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两点多钟还没有人入睡。这时司务长带来进驻奥斯特罗夫诺镇的命令。
军官们又都有说有笑地收拾行李,又用茶炊烧着肮脏的水。但尼古拉不等茶烧好,就到骑兵连去。天已破晓,雨也停了,云在消散。天气又潮又冷,特别是穿着潮湿的衣服更觉得不舒服。尼古拉和伊林走出酒店,在朦胧的曙光中两人瞧了瞧医生那辆马车潮湿发亮的皮篷,看见医生的脚从车篷里伸出来,车子中央的坐垫上露出医生太太的睡帽,还听见她的呼噜声。
“是的,她挺可爱!”尼古拉对同他一起出来的伊林说。
“这女人真是迷人!”伊林用十六岁少年特有的严肃神情回答。
半小时后,骑兵连已在大路上排好队。响起一声口令:“上马!”士兵们纷纷画了十字骑上马。尼古拉骑马跑到前面,喊了一声“开步走”,骠骑兵就四人一排,随着步兵和炮兵,沿着两边种着桦树的大路前进。马蹄在泥泞的路上发出溅拍声,马刀铿锵作响,士兵悄声低语。
一片片青紫色的碎云被曙光映得发红,在风中飞驰。天色越来越亮了。村道上的蔓草还沾着昨夜的雨水,湿漉漉的;垂下的桦树枝也沾满雨水,迎风摇曳,不时洒下晶莹的水滴。士兵们的脸越来越清楚了。尼古拉同紧跟着他的伊林一起,在桦树夹道的路旁策马前进。
尼古拉在前线不骑军马,却由着性子骑一匹哥萨克马。他爱好骑马,又是个识马的行家,前不久得到一匹高大的顿河白鬃白尾的枣红骏马。他骑着这匹马,没有人能赶上他。骑着这样一匹好马奔驰,尼古拉觉得是一大乐趣。他想到马,想到早晨,想到医生的妻子,但一次也没想到眼前的危险。
尼古拉以前打仗总感到恐惧,现在却丝毫也不觉得害怕。他不害怕,并非已习惯于战斗(对危险是无法习惯的),而是学会在危险关头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养成习惯,在参加战斗时什么都可以想,就是不去想他最关心的事,也就是面临的危险。初入伍时,不论他怎样责备自己胆怯,怎样鼓励自己,都不能做到这一点;但几年下来,他已能适应战斗生活。此刻他同伊林并排在桦树中间骑马行走,有时顺手从枝条上摘下几片叶子,有时踢踢马肚子,有时头也不回就把吸完的烟斗递给后面的骠骑兵,神态那么悠闲,仿佛是在骑马兜风。伊林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尼古拉望望他那紧张的脸色,很可怜他。他是个过来人,懂得这位少尉面临恐怖和死亡的痛苦,知道只有时间才能治好他的病。
太阳刚从乌云后面升到明净的空中,风就停了,仿佛风也不敢破坏这暴风雨后夏天早晨的美景;空中还在滴水,但已是垂直地落下,周围万籁无声。太阳完全露出地平线,接着又隐没在一长条乌云后面。几分钟后,太阳又冲破乌云,更明亮地出现在乌云上面。万物光辉灿烂,明亮夺目。这时前方炮声隆隆,仿佛在响应这片光明。
尼古拉还来不及推测炮声的远近,奥斯吉尔曼-托尔斯泰伯爵的副官已从维切布斯克驰来,带来疾驰前进的命令。
骑兵连绕过步兵和也在赶路的炮兵驰下山坡,穿过一座荒芜的村庄,又登上一个山坡。马开始出汗,人也热得涨红了脸。
“立定!看齐!”前面传来营长的口令。
“向左转,开步走!”又传来口令声。
骠骑兵沿着步兵行列走到阵地左翼,停在第一线的枪骑兵后面。右边是我方密集的步兵纵队——他们是后备队;在他们上方的山上,在澄澈天空的衬托下,安置在地平线上的我方大炮被早晨的阳光照得清清楚楚。前面谷地的前方是敌人的纵队和大炮。谷地里,我们的散兵线已在交锋,斗志昂扬地同敌人对射着。
尼古拉听到这种好久没听到的射击声,好像听到欢乐的音乐,也兴奋起来。哒哒哒——哒哒!射击声时而一起打响,时而一声接着一声,接着又沉默下来,然后又像有人踩着摔炮,劈啪作响。
骠骑兵原地不动地站了个把小时。炮击开始。奥斯吉尔曼-托尔斯泰伯爵带着随从跑到骑兵连后面停下,同团长谈了几句话,又向山上的炮位驰去。
奥斯吉尔曼-托尔斯泰一走,枪骑兵就听到一声口令:
“成纵队,准备冲锋!”
他们前面的步兵分成两排,让骑兵过去。枪骑兵出动了,枪上的飘带不断飘荡,向出现在山下左方的法国骑兵冲去。
枪骑兵一下山,骠骑兵就奉命上山掩护炮兵。骠骑兵刚开到枪骑兵的阵地上,没有打中目标的子弹就远远地从前方呼啸着飞来。
尼古拉好久没听到这种声音,变得比原来更快乐更兴奋。他挺直身子,观察展开在山下的战场,一心注意着枪骑兵的行动。枪骑兵向法国龙骑兵冲去,硝烟中发生一场混战。五分钟后,枪骑兵后退了,不是退回原地,而是退到左边。在穿橘黄军服、骑枣红马的枪骑兵中间和他们的后面出现了一大群穿蓝军服、骑灰色马的法国龙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