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继续从斯摩棱斯克后撤。敌人紧追不舍。八月十日,安德烈公爵所指挥的团沿大道行军,经过通童山的支路。天气炎热干燥已有三个多星期。每天都是白云飘飘,偶尔遮住太阳;但傍晚又万里无云,太阳沉入红褐色的雾中。只有夜间的重露使地面变得凉快些。尚未收割的庄稼枯焦,落粒。沼泽也晒干了。牲口在晒焦的草地上找不到饲料,饿得直叫。只有在夜间和露水未干的树林里才有点凉意。但在大道上,在军队行进的大道上,即使在夜间和树林里也不凉快。路面上沙土厚达几寸,几乎没有露水的痕迹。天蒙蒙亮就开始行军。辎重车和炮车的轮毂在沙土里无声地滚动,步兵则在过了一夜也没冷却的深及脚踝的沙土里行走。一部分滚热的沙土被脚和车轮蹂压着;另一部分升腾起来,像云雾一般高悬在军队上空,钻进行人和牲畜的眼睛、头发、耳朵、鼻孔,尤其是肺里。太阳升得越高,尘雾也升得越高;透过这火热的尘雾,肉眼也能直视那没有被云朵遮住的像红色大球的太阳。没有风,人们在这一丝不动的热空气中喘息。他们用手帕包着鼻子和嘴。一到村庄,大家就往水井奔去。他们争先恐后地喝水,直到把水井喝得见底。
安德烈公爵指挥着一个团。管理一团人,关心他们的福利,接受命令和发布命令,把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这上面。斯摩棱斯克的大火和放弃城市对安德烈公爵来说是划时代的大事。对敌人的新仇旧恨使他忘了个人的悲哀。他全心全意领导他的团,关心士兵和军官,待他们体贴入微。在团里,大家叫他我们的公爵,爱戴他,并以他自豪。不过他待人温和善良,只限于对团里的人,限于对基莫兴等人,限于对那些不了解他往事的不同阶层的陌生人;只要一接触到旧参谋部里的人员,他又立刻浑身是刺,变得凶狠和尖刻了。凡是使他回忆起往事的一切,他都尽量回避,因此在同原来圈子的关系上,他只求大公无私,忠实尽责。
的确,在安德烈公爵看来,一切都是令人沮丧的,尤其是在八月六日放弃斯摩棱斯克以后(他认为那地方可以防守,也应当防守),也就是他那有病的父亲被迫逃往莫斯科,放弃了他苦心经营的祖传的心爱庄园童山,听任敌人去蹂躏。不过虽然如此,亏得有了这个团,安德烈公爵才得以摆脱其他问题,而把思想集中在他的团里。八月十日,他的团所在的纵队到达童山附近。两天前安德烈公爵接到消息,说他的父亲、儿子和妹妹都到莫斯科去了。安德烈公爵在童山虽然没有什么事要办,但是他生性喜欢怀旧,就决定回童山一次。
安德烈公爵吩咐备马,然后离开行军的部队,骑马到父亲的庄园去,那是他出生和度过童年的地方。经过池塘时,他发现那里原来总有几十个村妇在谈话,捣衣,洗涤,现在则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一块断裂的跳板一半浸在水里,斜浮在池塘里。安德烈公爵骑马来到看门人的小屋前。入口处一个人也没有,里面的门敞开着。花园甬道上杂草丛生,牛马在英国公园里游荡。安德烈公爵来到花园暖房前,看到玻璃破碎,盆花有些倾倒了,有些干枯了。他喊花匠塔拉斯。没有人答应。他绕过暖房来到花圃,但见雕花的围栏全被破坏,李树连枝被折断了。安德烈公爵小时候常在门口见到的一个老农,坐在一把绿色长椅上打树皮鞋。
他是个聋子,没听见安德烈公爵骑马跑来。他坐在老公爵爱坐的长椅上,旁边一株断裂的玉兰枯枝上挂着一条条树皮。
安德烈公爵骑马来到屋前。老花园里的几株菩提树被砍倒了,一匹花马带着驹子在屋前玫瑰花丛里踱来踱去。房子的板窗都关着。楼下有一个窗子敞开。一个仆人的孩子一看见安德烈公爵就跑进屋里去。
阿尔巴端奇把家眷送走,独自留在童山。此刻他正坐在屋里读《圣徒传》。他一知道安德烈公爵来了,没摘下眼镜,边扣衣服边走出屋子,慌忙奔到公爵面前,一句话没说就哭起来,吻着安德烈公爵的膝盖。
接着他对自己的软弱感到恼恨,镇定下来,向公爵禀报家里的情况。家里贵重物品都已运往保古察罗伏,近一百石粮食也被运走;干草和春麦(据阿尔巴端奇说,今年长势非常好)还没成熟就被军队割下运走了。农民们破产了,有些也去了保古察罗伏,只有少数留着没走。
安德烈公爵没听完他的话,就问父亲和妹妹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当然是指去莫斯科。阿尔巴端奇还以为是问他们什么时候去保古察罗伏,就回答说七号走的,接着又絮絮叨叨地说着庄园里的事,并请求指示。
“能不能让军队打收条拿走燕麦,我们还有六百石呢?”阿尔巴端奇问。
“叫我怎么回答他呢?”安德烈公爵想,他望着老头儿在阳光下发亮的秃顶,并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自己也知道问这种事是不合时宜的,但他之所以这样问,只是为了排遣自己的忧伤。
“好,让他们拿去吧。”安德烈公爵说。
“大人您也许看到花园里乱七八糟的光景,”阿尔巴端奇说,“那是无法避免的:有三个团在这里过夜,多半是龙骑兵。我记下了他们指挥官的官阶和名字,以后好控告他们。”
“那么,你自己准备怎么办?要是敌人占领这地方,你还留在这里吗?”安德烈公爵问他。
阿尔巴端奇向安德烈公爵转过脸来。对他望了望,接着突然庄严地举起一只手。
“上帝会庇护我的,一切听从上帝的旨意!”他说。
一群农民和家奴穿过草地,摘下帽子,向安德烈公爵走来。
“那么,再见了!”安德烈公爵说,向阿尔巴端奇俯下身去,“你自己走吧,凡是能带的东西都带走。叫农奴们到梁赞庄园或者莫斯科郊区庄园去。”阿尔巴端奇抱着小东家的一条腿哭起来。安德烈公爵小心地把他推开,刺了刺马沿林荫道飞驰而去。
在花圃里,那老头儿依旧茫然坐着,就像苍蝇叮住喜爱的尸体那样,敲着打树皮鞋的楦头。两个女孩子用裙子兜着从暖房里采下来的李子,从那里跑来,正好遇上安德烈公爵。年纪大些的女孩子一看见小东家,脸上现出惊惶的神色,拉住妹妹的手,同她一起藏到桦树后面,也来不及捡起落下的李子。
安德烈公爵慌忙避开她们,唯恐让她们发觉他看到她们。他很可怜这个受惊的好看的女孩子。他不敢看她,但又忍不住想看看她。他望着这两个女孩子,想到世界上还有一些和他截然不同的人,他们也有他们的生活乐趣,他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快乐暖流。这两个女孩子显然一心想带走和吃掉这些青李子而不被人抓住。安德烈公爵和她们一样,也希望她们的冒险成功。他忍不住又看了她们一眼。这两个女孩子认为她们已没有危险,就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用她们的尖嗓子叽哩喳啦地说着话,快乐地提着裙子,跃动她们晒黑的小小的光脚,飞快地在草地上奔跑。
安德烈公爵走出军队所走的尘土飞扬的大道,觉得头脑爽快些。但离童山不远他又回到大道,赶上他那团在池塘边歇息的人马。这是中午一点多钟。太阳好像尘土中的一个红球,透过黑制服热辣辣地烤着他们的脊背。尘土依旧纹丝不动地高悬在停下休息的人声嘈杂的军队上空。空中没有风。安德烈公爵骑马从坝上走过,闻到池塘里淤泥的气息,感到一阵凉意。他真想跳进水里,不管这水有多脏。他回顾了一下池塘,从池塘上传来阵阵叫声和笑声。这个浑浊的绿色小池塘,水面涨高了一尺,淹没了水坝,因为塘里挤满了身体白净,手臂、脸庞和脖子呈红棕色的士兵,他们划动手脚戏水,这些赤裸裸的白净的人体又笑又叫,在这肮脏的水塘里扑腾着,好像网兜里的鲫鱼。他们的扑腾反映出一种欢乐的情绪,但也因此显得格外悲惨。
安德烈公爵认识的三连一个浅色头发的年轻士兵,小腿上系着一条皮带,画了个十字,后退几步准备跳水,接着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另外一个是黑发蓬乱的士官,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扭动肌肉发达的身体,快乐地哼哼着,用一双晒得黧黑的手捧水淋头。他们互相泼水,呼喊,尖叫。
在岸上,在坝上,在池塘里,到处都是白净的强壮的肌肉。红鼻子军官基莫兴在坝上擦着身体,一看见公爵有点害臊,但还是大着胆子对他说话。
“真舒服,大人,您下来试试吗?”他说。
“太脏了!”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回答。
“我们马上来给您出清。”基莫兴还没穿衣服,就跑去赶池塘里的人。
“公爵要洗澡了。”
“哪一个公爵?我们的公爵吗?”有几个人问,大家都慌忙往岸上爬,安德烈公爵好容易才把他们叫住。他想他还是到棚子里去冲凉的好。
“肉,一堆肉,充当炮灰的肉!”他瞧着自己赤裸的身子,想。他浑身哆嗦,这与其说是由于冷,不如说是看到这么多肉体在脏水里扑腾而产生的莫名其妙的憎恶和恐惧。
八月七日,巴格拉基昂公爵在斯摩棱斯克大道上的米海洛夫卡驻地写了下面的信:
阿拉克切耶夫伯爵大人:
(他写信给阿拉克切耶夫,但知道皇上会看到他的信,因此尽力字斟句酌。)
我想,斯摩棱斯克市弃守一事大臣定已向您作了报告。此事令人痛心,悲伤,全军也为轻易放弃如此要地而深感失望。我曾亲自恳求他,最后还写过信,但被他坚决拒绝。我以我的名誉向您起誓,拿破仑本已陷入空前困境,他很可能损失一半人马但还是攻不下斯摩棱斯克。我们的部队打得空前出色,现在仍打得很英勇。我曾用一万五千人坚守达三十五个小时以上,但他连十四小时也不愿坚持。这是我军的耻辱、污点;至于他本人,我认为没有权利活在世上。如果他报告说损失惨重,这是不真实的;也许有四千人,但不会更多,可能还不到四千。就算损失一万吧,那也没有办法,战争嘛!但敌人的伤亡难以计数……
他再坚持两天又费得了什么?至少他们会自动退却,因为人马无水可饮。他曾向我保证不后退,但忽然送来指令,说他夜间撤退。因此无法作战,不久我们将把敌人引到莫斯科……
传说您在考虑讲和。讲和,上帝保佑!在作出种种牺牲,疯狂地撤退后讲和,这样您就会使全体俄国人起来反对您,我们穿军服者亦将无地自容。即使如此,只要俄国还有人活着,还能打,就要打下去……
只能由一人指挥,而不能由两个人指挥。您那位大臣也许是位好大臣,但当将军不行,简直是无能,而现在整个国家的命运却交在他手里……我实在气疯了,请恕我无礼。显而易见,那个主张缔结和约并把军队交给大臣指挥的人,他不爱戴皇上,他要使我们全体灭亡。因此我向阁下直言:只好动用民团。因为大臣正用最巧妙的方式把客人领到首都。全军对侍从武官伏尔佐根先生深表怀疑。大家认为,与其说他是我们的人,不如说他是拿破仑的人,而他总是事事为那位大臣出点子。我待他不仅客客气气,而且像军士那样服从他,虽然我的地位比他高。这是令人痛心的,但我爱戴恩主和皇上,只好服从他。我惋惜的只是皇上把这样出色的军队交给这种人。试想,我军因退却劳累和负伤住院的超过一万五千人,但要是进攻,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看在上帝分上,告诉我,我们的俄罗斯母亲看到我们这样惊惶失措,看到我们把勤劳善良的祖国交给匪徒,使每个臣民含恨受辱,她又会怎么说?我们为什么胆怯?我们害怕什么人?大臣优柔寡断,胆怯糊涂,行动迟缓,具有各种缺点,我可不能负责。全军都在失声痛哭,痛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