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七章

六月间发生弗里德兰战役,但保罗格勒团没有参加。随后宣布停战。尼克拉非常思念他的朋友杰尼索夫。杰尼索夫走后音讯全无。尼古拉担心他的案情和伤势,就利用停战机会请假到医院探望。

医院设在普鲁士一个小镇里。这个小镇曾两次遭俄军和法军蹂躏。时值夏季,田野风光明媚,小镇就显得格外凄凉:房屋和围墙倒塌,街道肮脏,居民褴褛,喝醉酒和患病的士兵到处乱闯。

医院设在一座墙垣破败、窗框和玻璃残缺不全的砖房里。几个扎绷带的士兵,脸色苍白,面孔浮肿,有的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的来回踱步。

尼古拉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腐肉和医院的味道。他在楼梯上遇见一个口衔雪茄的俄国军医。医生后面跟着助医。

“我没法分身,”军医说,“晚上你到玛卡尔·阿历克赛伊维奇那里去,我也要到他那里去。”助医还问了军医什么事。

“哦,你自己做去吧!还不都是一样?”军医看见登上楼梯的尼古拉,说。

“您来干吗,阁下?”军医问,“您来干吗?是不是子弹没要您的命,您就想来弄上伤寒?老兄,这里是传染病房。”

“怎么回事?”尼古拉问。

“伤寒,老兄。不论谁进去都得送命。只有我和马凯耶夫(他指指助医)两人勉强熬过来了。我们这里已死了五六个医生了。新来的人要不了一星期就完蛋,”军医自负地说,“我们请过普鲁士医生,可是盟国的弟兄不喜欢他们。”

尼古拉对他说,他想探望住院的骠骑兵少校杰尼索夫。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老弟。您倒想想,我一个人要管三家医院,四百多个病人!幸亏有几位好心肠的普鲁士太太每月送给我们两斤咖啡和两斤棉线团,要不就完了。”军医笑了,“四百个人哪,老弟,还有新病人源源不断给我送来。有四百个,是吗?”他转身问助医。

助医脸色憔悴。他显然很不耐烦,希望多嘴的军医快点走。

“杰尼索夫少校,”尼古拉又说了一遍,“他是在莫利顿负的伤。”

“好像死了。你说呢,马凯耶夫?”军医若无其事地问助手。

不过,助医并没有证实医生的话。

“他是不是红头发,高个子?”军医问。

尼古拉把杰尼索夫的模样描写了一番。

“有的,有这样一个人,”军医似乎高兴地说,“这个人多半死了,不过让我查一下,我有名单。马凯耶夫,名单在你那里吗?”

“名单在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那里。”助医说,“您自己到军官病房去看看,到那里就知道了。”他转身对尼古拉说。

“哦,您最好还是别去,老弟,”军医说,“不然您自己也难免会被留下来的!”但尼古拉告别医生,请助医陪他去。

“说好啦,回头可别怪我。”军医在楼梯下大声说。

尼古拉跟助医来到走廊里。在这黑暗的走廊里,医院的味道那么强烈,尼古拉不得不捂着鼻子停一下,再鼓足勇气走去。右边一扇门开了,一个又瘦又黄的人光着脚,只穿一件衬衣,拄着拐杖,从门里走出来。他身子靠在门框上,眼睛露出光芒,羡慕地瞧着过路人。尼古拉往门里望了一眼,看见病员和伤员躺在地板上,身下铺着干草和军大衣。

“这是什么地方?”尼古拉问。

“这是士兵病房。”助医回答,“有什么办法呢!”他仿佛道歉似地添加说。

“可以进去看看吗?”尼古拉问。

“有什么可看的?”助医说。助医不让他进士兵病房,他就偏要进去看看。尼古拉在走廊里已闻惯的气味,在这里更加浓烈了。这里的臭气有点不同:更加冲鼻,使人感到臭气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病房呈长方形,阳光从大窗子里透进来,照亮屋里的病员和伤员,只见他们头顶着墙分两排躺着,中间留出一条走道。大多数伤员都已不省人事,对进来的人毫无反应。那些有知觉的都欠起身,或者抬起又瘦又黄的脸,流露出渴望帮助、责备人家和羡慕别人健康的神情,打量着尼古拉。尼古拉走到房间中央,从打开的门里望望隔壁两个房间,看到了同样的情景。他停住脚步,默默地环顾四周。他怎么也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幅景象。就在他前面的过道中央,光地板上躺着一个病人,从他剃的童花头上看出是个哥萨克。这个哥萨克伸开粗大的手脚仰卧着。他的脸红得发紫,眼睛翻得只剩眼白,红色的腿上和臂上的血管像绳子一般暴露出来。他用后脑勺撞了撞地板,哑声说着什么,不断重复着一个词。尼古拉用心听,听出他在说:“喝水……水……喝!”尼古拉回头看了一下,看有谁能帮这个病员躺下,并给他喝点水。

“这里谁在照顾病人?”尼古拉问助医。这时从隔壁屋里走来一个值勤的辎重兵,他走到尼古拉面前立正。

“祝大人健康!”辎重兵高声说,眼睛瞪着尼古拉,显然把他当作医院的长官。

“让他躺好,给他点水喝。”尼古拉指指哥萨克兵说。

“是,大人。”辎重兵高高兴兴地说,更加瞪大眼睛,挺直身子,但站在原地不动。

“唉,这里真是毫无办法!”尼古拉垂下眼睛想。他刚要出去,发觉右边有一道尖利的目光盯住他,他回过头去。差不多就在屋角,有个老兵坐在军大衣上,他那枯黄严厉的脸瘦得像骷髅,灰白的大胡子好久没刮,眼睛执拗地盯住尼古拉。老兵旁边的一个人指指尼古拉,对他嘀咕着什么。尼古拉明白,老兵有事求他。他走近去,才看出老兵盘着一条腿,另一条腿从膝盖上方截掉了。在老兵另一边,离他稍远处,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年轻的士兵,他那生着个扁平鼻子的雀斑脸像白蜡一样白,眼睛已经翻白。尼古拉望了望这个兵,脊背上起了一阵寒颤。

“这个好像已……”尼古拉对助医说。

“我们已要求过了,大人,”老兵下巴颏哆嗦着说,“早晨就死了。我们也是人哪,又不是狗……”

“我这就去找人,把他搬走,把他搬走,”助医慌忙说,“我们走吗,大人?”

“走吧,走吧!”尼古拉急急地说,垂下眼睛,缩着身子,竭力不出声地从一双双含着责备与羡慕神色的眼睛前面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