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碧进屋的时候天已擦黑,厢房内仍是黑漆漆一片,齐衡玉坐于临床大炕上,俊朗的面容隐入无边的暗色里,让人辨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金玉见容碧立在门扉处迟迟不肯挪动步子,便接过了她手里的托盘,一径走到了齐衡玉的身前。
她点起了桌案上的烛火,借着给齐衡玉端茶倒水的功夫将婉竹平日里抄的经书搁在一旁,因手脱力的缘故,那经书不慎从桌脚滑落在地,砸翻出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迹。
齐衡玉本是无心去瞧那晦涩难懂的经书,可眼前昏黄的烛火太过晃眼,他略分了分神,瞧见了地上的经书翻开的那一页里蹩脚的字迹。
“齐衡玉”歪歪扭扭,笔风羸弱,一瞧便是出自女子之手。
金玉达成了目的,便悄然退出了厢房,独留齐衡玉一人沉浸在汹涌的思.潮之中。
影影绰绰的烛火让他瞧不真切那几个歪歪扭扭、笔墨斑驳的字迹,他只好将这经书往烛台旁的光晕处再凑近了两分,这才能将婉竹亲手抄写的字迹都揽进眼底。
密密麻麻的“齐衡玉”,一笔一画勾勒出的“平安康乐”。
在一夕之间把他砸得头昏脑涨,抵不住如潮如涌般的情绪,只能陷在这显而易见的真心中无法言语,心中只剩下了堂皇的无措。
也是临到这一刻,齐衡玉才意识他对婉竹怀疑与薄待有多么的可笑与伤人,这女子捧着真心小心翼翼地向他袒露着自己的爱意,可换来的却是自己的讥讽与嘲笑。
在她说出“云泥之别”,在她被刺客吓得瑟瑟发抖时,她可曾怨怪过自己的无情与薄冷。
齐衡玉半生冷硬,是高高在上惯了的清贵之人,如他这般被富贵堆里的金石珠玉供养出来的王孙公子,本是不该在意奴仆的悲喜爱恨,可偏偏此刻的他仿佛能感同身受婉竹的哀伤一般。
汹涌的思潮久久不散时,齐衡玉将那经书严丝合缝地阖起,本是想摆在身前的桌案上,可觑了眼那桌案的粗糙质地,一时只觉万分嫌弃,索性便拿在了手心。
他眉梢含笑,方才流连在面庞里的阴郁已然不见踪影,如今只有被喜色荡涤过的欢愉,唇角也微不可闻地向上扬起。
他正要从临窗大炕上起身时,却见静双满头大汗地叩响了厢房禁闭的门扉,还不等他传唤,便火急火燎地开口道:“世子爷,三皇子府出事了,陛下急召您进宫。”
齐衡玉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他立时要起身往厢房外走去,才走了两步却顿了顿步子,他回身望了眼木榻上无声无息的婉竹,沉思片刻后对静双说:“她还病着,不好挪动。你先去把张游他们调来家庙,护好她的安危。”
静双闻言一愣,可齐衡玉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说完这话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厢房。
他没法子,只能按照世子爷的吩咐去把那几个自小保护他的死士调来了家庙。
齐衡玉走后一刻钟,婉竹缓缓睁开了杏眸。
早在齐衡玉在庭院里与金玉说话时,她便从浑浑噩噩的病症中醒了过来,脑袋还疼得厉害,神智却清明了不少。
她听见了齐衡玉对静双的吩咐,心里虽摸不准齐衡玉是否对她有情,可能确信的是因她的示弱,他已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
能不能靠着这点怜惜之意挣出名分,堂而皇之地走进齐国公府的内院,则靠的是她自己的本事。
须臾间。
金玉将容碧遣去了厨灶间熬药,自个儿则悄悄地走进了厢房,见木榻上的婉竹已然苏醒,便道:“奴婢已按姑娘的吩咐把经书拿给世子爷瞧了。”
婉竹闻言笑着点了点头,素白的脸蛋上显出两分暖色来,只是嗓音里依旧漾着病弱的虚迷,“你做的很好。”
从前金玉伺候婉竹不过是因为月姨娘的吩咐,如今却是真心实意地佩服婉竹的心性,外表柔弱至此,内里却百折不挠,正如那坚韧不拔的竹节一般令人敬服。
“主子让我告诉姑娘,今夜要做好准备,能不能入府,全看姑娘的本事了。”
一个时辰前。
双菱无功而返,正在惴惴不安时,杜嬷嬷又连声催问她齐衡玉的下落。
上一回欺瞒了杜丹萝,双菱被罚跪了两个时辰,罚了半年的月例,如今是万万不敢在触杜丹萝的霉头,只说:“听太太屋里的百蝶姐姐说,世子爷去了家庙。”
杜嬷嬷脸色霎时难看无比,在廊道唉声叹气了几番,却是想不到任何法子来瞒过杜丹萝。
且杜丹萝是何等高傲的性子,向齐衡玉低头实属不易,可偏偏世子爷去了家庙里,这无异于在打杜丹萝的脸。
思忖再三,杜嬷嬷还是走进了正屋,她一撩开软烟罗内帘,床榻上的杜丹萝便偏过头看向她身后。
没有齐衡玉的身影。
她蹙起了柳眉,美眸里的殷切变成了深重的不虞。
不等她开口询问,杜嬷嬷便说道:“夫人,世子爷去了家庙。”
话音甫落。
那羊脂玉兰环佩被人重重地砸落于地,不巧的是杜丹萝没有收住力道,正砸往了毛毯旁的炉鼎,那环佩撞上鼎足,被砸了个四分五裂。
杜丹萝双手撑着自己的上半身,面色惨白无比,美眸里更是流转着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我病成这样,他一眼都不来瞧我。那外室还好端端的活着呢,他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家庙。”
除了无法自抑的恼怒之外,杜丹萝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那碎的不成样子的羊脂玉兰环佩,一股难以言喻的伤心钻入了她的骨髓,让这么骄傲的她无措地落下了两行清泪。
她撑在架子床上的皓腕不住地发颤,眼泪更有越流越汹涌的趋势。
她与齐衡玉,怎么就成了今日的模样?
杜嬷嬷瞧着她这般哀伤的模样,心里也如针扎般刺痛不已,她慌忙走上前去扶起她的身子,如幼时劝哄她安睡一般轻拍着她的脊背道,“夫人别哭,世子爷如今是被那狐媚子给迷住了,待日子久了,她就能回转过来。”
杜丹萝病中无数次地期盼着齐衡玉能来松柏院看她一眼,也无数次地懊悔着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和离二字。
她明明想与齐衡玉长相厮守、恩爱两不疑,怎得就变成了今日这样的境地?
她又是悔、又是恨,恨不了齐衡玉,便只能恨那个貌美的外室。
“母亲怎么会失手?那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碾死她不是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吗?”杜丹萝红着眼冷声质问。
杜嬷嬷也是见识过后宅阴毒手段的人,这些年齐衡玉没纳妾,她便也心慈手软了起来,若是在辽恩公府里,遇上婉竹这样无权无势、身份低微的女子,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早已让她死了千回百回了。
杜嬷嬷揽住了仍在不停落泪的杜丹萝,矍铄的眸子从怜惜变成了深深的憎恶,良久,她道:“趁着她还没怀上子嗣,还没有名分之前,索性一把火了结了她,太太派去的二流子有异心,这才会办事不力,这回老奴亲自去安排。”
杜丹萝只是落泪,已然是默许了杜嬷嬷的话语。
从正屋里出来后,杜嬷嬷便将几个从辽恩公府陪房过来的姑姑们唤到了耳房,吩咐了一番后便让杜为家的带着两个小厮去家庙纵火。
杜嬷嬷将二门处的钥匙递给了杜为家的,并道:“这事要做的小心些,等世子爷一走,就立刻放火。家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人能救她。”
“这……家庙……”杜为家的踟蹰道。
杜嬷嬷盯着她道:“放心,我只让烧后头的院子,前院的祠堂不打紧。”
早些年荣氏处置一个不安分的姨娘,也是用了这样的法子,一把火烧完连尸首也辨认不出。
倒是让那些二流子办事,反而还容易出差错。
月姨娘的通风报信,给了婉竹警醒。
她半梦半醒间似是闻到了些枯草被烧焦了的气味,她霎时要翻身下榻,并连声唤起了金玉和容碧。
两人早已收拾好了所有的细软,昏黄的烛火映衬下,脸上浮现着如出一辙的惊恐。
“她们要纵火。”
家庙所在之地乃是荒山野岭,若是一旦起了火,便会陷入无水可救的境地。
静双刚走没多久,齐衡玉吩咐着来保护她的死士们应是还在赶来的路上。
婉竹坐在床榻上,盯着东边尚且是一团黑暗的院落,沉声说道:“再等一等。”
这一等就是一刻钟,当漫天的火势吞噬了厢房东边的院落时,那焦味已直冲金玉与容碧的鼻腔,让两人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且那层层叠叠的烟雾也渐渐地起势。
“姑娘。”金玉呛声唤道。
婉竹也倍感不适,可若是她安然无恙地躲过了这一场火,齐衡玉便不一定会下狠心把她带进府里。
富贵险中求,她只能等。
又一刻钟后,那汹涌如火蛇般的大火已蔓延至了厢房,屋内黑雾越积越多,婉竹让金玉和容碧把那一箱笼的胭脂都扔给了大火里,而后再听见外头静双焦急的呼唤声后,才白着脸说:“逃吧。”
主仆三人被黑雾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咬着开才能抵御胸膛内的不适,门扉处已漫上了火苗,婉竹被金玉搀扶着时特意伸出了那一截莹白如藕的皓腕,忍着剧痛贴上了门框上的火苗。
她被火灼得痛呼出声,静双与张游也忙上前一左一右地架起了婉竹,见她面色虚弱不堪,浑身上下只剩一口气一般,静双焦急地说道:“姑娘再撑一撑,奴才已让人去给世子爷送信了。”
婉竹手腕处的烫伤触目惊心,本就病弱的身子吸进了那么多的黑雾,已是连喘息的功夫都没有了。
静双做主把婉竹放在了家庙前的寮棚中,又让金玉和容碧去相国寺讨些水来喝。
半个时辰后,齐衡玉姗姗来迟。
他推了御前的差事,听闻家庙起了火后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翻身下马后便见婉竹虚弱地靠在寮棚的木柱旁,磅礴的大火如遇白昼,奴仆们从井里取了水救火。
也正是这漫天的大火,让齐衡玉瞧见了婉竹皓腕上触目惊心的伤势,皮肉外翻,丝丝血迹往外流淌,莹白的肌肤被火灼伤成了这副模样。
她没有呼痛,只是这样柔顺沉静地望着齐衡玉,在他走近之后,才倏地咬着唇落下了两行泪,万分委屈的泣道:“爷,我的胭脂都被火烧光了。”
胭脂烧光了,便不能去江南做脂粉生意了。
她泪睫盈盈,潋滟着泪珠的杏眸正照在齐衡玉的心间。
齐衡玉的心软成了一滩春水,他瞧着婉竹手臂上的伤,心像是被人猛踹了一下刺痛不已,就仿佛他也被火灼烫成了这等田地一般。
他上前一把横抱起了婉竹,被疼惜与不舍牵引着说了一句:“别怕,我带你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入v,以后都0点更新。
宝宝们快看看我的预收《瑛瑛入怀》也是心机美人的题材。
这次是庶女把高岭之花拉下神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