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骑马来到广场。广场上,右边是普烈奥勃拉任斯基营,左边是戴熊皮帽的法国近卫军营,两营人面对面站在那里。
皇帝跑近两个营的一翼,两营士兵都向他举枪致敬。这时,另一群骑马的人向另一翼跑去。尼古拉认出,为首的是拿破仑。这不可能是别人。拿破仑头戴一顶小帽,肩上挂着安德烈勋章绶带,身穿蓝军服,露出里面的白背心,骑一匹披深红饰金鞍褥的纯种灰色阿拉伯马,奔驰而来。他驰到亚历山大面前,举起帽子。这时,尼古拉凭他骑兵的眼睛看出,拿破仑在马上坐得不稳,姿势也不好看。两个营同时喊着:“乌拉!”和“皇帝万岁!”拿破仑对亚历山大说了一句什么。两位皇帝都跳下马,挽起手来。拿破仑脸上现出令人不快的做作微笑。亚历山大亲切地对他说着什么。
尼古拉不管隔开人群的法国宪兵的嘚嘚马蹄声,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亚历山大皇帝和拿破仑的一举一动。使他意外吃惊的是,亚历山大平等对待拿破仑,而拿破仑也毫不拘束,仿佛同俄国皇帝接近是十分自然的事,他已惯于平等地对待他。
亚历山大和拿破仑带着一大群随从走近普烈奥勃拉任斯基营右翼,径直向站在那里的人群走去。人群突然那么接近两国皇帝,尼古拉站在人群前排感到特别害怕,唯恐被皇帝认出来。
“陛下,请您允许我把荣誉团勋章授给贵军最勇敢的士兵。”有人声音尖锐、一字一顿地说。
这话是个儿矮小的拿破仑仰视着亚历山大的眼睛说的。亚历山大留神听着他的话,点点头愉快地微微一笑。
“授给那个在这次战争中表现得最勇敢的人。”拿破仑补充说,每个音节都说得很清楚。他泰然自若地望着面前举枪致敬、眼睛却看着自己皇帝的一排排俄国兵。他的这种神态使尼古拉感到愤慨。
“陛下,请允许我问问上校的意见。”亚历山大说,然后向营长科兹洛夫斯基公爵快步走了几步。拿破仑乘机脱下白净小手上的手套,把它撕破扔在地上。一个副官慌忙从后面跑过来,捡起手套。
“给谁啊?”亚历山大皇帝用俄语低声问科兹洛夫斯基。
“您命令吧,陛下。”
皇帝不满意地皱起眉头,环顾了一下,说:
“可我们得答复他呀。”
科兹洛夫斯基断然扫了一下士兵的行列,连尼古拉也没有漏掉。
“不会是我吧?”尼古拉想。
“拉扎列夫!”上校皱起眉头发出命令;第一排的排头兵雄赳赳地走到前面。
“往哪儿走?站住!”几个声音对拉扎烈夫低声说,拉扎列夫不知该上哪儿去。他站住了,惶恐地斜睨着上校。他像一般被叫到队伍前的士兵那样,脸颊哆嗦了一下。
拿破仑略一回头,往后伸出他那肥胖的小手,仿佛要拿什么东西。拿破仑的随从立刻猜到他要什么,着忙起来,相互低语,传递着一件东西。尼古拉昨天在保里斯处看到过的侍童跑到前面,恭恭敬敬地凑近那只伸出的手,一秒钟也不让它等待,立刻把一个系着红绶带的勋章放在这只手里。拿破仑看也不看,就用两个手指夹住勋章,走到拉扎列夫跟前。拉扎列夫却一个劲儿地盯住自己的皇帝。拿破仑回顾了一下亚历山大皇帝,表示他现在这样做只是为了他的盟友,那只拿勋章的白净小手触到了士兵拉扎列夫的纽扣。拿破仑似乎知道,只要他拿破仑的手碰到这个兵的胸膛,这个兵就会幸福,得奖,并且地位高于任何人。拿破仑只把十字勋章往拉扎列夫的胸口一按,就放下手,转身对亚历山大说话,仿佛他知道勋章会粘在拉扎列夫的胸口。勋章果然粘住了,因为几双殷勤的俄国和法国的手立刻接过勋章,把它挂在拉扎列夫的军服上。拉扎列夫阴郁地瞧了瞧生有一双白手、对他做着什么事的矮小的人,仍旧一动不动地举枪敬礼,又对直望了望亚历山大的眼睛,仿佛在问皇帝:现在他应该继续站着还是走开,或者做别的事?但他没有接到命令,只得这样一直站着不动。
两位皇帝骑上马走了。普烈奥勃拉任斯基营的队列解散了,同法国近卫军混坐在为他们预备的餐桌旁。
拉扎列夫坐在荣誉席上;俄国军官和法国军官拥抱他,同他握手,向他祝贺。军官和民众成群地走过来,只是为了看看拉扎列夫。餐桌周围的广场上充满俄语和法语的说话声和哄笑声。有两个军官脸涨得通红,喜气洋洋地从他旁边走过。
“老兄,酒席真不错,都是银餐具,”一个军官说,“看见拉扎列夫了吗?”
“看见了。”
“据说,明天普烈奥勃拉任斯基营要还请他们。”
“啊,拉扎列夫真走运!终身年金有一千两百法郎呢。”
“瞧,弟兄们,这样的帽子!”一个普烈奥勃拉任斯基营士兵一边戴着毛茸茸的法国帽,一边叫道。
“真不错,太美了!”
“你听到口令了吗?”近卫军军官问另一个军官说,“前天是拿破仑,法兰西,勇敢;昨天是亚历山大,俄罗斯,伟大。今天我们皇上发口令,明天拿破仑发口令。明天我们皇上要授予法国最勇敢的近卫军圣乔治勋章。非送不可!礼尚往来嘛。”
保里斯和他的朋友齐林斯基也来观看普烈奥勃拉任斯基营的宴会。保里斯回家,发现尼古拉站在房子拐角的地方。
“尼古拉!你好!我没见到你。”保里斯说,看见尼古拉脸色闷闷不乐,忍不住问他出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尼古拉回答。
“你来吗?”
“来的。”
尼古拉在屋角站了好一阵,远远地望着宴会上的人们。他苦苦思索,却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心里起了强烈的疑问。他忽而想起了杰尼索夫,想起他那变形的模样和听天由命的神态,想起住满断胳膊断腿的伤员、到处是垃圾和病人的医院。他清楚地感到,他现在也闻到医院里的尸臭,他环顾了一下,想弄明白臭气是从哪里来的。他忽而想起踌躇满志的拿破仑和他那只白净的小手。如今拿破仑当上皇帝了,亚历山大皇帝也喜欢他,尊敬他。那么,那些丢胳膊缺腿的人和牺牲的人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忽而想起了荣获勋章的拉扎列夫和受罪而又得不到宽恕的杰尼索夫。他发现自己有这样古怪的想法,不禁感到害怕。
普烈奥勃拉任斯基营宴会的香味和他的饥饿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觉得动身以前得先吃点东西。他走到早晨看见的那家饭店。他在饭店里遇到好多人,好多像他一样穿便服的军官,因此他好容易才吃到饭。跟他同一师的两个军官同他坐在一起。他们自然而然地谈到了和约。这两个军官也像大部分军人那样,对弗里德兰战役后缔结的和约不满。大家说,若能再坚持一下,拿破仑就会完蛋,因为他们已经弹尽粮绝了。尼古拉默默地吃着东西,拼命喝酒。他一人喝了两瓶酒。他内心的矛盾一直没有解决,使他十分苦恼。他怕陷入这些思绪中不能自拔。有一个军官说,看见法国人心里就不痛快。尼古拉听了这话勃然大怒,莫名其妙地叫嚷起来,使军官们大吃一惊。
“你们怎么能说三道四!”他突然涨红了脸,嚷道,“你们怎么能批评皇上的行为?我们有什么权利批评?!皇上的目的和行为我们是无法了解的!”
“我又没有说皇上什么话!”一位军官辩解说,他认为尼古拉一定醉了,否则就无法理解他发火的原因。
但尼古拉没有听他。
“我们又不是外交官,我们只不过是士兵,”尼古拉继续说,“要是命令我们去死,我们就去死。要是我们受惩罚,那就是说罪有应得,我们可无权批评皇上。皇上承认拿破仑是皇帝,跟他订立同盟,就是说应该如此。要是我们对什么事都说三道四,那就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了。这样我们就会说,上帝不存在,什么也不存在了。”尼古拉拍拍桌子,大声叫嚷,听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但那是符合他的思路的。
“我们的事就是尽责任,就是动刀不动脑子!”尼古拉叫道。
“还有喝酒。”一个军官不愿同他争论,说。
“对,还有喝酒!”尼古拉附和说,“喂,再来一瓶!”他又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