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地马拉
1961年2月17日,TRAX
哈利法克斯:
明天黎明时分,邮政专机会从雷塔卢莱乌省出发(距离我所在的位置25公里),这封信会在48小时内送达情报之眼。但我却觉得像是从美国撤除了一颗行星,真是奇怪的感觉。我们大家都一致要求TRAX(不知道为什么,古巴人称之为瓦克罗)离开丛林,然后找一片火山土堆在上面休息一下,试着在常年不停的雨中凑合做一份秋葵浓汤。古巴的沼泽实在是太不舒服了,我再也不想深入周边的山野丛林了,除非这里不再如秋天的新英格兰一般。
我们乘坐一辆C-46型号的货机离开了奥帕洛卡,我知道你肯定乘坐过很多次这种货机,但这是我第一次体验起飞时没有机翼灯,甚至连跑道灯都没有,即使你厌烦我的描述我也要告诉你我的感受——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坐在鲸鱼的胃里,这架飞机装满供需品。我和亨特、阿蒂姆、巴尔巴罗都裹着毯子,对抗高海拔骤降的气温,睡觉时也只能凑合着躺在纸箱上面。驾驶员和副驾驶员会时不时地关照我们,给我们递来咖啡和三明治。
巴尔巴罗深更半夜都不忘给我们进行长篇大论的“演讲”,我之前也见过这个男人不同程度的焦虑状态,但从来没有像这几天这样紧张,不管是他无休止的抱怨也好,还是他服用的硝化甘油药片也罢,都不过是他释放压力的方式而已。整个晚上,他都在大呼小叫说TRAX即将有麻烦了,因为没有人邀请他去危地马拉,而且现在除掉巴蒂斯塔人中的TRAX成员也成为他的首要任务。
然而听到托托这样说话实在是让人不愉快——“给我钱我就能征服古巴。”——亨特被刺激得不得不现出马术师一般的天赋,他可以驾驭好托托这匹老马,有时候还会说出一两点自己的观点使巴尔巴罗误以为他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心中的怒火让我难以入睡,若不是对你和亨特的尊重,我早就喊出口了——“你这个老骗子!你就是在为特拉菲坎特做事!”
我们在黎明时分进入了危地马拉,吃完早餐,我们就把货物传送给了空军司令员,实际上他也是危地马拉私人飞机的最高指挥官。
然后我终于看到了这个国家的真面目:我们低空飞过罕见的烟雾缭绕的巨型火山,离丛林更近了一步——如果你来这里旅行,你的导游一定会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碧绿如宝石的叶子。然后我们降落在一块纹路均匀自然天成的高山侧面,这足以让一个人兴奋起来。我们下了飞机后四处走动,竟走到了距离丛林围墙大约十英尺的分界线处,我可是什么都不怕的,我是哈伯德的儿子啊!
这个地方太遥远偏僻了,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我们坐吉普车去瓦克罗的路途中见到了几千英尺的上坡路,而且一路上都是特别泥泞狭窄的小路,我们甚至联想到了举办一场体面的葬礼。
接下来的这几天我认识到:在你开始训练他人之前,你必须建立一个阵营。大部队的第一批队员和他们的领导干部都当起了木工和造路人,给沼泽排水、浇筑水泥、建造发电站,还因此砍掉了无数的树木。这一连串举动很自然地激怒了当地的动植物:一群群毒蛇和蝎子遍地乱爬着。在这片土地上是绝对没有人敢开着睡袋睡觉的,因为这里的扁虱很容易被误认为橡子,连古巴人都开始抱怨昆虫的攻击,你就知道你来这里就是踩着高跷观赏地狱的美景!
幸运的是,我们的住所是TRAX的基地——咖啡种植园的住宅区,我们的宿舍就是一间铁皮屋顶、四面三角墙围成的小屋,我的床上挂着蚊帐,透过窗户还能看见住宅主人罗伯托·阿莱霍的大亩田地。他的咖啡豆灌木丛——我不知道是该叫它们小树还是灌木丛——这些灌木丛在丘壑山脉之间一排排立成了整齐的棋盘状。在我们的另一边,地形变得平坦,这才是绝佳的游行场地呢,而且还适合建造军营和餐厅,旁边是飘扬着古巴白星旗的旗杆,旗杆插在红白蓝三色田地里。
我们刚梳洗完毕就回到了客厅,托托便开始谴责佩佩·圣·罗马和托尼·奥利瓦对大部队的领导无方,他们两个便立即离开了房间——明摆着这两人不是好惹的。跟你一样,我对军队里的人有种很复杂的感情,这两位绅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圣·罗马长相并不出众,但也是身形修长,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没有多少幽默感,却又时刻充满了爱国的荣誉感——我觉得他是那种随时为事业奉献和牺牲的人;奥利瓦是个为卡斯特罗卖过命的黑人,之后离开了他,他就和圣·罗马一样让我过目难忘,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更加勤勤恳恳的那种老实人。你可能会说,就这么匆匆一瞥能获得这么多信息吗?事实的确如此,我们只是握了一下手,彼此心中就已经有数了。不管怎样,圣·罗马和奥利瓦的突然离开使亨特和我们这儿的美国司令官展开了争吵,这位美国司令官就是弗兰克上校,他在硫黄岛战役中拿过军功章,看起来就是那种能把陷进泥地里的吉普车举起来的家伙,即便这样他也可能受到上层的怠慢。最近,他将大部队中的十二名反叛者用独木舟送到了一处极度偏僻的地方,叫作“再教育阵营”,显然他的举动伤害了大部队中另一位高官的自尊心,他们宁愿自己制定规则约束自己的人民,也不愿意被美国人操控。弗兰克上校把亨特和我叫到一边斥责我们:“你们这两个猪脑袋是怎么想的?你们竟然带巴尔巴罗来这里!如果你们不把这个家伙踢出去,我们的大部队就要完蛋了!”
霍华德同意了上校的观点,这不是无意识的。霍华德在体力、外形方面显然是比不过弗兰克上校。
“我会处理好托托·巴尔巴罗的,”霍华德说(此时说这句话的确是聪明的做法),“前提是你要劝说圣·罗马和奥利瓦平静下来。”
好吧,弗兰克还没开口,他们之间的竞争就已经呼之欲出了。“你最好小心点!”弗兰克说完便拂袖而去。
这之后巴尔巴罗再同圣·罗马和奥利瓦说话的时候确实彬彬有礼了些,但他也表达了隐瞒最重要的消息是既不诚实也没有责任感的行为:佛朗迪就是古巴未来的政府,无论其他人(他盯着阿蒂姆)告诉过这些军人一些别的什么话,所以大部队不应该在没有征求佛朗迪的意见之前就擅自做出重大决定。
我大致数了一下,站在这里的军人一共有六百多名,可能其中有三分之一是支持巴尔巴罗的,三分之一是反对的。令人不安的则是处于中间立场的这些人,他们沉默地站着,但看起来根本就不满意。
此时亨特给了我一个暗示。他站在我旁边,脸色看起来苍白如坚冰,他说:“我真想把白痴的嘴巴给缝上!”
然后,到了住的地方,圣·罗马给出了他的最终决定。如果巴尔巴罗不在军队面前公开表示对他的支持,他就会辞职。
“托托,”霍华德说,“来一下我的房间吧,我有一些话想跟你说。”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应该叫作“赫尔维西亚的奇迹”。当他们下来之后,霍华德还是面色苍白,神情却刚毅坚决,巴尔巴罗则看起来似乎有些心灰意冷。他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圣·罗马、奥利瓦、阿莱霍、阿蒂姆、弗兰克、霍华德以及我——说他现在确信,在确定自己能否满足圣·罗马的要求之前,必须好好研究一下瓦克罗现在的情况。今天下午和明天他会在这里研究相关的策略。
他的话听起来有些古怪,就好像他已经决定了明天早上要对部队说的话。霍华德暗示我们,如果托托不合作的话,他就会让他准备好坐下一班飞机回迈阿密,这样的举动很明显会分裂佛朗迪。现在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你和霍华德都不回应我发现特拉菲坎特的非法彩票并和巴尔巴罗有牵扯的这一事实了(如果你不认同我的想法也没关系)——比赛快要赢的时候再出王牌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感觉自己学到了一些珍贵的东西。
这天下午发生的事就更有趣了。我们去观看了军队里的小型武器射击演练,见识了重机枪、轻机枪、迫击炮等威力,令人印象深刻。在这期间,我一直止不住留意巴尔巴罗,他看起来格外兴奋。人家邀请他试用一把50mm机关枪时,他兴奋得接近狂躁,特别是枪卡壳之后,他更是止不住地大笑起来。他一直不断地掂量每个设备,感受它们的重量,还试戴了一个军人的头盔,挂上了他的步枪,丢了几个除掉雷管的手榴弹,后来又扔了一个将要爆炸的手榴弹,然后就高兴地嚷嚷着自己丢出了手榴弹。我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原来他是在伪装成一副退休安逸的样子。霍华德则始终在满意地点头,而且一路上都在与领导、士兵以及当地的地形摄影师合照,当然脸上一直挂着一副标准的笑容。
第二天早晨,阿蒂姆和巴尔巴罗给整个大部队做了演说,阿蒂姆诗人般的风格让我们这些北方人彻底败下阵来。他把每一个感性问题都当成他的舞伴来对待——“我们告别遥远的故乡,相聚在这方天地间,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们在恐惧中流汗,在恐惧中生存,而后又战胜这恐惧,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们兄弟姐妹团结一心,重新将自己的旗帜带回古巴,带回哈瓦那,带回那个古巴人民相亲相爱的地方。我们将会胜利,将会繁荣,将会成为主流!在这场与邪恶的共产党人的博弈中,我们决不能失败,哪怕要我们牺牲在滩头之上,我们也决不放弃!”——此时,大部队里爆发出一阵呐喊,大概是想起了他们逝去的年轻生命——“即使我们会全军覆没,我们也不会全军退缩,因为我们的身后还有美国人,他们来自一个骄傲的国度,一个永不言败的王国,他们是我们永远的坚强后盾!”
接下来就是潮水般的掌声,阿蒂姆是最古怪的领导者了,他讲话时魅力十足,讲完之后依然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但他也是有双重人格的,他也有不成熟的一面,甚至可以说是无知,而且对自己、对事物都充满了疑惑。然而,他不得不违心地使用谄媚的言辞来介绍巴尔巴罗的出场,他又可以脱口而出:“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如果没有他的话,古巴的历史将会不同。”托托还未开口讲话,军队里的人就已经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因为喝彩声与倒彩声“势均力敌”。巴尔巴罗对下面的人说,他会把大部队的完美表现通报给迈阿密,这则消息肯定能使迈阿密的流亡人民为他们的英雄感到骄傲。话刚说完,下面就同时传来了掌声和嘲笑声,似乎昨天还支持他的人们一夜之间就变了立场和他反目成仇,但圣·罗马和托尼·奥利瓦的所有支持者对此是赞扬大于起哄。
托托以一首凯歌作结,对纪律、牺牲和成功的期望表达了赞美:“大部队的英雄壮举会谱写传奇!”如果你能全身心投入的话,听演讲简直就是一种享受。明天我们将带着这一行取得的成功离开TRAX。
对我来说,这就是一次成功。最后一夜,我去参观了军营,亲自看一看、听一听士兵们的故事,也趁这个机会深入了解了这些队员都是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奉献自己的生命,他们甚至将宗教信仰融汇到他们的思想中。当说起他们甘于奉献的信念时,他们炽热的灵魂让我不得不感动。我希望这些能让你了解TRAX的形势。
罗伯特·查尔斯
我想传达的消息远不止这些。最后那个晚上,我和被我雇佣的古巴人进行了一场秘密交谈,他们对死亡无惧无畏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我。坐在他们之中,神圣感油然而生,甚至还打了个寒战,就如同在山谷之中听到铜钹发出了清脆柔和的声响。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和卡尔离得很近,因为我知道,这声响是只有决意背水一战的战士才能听见。那一晚我伴着森林里的倾盆大雨声入眠,但我的脑海里还不停地闪着我的好奇心——十字军战士和西班牙征服者是否也能听到这神圣、美妙而又难以捉摸的回响呢?占领盖利博卢半岛的澳大利亚人了解这妙音吗?苏联红军和白人有过长途征战吗?如果有,当双方决战时,他们听到了同样的旋律吗?当然,我知道我父亲跳伞降落在一块陌生土地上时,他也听到过这种声音。
继而我又意识到,如果我是大部队里的一员,我也一定准备好了和他们一起接受炼狱般的挑战,我也一定能够更加深刻地理解他们对卡斯特罗的仇恨。也许灭掉卡斯特罗的愿望不会很快实现,但大部队的前景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们攻击古巴的力量虽小,但它在我心中依然重如泰山,我甚至希望自己也能如他们一般仇恨卡斯特罗,从而让我的存在为他们的成功增添几分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