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法律纯粹就是文字游戏。但这没什么不好。反正人类不可能制定出十全十美的制度,因此在运用某种制度的时候,如果出现了破绽,只要事后能一个个地加以修缮恢复就行了。事件一开始,在刚被认识到的那一刻,结论就已经产生,制度不过是寻找理由而已。既然是寻找理由,那文字游戏足够了。
话虽如此,但就不能将文字游戏搞得更像样些吗?我忿忿地扔下圆珠笔。
我明白无论干什么一味抱怨是无济于事的,但眼前堆积着的学生们的那些令人费解的论文,实在让我满肚子牢骚。不是在半道上随意替换主语,就是论点不断飞跃式地超越时空,结果,总是叫人搞不明白作者究竟要将结论导向何处。这样的论文,乔伊斯也好,康德也好,爱因斯坦也好,恐怕都看不懂。把河里漂来的桃子一剖为二,于是浦岛太郎变成了一个老伯伯;化妆成老婆婆的大灰狼,在和三头小猪一起变成了黄油之前,在椰子树下到处乱窜。就是这样的感觉。肯定是从参考书或者其他论文里抄了些内容,也不加理解,凑合在一起了事。教授自己从这样的论文堆里溜之大吉,实在也是情有可原。
我看了看表,快九点了。
“接下来这些就交给你了。”教授将那堆文稿纸推到我面前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就是说,我已经在虚无的语言的海洋里挣扎了三个小时了。不管怎样,我已经是够意思的了。
我在那些勉强改好的文稿纸上留下一张便条,上面写:“我外出旅行,请不要找我。”然后走出研究室。
学校每天九点半关门,现在都已经过了九点了,校园里稀稀拉拉地还有不少学生的身影,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学校有什么事。我顺着通向学校正门的那条漫长的坡道往下走。人在坡道上能看到左侧的那个围着四百米跑道的运动场。我发现在漆黑一片的运动场中央,像是有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呢?我边走边盯着那团黑暗的影子。突然那影子动了起来,我吓了一大跳,不禁停下了脚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明白,那是一个人,刚才躺着,现在正站起身来。那个站了起来的人看到了我,微微低下头向我致意。那人在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在大学里我并没什么大不了的熟人,不打招呼就此离开也没关系,但那个已经这么晚了还躺在运动场正中央的人,让我产生了兴趣,于是我朝那儿走了过去。那人也朝我这儿走来,到了路灯能照到的地方,我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你啊。”我说。
“晚上好。”结城很有礼貌地低头致意。
挂在他脖子上的那台硕大的望远镜,不能不叫我觉得可疑。
“你在干吗?”
结城紧随着我的视线,“啊那个”,他咕哝着,双手捧起望远镜,抬头望着天空。
“我在看星星。”
“星星?”我追问道,跟着也抬起头来仰望天空。顿时我那仰视的目光,毫无防备地与无数个冷冷地俯视着地面的视线相撞,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两手抱起胳膊。结城看着我,觉得有些奇怪。
“你冷吗?”
在我开口回答之前,结城已经脱下了他穿着的那件薄薄的夹克,披到我的肩上。结城的体温顿时将我裹了起来,寒意一下子消失了。
“到了东京,最让我惊讶的,”结城看着天空说道,“就是看不到阿尔考了。我还以为它消失了呢。”
“阿尔考?”
我攥着夹克的领子,盯着结城的突起的喉结。他那几乎完全中性化的身体,唯有这一部分表明他是个男人。
“北斗七星从头数起第二颗是米扎儿,在它边上的就是阿尔考星,在我出生的地方,用肉眼就能看到。到了这儿,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想这怎么会呢,结果终于看到了,就在那儿。北斗七星,你知道吧?”
结城说着,把望远镜递了过来。我想象着一颗颗放大了的星星映入自己的视野,摇了摇头。
“不用了。”
“嗯?”
“不想看。”
“怎么了?”
“我不想看。”
我提高声调说道。结城被我的语气给吓着了,收起了他的望远镜,然后像在揣摩我似的,注视着我。
也许他和某些时候的我是一样的吧,我这样想。在结城的头脑里,也许也有某些时候的我所感受到的同样疑问吧。
这个人,究竟为何如此胆怯?
“对不起,”结城说,“我并不是强迫你看。”
“没什么,”我忙说,“这不怪你,不用道歉。只是……”
“只是?”
“我害怕。”
结城好一会儿琢磨着我话的意思,然后点点头:
“是吗。”
他回答得那么淡漠,我不由看了看他的表情。我原以为结城的头脑里或许会有某些和我一样的想法,然而他不可能有。但他能认清他和我之间的界线,我对这样的人感到无比的放心。我突然想起了我和青木分手的原因。升到了四年级,获得了公司的聘用决定后,他试图积极地影响我,显得和以往大不相同。他讲述自己的人生设计,询问我对将来的希望等等,但我对这一切不胜厌烦。
“我到东京后最吃惊的,”
我和结城毫无目标地朝前走去,然后在离我们最近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就是鱼都没有脑袋。”
“鱼没脑袋?”结城问。
“对,鱼没脑袋。我是在靠海边的镇上长大的,在我们那儿,鱼都是整条整条地卖的,那是当然的事。但到了东京,看到没有脑袋的鱼也在出售,而且大家也都毫不在意地买回家,简直让我目瞪口呆。这样怎么才能把握鱼的新鲜程度,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我一直在研究这问题。”
“那不是写着嘛,销售日期、保质期之类。”
“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如果是撒谎呢?”
“这样疑神疑鬼,”结城笑了起来,“那还怎么活得下去?”
“是啊。”我也笑了。
结城的笑声和我的笑声缠绕在一起,然后消失在黑暗里。结城抬头望着天空,我低头看着脚下。
“研究生毕业后,”结城垂下眼睛,问道,“你打算干什么?”
我窥视着他的眼睛,但在那儿看不出他有什么真正的兴趣,那只不过是闲聊而已。
“不知道,”我很坦率地回答,“还没想好。”
“你为什么上研究生院?”
“因为把握不好距离感。”
“距离感?”
“自己和社会之间的距离感。我不想在还没有调节好距离感的时候就踏上社会。有哪个拳手是闭着一只眼睛上拳击台的?”
结城闭起一只眼睛,思考了一会儿,说:
“我是这么想的。”
“怎么想?”
“社会和个人之间,是绝对不会一致的。即使再平凡的人,也绝对不可能和平均值重合在一起。反过来说,正是因为不一致,才产生了人的个性。一个人和社会保持着多大程度的距离、用怎样的形式保持距离,这就是这个人的个性,我觉得这算不上是什么坏事儿。”
“你想说的我完全能够理解。”我说,“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结城说,“对不起。”
“这可不需要道歉。”
短暂的沉默并没有令人不愉快的感觉。我比平时要坦率得多,而结城也比在小酒馆那天显得要健谈些,我想这是因为我们身在夜色之中。
“流星,你知道吧?”
结城突然开口说。
“流星之类我还是知道的。”我说。
“所谓流星,其实就是尘粒。小小的尘粒因为受到地球重力的吸引,飞向了地球,在它们的下降过程中,和大气层发生摩擦产生了高温而发光,这就成了我们看到的流星。”
“你在开杂学讲座吗?我可长学问啦。”
我挖苦道。可结城没当回事,继续平静地说。
“在广阔无比的宇宙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比我们更渺小的尘粒,就那么一次,为了向我们表示它们的存在,燃尽了自己的身体。”
无限广阔的时空。只能占据其中小小一点的芸芸众生。如果为了让那一点放射出光芒,必须献出生命,那我该怎么做呢?
“真感伤啊。”我说。
“嗯。而且很美丽。”结城说。“所以我们都会祈祷,当我们看到那瞬间的光芒,那付出了一切而得到的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光芒。”
“真是虚幻无常啊。”
“是吗?”
结城说着,又点点头。
“是啊,也许是这样的。但是,恐怕,闪闪发光的尘粒们不这么认为吧。”
结城像是很羡慕似地再次抬头望着天空。我们被包围在夜晚的黑暗之中,久久沉默着。在我们之间产生的,并不是亲近感,而是一种连带感。打个比方,这就像是两个被关在同一个牢房里的囚犯所怀有的连带感。究竟为什么结城会让我产生这种感觉,这我并不想搞清楚。在连带感尚未强烈到令我局促之前,我从长椅上站起来。
“thank you。”
我脱下夹克,还给结城。
“再见。小心点,别让人以为你是在搞偷窥。”
我的期望没有落空,结城并没有站起来,说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吧之类。
“前辈你也要多小心。”结城接过夹克,说,“一个人走夜路。”
“啊。”
我转过身去,独自一人走上了夜路。我的脚步稍稍有些轻快。但我马上就听到从空中传来的声音,让我浑身冰凉。
姐姐,你快乐吗?
我摇摇头,然后用和平时一样的脚步,朝着正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