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舍勒的晚会正处在高潮。纱锭在四面八方均匀地运转着,喧闹声始终没有停息。姑妈旁边坐着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她面容憔悴,眼睛红肿,在这个豪华的交际场中显得不太协调。除了她们两人,其余客人分成三组。第一组多半是男人,中心人物是莫里奥神父;第二组是青年,其中包括华西里公爵的女儿美人海伦公爵小姐,以及相貌标致、脸色红润、由于年轻而显得太胖的安德烈公爵夫人。在第三组里,中心人物是莫特玛子爵和安娜·舍勒。
莫特玛子爵是个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青年,有点自命不凡,但教养良好,对谁都彬彬有礼。安娜·舍勒显然想利用他来款待客人。好像聪明的饭店老板,把一块人们在肮脏的厨房里一看见就不想吃的牛肉当作好菜那样,安娜·舍勒今晚先把子爵然后把神父作为美味款待客人。莫特玛那个小组很快就谈到了当甘公爵的被害。莫特玛子爵说,当甘的死是由于他过分宽宏大量,而拿破仑恨他则另有原因。
“哦,真的吗?子爵,那您就给我们讲讲吧。”安娜·舍勒说,得意扬扬地感觉到她说“子爵,您就给我们讲讲吧”这句话,有点像路易十五的口气。
莫特玛子爵彬彬有礼地微微一笑,鞠了一躬表示遵命。安娜·舍勒让客人们围着子爵坐好,请大家听他讲。
“子爵认识当甘公爵。”安娜·舍勒对一个客人说。“子爵的口才可了不起!”她对另一个客人说。“一眼就能看出,他这人极有教养。”她对第三个客人说。安娜·舍勒就以这种道地的方式把子爵介绍给客人们,好像介绍一盘配着生菜的热气腾腾的煎牛排。
莫特玛子爵准备开讲,落落大方地微微一笑。
“您到这儿来,亲爱的海伦。”安娜·舍勒对美丽的公爵小姐说。海伦坐在稍远的地方,是另一个小组的中心人物。
海伦公爵小姐脸上挂着微笑站起来。那是一种绝色美人永远不变的笑容,她刚才进来时也带着这样的笑容。她身穿一件绣有常春藤和青苔花样的白舞服,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那雪白的肩膀,油亮的头发和贵重的钻石都光彩夺目。她从给她让路的男人中间穿过去,昂着头不看任何人,但向大家微笑,仿佛慷慨地让每个人欣赏她那优美的身材、丰满的肩膀和时髦的大袒胸和光脊背,让整个舞厅增加光辉,最后她走到安娜·舍勒面前。海伦实在太美了,她不但丝毫不卖弄自己的姿色,相反,仿佛因为自己具有令人销魂的美而感到不好意思。她仿佛想减少自己的魅力,但又办不到。
“好一个美人儿!”凡是看见她的人都这么说。当海伦在莫特玛子爵面前坐下,也向他露出那经常挂在脸上的微笑时,子爵仿佛被什么非凡的景象所惊倒,耸了耸肩,垂下眼睛。
“夫人,在这样的听众面前我怕讲不好了。”莫特玛子爵含笑鞠躬说。
海伦公爵小姐把一条丰满的手臂搭在小桌上,觉得没有必要说什么。她笑眯眯地等待着。在子爵讲话时,她始终挺直身子坐着,时而看看自己轻搭在小桌上的美丽丰满的手臂,时而看看更加美丽的胸脯,理理胸前的钻石项链;她几次整理裙子皱褶。每当听到动人的地方,她就回头望望安娜·舍勒,并且立刻跟着现出同安娜·舍勒一样的表情,接着又静静地露出开朗的微笑。在海伦之后,安德烈公爵夫人也从茶桌那里转移过来。
“等一下,让我把针线包拿来,”她说,“喂,您怎么啦?您在想什么?”她对伊波利特公爵说,“把我的手提包拿来。”
安德烈公爵夫人笑眯眯地同大家打招呼。她一来,大家都给她让座。她坐下后,快乐地理了理衣服。
“现在我坐好了。”她说,要求子爵开讲,自己则动手做针线。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包交给她以后,走到她背后,把圈手椅推到她旁边,坐下来。
可爱的伊波利特跟他那美丽的妹妹像得出奇,尽管像得出奇,他却长得很丑。他的相貌虽然像妹妹,但妹妹脸上洋溢着乐观、自信和青春的活力,总是笑容可掬,具有希腊美人的古典美;哥哥呢,正好相反,同样的脸却现出一种痴呆的神气,而且总是显得自命不凡和愤愤不平,身体则又瘦又弱。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全都挤在一起,显出一种令人讨厌的怪相,而手脚的姿势又总是很不自然。
“您是不是讲鬼故事?”伊波利特说,在公爵夫人旁边坐下,连忙把带柄眼镜举到眼睛上,仿佛没有这眼镜他就无法说话似的。
“完全不是。”讲话的人惊奇地耸耸肩膀。
“因为我最不爱听鬼故事了。”伊波利特公爵说,他的语气使人觉得,他是先随口说出话来,然后才明白说了些什么。
由于他说话过分自信,叫人弄不懂他的话是很聪明呢,还是很愚蠢。他身穿墨绿燕尾服,和照他自己说的受惊山林仙女身体颜色的裤子,长统袜和低口鞋。
莫特玛子爵娓娓动听地讲着当时流行的趣闻,说当甘公爵到巴黎去会乔紫小姐,在那里同也受这位著名女演员青睐的拿破仑相遇。拿破仑一见公爵,他的昏厥症顿时发作,他就落在公爵手里,但公爵并没有乘人之危害他,想不到后来拿破仑却以怨报德,要了他的性命。
故事讲得非常动听,特别是讲到一对情敌突然认出对方时,在座的太太小姐都很激动。
“太妙了!”安娜·舍勒回头望望安德烈公爵夫人,带着询问的神情说。
“太妙了。”安德烈公爵夫人也轻声说,把针插在针线活上,仿佛故事讲得太引人入胜,她听得连手工也做不下去了。
莫特玛子爵很欣赏这种无声的赞美,感激地微微一笑,继续讲下去。但安娜·舍勒一直注意那个使她担心的年轻人,这时发现他同莫里奥神父谈得过分激昂,话声太响,连忙赶到这个危险点去抢救。果然,皮埃尔谈到政治均势问题,神父对这个单纯热情的青年显然很感兴趣,就在他面前大谈自己得意的观点。两人谈得过分兴奋,旁若无人,这使安娜·舍勒感到不安。
“办法是在欧洲维持均势和保护民权,”神父说,“只要有俄罗斯那样以野蛮著称的强国,大公无私地领导以维持欧洲均势为目的的联盟,世界就有救了!”
“那么怎样取得这种均势呢?”皮埃尔刚一开口,安娜·舍勒就赶到了。她严厉地白了皮埃尔一眼,问意大利神父能不能适应当地的气候。意大利神父脸上的表情顿时起了变化,装出一副肉麻的殷勤相。显然这是他同女人说话的习惯。
“我有幸被邀参加晚会,你们社交界特别是女士们的聪明才智和文化教养使我倾倒,我还顾不上想到气候呢。”神父说。
安娜·舍勒再也不放松神父和皮埃尔,为了便于监督,就把他们拉到人多的一组里。
这时客厅里又来了一位客人。他就是娇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公爵。安德烈中等身材,是个英俊的青年,相貌清秀而冷峻。他的整个模样,从疲倦呆板的眼神到缓慢均匀的步伐,都同他那位活泼娇小的妻子形成鲜明的对照。显然,客厅里所有的人他不仅都认识,而且十分厌恶,就连看他们一眼,听他们说话,都觉得乏味。在所有使他乏味的人中间,他那个漂亮的妻子似乎最使他感到厌恶。他做了一个使他俊美面孔显得难看的怪相,向她背过身去。他吻了吻安娜·舍勒的手,眯缝起眼睛,向所有在场的人扫视了一下。
“公爵,您要去打仗吗?”安娜·舍勒问。
“库图佐夫将军要我做他的副官……”安德烈公爵说,音调带点法国腔。
“那么尊夫人丽莎怎么办?”
“她住到乡下去。”
“您怎么能使我们失去您那位可爱的太太呢?”
“安德烈,”妻子像对别人说话一样娇滴滴地对丈夫说,“子爵给我们讲了乔紫小姐和拿破仑的趣闻,真是太有意思了!”
安德烈公爵眯缝起眼睛,转过身去。自从他走进客厅,皮埃尔快乐而友好的眼睛就盯住他不放。他走到安德烈跟前,握住他的手。安德烈公爵没有回过头来,却皱起眉头,对拉他手的人表示恼火,但一看见皮埃尔的笑脸,立刻就也现出和蔼而愉快的微笑。
“哦!……连你也到这大千世界来了!”安德烈公爵对皮埃尔说。
“我知道您会来,”皮埃尔回答,“回头我到您那儿吃晚饭,”他低声添上一句,尽量不影响继续讲故事的子爵,“行吗?”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笑着说,抓住皮埃尔的手臂,表示这事是用不着问的。安德烈公爵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华西里公爵和女儿起身要走,男客们纷纷起立给他们让路。
“请您原谅,亲爱的子爵,”华西里公爵对法国人说,亲热地抓住他的袖子往下拉,不让他站起来,“公使馆那个倒霉的招待会真使我扫兴,还打断了您的故事。我真舍不得离开您这个迷人的晚会。”华西里公爵最后一句是对安娜·舍勒说的。
他的女儿海伦公爵小姐轻轻提起裙子,从几把椅子当中走过。她那美丽的脸蛋笑得更欢了。她走过皮埃尔身边时,皮埃尔简直用恐惧而兴奋的目光瞧着这位美人。
“长得真美。”安德烈公爵说。
“真美。”皮埃尔说。
华西里公爵走过的时候,抓住皮埃尔的手,同时对安娜·舍勒说:
“您替我开导开导这头熊吧,”他说,“您瞧,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出来交际呢。一个年轻人没有比接触聪明的女人更重要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