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里斯同尼古拉见面后第二天,奥国军队和俄国军队举行了阅兵式。接受检阅的包括刚从俄国开来的和随同库图佐夫出征回来的部队。俄国皇帝带着皇太子,奥国皇帝带着大公,一起检阅了八万联军。
一清早,整洁漂亮的军队排列在要塞前的田野上整队。一会儿,千万只脚和千万把刺刀在迎风招展的军旗下行进,按照军官的口令立定,转身,变换队形,绕过穿不同军服的其他步兵队伍;一会儿,穿蓝色、红色、绿色镶边军服的骑兵,骑着黑色、棕色、灰色的马,跟着服装鲜明的军乐队,发出整齐的马蹄声和刀枪声;一会儿,炮兵拉着铿锵发响、铜器擦得闪亮的大炮,散发出点火杆的气味,在步兵和骑兵之间缓缓前进,开到指定的地点。不仅将军们穿着礼服,不论腰身粗大或细瘦都把腰束得紧得不能再紧,脖子被硬领撑得发红,身上挂着绶带和各种勋章;不仅军官们头上擦了发油,身上穿着讲究的军服,就连士兵都个个把脸刮得精光,把武器擦得耀眼。每匹马都刷得像缎子一般溜光闪亮,润湿的鬃毛梳得一根不乱。人人都感觉到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大庆典。每个将军和每个士兵都觉得自己微不足道,只是人海中的一滴水,但同时又感到自己是这人海的组成部分,因而强大有力。
一清早,大家就紧张地忙碌起来,十点钟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队伍在广大的田野上排好队列。全体人马分成三个横队,前面是骑兵,后面是炮兵,最后面是步兵。
每两个横队之间像隔着一条街。组成这支大军的三部分——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保罗格勒骠骑兵团排在前排右翼),刚从俄国开来的作战部队加上近卫军的几个团,还有奥国军队——界线分明,但都站在一个横队里,受统一指挥,保持同一队形。
突然,像一阵风吹过树叶似的传出一片激动的低语:“来了!来了!”听得见胆怯的声音。全军在作最后准备,发出一片骚动声。
前面,在奥洛莫乌茨那里出现了一群渐渐临近的人。尽管那天没有刮风,这时却有一阵微风拂过军队,吹动矛缨,吹得军旗拂打旗杆,仿佛军队用这种轻微的活动来欢迎皇帝的驾临。这时只听得一声口令:“立正!”然后,就像公鸡报晓一样,四面八方接二连三地喊了起来,接着又是一片肃静。
在这一片肃静中只听见嘚嘚的马蹄声。这是两位皇帝的随从来了。两位皇帝来到侧翼,第一骑兵团的号手就吹起了进行曲。这仿佛不是号手在吹军乐,而是全军看见皇帝驾临,欢声雷动。在这些声音中可以听见亚历山大皇帝年轻的亲切的声音。皇帝向大家问好,于是第一骑兵团就震耳欲聋、欢天喜地地不断高喊“乌拉”,连他们自己都被众多的人数和巨大的威力所震惊。
尼古拉站在库图佐夫军队的前排,也就是皇帝首先来到的地方。尼古拉像队伍里所有的人那样也产生了一种忘我的为国家强大而自豪的感情,并向促成这次盛大阅兵的人热烈致敬。
他觉得只要这个人一开口,这支庞大的队伍(他是其中的一粒砂子)就会赴汤蹈火,就会杀人行凶,就会视死如归,建立丰功伟绩,因此一想到就要听到那句话,就不免浑身哆嗦,心脏停止跳动。
“乌拉!乌拉!乌拉!”四面八方响起一片欢呼声,一个团接一个团奏起进行曲来欢迎皇帝,然后又是高呼“乌拉”,又是奏进行曲,又是高呼“乌拉”。这些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高,汇合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在皇帝尚未来到的时候,每个团都保持肃静,好像没有生命的躯体。但等皇帝一走近,这个团就活跃起来,它的呼喊声就跟皇帝已经走过的横队的呼喊声融成一片。在这片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在一块块化石般的方阵之间,几百名随从对称地排列着,自由自在地骑马跑过。他们前面是两位皇帝。在这支大军里,人人都克制着热情,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
年轻英俊的亚历山大皇帝身穿近卫骑兵制服,头戴帽边翘起的三角帽。他那喜气洋洋的脸和洪亮而不高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尼古拉站在号手附近,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老远就认出了皇帝,并看着他渐渐走近。皇帝离他只有二十步了。尼古拉仔细察看皇帝年轻、英俊和喜气洋洋的脸,心里涌起一股空前未有的柔情。他觉得皇帝的每个特征和每个举动都使他入迷。
皇帝在保罗格勒团前站住,用法语对奥国皇帝说着什么,微微一笑。
尼古拉看见这个笑容,不由得也笑了,心里涌起一阵更强的对皇帝的爱戴之情。他想用什么方式表示对皇上的热爱,但知道没有办法,他真想哭。皇帝召见团长,对他说了几句话。
“天哪!要是皇上跟我说话,我会怎么样!”尼古拉想,“我会快活死的。”
皇帝转身对军官们说:
“诸位,我衷心感谢大家。”
尼古拉觉得每一个字都是从天而降的福音。现在他要是能为沙皇牺牲生命,那该是多么幸福哇!
“你们获得了圣乔治军旗,一定要保持这个荣誉。”
“真愿意死,愿意为他而死!”尼古拉想。
皇帝还说了些什么,尼古拉没有听清。士兵们都声嘶力竭地高呼:“乌拉!”
尼古拉在马背上弯下腰,用足力气大叫,只要能表达他对皇上的狂热感情,情愿喊破喉咙。
皇帝在骠骑兵前面站了几秒钟,仿佛有点犹豫不决。
“皇上怎么能犹豫不决呢?”尼古拉想,随后觉得就连这种犹豫不决的神态也是庄严迷人的,因为他觉得皇帝的一举一动都是庄严迷人的。
皇帝犹豫不决的神色只出现了一刹那。皇帝穿着当时流行的尖头靴,用脚碰了碰短尾栗色马的腹部,他那戴白手套的手拉起缰绳。他在一大群杂乱的副官护送下走开去。他越走越远,在每个团前面都停留一下。最后,尼古拉只看见被一群随从簇拥着的皇帝的白翎子。
尼古拉在随从中间发现安德烈无精打采地骑在马上。尼古拉想起昨天同他的争吵,心里浮起一个问题:该不该找他决斗。“当然不应该,”尼古拉想,“在眼下这样的时刻还值得提这种事吗?在这样热爱、狂欢和忘我的时刻,我们的争吵和委屈又算得了什么!?现在我爱一切人,宽恕一切人。”尼古拉想。
皇帝检阅了几乎所有的团以后,军队以分列式从他面前走过。尼古拉骑着新近向杰尼索夫买来的骏马贝督因,走在他的骑兵连后面,也就是显眼地单独从皇帝面前走过。
尼古拉是一名出色的骑手。他还没走到皇帝面前,就刺了两下贝督因,使贝督因疾驰起来。贝督因兴奋时总是这样的。贝督因似乎也觉察到皇上的目光,把喷沫的嘴俯到胸脯,伸展尾巴,仿佛脚不着地在空中腾飞,姿势优美地更换腿子向前跑去。
尼古拉向后蜷起腿,收紧肚子,觉得自己仿佛同马合成一体。他皱着眉头,露出杰尼索夫所说的魔鬼般幸福的神气,从皇帝面前跑过。
“保罗格勒团,好样的!”皇帝说。
“天哪!要是他现在命令我冲进火海,我该多么幸福哇!”尼古拉想。
检阅完毕后,新来的军官和库图佐夫部下的军官,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论奖赏,谈论奥军和他们的军服,谈论他们的战线,谈论拿破仑,说他眼看就要倒霉,因为爱森军团就要开到,普鲁士也将站在我们一边。
但在人群中谈得最多的是亚历山大皇帝,大家模仿他的每句话,模仿他的每个动作,对他赞叹不已。
人人只有一个愿望:皇帝统率他们尽快向敌人开去。在皇帝亲自指挥下一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检阅以后,尼古拉和多数军官都有这样的想法。
检阅以后,大家对胜利的信心比打了两次胜仗还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