次突如其来的顿悟,是得到启示,人家告诉他他的儿子杀了人消失不见了于是他说‘啊。——好吧,克莱蒂。’他继续朝宅子走去。可是那并不是爱:我没有这样声称;我没有为自己辩护,我不为这事辩解。我本可以说他那时是需要我,是要利用我;为什么我现在要忿忿不平呢,莫非他还会更多地利用我不成?我过去没有这么说;我现在可以这样说了吗,我真弄不清楚,反正我实话实说就是了。因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也弄不清楚。他走开了;我当时连这一点也不知道因为精神与肠胃一样,也有一个新陈代谢的问题,在这新陈代谢里,那长期的积累自燃、产生、创造,并将那贪婪肉体的某个处女膜弄破;是的,就在一秒钟之内;——是的,在火红的一瞬间那剧烈的湮灭里全然不知如何用语言来表达‘不行’、‘不愿意’、‘永远也不会’了。这是我的那一瞬间,我当时本来是可以逃开去的但是并没有,我发现他继续往前走了我都不记得他是何时走开的,我发现我那畦秋葵收拾好了却不记得是如何做完的,那天晚上我坐在晚餐桌旁和那个我们已习惯的老像是在梦里云雾中的躯壳在一起(他吃饭过程中没有再盯看我;我当时本可以说:那具不可救药的皮囊把什么梦幻中虚妄的丑恶想法泄露给我们了呢:可是我没有说)然后又像我们每天做的那样坐在朱迪思卧室的炉火前,这时他走进房门看着我们,说,‘朱迪思,你和克莱蒂——’话头停了下来,人还在往里走,接着又说,‘不,不要紧的。你们两个都听着罗沙也不会在乎的,因为我们时间很少手头上的事忙不过来’来到我跟前停下把他的手按在我头上并且(我不知道他说话时看着什么,不过从他声音里听不是看着我们也没有看着那个房间里的任何东西)说,‘你也许认为我对于你姐姐埃伦来说不是个太好的丈夫。很可能你是这样想的。不过即使你不在乎现在我又老了点这件事,我相信我可以答应至少对你我会做得一样好。’
那就是对我的求婚。在菜园里一瞬间的交换目光,在他女儿卧室里把手按在我的头上;一道谕旨,一项法令,一次庄严与华丽的自吹自擂满像是一次判决(是的,宣读时也是以同样的姿态),不是让人说让人听的,而是铭刻在一块空白的石头上让人一个个字地辨读,这样的石碑一般总是伴随着一个被遗忘、没有名姓的雕像。我现在也不原谅这事。我不为自己辩护,不要求怜悯,当时我并没有回答‘我愿意’,并非因为没有人问我,而是因为没有回答的地方、一个角落和几分钟。按说这条件我也是可以制造出来的。倘若我有心想要我怎么的也能把那样的小窝亲自开辟出来——这角落营造出来不是为了可以说一声嗲里嗲气的‘好的’而是可以拼命挥舞某件顺手抓到的女人用的武器,她那裂开的伤口本身已经喊出‘不!不!’与‘救命!’还有‘救救我呀!’了。不,不作辩解,不乞求怜悯,这女子甚至都没有动,坐在已淡忘的童年时代里的妖魔那只僵硬的手的下面,听他此时在对朱迪思说话,听到朱迪思的脚步声,看到朱迪思的手,而不是看见朱迪思——那只手掌,在那上面我读到了,一如从一本印成书的编年史,她的孤苦伶仃,她的含辛茹苦以及无人疼爱;那四个艰难、饥馑的年头,得伺弄尽出疵布的织机、锄头以及所有别的本该由男人使唤的工具:在那只手掌上置放着那只几乎三十年前他在教堂里给过埃伦的戒指。是的,这是类似,是似是而非,也是疯狂。我坐在那里感觉到而不是瞧着他把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这回轮到我了(他这时也坐下来了,坐进我们称之为克莱蒂的那一把,而克莱蒂则站在烟囱旁火光刚好照不到的地方),我听着他的声音,和埃伦三十年前在她自己精神上的四月里谛听时一样:他讲的不是关于我关于爱或是结婚的事,甚至不是关于他自己的事,而且不是向着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倾听者也不是出自任何心智健全的叙述,而是对着命运的黑暗势力本身,他曾把它召出,与之抗争,这叙述出自那疯疯癫癫的自大狂者的梦想;在这梦想里,一个完整的萨德本百里地已没有真实的存在如埃伦初次听到时那样(而且以后也不会再出现),仿佛通过把戒指戴回到一个活人的手指这一举动他让整个时光倒退回去二十年,使它停滞与冻结了。是的。我坐在那里听着他的声音同时告诉我自己,‘哼,他疯了。他会在今天晚上宣布这场婚姻并且举行他自己的仪式,他本人既做新郎又当牧师;就用他手里的这一支上卧室用的蜡烛布告他疯疯癫癫的祝福:而我也是疯了,因为我会默许,屈从;成为他的共谋并且一头扎进去。’不,我不加申辩,不要求宽大。如果那天晚上我得救了(我确实也是得救了;我的牺牲还得在一些时间以后,那是更加冷静的牺牲,那时我们——就说我吧——应该已经摆脱一切惊讶、纠缠人、背叛人的肉体方面的理由)那不是我的错儿、我这方面的原因而毋宁是因为,一旦他重新起用了那只戒指,他就不再盯看我,要看也是以那天下午之前二十年来他看我的那种方式,似乎他目前已到达心智健全的某个间歇,疯狂的人都知道有这么回事,正如心智健全的人也会有疯狂的短暂时刻,使他们继续确信自己还是健全的。情况甚至还不仅仅是这样。到此时有三个月了,他每天都见得到我虽然他不看我因为我仅仅是那“三头政治”的一员,为了我们所提供的俭朴的生活条件而得到他粗鲁的不明说的男子汉的感激,也许不见得让他生活得舒适但是至少能使他沉迷于其中的那个疯狂的梦有所依托。可是接下去那两个月他甚至都见不到我。也许理由是显而易见的:他太忙;好像是一旦订婚的事办成(就算那是他想要做的事吧)他就不需要再见到我了。他当然不需要:连什么时候结婚都没有定下来。简直就像是那个下午压根儿不存在,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而我这个人好像是根本没在这幢房子里。情况还要糟:我可以离开,回自己的家,而他都不会想念我。我那时是(不管他当时需要我的是什么——反正不是我这个人,我的在场:仅仅是有我这个人的存在,不管是那个罗沙·科德菲尔德还是任何一个与他没有亲戚关系的年轻女性,只要能代表他所需要的就行——因为我能给他这样的面子:在他提出要求的那一刻之前,他想都没有想过他要我做什么,因为我知道他是不会等待两个月,连两天都不会,才提出请求的)——我的在场对他来说,仅仅是一个努力想穿越过沼泽地的人面前少了黑魆魆的水潭和张牙舞爪的蔓藤,此人前进时没有任何东西指导他和推动他——没有希望,没有光明:只有某种死不认输的狠劲儿——终于跌跌撞撞、冷不防地遇到干燥、坚实的土地以及阳光与空气——如果有某种东西对他来说能是阳光的话,如果某个人或某种东西能与他疯狂的那股白光相比的话。是的,是疯狂,然而也不算太疯。因为还存在着一种趋向邪恶的务实精神:小偷、骗子,甚至是杀人者,都比德行具有更灵活的操作规则;疯狂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如果他是疯了的,那么只有他咄咄逼人的梦想是不清醒的而他的方法却不是那样:能谈条件、哄骗,使琼斯之流给他出死力干活的人可不是疯子;能对被单、头罩和蹄声嘚嘚的夜骑敬而远之的人也不是疯子,这些骑士过去可都是他的熟人即使不能算是朋友,他们就是用那样的办法来挤压失败的疮脓的;那也不是疯子的计划与策略使他能用无法再低的代价把惟一可以娶作妻子的女人弄到手,而且用惟一能达到他目标的手段;——可不是疯子,不是的:因为显然在疯狂里有某种东西,甚至是那恶魔式的东西,撒旦也避之惟恐不及,为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产品而惊呆,而上帝则怜悯地俯看着——那是对我们称之为人的组装起来的肉体、言词、目光、听觉、味觉与存在起影响与救赎作用的某些火花,某些碎屑。不过这是无关紧要的。我会告诉你他做了什么,让你来当裁判。(或者说是试着告诉你,因为对有些事情,说三个字也嫌多出三个字,说三千个字又会觉得少了三千个字,而这就是这样的事里的一件。说还是说得清的,我可以用那么多的句子,重复他说时所用的大胆、直露、不加掩饰与骇人听闻的原话,只给你留下那同样的惊愕、气愤的不能置信,我当初领会了他的意思之后也是这样感觉的;或者是用了三千句话却只给你留下那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差不多有五十年了我一直在询问在倾听这个为什么。)不过我要让你当裁判,让你对我说我当初是对还是不对。
你看,我曾是那个太阳,或者认为我是,我曾相信疯狂里有那种火花、那种碎屑,它是神圣的,虽然疯狂本身不知道用什么言词来表示惊恐或是怜悯。有一个我儿童时代的吃人妖魔早在我出生前就把我惟一的姐姐弄到它阴森森的魔窟里去并且制造出两个半似幻影的小孩,人家不鼓励,我自己也不想,跟他们来往,仿佛我晚生的孤独教会我对那生死攸关的纠结能有预感,对那悲惨、混乱的大结局会有所察觉,其实那时我连谋杀这个词儿都没有听说过呢——而我却原谅了它;有一个形体在一面旗帜底下骑马离去并且(是妖魔也罢不是也罢)勇敢地捱受着苦难——而我做了不仅仅是原谅的事:我杀死了它,因为那妖魔所依附的身体、血与记忆五年之后回来伸出它的手并且说‘来’就像人们呼唤一条狗的那样,我真的去了。是的,是那个身体,那张脸,有准确无误的名字和记忆,甚至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离开与回归的是什么东西和什么人(除了我自己:那难道不是更进一步的证明吗?):却不是那个妖魔了;是坏蛋,这一点儿不假,然而是一个易犯错误的活人,让人不怎么畏惧更多的倒是怜悯:不过不是妖魔;疯狂,这一点儿不假,可是我告诉我自己,难道疯狂不也是它自己的受害者吗?或者说,啊,可能还算不上疯狂,而是在与孤独、命运已定、不可战胜的钢铁精神巨人族般的对抗中的孤独的绝望:可不是妖魔,因为妖魔已经死了,消失了,在我童年时代孤独的记忆——或者说忘却——的孤单单的巉崖峭壁之间给火焰与硫磺臭味吞噬掉了;我是那太阳,我相信他(在朱迪思房间里那个晚上之后)没有忘掉我而仅仅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接受能力像从沼泽地里挣脱出来的朝圣者一样,朝圣者重新摸触到土地感受到太阳与光亮但对这些都不理会只是感到黑暗与沼泽不见了——他的确相信在非亲人的血液里有那种魔力,那是我们通常用苍白的名称“爱”来称呼的,这种魔力可以、可能成为他的太阳(虽然我是最年轻,最弱小的一个)而在这里,朱迪思和克莱蒂两个是不会投下光影的;是的,我,那里面最年轻的一个,然而显然没有那计算过的与可以计算的年龄,因为在她们当中惟独我可以说,‘噢,狂怒、疯狂的老人,我不拥有资财使你的梦想得以实现,可是我能为你的谵妄提供空旷的疆域与机会。’而接下去的一个下午——啊,这里面是有一种命数的:下午,下午,又一个下午:你明白吗?希望与爱的死亡,骄傲与原则的死亡,然后又是一切的死灭除了那古老的愤怒、惊骇的不相信,这种不相信持续了四十三个年头——他回到宅子里来叫我,从后廊叫嚷一直到我下楼来;噢,我告诉过你在那一刻之前他想都没有想到过这件事,那一刻是抻长的一刻,包括从宅子到他想到此事时所站之处的距离:而这也是个巧合:也正是那一天,他明确知道,终于准确知道,到他不得不死去的那一天,在他那一百平方英里土地里,他能挽救,保留与拥有的是多少,到底有多少他能声称是他自己的,以及不管如今还有什么事情降临到他头上,他至少能保留萨德本百里地庄园的外壳,虽则如今对这庄园来说更恰当的名称应该是萨德本一里地——嚷喊着叫我,直到我下楼来。他甚至都没有腾出时间先拴好他的马;他站着让缰绳搭在自己手臂上(现在可没有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并且说了那些赤裸裸的、骇人听闻的词语,就如同他在与琼斯或别的什么人在商量一条母狗、母牛或母马的事儿那样。
他们准已经告诉过你我怎么回家了。噢,是的,我知道的:‘罗西·科德菲尔德,丢了他,哭他;捞到个男人可留不住他’——噢,是的,我知道的(是宽厚的,他们是会宽厚的):罗沙·科德菲尔德,名叫罗沙·科德菲尔德的傻丫头,土头土脑,没了爹娘,脾气乖戾不说还挺歹毒,总算订上一门牢靠的亲事,于是离开了镇子和县城;他们准是这样告诉你的:我是怎样下乡打算在那里度过我的余生,把外甥杀了人看成是上帝帮忙使得自己能装作是服从我姐姐临终时的请求,当时她让我至少要拯救两个孩子里的一个,这两个孩子她命里注定要怀上的,其实呢我是要当他回来时在这幢宅子里,他是妖魔嘛,因此是枪炮不入准会回来的;我等他因为我仍然年轻(没赶上把希望埋葬在军号声中一面旗帜底下)却又成熟了此时此地应当嫁人了,而本地大多数的年轻人都已死去活下来的男人不是太老便是结过婚的或是疲倦了,活得太累不想谈情说爱了;他是我这样情况下最佳也是惟一的选择:在这一个环境里即使一切顺利而且甚至没有发生战争我的机会也是够少的因为我不仅是一个南方的淑女而且是品位最最低微的那种其背景与环境必须有赖它们自身的肯定,因为倘若我是一个富有的种植园主的女儿我可以跟几乎任何一个人结婚,可是由于仅仅是一个小店主的女儿我甚至都不够身价去接受几乎任何一个人献殷勤的花束,最后的命运必定是跟我父亲这一行里随便哪个小学徒升上来的伙计结婚;——是的,他们准定告诉过你:这女子当时年纪轻轻的,直到那个晚上才埋葬了种种希望,那个夜晚长达四年呢,当时,在一扇关闭的窗板与一支彻夜不灭的蜡烛的旁边,她给那场战争以及它痛苦、不义与哀伤的遗产涂上香膏,是在一本旧账簿记有账目纸页的背面,涂香膏并从可呼吸的空气里除去些有毒的秘密臭气,那是贪欲、仇恨和杀戮的臭气;——他们准已经告诉你:一个逃避兵役者的女儿,她不得不投靠一个妖魔,一个恶棍:那么因此她仇恨她的父亲是满有理由的因为假使他没有死在那个阁楼里她就不必非得下乡去寻求食物、保护和遮蔽之处,那么假如她不是必须得依靠他的食物与衣服(即使她是帮着种棉花与织布的)让自己能活下去能够保暖直到简单的有恩必报的道理需要她对他可能提出的与荣誉相称的要求作出回报,她就不会与他订婚,那么要是她没有和他订婚她就不必夜晚躺着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和为什么一直问了四十三年:仿佛即使在幼年时她就恨她的父亲这在本能上也是对的,因此这四十三年无用的、没法忍受的乖戾是对她身上某种世故、反讽的不生结果的品质的报复,因为她曾经憎恨给予她生命的事物。是的,罗沙·科德菲尔德终于订婚了,倘若没有她姐姐好歹遗留给她一些荫庇与亲属关系这件事,她可能成为镇上的一个负担:可是现在罗沙·科德菲尔德却失去了他,哭他;找到一个男人却留不住他;罗沙·科德菲尔德她只有在对的时候才愿做对的事情,她是对的,因此,在那些宁愿错也不愿仅仅让做错了事的男人承认错误的女人眼里,她就缺少点分量了。那正是她无法原谅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受了侮辱,甚至也不是为了遗弃了她:而是因为他死了。噢,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两个月之后人们如何听说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那就是说,再次围上披肩戴好帽子)回到镇上来,独自住在她父母逝世离开的那幢房子里,朱迪思有时会来带给她一些她们在萨德本百里地生产的食物,完全是极度的需要,那蛮横的、无理可喻的肉体上要顽强地活下去的意志,才迫使她(科德菲尔德小姐)接受下来。真的是极度需要啊:因为这时候镇上的人——路过的农民,上白人厨房打工的黑人仆佣——会看到她在太阳出来之前沿着菜园的栅栏采集青菜,隔着木栅栏把东西拽出来因为即使她通晓怎样种菜她也没有自己的菜园,没有下种的菜籽,也没有可以用的工具,何况她拢共只有一年的种菜经验,她肯定是不会去种菜的如果她熟悉那些从未认输过的人的话;她隔着木栅栏采集,其实别人是会欢迎她进到里面去采集而且会代她采并且送到她家里去,因为愿意夜里把装有食物的篮子放在她的前廊上的不止是班鲍法官一个,可是她不让人家这样做,她甚至都不肯用一根手杖伸进栅栏里去钩好让自己手够得着,超过自己一双肉手能触及的范围那便是抢劫,这一界线她是从不逾越的,使她在镇上的人醒来之前行动倒不是怕别人见到这样的偷窃,因为若是她那会儿有个黑奴的话她就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派他外出搜寻食物了,上哪里去找,她不会操心的,就像她写诗歌颂的那些骑兵英雄们自会派手下的兵来似的。——是的,罗西·科德菲尔德,失去了他,哭他;逮着一个情郎却留不住他;(噢,是的,他们会告诉你的)找到一个情郎却受到了侮辱,听到了什么便不肯原谅,倒不是完全因为说了这样一句话而是因为对她动过这样一个念头,因此当听到时她就像五雷轰顶似的明白,这念头在他脑袋准已经转了一天、一个星期,没准甚至是一个月,他转着这样的念头每天看着她而她却连知都不知道。可是我原谅了他。别人会跟你说不一样的话可是我真的原谅了。我为什么不呢?其实我没有什么可以原谅的;我没有失去他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得到他:一团臭哄哄的烂泥进入我的生活,把那句话对我说了,这话我以前没有听到过以后也再不会听到,然后那团泥又退了出去;全部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从未拥有过他,自然不是那层龌龊的意思如你会指的那样或者你也许会以为(那你可错了)我指的那样。这不重要。这甚至都不是那个侮辱的要害,我是说他没有被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或是任何事物所拥有,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甚至也没有被埃伦,甚至也没有被琼斯的外孙女儿。因为他不是在这个世界里组装的。他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他是他自己苦痛的光盲的蝙蝠般的影像,由地壳底下那狰狞、邪恶的灯照射出的,因而是逆向、颠倒的;从无底、混乱的黑暗到永恒、无底的黑暗,这构成他沦落(你注意到这过程吗?)的大致过程,沦落,抱紧,用无力、虚幻的双手攀住他希望能抓紧他,拯救他,钩住他的——埃伦(你注意到这几个女人了吗?)、我自己、最末了是沃许·琼斯那棵独苗苗的没有父亲的女孩,这独苗,我有一回听说,是死在孟菲斯一家妓院里——终于在一把生锈镰刀的痛击下找到了终结(如果说不是安息与宁静的话)。我也听说,获悉了这件事,虽然这一回不是通过琼斯而是另外一个人,蒙此人好心侧过身子告诉我说他死了。‘死了?’我喊道。‘死了?你?你胡说;你没有死;上天不容,地狱也不敢,你胡说了吧!’可是昆丁没有在听,因为有些事情也是他想不通的——那扇门,在楼梯上那奔跑的脚步,盖过那声音的几乎紧接着的是那一下微弱的射击声,那两个女人,那个黑女人和白人少女,穿着内衣(有面粉时是用面粉口袋缝的,面粉没有了便用窗帘)站停了脚,对着门口看,泛黄的奶油色的古老、图案繁琐的缎子和花边精心地铺在床上,接着刷地被那白人少女抓起遮在胸前因为门砰地推开那位哥哥站在那里,没戴帽子,一头乱发是用刺刀削短的,他那张瘦削、憔悴、胡子没刮的脸,他的打了补钉褪色的灰军服,手枪仍然挂在他的侧边:这两个人,哥哥与妹妹,相像得出奇,仿佛性别的不同不过是把相同的血液突出到一个可怕的、几乎让人不能容忍的相同程度,他们用抽耳光似的、短促、跳跃性的句子对话,仿佛他们胸口对着胸口站着,轮流对抽耳光,谁也不作任何努力来加以抵挡:
现在你不能和他结婚了。
为什么我不能和他结婚?
因为他死了。
死了?
是的。我杀了他。
他(昆丁)想不通这件事,他甚至都没有在听她说话;他说,“您老,是什么?您方才说什么来着?”
“那座宅子有点情况。”
“在那座宅子里?那是克莱蒂。她不是——”
“不。有什么呆在里面。躲在里面,在那里已经有四年了,偷偷地住在那座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