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班回到屋里,向伯爵报告说,莫斯科着火了。伯爵穿上睡袍,出去观看。跟他一起出去的还有尚未脱衣服的宋尼雅和肖斯夫人。娜塔莎和伯爵夫人留在屋里。彼嘉已离开家人,随团去圣三一修道院。
伯爵夫人听到莫斯科火烧的消息哭了。娜塔莎脸色苍白,眼睛呆滞,坐在圣像下的凳子上(她一到就坐在那里),根本没注意父亲的话。她倾听着隔开三个屋子都能听到的副官的不停呻吟。
“哦,太可怕了!”宋尼雅从外面回来,身子冻僵,心里害怕,说,“我想,整个莫斯科都着火了,火光真吓人!娜塔莎,你来看看,从窗口这里看得见。”宋尼雅对表妹说,显然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但娜塔莎对她瞧瞧,仿佛没听懂她的话,眼睛又盯住炉炕的一角。今天早晨,宋尼雅不知怎的觉得应该告诉娜塔莎,安德烈公爵负伤了,现在就在他们的车队里。这事使伯爵夫人又惊讶又气愤,而娜塔莎从那时起就变得呆若木鸡。伯爵夫人生宋尼雅的气,这在她是很少有的。宋尼雅哭了,要求宽恕,现在为了补过,就不断安慰表妹。
“你瞧,娜塔莎,烧得多可怕!”宋尼雅说。
“烧什么?”娜塔莎问,“哦,是的,莫斯科。”
为了不让宋尼雅伤心并摆脱她,娜塔莎把头凑近窗口,茫然望了望,却什么也没看见,又坐回原处。
“你没看见吗?”
“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她说,语气仿佛要求别来打扰她。
伯爵夫人和宋尼雅都明白,莫斯科也好,莫斯科大火也好,对于娜塔莎都毫不相干。
伯爵又回到里屋躺下。伯爵夫人走到娜塔莎身边,用手背摸摸她的头,就像往常女儿生病时那样,然后又用嘴唇触触她的前额,仿佛要知道她有没有发烧,接着又吻了吻她。
“你着凉了。你身子在发抖。最好还是躺下。”她对娜塔莎说。
“躺下?好的,我躺下。我这就躺下。”娜塔莎说。
那天早晨,自从娜塔莎听说安德烈公爵负重伤,现在跟他们一家同行后,她起初只是一再问。他要去什么地方?他伤得怎样?有没有生命危险?她可以见他吗?但他们对她说,她不能见他,他伤得很重,但没有生命危险,她显然不相信这些话,不过她认定,不论她问多少遍,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也就不再问什么,说什么。一路上娜塔莎睁着一双大眼睛(伯爵夫人知道并害怕这种眼神),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角落里,现在又带着同样的神情坐在凳子上。她在考虑问题,她在作决定,或者已作了决定。伯爵夫人知道这一点,但究竟作了什么决定,她不知道。这一点使她害怕,也使她苦恼。
“娜塔莎,脱衣服,宝贝,躺到我床上来。”(只有伯爵夫人一人躺在床上;肖斯夫人和两个姑娘照例都躺在铺干草的地上。)
“不,妈妈,我睡这里,睡地板。”娜塔莎生气地说,走到窗前,开了窗。副官的呻吟从打开的窗口听得格外清楚。她把头伸到潮湿的夜空。伯爵夫人看见,她哭得那瘦肩膀不断抖动,不断碰到窗框。娜塔莎知道,呻吟的不是安德烈公爵。她知道安德烈公爵躺在跟他们同一个院子里,躺在过道那边的小房子里。但这可怕的不停呻吟使她哭起来。伯爵夫人同宋尼雅交换了个眼色。
“睡吧,宝贝,睡吧,我的心肝!”伯爵夫人说,一只手轻轻地拍拍娜塔莎的肩膀,“喂,睡吧。”
“哦,好的……我马上就睡,马上就睡。”娜塔莎说,连忙脱下衣服,解开裙带。她脱下连衣裙,穿上短袄,盘腿坐在地铺上,把又短又细的发辫甩到前面,重新编过。她那细长的手指熟练地把辫子迅速解开,利落地重新编好。娜塔莎的头习惯地从这边转到那边,但那双眼睛却狂热地圆睁着,直勾勾地望着前面。她穿好睡衣,在近门的草铺上轻轻躺下。
“娜塔莎,你睡中间。”宋尼雅说。
“不,我睡这儿。”娜塔莎说,“您也躺下。”她烦躁地说,接着就把脸埋在枕头里。
伯爵夫人、肖斯夫人和宋尼雅连忙脱了衣服睡下。屋子里只剩下一盏神灯。但户外被两俄里外小梅基希村的大火映得很明亮,从被马蒙诺夫哥萨克砸毁的酒店里,从大街小巷传来老百姓喝醉酒的喧嚷,同时听得见副官不断的呻吟。
娜塔莎久久地听着里里外外的声音,一动不动。她先是听见母亲的祷告声和叹息声、她身子下面床板的吱咯声、肖斯夫人熟识的鼾声、宋尼雅均匀的呼吸声。后来伯爵夫人喊了一声娜塔莎,但娜塔莎没有理她。
“她大概睡着了,妈妈。”宋尼雅低声回答。伯爵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喊了一声,但没有人答应。
不多一会儿,娜塔莎听见母亲均匀的呼吸声。娜塔莎一动不动,虽然她一只光着的小脚露在被子外面,在地板上冻僵了。
一只蟋蟀在墙缝里叫起来,仿佛在唱着战胜一切的凯歌。一只公鸡在远处啼叫,附近几只立刻响应。酒店里的喧哗已经停止,只听到副官的呻吟。娜塔莎坐了起来。
“宋尼雅!你睡了吗?妈妈!”她低声叫道。谁也没有回答她。娜塔莎小心翼翼地慢慢站起来,画了十字,她那娇小柔嫩的光脚留神地踩在肮脏的冷地板上。地板吱咯响了一声。她迅速地迈开步子,像小猫一般跑了几步,抓住冰凉的门把手。
她觉得有一个重物均匀地敲打着四面的墙壁。原来是她那颗破碎的心因为恐惧、紧张和爱情在猛烈跳动。
她打开门,跨过门槛,踏到寒冷潮湿的门廊泥地上。一股寒气使她神清气爽。她的光脚碰到一个睡着的人,她跨过那人的身子,打开安德烈公爵躺着的小房子的门。小房子里很暗。后面屋角里放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凳子上点着一支很粗的蜡烛。
娜塔莎自从早晨得知安德烈公爵负伤并且同他们在一起,就决心要见见他。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见见他,她知道见面将是痛苦的,不过她一定要见他。
整整一天她心里只存着一个希望,但愿夜里能见到他。但现在到了时候,她却又因要看见他而感到恐惧。他伤得怎么样?他还剩下什么?他是不是同那个不断呻吟的副官一样?是的,他就是这样。在她的想象中,他就是这种可怕呻吟的化身。她看见屋角有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并把被子下竖起的膝盖当作他的肩膀,她把他的身体想象得非常可怕,以致吓得站住了。但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力量把她往前推。她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走到堆满东西的小农舍中央。屋子里,在圣像下的长凳上躺着另一个人(那是基莫兴),地板上躺着另外两个人(那是医生和跟班)。
跟班坐起来,低声说着什么。基莫兴腿伤痛得厉害,没有睡着,睁大眼睛瞧着身穿白衬衣、睡袄,头戴睡帽的奇怪姑娘。跟班睡意蒙眬,恐惧地问:“您要什么?有什么事?”这就使娜塔莎更快地走近有一个人躺着的角落。不管这人的身体多么不像人,她一定要见他。她从跟班身边走过,点着的蜡烛倒下来,她清楚地看到安德烈公爵双手伸在被子外,他的模样同平时见到的一样。
他的模样同平时一样,但他那发烧的脸色、兴奋地凝视着她的亮晶晶眼睛,尤其是他那从衬衫翻领里露出来的孩子般柔嫩的脖子,使他显得特别天真无邪。这模样她在安德烈公爵身上可从没见过。她走到他跟前,敏捷而利索地跪下来。
他微微一笑,伸给她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