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假满回团,第一次感到他跟杰尼索夫和全团感情深厚。
他快到团的驻地时,心情就同回到厨司街老家一样。他看见团里敞开军服的第一个骠骑兵,认出红头发的杰明基耶夫,看见枣红马的系马桩。拉夫鲁施卡看见自己的老爷,快乐地大叫“伯爵来了!”头发蓬乱的杰尼索夫从床上跳起来,跑出泥屋来拥抱他,别的军官也纷纷前来迎接。这时候,他的心情就像母亲、父亲和妹妹拥抱他时一样,快乐的泪水哽住了他的喉咙,使他说不出话来。团就同家一样,永远是亲切可爱的啊。
尼古拉向团长报了到,奉命回原来的骑兵连。他值过班,征过粮草,又关心起团里的琐事来。他虽失去了自由,活动局限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但觉得定心,有了依靠,并且感到像在家里一样心情舒畅,无忧无虑。这里没有上流社会的混乱,他在那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往往作出错误的选择;这里没有宋尼雅,他用不到考虑该不该向她表明心迹。这里也不用考虑哪里该去,哪里不该去;用什么方式来消磨一天二十四小时。这里没有无数同他不冷不热的人;这里没有他同父亲之间金钱上的糊涂账;没有什么会使他想起同陶洛霍夫赌钱的惨败,在团里一切都是明确而简单的。整个世界分成不相等的两部分:一部分是保罗格勒团,另一部分是其余的世界。而其余的世界同他没有任何关系。在团里,一切都是明确的:谁是中尉,谁是大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主要是谁够得上朋友。随军商贩肯赊账,军饷一年发三次。没有什么需要考虑和选择的,只要不做保罗格勒团视为坏事的事就行。命令下来,只要正确执行,就万事大吉。
尼古拉又恢复了这种明确规定的军队生活,感到愉快和安定,好像一个疲劳的人躺下来休息。这次出征,尼古拉格外喜欢军队的生活,因为在输钱给陶洛霍夫以后(为这件事尽管家里人都安慰他,他却不能原谅自己),他决定洗心革面,好好服役,做一名出色的伙伴和军官。这事在上流社会很难办到,但在部队里却有可能做到。
尼古拉自从输钱以后,决定在五年内向父母还清这笔债。每年家里给他寄一万卢布,他决定今后只拿两千,其余八千留下来还父母的债。
俄国军队几进几退,在普尔土斯克和埃劳会战后,集结在巴滕施泰因附近。大家等候皇帝驾临,展开新的战役。
保罗格勒团属于一八〇五年出征的俄军部队,因在国内补充兵员,没有赶上最初几场战役。这个团没有参加普尔土斯克战役,也没有参加埃劳战役,只在战争后期加入作战部队,并被编入普拉托夫师。
普拉托夫师离开主力军独立作战。保罗格勒团部分人马同敌军交过火,擒获一批俘虏,有一次甚至截夺了乌金诺元帅的车马。四月里,保罗格勒团在一个被彻底摧毁的德国荒村驻扎了几星期,一直没有离开。
正好是解冻天气,道路泥泞,春寒料峭,河冰坼裂,交通阻塞。一连几天断了粮秣,士兵断粮是由于辎重车无法到达,他们分散到荒村野地去找土豆,但连土豆也不易找到。
食物吃完了,居民跑光了,留下来的比乞丐都不如,他们身上什么也没有,就连缺乏同情心的士兵也常常不忍拿他们的东西,反而把仅有的口粮送给他们。
保罗格勒团在战斗中只有两人负伤,但因饥饿和疾病倒损失了近一半人。进医院准死无疑,因此,由于食物恶劣而发热浮肿的士兵宁可值勤,在前线拖着腿走路,也不愿进医院。开春以后,士兵们从地里找到一种刚出土的植物,样子有点像芦笋,不知怎的他们叫它“玛莎甜根”(其实味道很苦),并从地里挖出来吃,尽管命令禁止吃这种有毒的植物。春天里,士兵中间流行一种新的病:手、脚和脸浮肿。医生认为原因就是吃了这种草根。不过,尽管发了禁令,杰尼索夫骑兵连的保罗格勒士兵主要还是靠玛莎甜根充饥,因为每人只发半磅干粮已有一个多星期了,而新运到的土豆又都冻坏,抽了芽。
马匹已有一个多星期靠吃屋顶上的干草过活,都瘦得不像样子,身上还披着结块的冬毛。
尽管如此困难,士兵和军官还是照老样子生活;尽管脸色苍白,面孔浮肿,军服破烂,骠骑兵还是照旧列队点名,挖掘野菜,刷马擦枪,拉下屋顶的干草喂马,坐到大锅旁边吃饭,笑谈恶劣的食物和辘辘的饥肠,最后还是饿着肚子从锅旁站起来。士兵们照旧在空闲时点起篝火,光着身子烤火,抽烟,选择抽芽的烂土豆烘烤,讲述波将金和苏沃洛夫的远征,或者讲讲骗子阿廖沙和神父长工米科拉的故事。
军官照旧三三两两住在屋顶敞开的破屋里。年老的军官照旧搜集干草和土豆,搜集可供士兵充饥的东西;年轻的军官照旧打牌(尽管食物短缺,钱却很多)。有的玩投钉戏和撞柱等更幼稚的游戏。他们很少谈战争形势,一方面因为不知道确切消息,另一方面因为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大势不妙。
尼古拉仍同杰尼索夫住在一起。休假回来后,他们的友谊更深了。杰尼索夫从没谈到过罗斯托夫家的事,但尼古拉感觉到,这位老骠骑兵同娜塔莎恋爱失败反而增进了他们的友谊。杰尼索夫显然竭力保护尼古拉,使他避免危险,战斗结束后看到他平安归来,格外高兴。有一次尼古拉被派到一个荒村去找食物,发现一个波兰老人和他的怀抱婴孩的女儿。他们衣不蔽体,饥肠辘辘,走不动路,又没有交通工具。尼古拉把他们带回住处,让他们在自己屋里住了几星期,直到老人康复。尼古拉有个同事,一谈到女人就眉飞色舞,挖苦尼古拉,说他最狡猾,不把他救出的漂亮波兰女人介绍给大家。尼古拉把这种玩笑看作侮辱,脸涨得通红,对那军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杰尼索夫好不容易才阻止两人的决斗。等那军官走了,杰尼索夫也不知道尼古拉同那波兰女人的关系,责备他脾气暴躁。尼古拉就说:
“随你怎么说我……我可把她看作姐妹,这事太气人了……因为……因为……”
杰尼索夫拍拍尼古拉肩膀,眼睛不看他,像平日心情激动时那样,急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唉,你们罗斯托夫家的人脾气真怪!”杰尼索夫说。尼古拉发现杰尼索夫眼眶里含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