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我回到了自留地,走在从巴思到贝尔法斯特的路上。这条路经过卡姆登,在每个小港湾里都有青蛙,放眼望去这些小港湾如同一块块裹尸布。有一只青蛙正抱住一块长礁石眺望大海,那里常常发现沉船。当我什么东西都看不到的时候,我就将车开到路边,海面上的浮标发出的刺耳声音听起来犹如被雨水浸润后的田里的耕牛在哀怨地低吟着。寂静的雾霭侵扰着我,在这样的寂静中你能听到溺死的水手的呻吟声。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爱上这样的夜晚,才会走在这种沿海的道路上。
当我经过卡姆登时,一阵狂风吹过,青蛙全部跳回水里,道路也变得难走起来。随着天气的骤然转变,冷雨即将降临。公路上一些弯曲的地方已经结了薄薄的冰,只要一刹车,轮胎便会发出犹如合唱队在恶魔环绕的教堂中唱出的声音。不时会看见一些睡去的小村庄,偶然出现在路边的路灯看起来就像海中的灯塔。空荡荡的尖屋顶度假屋仿佛墓园里的箭矢,静静地矗立着。
我的内心填满了腐烂的良知。我觉得这条路变成了一句谎言,它给我带来动力,又让我脆弱不堪。我用指尖的触觉驾驶车,进一步觉得说谎是一门艺术,一句好的谎言可以变成一门好的艺术。这里最伟大的骗子一定是掌管冰的王,他正坐在道路的拐弯处。
我的情妇住在位于我身后的巴思,我的妻子则在荒漠之山的附近等着我。这位掌管冰的王在我的心里下了药,我会与你分享我曾告诉基特里奇的故事,那是一场让我留在波兰直至傍晚的小交易,这也是上次我回荒漠之山的原因。不,我在巴思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并且正躺在我的情人怀里。巴思的女人都很温柔,更何况我的情人还是位美人。克洛伊性格开朗,而基特里奇——我很抱歉说出这么自私的话——却是卓尔不群的。你看,基特里奇和我,这对唯一的堂兄妹,看起来是如此相似,就连我们的鼻子长得也很像。相比之下,克洛伊就如同肉汁一样普通了,但她依旧让人很想品尝。身材丰满、性格开朗的她,夏季时在洋基旅馆做女侍者(我在此说明一下,这是一个洋基旅馆类型的餐厅,由一个希腊人经营)。每星期总有一个晚上,当女店主不在时,克洛伊都会因自己暂时成为女店主而感到骄傲。这些事情我并不十分在意,对我而言,她就像一道菜,我只需准备好每月消费那么一两次就够了,我不知道,如果她住在山那边我是否会一周和她幽会三次或者更多次。但巴思距离荒漠之山后滩远不止一百英里,因此我只能在有空的时候去见她。
和一个女侍者保持如此稀少的联系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如果我和她结婚了,我可能会觉得我过上了一种双重生活,而且能和如此温和的人住在一起挺好的——这会让双方都觉得更加有趣。一个人可以一直深爱着他的妻子,即使不够全心全意,所以,我拥有的经历给了我处理这些问题的智慧。我们开始讲关于鬼魂的故事了吗?从我父亲开始的姓系在我这里继续着:斯普克斯。我运用智慧,开始寻找内心深处的差异。我们曾经在中央情报局做过一项深入的心理研究,令人吃惊的是——那真是十分可怕!——通过我们安全检测的人有三分之一(经过精确计算)极有可能成为外国势力的代理人。“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酒鬼和潜在的叛逃者。”这是我们在研究结束时得出的令人惊讶的结论。
跟有瑕疵的人在一起工作了这么多年,让我了解到和不完美的人生活在一起,时间久了会发现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从心理检测材料可以看出我自己的缺点是憎恶畏惧,对于今晚我已向你们介绍过的漫无目的开车,我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我很快就会变成一具残骸。我感觉到自己深陷无形且荒谬的交谈之中,似乎只要我继续活着——停止一切理性思考,可怕的事情就会降临到我的身上。你们能够理解吗?我不是在假设:我认为自杀的一些逻辑就包含在这种想法中。基特里奇,她有着深刻的思想,有次她突然对我说,假设自杀并非只出于一个原因,而是两个:人们可能因为一些显而易见的原因自杀,例如失败或者在精神上遭到践踏;同样地,他们也可以将自杀视为终结内心深处阴暗的光荣行为。这似乎能够更好地理解自杀。基特里奇还说,有些人在邪恶的灵魂中深陷泥沼,他们相信可以通过自杀来摧毁整个怨恨大军,这就像试图烧掉一个谷仓来清除白蚁一样,否则白蚁就将威胁到整栋房子。
同样地,我再来说说谋杀。尽管有些谋杀行为令人憎恶,但这也可以是爱国的。基特里奇并没有和我谈论多少关于谋杀的事,这是一个家族的羞耻。我的父亲和我曾经用了三年的时间准备谋杀菲德尔·卡斯特罗。
让我们回到那条结了冰的路上来吧,在那里,如果我的安全意识让我的车稍微减了速,但我的内心也是打算要摧毁它的。我已经打破了不止一段婚姻的诺言——我打破了与一个情人的诺言。基特里奇和我是最好的爱人,我原本以为会有像做爱一样令人精力充沛的故事在我们之间发生,直到我听见狗叫声传来。不,回到这句话的根本上来吧,虽然我们是极好的爱人,但我们的婚姻就像最严酷的故事的结局一样,致使我们陷入了悲剧。如果我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吹嘘自己,那是因为我觉得要描述我们之间的爱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通常情况下我都不会提起它。欢愉和撕心裂肺的疼痛会通过不起眼的小伤口向我袭来。
我会给出证据,疼痛是很残忍的,但总好过伤感和困惑。基特里奇这辈子只有过两个男人:她的第一任丈夫和我,我们的恋情开始时她还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在她背叛他不久之后——他是那种会把所有事情都想成是背叛的男人——他在一次攀岩中坠落,摔断了背。他是领队,当他掉下去时,和他拴在一起走在他身后的少年也被他一同拖拽了下去,他们的锚钩也从岩石中脱落。克里斯多夫,那个在这场事故中丧命的少年,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基特里奇永远都不会原谅她的丈夫,他们的儿子当时才十六岁,并且身体的协调能力并不是很好,他本不该参加这样的攀岩活动的,然而,她又该如何原谅自己呢?我们的恋情被她置于一边,她安葬了克里斯多夫,并且在她丈夫住院的十五周内悉心照料着他。在他回家后不久,基特里奇在一个晚上试图在泡澡时用刀片割断腕上的动脉,她躺在浴缸里等待着流血致死,幸亏最终被救了。
是我救了她。自从那次坠崖事件后,她便拒绝与任何人交谈,这个糟糕的消息使我和她之间产生了巨大的鸿沟,如同地球裂开之后原本住在一起的两个邻居只能置于世界的两端。或许是上帝的旨意吧,她让我不要来见她,我也没尝试这么做,但在她割腕的那晚(我突然感到一丝不自在),我正从华盛顿飞往波士顿,到达班戈后,随即就租了一辆车继续赶往荒漠之山。我听到了她从内心深处对我的呼唤,尽管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我到达时,屋子里一片寂静,我从一扇窗户翻进屋内。一楼住着她残废的丈夫和护士,在二楼,他的妻子似乎正在一张大床上熟睡,当我发现浴室门紧锁而没有听到她的声响时,我赶紧撞门而入。如果再晚十分钟,她真的就死了。
我们重归于好,目前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经历了惨剧和失去,在思想上我们互相尊重,我们毫无保留地坠入了爱河。
摩门教认为,当你们进入婚姻的殿堂时,那就不仅仅是此生;如果你们在庙堂中结婚,那就意味着你将永远和你的伴侣在一起。我不是摩门教徒,但即使没有他们这样严肃的信仰,我们还是深爱着对方。不管是生是死,只要和我的爱人生活在一起,我都不会感到厌倦。即使有人拿着计时器站在我们的房间里,我和基特里奇在一起的时光也会永生不死。
我们并没有从如此鼓舞人心的地方开始。在那场坠崖事故发生之前,我们常常花大量的时间待在一起,当我们接吻时,乱伦的刺激使我们的感觉更加亢奋。但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衡量,这都是合理的。那时,我们还未做好充分的准备去为对方而死,不仅仅是从可怕的道德层面,因为对她来说,她的丈夫休·蒙塔古更为重要。而且,在我的灵魂中,休·蒙塔古比我那微弱的自我更为重要,因为他是我的代理父亲、我的指路人、我的教父以及我的上司。和他的妻子同居,我就像一只寄居蟹,仅仅是挪进了一个更诱人的壳中,我正在等待着被他驱逐。
自然地,像所有刚面对如此重大事件的新情人一样,我并没有要求她太主动,她想要我这就已经足够了。但是现在,我和基特里奇已经生活在一起十二年了,并且结婚已经十年,我有理由要求她主动。和一个好女人结婚就如同和脆弱的惊喜相伴,我爱基特里奇思想的深度以及她外在的美,我们都知道她的思想比我深得多。毫无例外,我常常会为她思想中的惊人之处感到不安。若谈到教育背景,她所受的教育并不像其他女人所受的那样,我认识的在中央情报局工作的人中没有几个是拉德克里夫大学毕业的。
往事回放:十二年前,在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我心怀敬意地和她唇齿纠缠,有很多我们学校的毕业生都做好了准备在那晚上进行这一行动。基特里奇,她似乎还不太习惯这种双腿之间的交合带来的快感,她叫嚷道:“噢!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随即,她告诉我,我是仅次于异教徒的完美男人,“你是魔鬼的天堂。”她说,每一次她都将我体内苏格兰人的血液激活。现在,她看起来并不比我们第一次做爱时老,那时她二十七岁,现在她已经结婚十八年了,并且已经过去了四十一岁的一半。她告诉我(谁能不相信她?),休·特里蒙特·蒙塔古是她唯一从不了解的男人,蒙塔古也比她大十七岁,并且有着很高的社会地位,因为他很善于和一些特殊的双重间谍一起工作,他对别人的谎言有着极敏感的直觉,别人却很难识破他。直到现在他也不相信任何人,当然,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能确信他有没有说谎。基特里奇在过去常常会向我抱怨,说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个忠诚完美的人还是个没有信仰的怪物,又或者,是个秘密的同性恋者。如果我们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我觉得她之所以展开和我的恋情是为了看看自己是否能在她丈夫的眼皮底下进行自己的活动并试图逃离他的掌控;如果往好的方面想就是她深爱我并不是因为我救了她,而是因为我察觉到了她对于道德这一问题在精神层面的绝望。我最终觉得,无论往哪个方面想对我们而言都无关紧要,于是我们的恋情再次展开了。这一次,我们都全心全意地爱着对方,她是那种如果不结婚就无法相信恋情会持续的女人。爱是一种优雅的状态,必须通过神圣的壁垒去保护她。
因此,她觉得有必要告知她的丈夫,于是我们一起去见了休·特里蒙特·蒙塔古,他答应了离婚,那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时刻。我很害怕蒙塔古,我有相当充足的理由惧怕一个能够掌控他人终结的男人。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又高又瘦,看起来像个完美的人,却常常将自己视为受到惩罚的人,他所处的位置已经让他癫狂了。
如今,摔断了腰的他恰好能坐在轮椅里,他依旧在遭受惩罚,然而这惩罚并不是最坏的。或许我一直害怕他,但我依旧对他心怀敬仰,他不仅是我的上司,也是我的灵魂掌控者,他的男子气概足以让美国所有的男人与少年为之钦佩,他在压力之下依旧赋予生命以优雅。我和基特里奇一起待在他轮椅两侧的那段时间如同肉体上的瘀青一样刻在我的记忆里,在我们离开之时,我记得他哭了。
我简直不能相信,基特里奇后来告诉我这是她唯一一次看见他流泪。他的肩膀不停地抖动着,残废的双腿耷拉着。如果将悲伤从他的内心驱除,他只是个肢体上的跛子。我从未停止过想象,如果我将这讨厌的记忆比作一块瘀青,我会加上一句:这块瘀青永远也不会消失。它的颜色只会愈来愈深,而我们必须维持这份强烈的爱。
基特里奇是个有信仰的人,对她而言,相信魔鬼的存在是荒谬的。因此我们终将接受审判,我们的婚姻将会以能从地狱深处向上爬多高来衡量。我赞同她的信仰,对我们而言,这是唯一可行的信仰。
那么,在这个灰色的三月天里,我又是如何将我的大部分光阴花在陪这个温柔热情且丰乳肥臀的女人身上呢?我的情人的吻宛如太妃糖,柔软而黏牙,甜蜜且湿润。从高中时起,克洛伊就用她那两片嘴唇和她的朋友们做爱,进入她的身体是这美妙肉体带来的最佳感觉,只要一做爱,她的眼睛就会发出明亮的光芒。在我们休息的片刻,她便会用一种极其愉悦的嗓音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又想起了什么,她的谈话内容总是涉及房车(她住在房车里)和他们如何应对烈焰中的爆炸,以及身穿帆布工作服的司机们在点咖啡时如何自以为是地吆喝同伴。她谈起她曾经在一个镇上的快餐店遇到她的前男友的事:“我对自己说,‘那个男人真的吃了那么多东西,真胖啊!’然后便问自己:‘克洛伊,你的屁股不是也差不多那么胖吗?’我就把这种肥胖的原因归结到巴思的身上,因为冬季时在巴思除了吃东西或者寻找和你一样喜欢吃东西的人以外,便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这时,她友好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仿佛我们在一同玩这个游戏,在这个古老的小镇上,玩这种拍屁股的游戏似乎是在衡量一个人的价值。顿时,我的体内燃烧起一股欲望,那就是她一直渴望得到的热情。当森林的精灵开始苏醒时,我一边哼着歌一边将手滑向她的私处。
在一个生意清淡的季节,我和她初识于她工作的大餐馆,那时夜已经深了,就我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只点了一碟小菜,但她依旧用一种极其友好的态度招待了我,似乎对她来说,我觉得这道菜味道鲜美就是对她最大的褒奖,她给了我一种回到家的温馨感。其实,像在遇到她之前我接触到的其他人一样,她也是很物质的,当她看见钱的时候就会变得格外兴奋。对她而言,用钱去买一件实用的电器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当我准备点虾时,她摇了摇头:“你不应该点虾的。”她说:“它们早就死了,而且被烹煮过三次了,还是点海鲜杂烩汤吧。”我听从了她的意见,她总是在我点菜的时候给我建议,她想让我吃上合口味的东西。其实,她这么做并没给我带来太大的烦扰,我同样可以自由地发挥着自己的思想。在我们心情好的时候,我们就会漫无目的地交谈着,可能十个女服务员中只会有一个像克洛伊一样在意一个孤独的客人,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她不过是我偶然结识的一个陌生人而已。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和她在一起时总能体会到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我又一次光顾了她工作的这家餐厅,她坐下来陪我一起吃了些甜点,喝了几杯咖啡。其间她告诉了我她的生活状况,她有两个儿子,一个二十岁,一个二十一岁,他们分别住在曼彻斯特和新罕布什尔,都在工厂里工作。而她自己三十八岁,五年前就和丈夫离婚了,因为她自己出轨了。“他是对的,而我就像一个旅馆,你不可能相信一间旅馆的,我的脚跟就像溜冰鞋一样不稳。”她非常幽默,面对自己的情史也能一笑了之。
后来我们去了她的房车里,我坚信自己有能力发现些什么,毕竟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专业的,我可以注意到在我之前发生过什么。让我看看我是否可以解释,和基特里奇做爱是一场盛宴——我已经用过这个词了,试图解释这个时,我感到很不自在。然而我可以说出跟克洛伊在一起时的所有事情,我们就像围栏中的孩子,克洛伊就仿佛尘土和稻草。如果我想要拥有基特里奇,必须先经过一场仪式。
我并不是说我们很庄严或者很慎重,如果不是因为真正的欲望所迫,我们或许一个月都不会做爱。当然,最后它还是真的发生了,直到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后,我们依旧可以感受到对方在自己的身上流淌。事实上,基特里奇就像那些丛林里的动物一样凶猛,她有着锋利的爪子和牙齿,还有美丽的皮毛,而我永远都不能真正地驯服她。在情况最糟糕的时候,有几次我甚至觉得我们像一只公猫和一头浣熊在交配。在谈及魔鬼和天使的时候,她觉得我的话很少,但是我们的行为却趋于一致,仇恨对仇恨,残忍对残忍,爱对爱。当闪电从天空划过时,我看见了上帝,我们的灵魂互相倾注给了对方,与此同时,便是尽情地享受彼此的温柔和甜蜜了。但与她做爱的感觉和与克洛伊做爱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和克洛伊在一起时,我们可以随时进出、呻吟、发泄,我们可以一起达到高潮。而与基特里奇做完爱躺在一起休息时,我会觉得自己虚伪和卑鄙,并和这个世界一样复杂,仿佛屁股上开出了花来。
开车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路面上的冰仿佛结到了我的手指上,我再次明白了克洛伊给我带来了什么,它们是平等的,除了我们平等的身体之外别无其他。如果有人要来审判我们,我们会手牵着手一起去接受审判。我们的身体接触在一起时十分和谐,就像煮在同一碗肉汤里的胡萝卜和豌豆一样和谐,我甚至从未在除了克洛伊之外的人身上感到过两个人的肉体可以如此和谐。
然而,基特里奇原本的丈夫是一位骑士,现在那位骑士瘸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中世纪浪漫时期的一个护卫,当我的骑士在一场改革运动中被推下台时,我玩弄了他的妻子。如果我需要找到打开她贞操带上的锁的方法,我仍旧需要爬上台阶,我已经看见了夜空的闪电和星星,而她还在床上沉睡,我们的欣喜如同曼恩河中粼粼的水面一样闪闪发亮。和克洛伊在一起,虽然我没有看见新生,然而我却瞥见了天堂。
在一个如同今夜一样无处停歇的行车夜——我们睡在足以将人冻僵的风口——我们没有时间考虑太久,幸好在做出决定之前主意已经蹦出来了。我从克洛伊的身上看见了妻子的身影,而基特里奇仍然是我的妻子。在大多数情况下,一个吻能让你想起你所熟悉的许多嘴唇。如果你的妻子也能让你想起其他女人,说明她能够润滑你们的婚姻,许多由婚姻形成的联盟能够做到这一点,而纯粹的放荡和偷情却永远不能做到。和基特里奇在一起时,我不能享受到通过和一个女人做爱来代替和其他女人做爱的快感。
有一次,大约在我们结婚后的一个月,她对我说:“没有什么比打破誓言更糟糕的了,我总觉得这个宇宙是靠少许一直持续的庄重的誓言来维持的。休·特里蒙特·蒙塔古很可怕,你不能相信他说的哪怕一个字。亲爱的,我本不该这么说的,但在我们刚开始的时候,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成就了。我觉得这是我所做过的最勇敢的事。”
“和我在一起时不需要那么勇敢,”我说,“我们不会受到威胁的。”伴随着心神不宁的嗓音,我开始乞求她。
“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她闪烁着一双天使般清澈明亮的蓝色眼睛,并用她一直试图去理解的很久之前的一位哲人的口气说道:“不行,我们必须许下誓言,彼此必须完全诚实,如果我们之间的任何一方与其他人有了关系,我们必须说出来。”
“我发誓。”我说。
“我的天,”她说,“和休·特里蒙特·蒙塔古在一起时我从不知道,这也是他紧紧抓着那个可怕的名字(夏洛特)不放的原因之一吗?”她停了下来。夏洛特,无论此时此刻他在干什么,都只能待在轮椅上了。“可怜的老盖比。”她感叹道,她对他的热情只剩这个绰号了。
“为什么是盖比这个名字呢?”和基特里奇在一起时,总有时间做任何事情,并且我之前也从未问过她。
“上帝的老畜生,那是他的名字。”
“好吧,至少它是一个名字。”
“噢,亲爱的,我喜欢给别人起名字,特别是对我在意的人。给一个我在意的人起一大堆名字,那是我唯一被允许乱来的。”
这么多年来,一个接一个,我逐渐了解了他们中的一些人。休·特里蒙特·蒙塔古长着漂亮的小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这胡须原本应该长在英国陆军上校的脸上。基特里奇曾称呼他为特里姆斯基,“就像利昂·托洛茨基一样耀眼,”她说,“但他的胡须要比托洛斯基的整洁十倍。”后来我发现她并不是第一个这样评价他的人,第一个这样称呼他的人是艾伦·杜勒斯,那是在战争期间,那时休·特里蒙特·蒙塔古还在为伦敦的战略情报局工作。很显然,杜勒斯在基特里奇的婚礼上将这事儿告诉了她。大二那年的复活节假期,基特里奇的父母带她去了拉德克里夫在乔治城举办的一个派对上,基特里奇第一次遇见艾伦·杜勒斯,当时她就疯狂地迷恋上了他。这个可怜的哈佛男在艾伦·杜勒斯和基特里奇吻别后还打算和基特里奇擦出火花。
婚礼后不久,她便开始称休·特里蒙特·蒙塔古为特里姆斯基,他也回敬了她一个绰号:凯彻姆,全名是凯彻姆·爱达荷(因为基特里奇的全名是哈德利·基特里奇·加德纳,名字取自哈德利·理查森,海明威的第一任妻子。基特里奇的父亲,罗德曼·诺尔斯·加德纳在他二十岁时曾在巴黎遇见过她,并认为她是他遇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我花了相当一部分时间去了解我妻子名字的一些变形体。凯彻姆(Ketchum),不是番茄酱(Ketchup)变形成了红色(Red)——这个名字挺好,并且还使用了一段时间,因为基特里奇的头发是乌黑的(她的皮肤像最油润的大理石一样白)。基特里奇坦言,在一些有纪念意义的晚上,休·蒙塔古总会叫她霍特斯基,我可以体会到她内心的痛苦。当别人移动房间里的家具时,聪明人会不会也给这些家具起名字呢?
无论如何,“盖比”是休·特里蒙特·蒙塔古离婚后的又一个名字。
基特里奇说:“我讨厌我不能信任盖比是诚实的这种想法。亲爱的,你的确发誓了吗?我们之间会保持真诚的,对吧?”
“我们会的。”
车打滑得厉害,我脑中泛起的记忆比口中说出的话还多。森林的另一边有一堵墙,阻断了我的思绪,当我打转方向盘时,前轮偏离了,连车带人冲进了小道,冲向森林深处的松树林里。现在我们被困在森林深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变成了一个恶魔,因为我的头似乎被颠倒了过来:我正在俯视着刚刚走过的路。之后,似乎我正身处海洋中的旋涡一般,这条路开始慢慢地、没完没了地旋转着,我就像转盘上的一粒灰尘,突然间,车和我开始迅速向前驶去。我向右将方向盘打了九十度,再逆时针旋转三百六十度后冲到了另一条路上。当我再一次转过九十度时,才发现车轮终于直行了,前后完成了一套完整的四百五十度转弯。我不再感到害怕,只觉得自己就像掉出了十层楼的窗外,坠在消防员支起的网架上,安然无恙后又兴高采烈地走着。“成千上万的物种啊!”我对着空荡荡的车窗外大声喊叫着——声音响彻整片森林——“走在这个地球看不见的地方,不论我们醒着还是睡着!”我继续沿着这条路以每小时三十码的速度行驶着,兴奋和疲倦让我难以停止,我向自己刚刚所引用的诗句致敬:“弥尔顿,失乐园。”并想起在几小时之前我和克洛伊是如何在她位于郊区的房车上起床的,我们在一个鸡尾酒吧里喝了点酒,在红色人造革小摊上吃了点东西就告别了。当酒刚端上桌时,我在说话时不小心用手臂打翻了一个杯子,玻璃杯落在地上后摔成了碎片,于是我和克洛伊都一言不发,笼罩在阴沉的离别气氛中。
现在我在仔细思考这些生活在地球上却不被发现的成千上万的生物,它们是否曾在熟睡的基特里奇的耳畔低语?甚至,在那久远的十一年前,当基特里奇准备割开她的手腕时是否也是它们在呼唤我?是谁在精神的海洋中让这个间谍系统运转着?一个间谍所需要的思想,就像激光束所激起的惊扰一样窄小。一个特工怎能通过周复一周、年复一年地复制机密文件来让自己远离睡梦中因罪被捕的恐惧呢?
我经过一个公用电话亭时停下了车,和基特里奇通话时我很恐慌,那瞬间我感到如果我不立即和她联系,我和她思想上的所有联系都会消失。
还有什么能比缅因州寒冷刺骨的高速路上一个锈迹斑斑的电话亭更接近冰河时代呢?首先我需要和操作员联系,可她又不知道我的银行卡号,在贝尔公司的设备激活我的银行卡之前,我必须一直跺着双脚来保持温度。电话铃声响起四次、五次、六次,我终于听到了基特里奇的声音,立刻激动得跳了起来,这让我想起了我独自一人在佛蒙特州的一只独木船上,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我看见星光照亮了池塘中黑色水面上的波纹,如同满月在两座山之间升起,这两次经历都让我满心欢喜。德鲁伊教的确在后来对我产生了影响,我发现了一种奇特的平静,就如同现在,基特里奇的声音让我的呼吸平缓了下来,我觉得自己似乎从未听过她的声音。如果在结婚十年后我的妻子依旧能使我感到吃惊,那么没有人可以说我不爱她。许多人的声音透过过滤器和挡板传入我的耳中,我听见有人通过控制他们的喉咙传递出温暖、冷酷、正直、自信、责难和赞许——都是些假声音,至少有时候是这样的。总而言之,人们的话语是他们灵魂和思想的首要反映。
基特里奇的声音就像一朵刚从花苞中绽放的鲜花,但我从不知道哪朵花会最先绽放。她在生气和高兴时的声音都是惊奇的——她从不为自己的感受辩护,只有那些认为自己是宇宙中不可或缺的人才能以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说话。
“亲爱的,我很高兴你打给我,你还好吗?我今天一整天都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很好,但是路况太差了,我连巴克斯比特都没到。”
“你真的还好吗?你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你刚摘掉亚当的苹果。”
我像一个日本商人一样大笑。她对我说,如果不是因为我那两个亚当的苹果,我一定会是黑皮肤、高个子,和贾利·古柏或是格里高利·派克一样帅。
“我一定要告诉你,你知道我今天遇到什么了吗?一封来自我朋友的电报,真令人泄气,在那么长时间的好脾气之后,现在他整个人完全发狂了。”
她正在说夏洛特。“好吧,”我说,“或许没那么坏,他说了什么?”
“我过会儿再告诉你,”她停下了,“哈利,向我保证。”
“好,”我知道她要说什么,“那么,”我说,“你不祥的预感是什么?”
“小心开车,今晚潮水涨得特别厉害,到码头时给我电话,潮水已经在咆哮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隐瞒任何事情,她的声音向四周传开,听起来仿佛她正在汹涌波涛的侵袭中驾着小船。
“我有种很奇怪的预感,”她说,“你之前在路上是不是打滑了?”
“没有。”我撒谎道,电话亭的窗子或许被冻住了,我的后背直冒冷汗。她究竟离我有多近,才能在没看到现场的情况下就能感知到我的车打滑这件事啊?
“我很好,”我继续说道,“我觉得最坏的天气已经过去了,感觉像是这样,”我抓住了机会,便问,“还有什么奇怪的预感吗?”
“我被一个女人给缠上了。”她说。
我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并不清楚对方实力的拳击手。“被一个女人给缠上了?”我重复了一遍。
“一个死了的女人。”基特里奇说。
你一定会相信我松了一口气。
“是你的亲人吗?”我问道。
“不是。”
当基特里奇的母亲去世时,我不止一次在夜晚醒来时看见她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语调轻快地对着空荡荡的墙壁说话。毫无遮掩,她能够感知到她的母亲。这和我那反常的梦有多大关系呢——让我们暂且叫它奥古斯都·法尔(当然,这是个好问题)吧。在这种状况刚开始不久时,很显然,基特里奇正处于某种程度的半昏迷状态中,她大部分时间是清醒的,却唯独遗忘了我。当我早上告诉她这些事情时,她既不会微笑也不会皱眉,无论我对她的行为做何评价都不会干扰到她。这似乎很吻合夜间的梦境,当然她的儿子克里斯多夫从未回来过,他已经被摔得粉碎,他的死不同于别人,由于他父亲的虚荣心而坠入深渊,因此他的死已经完全被世人渲染得不足为奇了。
基特里奇有着高原人所具有的一切特点,你要知道只有很少的高原居住者如此像凯尔特人。并不是所有的苏格兰人都具备对法律、银行和长老会的控制力,有些人能够在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接口处建起房屋,他们并不是只会吹风笛。
我问道:“你愿意跟我讲讲那个女人吗?”
“哈利,她已经去世十年了,我不知道如今她为何要缠着我。”
“好吧,那她是谁?”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哈利,”她说,“我在这之后想起了霍华德·亨特。”
“霍华德?霍华德·亨特?”
“是的,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不知道。根据这些细节,我猜他应该在某个安静的地方。”
“可怜人,”她说,“你知道吗,事实上早在我父母把我介绍给艾伦·杜勒斯之前我就在一次派对上遇见了他。艾伦说:‘过来,凯蒂,这是霍华德·亨特,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小说家,我不觉得怀特事务所在文学批评上有着绝对的权威。’”
“噢,杜勒斯先生总是说些大话插进来。”
“难道不是?”我让她发笑,“他曾对我说,如果不是因为克米特·罗斯福,卡尔·哈伯德会成为我们机构中的泰迪·罗斯福。上帝啊,我的父亲,他配得上!”她再次笑了起来,她诚恳的声音如同飘动的云和卵石河床带来的晶莹水面一样,此刻正在黑暗深处发光。
“告诉我有关那个女人的事吧。”
“哈利,她是桃乐丝·亨特,”基特里奇说,“她是从木制品中逃出来的。”
“我不知道你这么了解她。”
“我没有,真的没有。我和休有一次与亨特在一起吃过晚餐。”
“是的,我想起来了。”
“我一直记得她,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我们一起吃过几次晚餐,也只比可怜的霍华德多了解她这么点。”
“她说了什么?”
“哈利,她说:‘不要让他们闲着。’她就说了这句话,我们都知道他们指的是谁。”
我没有回答。基特里奇很惊慌,我几乎要问她:“休有没有和你谈到过海·霍利斯?”但我没有问,我根本不相信电话,当然连自己的电话也不信。当我们的谈话再也不会引起任何风波时,我们仍旧会将所有的谈话控制在安全范围内。于是我仅仅说了句“那个桃乐丝听起来很有意思”便不再多说一句了。基特里奇听出了我语气的变化,她也意识到了自己是在打电话,她对邪恶的东西有种反常的感觉。如果有人在监听我们的电话,她一定会给别人一堆疑惑。现在基特里奇说:“我不喜欢高斯通带来的消息。”
“那消息说了什么?”高斯通——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是夏洛特的又一个名字。
“啊,已经发送了,那个可怕的水手,吉莱·勃特勒,整个下午一直站在我的门口。他一定拿走了我们的小船,之后还在递给我信时露出了无赖的笑容。他醉得令我作呕,那举止看上去,似乎把我绑架到山洞里就是到了天堂了。我从他的态度中能看出来,为了让他来送这封信,一定有人给了他很多钱。他浑身散发着可怕的气息,高傲和肮脏全都体现出来了。”
我重复道:“那条消息究竟说了些什么?”
“五百七十一天在火星上,另加一个闰年。八个月完成。”
“他不可能是对的。”我回答,似乎我明白了每个字的意思。
“不可能。”
我们以互相倾诉思念结束了这次谈话,说着“在再会之前,简直是度日如年”之类的话,接着我们拥抱了。在我上车之前,我从储物箱中拿出了一本破旧的T.S.艾略特诗集的平装版,电报中提到的八月应该是指这本书中的第五首诗。我们曾达成一致,将月数——三月是第三个月——加到诗数上来。火星只是为了扰乱注意力,但是五百七十一加一,按照我们的惯例减去五百,我翻到第五首诗的七十一行和七十二行,写着——我敢坦白它吗?——《荒芜的土地》。
无论谁,只要有着相同版本的《艾略特诗集选》,破译我们的代码并不是件难事,但是只有夏洛特、基特里奇和我知道我们用的是哪本书。这就是夏洛特的留言——七十一至七十二行:
去年你在花园中种下的尸体它开始发芽了吗?今年会开花吗?
他又来了,我不明白夏洛特的意思,而且我不喜欢它。我原本以为我们都对休战感到很满意。
在我娶了基特里奇后的那年,当前夫休·蒙塔古在长刀般的夜中生活时,他从他的轮椅上发出许多可怕的电报。第一封是在我们结婚当天:
很幸运,你的骰子掷到了十一,你们必须互相亲吻五百二十八加二次并留着这张纸——《一次友好的累积》。
译文如下:
早晨,你的影子在你的身后走过
傍晚,你的影子升起来看你
我会在灰尘中告诉你什么是畏惧
那给我们的新婚之夜成功地增添了色彩。如今,在这么多年之后,他再次发来私人消息,或许我仍然值得他这么做。我的鼻子仍旧为克洛伊的事而发出犯罪的气息。
当然,当拜访一个有罪的人时,残酷倒能抑制紧张(我们的刑罚系统也如是说)。夏洛特的信息如同雾一样阴险——“去年你在花园中种下的尸体”——理解这句话就如同使我爬到和天气同样高的位置一样难,至少我已经准备好了面对尝试中的失败。当我在开车时我也会思考,对于我所付出的回报,我只差一点点就能破解了。我很想知道基特里奇是否有关于海·霍利斯的线索,当然我并没有告诉她,很明显,夏洛特也不知道。她听起来对桃乐丝·亨特一无所知,基特里奇当然会表现出对我和夏洛特的交战一无所知。
考虑了这么多之后,很显然,我需要一次简单的旅行来为我的沉思提供力量了。于是,当我在路过贝尔法斯特一路与三路交界处时,好转的天气让我的心情变得十分愉悦。现在,天气变暖了一些,雨夹雪也变成了雨。路面即使潮湿也不会结冰了,我可以沉入我的思绪中了:在关于海·霍利斯的文档里,桃乐丝·亨特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