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这时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狼。从群狗时近时远的追逐声,从他所熟悉的那些狗的吠叫声,从猎犬手时近时远的高声呼喊,他知道树林里所发生的一切。他知道树林里有小狼和老狼;他知道狼狗分成两群,它们在什么地方追狼,哪里出了什么岔子。他时刻等待着狼跑到他这边来。他作了种种估计,狼将从哪里跑来,他该怎样追捕它。希望和失望在他心里交替出现。他几次祷告上帝,要狼跑到他这里来;他祷告时热烈而羞愧,就像一些因小事而激动的人做祷告那样。“啊,求你成全我吧,这在你是毫不费力的!”尼古拉对上帝说,“我知道你是伟大的,为了这样的小事求你真是罪过,但千万求你教那头老狼到我这儿来,让卡拉伊当着守在那里的大叔的面狠命咬住老狼的喉咙吧!”尼古拉紧张不安地望着那在白杨树丛上耸起两棵枝叶稀疏的栎树的树林边缘,望着边沿被水冲塌的峡谷,望着露在右边灌木丛上的大叔的帽子,在这半小时里望了上千次。
“是的,我不会有这样的好运的,”尼古拉想,“虽然这没什么了不起!但我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打牌也好,打仗也好,我总是不走运。”奥斯特里茨战役和陶洛霍夫都鲜明地在他头脑里交替掠过,“只要这辈子能猎到一头老狼,我就心满意足了!”尼古拉一面想,一面睁大眼睛左顾右盼,又侧着耳朵倾听狼狗追捕的轻微声音。他又往右边望了望,看见有个东西穿过空旷的田野向他跑来。“不,这不可能!”尼古拉想,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就像一个人实现了多年的宿愿。最大的好运出现了,但又是那么简单,没有热烈的喧闹,没有夺目的光辉,没有盛大的庆典。尼古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持续了一秒钟以上。狼一直往前跑,费力地跳过路上的坎坷。这是一头老狼,背脊灰白,大肚子呈粉红色。老狼不慌不忙地跑着,满以为没有人看见它。尼古拉屏住呼吸,回头望望群犬。群犬或站或卧,没有看见那头狼,不了解眼前的情况。老狗卡拉伊回过头来,龇着黄牙咬着自己的后腿,怒气冲冲地捉着狗蚤。
“嘘溜溜溜!”尼古拉嘬起嘴唇低声叫道。群犬抖动铁链,竖起耳朵,跳起来。卡拉伊搔完痒也站起来,竖起耳朵,轻轻地摇动狗毛纠成一团的尾巴。
“放?还是不放!”尼古拉看见狼离开树林向他跑过来,自言自语。狼的嘴脸突然变了,它看见从没见过的盯住它的人类的眼睛,浑身打了个哆嗦,稍稍向尼古拉转过头来,站住。“后退还是前进?哦,豁出去了,前进!……”狼仿佛在自言自语,接着就不再左右顾盼,迈着轻松自如而又果断坚决的步子向前走去。
“嘘溜溜!……”尼古拉声音异样地叫道。他那匹骏马箭也似地冲下山去,跳过几道水洼去截拦那狼。那几条狼狗跑得更快,跑到尼古拉的马前面去。尼古拉听不见自己的喊声,没感觉到自己在飞驰,没有看见群犬,也没有看见他脚下的地方。他只紧盯着那头狼。狼加快速度,顺着山谷奔跑。离那头狼最近的是花斑宽臀的狼狗米尔卡,它越来越接近那头野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赶上狼。狼斜眼望了望米尔卡,但米尔卡不像平时那样进攻,而突然竖起尾巴,伸直前腿抵住地面。
“嘘溜溜溜!”尼古拉叫着。
红毛狼狗刘比姆从米尔卡后面窜出来向狼猛扑,咬住狼的后腿,但立刻又恐惧地跳到一旁。狼身子一蹲,龇了龇牙,又站起来向前跑去。一大群狼狗离它只有一码,不即不离地跟着它跑。
“不好,被它跑掉了!不,这不行!”尼古拉想,同时继续哑着嗓子叫嚷。
“卡拉伊!嘘溜溜!……”尼古拉一面叫,一面用眼睛找寻着老公狗——他唯一的希望。卡拉伊拼着全身力气,伸长身子,盯着那狼,好容易跑到一边去拦截那狼。但狼跑得快,狗跑得慢,卡拉伊显然估计错了。尼古拉看到前面树林离它已经不远,狼到了那里准会跑掉。但这当儿他看见有一群狗和一个猎人迎面跑来。还有希望。尼古拉不认识的一条红褐色瘦长小公狗飞也似地冲到狼前面,几乎把它撞倒。但那狼意外迅速地跳起来,龇牙咧嘴,向小公狗扑去。小公狗浑身是血,一侧被咬伤,尖声惨叫着,一头撞在地上。
“卡拉伊!老朋友!……”尼古拉哭了。
老公狗后腿上的毛卷成一团团,它利用狼受阻的机会拦住狼的去路,离狼只有五步路。狼仿佛发觉危险,瞟了瞟卡拉伊,更加夹紧尾巴,飞快地逃跑。但这当儿,尼古拉只看见卡拉伊又采取行动了:它猛地扑到狼身上,同狼一起滚到前面的水沟里。
尼古拉看见几条狗在水沟里同狼搏斗,狼在狗下面露出灰毛,伸长后腿,贴紧耳朵,嘴脸恐惧,不断喘气(卡拉伊咬住他的喉咙)。尼古拉看到这情景,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他抓住鞍桥,准备下马打狼,突然看见那狼从群狗中伸出头来,两只前脚已搭着水沟的边缘。狼咬了咬牙(卡拉伊已松开了它),后腿一蹬跳出水沟,又夹紧尾巴,摆脱群狗,向前逃跑。卡拉伊耸起毛,多半是负伤了,好容易才爬出水沟。
“天哪!这是怎么搞的?……”尼古拉失望地叫道。
大叔的一个猎人从另一边去拦截狼,他的几条狗又把那野兽拦住。狼又被包围了。
尼古拉和他的马夫、大叔和他的猎人把狼团团围住,嘘着,叫着。狼一蹲下来,他们就准备下马;狼一抖动身子向树林逃窜,大家就又前进。
追捕刚开始,丹尼洛听见嘘声就冲出树林。他看见卡拉伊咬住狼,就勒住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但丹尼洛看见猎人们并没有下马,狼抖了抖身子又继续逃跑,他就策动枣红马,不直接去追狼,却像卡拉伊那样去拦截那野兽。亏得走这个方向,当大叔的群犬第二次把狼拦住时,丹尼洛恰好赶到狼跟前。
丹尼洛默默地骑马跑来,左手拿着出鞘的短刀,用鞭子像打谷一样打着枣红马的两肋。
在枣红马没有气喘吁吁地从身旁跑过以前,尼古拉没看到,也没听见丹尼洛,也没听见丹尼洛的下马声,没看见丹尼洛已趴在群犬中间的狼背上,竭力想揪住狼的耳朵。这下子,猎人也好,狗也好,狼也好,显然都明白,事情结束了。狼恐惧地贴紧耳朵,挣扎着想站起来,但群狗把它团团围住。丹尼洛抬起身子,向前跨了一步,把全身重量压在狼身上,同时抓住狼的耳朵。尼古拉刚要动手刺狼,丹尼洛却低声说:“别刺,我们把它的嘴捆住。”他改变姿势,一只脚踩住狼的脖子。他们把一根棍子横塞在狼嘴里,用皮带像上勒子一样把它绑住,再捆住它的四脚。丹尼洛把狼从这边到那边来回滚了两滚。
猎人们面露快乐而疲劳的神色把这头活的老狼驮在马背上。那马浑身哆嗦,打着响鼻,后面跟着的群狗向狼狂吠,就这样把狼运到了大家集合的地方。狼狗捕获了两只小狼,灵捕获了三只。猎人们带着猎物聚拢来,各自讲着打猎的经过。大家都围拢来看老狼,但见那狼垂下脑门宽阔的头,嘴里塞着棍子,一双玻璃球似的大眼睛瞪着包围它的狗群和人群。有人碰碰它,它就挣动被捆的腿,凶恶而茫然地望着大家。
罗斯托夫伯爵也骑马走过来,碰碰那狼。
“哦,好大的一头狼!”他说,“真大,是吗?”他问站在旁边的丹尼洛。
“很大,老爷。”丹尼洛慌忙摘下帽子回答。
伯爵想起被他放走的狼和刚才同丹尼洛的冲突。
“不过,老弟,你脾气很大。”伯爵说,丹尼洛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神态羞愧,像孩子般驯顺而愉快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