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拉基昂指挥的右翼到九点钟还没有开始战斗。巴格拉基昂公爵不愿附和陶尔戈鲁科夫开战的要求,又想逃避责任,就建议陶尔戈鲁科夫派人去请示总司令。巴格拉基昂知道,两翼相距差不多有十俄里,就算派去的人不被打死(这是很可能的),就算他能找到总司令(这是很困难的),天黑以前他也赶不回来。
巴格拉基昂用他那双睡意未消的毫无表情的大眼睛环顾他的随从,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就是尼古拉那张因兴奋和希望而发呆的孩子脸。巴格拉基昂就派尼古拉去。
“要是我在看到总司令之前先看到陛下,那怎么办,大人?”尼古拉举手敬礼,说。
“您就向陛下请示。”陶尔戈鲁科夫连忙抢在巴格拉基昂之前,回答说。
尼古拉交卸了放哨任务,天亮前睡了几个小时,觉得高兴、勇敢、刚强、浑身有劲,对幸福充满信心。总之,心情愉快,认为什么事都轻而易举,什么事都容易办到。
这天早晨,他的一切愿望都实现了:有他参加的大会战开始了;他当上最勇敢的将军手下的传令官。不仅如此,他还奉命去见库图佐夫,也许还能见到皇帝本人。早晨天气睛朗,他骑的又是一匹好马。他感到十分快乐和幸福。接到命令后,他就纵马飞驰,沿散兵线跑去。他先是沿着还没有投入战斗、停留在原地的巴格拉基昂部队的阵地走,然后来到乌瓦罗夫骑兵团的驻地。这里已能看到军队调动和准备战斗的迹象。他经过乌瓦罗夫骑兵团,就清楚地听见前面的炮声和枪声。射击声越来越猛烈。
在早晨的清新空气中,不再像原来那样,先是两三下稀稀落落的步枪声,然后是一两下大炮声,现在从普拉岑前面山坡上传来的枪声里还夹杂着密集的炮声,有时几声炮响简直分不开来,而汇成一片轰隆的巨响。
山坡上的枪烟仿佛在互相追逐,大炮的硝烟袅袅升起,扩散开来,彼此融合。凭着刺刀的闪光,还可以看见移动着的步兵和一行行拖着绿色弹药车的炮兵。
尼古拉在小山上勒住马,想看看前面的情况。但不论他怎样聚精会神,都弄不懂、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硝烟中有人在移动,前前后后都有一群群军队在移动,但是为什么移动?是些什么人?到哪里去?却无法了解。这些景象和这些声音不仅没使他沮丧或者胆怯,反而使他增加了力量和决心。
“哦,加油,加油!”尼古拉心里说,又纵马沿着前沿阵地跑去,越来越深入军队交战的地区。
“那里的情形怎样,我不知道,但一切都会顺利的!”尼古拉想。
尼古拉经过一些奥军队伍,发现前面的部队(这是近卫军)已在作战。
“这样更好!我要到近处去看看。”他想。
他几乎沿着前沿阵地奔驰。有几个骑马的人迎面跑来。这是我们的近卫枪骑兵,因队伍溃散,败退回来。尼古拉从他们旁边驰过,无意中发现其中一个在流血,接着他又向前跑去。
“这不关我的事!”尼古拉想。他才跑了几百步,左面就有大批骑黑马穿漂亮白军服的骑兵向他飞驰而来。尼古拉纵马全速奔驰,想给骑兵让路。他本来可以避开他们,要是他们能保持原来的跑法,但他们不断加快速度,其中有些马已在大跑了。尼古拉越来越清楚地听见他们的马蹄声和武器的铿锵声,越来越分明地看出他们的马、他们的身体,甚至他们的脸。这是我们的近卫重骑兵前去迎战法国骑兵。
近卫重骑兵大跑起来,但还是勒着马。尼古拉已看见他们的脸,听见一个骑骏马飞驰的军官喊着口令:“冲啊,冲啊!”尼古拉担心被他们撞倒或者被卷进对法军的冲锋,就沿前线策马飞跑,但还是没能避开他们。
领先的近卫重骑兵是个麻脸的彪形大汉,他看见前面的尼古拉准会同他相撞,愤怒地皱起眉头。要不是尼古拉用鞭子向近卫重骑兵的马眼晃了一下,尼古拉准会从贝督因身上被撞下来(尼古拉在这些大汉和高头大马前面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和软弱)。这匹高大的黑马贴住耳朵,惊了一下,但麻脸的近卫重骑兵用大马刺猛刺了一下马腹,那马便摆了摆尾巴,伸长脖子,跑得更快了。近卫重骑兵刚从尼古拉身旁驰过,他就听见他们呼喊着“乌拉”。尼古拉回头一看,看见他们前面的人马已同戴红肩章的外国骑兵(大概是法国的)混在一起。别的东西再也看不见了,因为有个地方紧接着就开了炮,硝烟把一切都遮没了。
近卫重骑兵驰过尼古拉身边,在硝烟中消失了。尼古拉犹豫了一下,他跟他们一起跑呢,还是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这是近卫重骑兵一次威名显赫的冲锋,使法国人大吃一惊。尼古拉后来听说,这群骑着千金骏马的好汉(其中有富家子弟、军官和士官生),在冲锋后只剩下十八个人。这消息使他不寒而栗。
“我何必羡慕他们呢?我的机会没有失掉,也许我马上就会看见皇上了!”尼古拉想着,往前驰去。
他跑到近卫步兵旁边,发现炮弹频频从他们头上和身边飞过。这并不是因为他听见炮弹声,而是看见了士兵脸色惊惶不安,军官们露出不自然的严肃表情。
他经过一个近卫步兵团的阵地,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尼古拉!”
“什么?”他回答,没有认出是保里斯。
“哼,我们上过第一线!我们的团打过冲锋了!”保里斯说,露出青年人第一次上火线的幸福微笑。
尼古拉站住。
“哦,原来如此!”尼古拉说,“打得怎么样?”
“把他们打退了!”保里斯兴奋地说,话多起来,“你没想到吧?”
于是保里斯开始讲述近卫军怎样进了阵地,看见前面有军队,以为是奥军。突然从那里飞出炮弹来,才知道他们已到了第一线,不得不立刻投入战斗。尼古拉没有听完保里斯的话,就催动了马。
“你上哪儿去?”保里斯问。
“给陛下送信。”
“喏,他就在这里!”保里斯说。他听错了,以为尼古拉说的是“殿下”,而不是“陛下”。
保里斯给尼古拉指指一百步外戴头盔、穿骑兵服的亲王。亲王耸起肩膀,皱着眉头,正对一个穿白军服、脸色苍白的奥国军官叫嚷着。
“这是亲王,可我要见总司令或者皇上。”尼古拉说,又要催马前进。
“伯爵,伯爵!”别尔格像保里斯一样兴奋,从另一边跑来,“伯爵,我右手负伤了,”他说着伸出他那用手帕包着的流血的手,“但我不下火线。伯爵,我用左手握剑。伯爵,我们别尔格一家个个都是好汉。”
别尔格还在往下说,但尼古拉没听完他的话,就骑马走了。
尼古拉经过近卫军,穿过一片空地。为了避免又落到受近卫重骑兵攻击的第一线,就沿着后备队行列,远远地避开枪炮声最激烈的地方。突然从他前面和我军后面传来很近的枪声。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地方会有敌人。
“这是怎么回事?”尼古拉想,“敌人到了我军后方啦?不可能,”尼古拉想,突然为自己也为整个会战的结局感到担忧,“但不论怎样,”他想,“现在已经用不着绕着走了。我要在这里找到总司令。要是全完了,那我的使命也就完了。”
尼古拉越是深入普拉茨村外有各种部队驻扎的空地,他心头的不祥预感就越来越得到证实。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向谁射击?谁在射击?”尼古拉遇到混乱地逃跑、挡住他去路的俄奥士兵,一再问。
“鬼才知道他们!全垮啦!全完啦!”逃跑的人群用俄语、德语和捷克语回答,也像他一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打德国人!”有人叫道。
“真见他们的鬼,叛徒!”
“这些该死的俄国佬!……”德国人用德语嘀咕道。
几个伤员在路上走过。咒骂、叫嚷、呻吟汇合成一片喧哗。射击声停了。尼古拉后来才知道,这是俄奥两军在相互射击。
“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尼古拉想,“这里,皇上随时都会看见他们……不会的,这只是少数几个坏蛋干的。这就会过去的,没什么了不起,不会出乱子的,”他想,“但愿快一点,快一点离开他们!”
尼古拉头脑里不可能产生失败和逃跑的念头。尽管在他奉命去普拉岑高地找总司令时,在那里看见了法国大炮和军队,他却不能、也不愿相信这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