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日,法军在莫斯科像星光一般放射开去,到傍晚才到达皮埃尔所在的街区。
皮埃尔过了两天离群索居的不寻常生活,精神上近乎疯狂状态,他一心只想着一件事。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思想是怎样和什么时候产生的,但它确实弄得他忘记一切往事,也不理解现实生活;他现在的所见所闻就像在做梦。
皮埃尔离家出走,只是为了摆脱生活中错综复杂的纠葛。这些纠葛在当时的情况下是无法解决的。他借口整理图书文件来到巴兹杰耶夫寓所,就是为了逃避生活的烦恼,寻求安宁,而在他心里,对巴兹杰耶夫的回忆是和一个永恒的庄严平静的精神世界联系在一起的。这种精神世界可以对抗他被卷入的使他不得安宁的纠葛。他寻求安宁的避难所,这样的地方在巴兹杰耶夫寓所里果然找到了。在一片寂静的书房里,他双臂搁在死者的积满灰尘的写字台上,头脑里平静而庄严地回忆着一件件不远的往事,特别是鲍罗金诺战役,同时拿他们(那些铭刻在他心里的人们)的真诚、朴实和刚强作比较,更觉得自己的卑微和虚伪。盖拉西姆把他从沉思默想中唤醒时,他刚想到他要参加预定的全民保卫莫斯科的战斗。出于这个目的,他立刻要盖拉西姆给他弄农民外衣和手枪,并告诉盖拉西姆,他将隐姓埋名留在巴兹杰耶夫寓所里。后来,在孤独和闲散地度过的第一天里(皮埃尔几次想研究共济会手抄本,但是没能办到),他又几次想到他的名字同拿破仑的名字的神秘关系;不过,他俄国人别祖霍夫命里注定要来限制这头野兽的权力。这念头只是在他头脑里出现的莫名其妙和不留痕迹的幻想之一。
皮埃尔买了农民外衣(目的是参加人民保卫莫斯科的战斗),遇见罗斯托夫家人。娜塔莎对他说:“您要留下来吗?哦,这太好了!”这时他忽然想到,即使莫斯科沦陷,他留在城里执行命里注定的任务也是件好事。
第二天,他怀着不惜牺牲自己、决不落在他们后面的念头,随着人群去三山门。但他回到家里,确信莫斯科不准备保卫,这时他突然觉得,原来认为可能做的那件事,如今变得必要和无法避免了。他一定要隐姓埋名留在莫斯科,迎接拿破仑,把他杀死。这样做不是他自己灭亡,就是结束整个欧洲的灾难,因为他认为这灾难是拿破仑一人造成的。
皮埃尔知道一八〇九年在维也纳有个德国大学生暗杀拿破仑的详情,并知道这个大学生后来被枪毙了。他不惜冒生命危险来实行自己的计划,面临这种危险,他越发感到兴奋。
两种同样强烈的感情不可抗拒地吸引皮埃尔去实现他的计划。第一种感情是想到共同的灾难,自己要求牺牲和受苦。八月二十五日他到莫扎依斯克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现在又离家出走,放弃过惯的奢侈舒适的生活,不脱衣服在硬沙发上睡觉,同盖拉西姆吃一样的东西,都是出于这种感情。第二种感情是说不出的纯粹俄罗斯感情,也就是蔑视一切习惯的人为的不自然的东西,也就是被多数人认作人间最大幸福的东西。皮埃尔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奇怪而迷人的感情是在斯洛博达宫。当时他突然觉得,财富也罢,权力也罢,生命也罢,也就是人们努力争取和保护的一切,这一切如果有什么价值的话,也只在于有可以放弃它们的乐趣。
正是怀着这种感情,一个志愿兵喝去他最后一个子儿,一个醉汉无缘无故打碎镜子和玻璃,明知这将使他赔掉身上所有的钱;正是怀着这种感情,一个人做出疯狂的行为,仿佛要试试他个人的权柄和力量,借此证明在人类生活条件之外,还存在超越生活的最高主宰。
自从皮埃尔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情以来,他不断受它的影响,但直到现在才感到完全满足。此外,皮埃尔在这方面所做的事现在正支持着他的愿望并使他无法放弃这种愿望。如果他像别人一样离开莫斯科,他的离家出走、他买的农民外衣和手枪、他向罗斯托夫家人所作的要留在莫斯科的声明,这一切不仅将失去意义,而且将变得可耻和可笑(皮埃尔在这方面是很敏感的)。
皮埃尔的身体状况同他的精神状况一致,这是很自然的。吃不习惯的粗茶淡饭,天天喝伏特加,没有葡萄酒和雪茄,身穿肮脏的衬衣,两个晚上睡在没有被褥的短沙发上几乎没有合眼,这一切使皮埃尔恼怒,使他几乎发疯。
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法军已进入莫斯科。皮埃尔知道这事,但他没有行动。他只想着自己的企图,考虑着它的每一细节。皮埃尔并没有生动地想象行刺的过程和拿破仑的死亡,而是鲜明而感伤地想象着自己的灭亡和英雄气概。
“是的,为了大家的幸福我必须单枪匹马行动,不惜牺牲自己!”他想,“是的,我要去……然后忽然……用手枪还是短剑?”皮埃尔考虑。“不过,这都一样。我要说:‘惩罚你的不是我,而是天意。’(皮埃尔考虑着行刺拿破仑时要说的话)。‘好吧,把我抓去处决吧!’”皮埃尔继续自言自语,脸上现出忧郁而刚毅的神色,垂下头。
当皮埃尔站在房间中央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书房门被推开,门口出现了一向畏畏缩缩而此刻完全变了样的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他的睡袍敞开,脸色通红,面貌难看。他显然喝醉了。他一看见皮埃尔,起初有点尴尬,但一看到皮埃尔脸色也有点慌张,立刻精神抖擞,迈着两条细腿,摇摇晃晃地走到房间中央。
“他们害怕了,”他哑着嗓子蛮有把握地说,“我说,我不屈服,我说……是吗,您老?”他沉思起来,接着突然看到桌上的手枪,出其不意地一把抓住,跑到走廊里。
盖拉西姆和看院人跟住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在门厅里把他拦住,动手夺他的手枪。皮埃尔来到走廊,又怜悯又嫌恶地瞧着这个半疯的老头。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皱起眉头,使劲握住手枪不放,哑声大叫大嚷,显然想干一件壮举。
“拿起武器!立刻行动!不行,我不给!”他叫道。
“行了,对不起,行了!您行行好,放手吧!哦,老爷,您开恩……”盖拉西姆说,小心地抓住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的臂肘,把他推回门口。
“你是谁?拿破仑!……”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叫道。
“这样不好,老爷。您进屋去吧,您歇会儿。请您把手枪给我!”
“滚,你这下贱的奴隶!别碰我!看见吗?”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挥挥手枪,叫道,“立刻行动!”
“抓住他!”盖拉西姆对看院人低声说。
他们抓住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的双臂,把他拉到门口。
门厅里充满嘈杂的叫嚣和喝醉酒的沙哑的喘息。
突然从台阶上传来女人的尖叫声。接着厨娘跑进门厅。
“他们来了!老天爷!……真的,是他们。四个人,骑马的!……”她叫道。
盖拉西姆和看院人放开玛卡尔·阿历克赛伊奇的手。在寂静的走廊里清楚地听见几个人敲大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