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妻子来到莫斯科那天起,皮埃尔就准备出门,以避免同她待在一起。罗斯托夫一家来莫斯科后不久,娜塔莎给他的印象使他急于去了却一个心愿。他到特维尔巴兹杰耶夫的寡妇那里去,后者答应把亡夫的一批文件交给他。
皮埃尔回到莫斯科,接到阿赫罗西莫娃的来信,请他去商谈一件有关安德烈公爵和未婚妻的要事。皮埃尔避免同娜塔莎见面。他觉得他对她的感情太强烈了,超过一个已婚男子对朋友未婚妻应有的感情。可命运总是偏偏把他同她纠缠在一起。
“出什么事了?他们的事同我有什么相干?”皮埃尔一边想,一边穿衣服准备到阿赫罗西莫娃家去,“但愿安德烈公爵快一点来和她结婚!”皮埃尔在去阿赫罗西莫娃家的路上想。
在特维尔林阴大道上有人呼唤他。
“皮埃尔,回来好久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他。皮埃尔抬起头。一辆由两匹灰马拉的豪华雪橇,上面坐着阿纳托里和他的忠实伙伴马卡林,疾驰而过,溅起了一片雪泥。阿纳托里微微低下头,脸埋在海龙皮领子里,以花花公子军官惯有的姿势笔挺地坐在雪橇上。他脸色红润,精神焕发,歪戴着白翎皮帽,露出撒满雪花的擦过油的鬈发。
“是啊,真是个聪明人!”皮埃尔想,“只图眼前快活,总是无忧无虑,心安理得。我要是能像他那样,什么代价都愿意出!”皮埃尔羡慕地想。
在阿赫罗西莫娃的前厅里,仆人帮皮埃尔脱下外套,告诉他,女主人请他到卧室去。
皮埃尔打开通大厅的门,看见娜塔莎坐在窗口,面容憔悴,怒气冲冲。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皱起眉头,现出冷若冰霜的样子走出屋去。
“出什么事了?”皮埃尔一走进阿赫罗西莫娃的屋里就问。
“好事!”阿赫罗西莫娃回答,“我活了五十八岁,这样丢脸的事还没见过。”在皮埃尔保证不把事情说出去之后,阿赫罗西莫娃就告诉他娜塔莎怎样背着父母回绝了未婚夫,罪魁祸首是阿纳托里,皮埃尔的妻子在阿纳托里和娜塔莎当中牵线,娜塔莎想趁父亲不在跟他私奔,然后秘密结婚。
皮埃尔耸起肩膀,张大嘴巴,听着阿赫罗西莫娃的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安德烈公爵的未婚妻,原先那么可爱的娜塔莎,竟要抛弃安德烈公爵,看中已婚的(皮埃尔知道他已结过婚)傻瓜阿纳托里,甚至疯疯癫癫,情愿跟他私奔!这事皮埃尔简直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
他从小认识的娜塔莎的可爱印象,同她现在这种卑贱、愚蠢和狠心的行为,在他心里怎么也无法联系在一起。他想到他的妻子。“她们都是一路货!”皮埃尔自言自语,想到同坏女人结合,并不是他一人独有的厄运。但他为安德烈公爵难过,为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难过。他越痛惜自己的朋友,就越是蔑视甚至憎恨刚才冷若冰霜地从他旁边走过的娜塔莎。他不知道,娜塔莎的心里充满绝望、羞耻和屈辱,她脸上现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不能怪她。
“怎么,结婚!”皮埃尔听到阿赫罗西莫娃的话说,“他不能结婚,他结过婚了。”
“那就更恶劣了,”阿赫罗西莫娃说,“好小子!真是个混蛋!可她还在等他,等了两天了。至少要把这事告诉她,叫她别等了。”
阿赫罗西莫娃从皮埃尔那里知道了阿纳托里结婚的详情,把阿纳托里痛骂了一顿,以泄心头之恨,然后告诉皮埃尔找他来的原因。她唯恐罗斯托夫伯爵或者安德烈公爵(他随时可能来到)知道这件她想瞒过他们的事,会同阿纳托里决斗,因此她要皮埃尔以她的名义叫他的内弟离开莫斯科,不许他再让她看见。皮埃尔直到现在才懂得老伯爵、尼古拉和安德烈公爵的处境危险,答应照她的意思去办。阿赫罗西莫娃又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她的要求,就放皮埃尔到客厅去。
“注意,伯爵什么都不知道。你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阿赫罗西莫娃说,“我去对她说不要再等了!你要是愿意,就留下来吃饭。”阿赫罗西莫娃对皮埃尔大声说。
皮埃尔遇见老伯爵。老伯爵心烦意乱。这天早晨,娜塔莎告诉他,她已回绝了安德烈公爵。
“麻烦,麻烦,老弟,”老伯爵对皮埃尔说,“做娘的没有来,对付这些丫头可真麻烦;我真后悔到这里来。我对您无话不谈。您听说了,她没同谁商量就把未婚夫回掉了。老实说,这门亲事我从来就不很称心。就算他是个好人,但违反父亲的意思总不会幸福,再说,娜塔莎也不愁没有人来求婚。但这事毕竟已有好多日子,而她走这一步又没有得到父母的同意!如今她又病了,天知道是怎么搞的!真糟糕,皮埃尔伯爵,做娘的没有来,女儿真难对付……”皮埃尔看到伯爵心情很坏,就竭力把话岔开,但伯爵又回到这件使他苦恼的事上来。
宋尼雅神色慌张地走进客厅。
“娜塔莎不太舒服;她在自己屋里,希望见到您。阿赫罗西莫娃在她屋里,也请您去。”
“对了,您是安德烈公爵的好朋友,她大概有话要您转达,”伯爵说,“哦,天哪,天哪!原来什么都是好好的!”伯爵抓着两鬓稀疏的白发,走了出去。
阿赫罗西莫娃告诉娜塔莎,说阿纳托里是结过婚的。娜塔莎不信,要皮埃尔当面作证。宋尼雅带皮埃尔穿过走廊到娜塔莎屋里去时,把这事告诉了他。
娜塔莎脸色苍白而严厉,坐在阿赫罗西莫娃旁边,看见皮埃尔进来,就用热辣辣亮闪闪的询问目光迎接他。她没笑一笑,也没向他点头,只是一个劲儿地望着他,她的目光只是问:他是阿纳托里的朋友,还是像别人一样是他的仇人?皮埃尔本身对她来说仿佛是不存在的。
“他什么都知道,”阿赫罗西莫娃指着皮埃尔对娜塔莎说,“让他告诉你,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娜塔莎时而望望阿赫罗西莫娃,时而望望皮埃尔,好像一头被追逐的中弹野兽望着猎狗和猎人。
“娜塔莎小姐!”皮埃尔开口说,他垂下眼睛,觉得又是可怜她,又是厌恶他不得不做的这件事,“是不是事实,这对你倒没有什么关系,因为……”
“那么说他结过婚,这不是真的吧?”
“不,这是真的。”
“他结过婚,早就结过婚吗?”娜塔莎问,“你能起誓吗?”
皮埃尔对她起了誓。
“他还在这里吗?”娜塔莎急急地问。
“是的,我刚才看见他。”
她显然无法再说什么,只做做手势要大家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