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抱着女孩绕过一些房子和小巷,跑回厨师街转角的格鲁吉亚公爵花园那里,最初他简直认不出刚才离开的地方,因为那里挤满了人,堆满了从房子里拖出来的家具杂物。除了带着东西从大火里逃出来的几家俄国人外,这里还有几个穿不同服装的法国兵。皮埃尔没去理睬他们。他匆忙找寻着那个官吏,以便把女儿交给母亲,自己再去救别人。皮埃尔觉得,他还有许多事要做,得赶快做。皮埃尔由于大火的热气和自己的奔走,这时觉得比刚才跑去救孩子时更加生气蓬勃,浑身是劲。女孩这时已安静下来,两只小手抓住皮埃尔的外衣,坐在他的手臂上,像一头小野兽似的向四周观望。皮埃尔偶尔对她望望,微微笑着。他觉得他在这张恐惧的病态小脸上看到一种天使般纯洁可爱的神情。
原来的地方已看不到那个官吏,也看不见他的妻子。皮埃尔快步在人群中间穿行,瞧着他所遇到的各种人。他不由得注意到一个格鲁吉亚或者亚美尼亚家庭,其中包括一个身穿新羊皮袄和新靴子的东方脸型的俊美老人,一个同一脸型的老妇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皮埃尔觉得这年纪很轻的女人是个标准东方美人,她生有两条弯弯的黑眉毛,一张嫩红的美丽脸蛋,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身穿阔气的缎子外套,头包鲜艳的紫色头巾,在广场上散乱的杂物和人群中间好像一棵被抛在雪地上的娇嫩的热带植物。她坐在老妇人后面的包裹上,她那双黑梅子般的眼睛覆盖着细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地瞧着地面。显然,她知道自己长得美,并因此提心吊胆。她的脸使皮埃尔感到惊讶。他匆匆沿着栅栏走过,几次回头看她。皮埃尔走到栅栏旁,还是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他站住,向四周环顾。
这时皮埃尔抱着孩子的模样越来越引人注意,他的周围聚集了几个俄国男人和女人。
“先生,您是不是丢了什么人?您是位老爷,是不是?这是谁家孩子?”有人问他。
皮埃尔回答说,这是一个穿黑外套女人的孩子,她原来带着孩子坐在这地方。他问有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到哪儿去了。
“大概是安斐罗夫家的,”年老的助祭对一个麻脸女人说,“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他用习惯的低音添加说。
“怎么会是安斐罗夫家!”那个女人说,“安斐罗夫家一早就走了。她不是玛丽雅·尼古拉耶夫娜的,就是伊凡诺娃的。”
“他说是个女人,可玛丽雅·尼古拉耶夫娜是个贵夫人。”一个家奴说。
“你们认识她吗?她很瘦,牙很长。”皮埃尔说。
“那是玛丽雅·尼古拉耶夫娜。他们到花园里去了,当时那些狼窜到这里来。”她说着指指法国兵。
“哦,上帝保佑!”助祭又说。
“您往那边走,他们在那里。就是她。她伤心死了,一直在哭,”那女人又说,“就是她。往这儿走。”
但皮埃尔并没有听那女人的话。他一连几秒钟目不转睛地望着几步外发生的事。他望着亚美尼亚家庭和两个走近他们的法国兵。其中一个,矮小灵活,身穿一件蓝军大衣,拦腰束着一条绳子。他头戴一顶睡帽,赤着脚。另一个使皮埃尔特别惊讶,他身体瘦长,有点驼背,头发浅黄,动作缓慢,神态像个白痴。他身穿粗呢外套、蓝裤子,脚登高筒皮靴。小个儿法国人光着脚,身穿蓝军大衣,走到亚美尼亚人面前,嘴里说了些什么,立刻捉住老头儿的双脚。老头儿慌忙脱下靴子。那个穿粗呢外套的法国人,在亚美尼亚美人面前站住,两手插在裤袋里,一动不动,默默地瞧着她。
“抱去,把孩子抱去!”皮埃尔像命令似的对女人说,同时把女孩交给她,“你交给他们,交给他们!”他几乎对那女人吆喝道,同时把哭哭啼啼的女孩放在地上,接着又回头看看法国兵和亚美尼亚家庭。老头儿已赤脚坐在地上。小个儿法国人拉下他的另一只靴子,拿两只靴子相互拍着。老头儿一边抽噎,一边说着什么,但皮埃尔只对他瞥了一眼。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穿粗呢外套的法国人身上。这时,那个法国人慢慢地摇摆身子,走到年轻女人面前,两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抓住她的脖子。
亚美尼亚美人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垂下长长的睫毛,仿佛没看到、也没感觉到士兵对她的行为。
皮埃尔向法国人跑去的时候,那个穿粗呢外套的瘦长抢劫犯已拉下亚美尼亚年轻女人脖子上的项链,那女人双手抓住脖子尖声叫着。
“放开这女人!”皮埃尔狂怒地哑声叫着,抓住瘦长驼背法国兵的肩膀,一把将他推开。那个士兵跌下去,又爬起来跑了。但他的伙伴丢下靴子,拔出短刀,抢前一步,威胁皮埃尔。
“喂,喂,别胡来!”他嚷道。
皮埃尔气愤得忘乎所以,力气增加了十倍。他向赤脚法国兵扑去,不等那法国兵拔出短刀,已把他打倒在地,接着又用拳头打他。周围人群发出喝采声,这时街角出现了一队法国枪骑兵。枪骑兵奔向皮埃尔和那个法国兵,把他们包围起来。皮埃尔一点也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他只记得他打了一个人,人家打了他,最后他感到他的双手被缚住,一群法国兵站在他周围,搜他的衣服。
“中尉,他有一把刀。”这是皮埃尔听懂的第一句话。
“哦,武器!”军官说,转身对那个同皮埃尔一起被捕的赤脚法国兵说话。
“好,好,你到法庭上去招供吧!”军官说。然后他转身问皮埃尔:“你会说法语吗?”
皮埃尔用充血的眼睛朝四周看了看,没有回答。他的脸色一定很可怕,因为军官低声说了些什么,又有四名枪骑兵离开队伍,站到皮埃尔的两旁。
“你会说法语吗?”军官同他保持一定距离,又问,“叫翻译来!”行列中骑马跑出一个穿俄国便服的矮小的人。皮埃尔从他的服装和语言上立刻认出他是莫斯科一家商店的法国人。
“他不像个普通人。”翻译望望皮埃尔,说。
“哦,哦,他很像一个纵火犯,”军官说,“问问他是什么人?”他添加说。
“你是什么人?”翻译问,“你要回答长官的话。”
“我不告诉你们我是谁。我是你们的俘虏。把我带走吧!”皮埃尔忽然用法语说。
“哦,哦!”军官皱着眉头说,“开步走!”
人群围住枪骑兵。离皮埃尔最近的是那个抱着女孩的麻脸女人;等枪骑兵一走开,她就走到前面。
“他们这是要把你带到哪儿去啊,我的好人?”她说,“女孩,这女孩,叫我把她往哪儿送,如果她不是他们的孩子!”麻脸女人说。
“她想干什么?”军官问。
皮埃尔好像喝醉了酒。他一看见他救出的女孩,更加兴奋。
“她想干什么吗?”皮埃尔说,“她抱的是我的女儿,是我从大火中救出来的,”他说,“再见!”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脱口说出这句没有目的的谎话来,接着就雄赳赳地在法国兵中间大踏步走去。
这队法国枪骑兵是奉杜洛奈命令巡逻莫斯科街道的巡逻队之一,目的是要制止抢劫,尤其是要拘捕纵火犯,因为根据法国高级官员当天发表的意见,他们是引起火灾的原因。巡逻队经过几条街,又逮捕了五名俄国嫌疑犯、一个小商人、两个神学院学生、一个农民、一个家奴和几名抢劫犯。但所有的嫌疑犯中嫌疑最大的是皮埃尔。全体人犯被带到祖波夫堡一座权充拘留所的大房子里,而皮埃尔则被严格地单独监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