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舞会以后,尼古拉有两天没在家中遇见陶洛霍夫,到他家去也没找到他。第三天尼古拉接到陶洛霍夫的一张便条。
“由于你知道的原因我不再造访尊府,并即将归队。今晚略备酒菜邀请几位朋友,务请来英国饭店一聚。”尼古拉当晚同家人和杰尼索夫看戏,九点多钟离开剧院,如约去英国饭店。他一到饭店,就被领往陶洛霍夫那晚租用的最好单间。
约莫有二十个人围桌而坐,陶洛霍夫坐在两支蜡烛中间。桌上放着金币和钞票。陶洛霍夫坐庄。自从他向宋尼雅求婚遭到拒绝后,尼古拉还没见到过他,一想到同他见面的情景,心里不免有点忐忑不安。
尼古拉一进门,陶洛霍夫明亮而阴冷的眼睛就看见了他,仿佛早在等待他了。
“久违了,”陶洛霍夫说,“谢谢大驾光临。我马上就把牌发完,伊留施卡要带他的合唱队来。”
“我去找过你了。”尼古拉红着脸说。
陶洛霍夫没有回答他。
“你可以下注。”陶洛霍夫说。
尼古拉这时想起同陶洛霍夫的一次古怪谈话。当时陶洛霍夫说:“只有傻瓜才靠运气赌钱。”
“你是不是怕同我赌钱?”陶洛霍夫说,仿佛猜透了尼古拉的心思,微微一笑。尼古拉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他的情绪。这种情绪表现在俱乐部宴会上,表现在最近一段时期里,仿佛陶洛霍夫要用一种古怪的、多半是残酷的行为来排遣无聊的日常生活。
尼古拉觉得不自在。他想用一句俏皮话来回敬陶洛霍夫,但想不出来。不过,不等他想出来,陶洛霍夫就直瞪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使大家都能听到)慢慢对他说:
“你还记得我同你谈过赌钱的话吗……只有傻瓜才想靠运气赌钱。赌钱一定要有信心,让我试试。”
“赌钱是靠运气呢,还是要有信心?”尼古拉想。
“你最好还是别赌!”陶洛霍夫添加说,接着拍响一副新牌又说,“诸位,下注!”
陶洛霍夫把钱向前一推,准备发牌。尼古拉坐在他旁边,开头没有赌。陶洛霍夫对他瞧瞧。
“你怎么不赌?”陶洛霍夫说。说也奇怪,尼古拉感到非抓一张牌不可,就放上一个小赌注,赌了起来。
“我没有钱。”尼古拉说。
“我可以让你记账!”
尼古拉在牌上押上五个卢布,输了,又押上,又输了。陶洛霍夫一连杀了(就是赢了)尼古拉十张牌。
“诸位,”陶洛霍夫发了一会儿牌,说,“请把钱放在牌上,要不我会算错的。”
有个赌客提出,希望能让他记账。
“记账是可以的,但我怕搞乱;请大家把钱放在牌上。”陶洛霍夫回答。“你不用顾虑,我们以后会算清的。”他又对尼古拉说。
赌博继续下去,侍者不停地递送香槟。
尼古拉的牌输光了,他的账上写着八百卢布。他原想在一张牌上写上八百卢布,但侍者递给他一杯香槟,他改变了主意,又照常写上二十卢布。
“慢着!”陶洛霍夫说,眼睛似乎没看尼古拉,“你快捞回本钱了。我输给别人,可是赢了你。你是不是怕我啊?”陶洛霍夫重复说。
尼古拉听他的话。留下八百卢布的账不动,从地上捡起一张破角红桃七放在桌上。事后他记得很清楚:他用粉笔头在红桃七上端端正正地写上八百这个数字;他喝干一杯侍者递给他的暖香槟,听到陶洛霍夫的话笑了笑,盯着陶洛霍夫的手,心情紧张地等着翻出七来。这张红桃七对尼古拉可是关系重大。上星期日罗斯托夫伯爵给了儿子两千卢布。他一向不愿提到经济拮据,但这次还是对儿子说,五月以前只能给他这么多钱,要他节省一点。尼古拉说,这些钱对他绰绰有余,他保证开春以前不会再问父亲要钱。现在这笔钱只剩下一千二百卢布了。因此这张红桃七不仅关系到一千六百卢布的输赢,而且关系到他的保证是否算数的问题,他紧张地瞧着陶洛霍夫的手,想:“哦,快让我拿到这张牌!拿到这牌,我就拿起帽子回家去跟杰尼索夫、娜塔莎和宋尼雅一起吃晚饭。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碰牌了。”这时候,家庭生活的情景——同彼嘉开玩笑,同宋尼雅谈天,同娜塔莎合奏,同父亲打牌,甚至厨司街家中舒服的床,都生动而富有魅力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去不复返的无上幸福。他无法想象,由于不幸的意外这张红桃七发到右边而不发到左边,就会使他丧失全部新的幸福,从而使他掉进空前的灾难深渊。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但他还是提心吊胆地盯着陶洛霍夫的手。这双宽大、略呈浅红色的手,从衬衫袖子里露出长着汗毛的手腕,放下那副牌,接过递给他的酒杯和烟斗。
“那么你不怕同我赌牌吗?”陶洛霍夫又问。他仿佛要讲一件有趣的事,放下牌,靠在椅背上,不慌不忙地含笑讲起来:
“是啊,诸位,听说莫斯科流传着一个谣言,说我是个骗子手,因此奉劝大家对我留点神。”
“喂,发牌吧!”尼古拉说。
“唉,全是莫斯科的三姑六婆编的!”陶洛霍夫说,笑嘻嘻地去抓牌。
“哎呀!”尼古拉差点叫出声来,举起双手抱住头。他所需要的那张红桃七竟是那副牌的第一张。他输得无力付账了。
“可是你别不顾死活胡来!”陶洛霍夫说,瞟了一眼尼古拉,继续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