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皮埃尔去罗斯托夫家执行他的使命。娜塔莎还在床上,伯爵在俱乐部,皮埃尔把信交给宋尼雅,就去看望阿赫罗西莫娃。阿赫罗西莫娃很想知道,安德烈公爵听到这个消息有什么反应。十分钟后,宋尼雅来到阿赫罗西莫娃屋里。
“娜塔莎一定要见见皮埃尔伯爵。”宋尼雅说。
“那怎么行,把他带到她那里去吗?你们那里还没有收拾好呢。”阿赫罗西莫娃说。
“不,她已穿好衣服,到客厅去了。”宋尼雅说。
阿赫罗西莫娃只是耸耸肩膀。
“伯爵夫人什么时候到啊,她可叫我等苦了。你注意,什么话也别对她说,”阿赫罗西莫娃对皮埃尔说,“骂她,又不忍心,她真可怜,真可怜!”
娜塔莎站在客厅中央,脸色憔悴、苍白、严峻,一点没有皮埃尔所预料的羞愧神态。皮埃尔进门的时候,她有点慌张,显然犹豫不决,不知该迎上去,还是等他走过来。
皮埃尔急急地走到她跟前。他以为她一定会像往常那样向他伸出手来,但她走到他面前就停住脚步,重重地喘着气,没精打采地垂下双臂,就像走到大厅中央表演唱歌那样,但脸上的表情同唱歌完全不同。
“皮埃尔伯爵,”娜塔莎迅速地说,“安德烈公爵原是您的朋友,现在他还是您的朋友,”她更正说(她觉得现在一切都同以前截然不同),“他当时对我说过,有事可以找您……”
皮埃尔默默地望着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本来他心里一直在责备她,轻视她,但此刻那么可怜她,再也不忍心责备她。
“他现在在这里,请您对他说……请他饶……饶恕我。”娜塔莎没再说下去,呼吸更加急促,但没有哭。
“好……我对他说,”皮埃尔说,“但是……”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娜塔莎显然怕皮埃尔会有什么想法。
“不,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她慌忙说,“再也不可能挽回了。我这样伤害了他,我感到很难过。您只要对他说,我求他饶恕,饶恕,饶恕我的一切……”她全身哆嗦,在椅子上坐下来。
皮埃尔心里充满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悯。
“我会告诉他的,我会再次告诉他的,”皮埃尔说,“不过……我想知道一点……”
“知道什么?”娜塔莎的目光问。
“我想知道,您是否爱过……”皮埃尔不知道怎样称呼阿纳托里,一想到他脸就红,“您是否爱过那个坏人?”
“您别叫他坏人,”娜塔莎说,“但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她又哭了。
皮埃尔心里越发充满了怜悯、柔情和疼爱。他感到他的眼镜下流着泪水,他希望没有人看见。
“不要谈了,我的朋友。”皮埃尔说。
他这种温柔、诚恳、亲切的声音忽然使娜塔莎感到惊讶。
“我们不谈了,我的朋友,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但我求您一件事:请您把我看作您的朋友,您要是需要帮助、劝告或者谈谈心,您可以想到我。当然不是现在,而是等您心里平静下来,”他拉起她的手吻了吻,“我将感到幸福,要是我能……”皮埃尔心慌意乱了。
“您别这样说,我不配!”娜塔莎大声说,转身要走,但皮埃尔拉住她的手。他知道他还有话要对她说。但他一旦说出来,自己也感到吃惊。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您来日方长!”皮埃尔对她说。
“我?不!我一切都完了!”娜塔莎又羞愧又自卑地说。
“一切都完了?”皮埃尔重复她的话说,“我如果不是像现在这样,我如果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聪明、最出色的男人,而且是自由的,我立刻就会跪下向您求婚的。”
娜塔莎许多天来第一次流出了感激和热情的眼泪。她瞧了瞧皮埃尔,走出屋子。
皮埃尔跟在她后面快步走到前厅,勉强忍住哽住喉咙的热情和幸福的泪水,把皮外套往身上一披,坐上雪橇。
“您现在去哪儿?”车夫问。
“去哪儿?”皮埃尔问自己,“现在还能去哪儿?难道去俱乐部或者去作客?”同他所体验的热情和爱情相比,同娜塔莎含着眼泪温柔而感激地对他的最后一瞥相比,人人都显得可怜而庸俗。
“回家。”皮埃尔说,尽管天气冷到零下十度,他却敞开熊皮外套,挺起宽阔的胸膛,快乐地呼吸着。
天气严寒而晴朗。在昏暗肮脏的街道上空,在黑黯的屋顶之上是一片幽暗的星空。皮埃尔仰望天空,才不再觉得,同他心灵的高度相比,尘世的一切是多么卑下。雪橇到了阿尔巴特广场,皮埃尔眼前展开一片广漠幽暝的星空。几乎就在圣洁林阴大道上空的中央,那颗巨大明亮的一八一二年彗星,被众星烘托着,它离地面最近,它的白光和上翘的长尾巴显得与众不同。据说,这颗彗星预示着种种灾难和世界末日。但这颗拖着长尾巴的明星并没有在皮埃尔心里引起丝毫恐惧的感觉。相反,皮埃尔快乐地含泪望着这颗明亮的星星。彗星仿佛以极快的速度沿着抛物线飞过广漠无垠的天空,突然像一支利箭射向地球,在夜空中所选定的地点停住,倔强地翘起尾巴,在闪闪发光的星星中放射着白光。皮埃尔觉得,这颗彗星同他迎接新生活的欢欣鼓舞的心情十分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