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男客那一端的谈话越来越热烈了。上校说,宣战诏书已在彼得堡公布,他亲眼看到一份诏书今天已由专使送给了总司令。
“真见鬼,我们为什么要同拿破仑打仗啊?”申兴说,“他已经把奥地利的傲气打掉。现在恐怕要轮到我们遭殃了。”
上校是个体格魁伟、脾气暴躁的日耳曼族人,显然是个爱国的老军人。他听了申兴的话很气愤。
“为什么?阁下,”他用德语腔的俄语说,“皇帝陛下知道为什么。他在诏书里说,看到俄国面临的危险不能无动于衷,事关帝国的安全、帝国的尊严和同盟的神圣。”他说,不知怎的特别强调“同盟”两个字,仿佛关键就在于同盟。
于是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背诵诏书的引言:“皇帝的愿望和唯一目的是在欧洲建立持久和平,为此决定把部分军队派往国外,重新作出努力,以期达此目的。”
“原因就在这里,阁下。”他教诲式地总结说,喝完一杯酒,望着伯爵,等待他的赞许。
“俗话说得好:‘叶列马,叶列马,与其出门乱闯,不如在家纺纱。’”申兴皱着眉头微笑着说,“这话用在我们身上很合适。连苏沃洛夫都被打得一败涂地,如今苏沃洛夫又在哪里?我向您请教。”他不停地用法语夹俄语的混杂话说。
“我们应该战斗到最后一滴血,”上校拍拍桌子说,“为我们的皇帝陛下而死,这样就无往而不胜了。至于议论要尽——可——能(他说这两个字特别拖长声音),尽—可—能少发。”他说完这话,又转身对伯爵说:“我们老骠骑兵的看法就是这样。那么,年轻人,年轻的骠骑兵,你们有什么意见?”他转身问尼古拉。尼古拉一听见谈战争,就撇下交谈的女伴,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上校说话。
“我完全赞同您的意见,”尼古拉回答,脸涨得通红,断然转动盘子,挪开酒杯,仿佛此刻他正面对重大的危险,“我坚决认为,俄国人不获胜,毋宁死。”他说了这话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就像一般人说了太激烈的过头话那样。
“好!您说得太好了!”坐在他旁边的裘丽赞叹说。尼古拉说话的时候,宋尼雅浑身哆嗦,脸红到耳根,红到耳后,红到脖子和肩膀。皮埃尔听着上校的话,赞同地点点头。
“哦,太好了!”皮埃尔说。
“这才像个真正的骠骑兵,年轻人!”上校拍拍桌子,大声说。
“你们在那儿吵什么?”从桌子那一端忽然传来阿赫罗西莫娃低沉的声音。“你拍桌子干什么?”她问骠骑兵上校,“你在对谁发脾气?是不是法国人就在你面前?”
“我说的是实话。”骠骑兵上校笑着说。
“老是谈战争,”伯爵从桌子那一端嚷道,“您可知道,阿赫罗西莫娃,我的儿子要走了,要走了?”
“我有四个儿子都在部队里,可我并不替他们担心。躺在床上也会死,上战场却不一定死,全凭上帝的意旨。”阿赫罗西莫娃低沉的声音毫不费力地从桌子那一端传过来。
“这话有理。”
谈话又集中起来,妇女们在桌子一端,男人们在另一端。
“你就不敢问,”小弟弟彼嘉对娜塔莎说,“你就不敢问!”
“我就要问!”娜塔莎回答。
她的脸忽然涨红,现出快乐而大胆的决心。她欠起身,眼睛盯住坐在对面的皮埃尔,要他注意听,接着对母亲说:
“妈妈!”她那小姑娘的胸音响彻整个餐桌。
“你要什么?”伯爵夫人惊惶地问,但从女儿的脸上看出她在淘气,就严厉地对她摆摆手,摇摇头,制止她的胡闹。
谈话停止了。
“妈妈!我们吃什么甜点心?”娜塔莎更大胆地问。
伯爵夫人想皱眉头,但是皱不起来。阿赫罗西莫娃竖起一个粗手指吓唬她。
“哥萨克!”她威胁说。
多数客人望着年老的一辈,对娜塔莎这种行为不知该怎么办。
“哼,我让你尝尝!”伯爵夫人说。
“妈妈!我们吃什么甜点心?”娜塔莎任性地大胆叫道,相信人家会欣赏她这种行为。
宋尼雅和小胖子彼嘉低下头窃笑。
“你看,我不是问了?”娜塔莎对小弟弟和皮埃尔说。她又瞥了一眼皮埃尔。
“冰淇淋,但不给你吃。”阿赫罗西莫娃说。
娜塔莎知道这事没有什么了不起,因此连阿赫罗西莫娃也不怕。
“阿赫罗西莫娃阿姨!什么冰淇淋?我不喜欢奶油冰淇淋。”
“胡萝卜冰淇淋。”
“不会的,究竟是什么冰淇淋?阿赫罗西莫娃阿姨,什么冰淇淋?”娜塔莎几乎叫起来,“我要知道!”
阿赫罗西莫娃和罗斯托夫伯爵夫人笑起来,客人们也都笑起来。大家不是笑阿赫罗西莫娃的回答,而是笑娜塔莎的大胆和机灵,笑她胆敢这样对阿赫罗西莫娃说话。
娜塔莎直到人家告诉她是菠萝冰淇淋才罢休。上冰淇淋之前先给大家斟了香槟酒。音乐又演奏起来,伯爵吻了吻伯爵夫人。于是客人们纷纷起立向伯爵夫人祝贺,隔着桌子同伯爵和孩子们碰杯,又相互碰杯。侍仆们又忙碌起来,又响起一片推开椅子的声音,客人们按照原来的次序回客厅和伯爵书房,他们的脸都喝得更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