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遭人仇视并且恐惧过,热爱并且景仰过,但是同时感受这么多忌妒的目光对我来说倒是头一遭。我决定趁有机会的时候尽量享受这种感觉。当苏西和我结束与新任当权者的会面、步下楼梯时,在场有一半左右的冒险者俱乐部会员都挤到吧台附近伫足观看。有些人尽量假装没有注意,有些则是刚好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但是大部分的人都直接盯着我们的脸,目光凌厉到可以在大象身上穿洞。我在注视我们的名人脸上看到忌妒、好奇、困惑以及几乎难以压抑的怒火,而我热爱这种感觉。这里有这么多英雄与冒险家,这么多惊人的英勇事迹和传奇,偏偏有资格第一个面会新任当权者的人竟然是我和苏西。
应该是我才对。所有人脸上都透露出这则讯息,我爽翻了。
我对众人露出最愉快且神秘的微笑,然后一言不发地穿越酒吧。让他们去瞎猜,让他们去好奇……我是焦点下的男人,他们不是。我的人生动力就是来自这类小小的胜利。苏西,就像往常一样,一点也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她,不论是好是坏。事实上,她很可能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忌妒之情。这种小事她完全不屑一顾。
渥克跟随我们穿越俱乐部,再度来到街上,沿路同样没有和任何人交谈。但是话说回来,渥克从来不说任何没有目的的话。我希望他是基于尊重而护送我们出来,而不是因为担心我们会受到会员的刺激而闹事。
回到街上后,我们发现钱德拉·辛恩靠在俱乐部特大号门房的背上等待我们出现。他对我们露出闪亮的微笑,随即来到我们面前,每一个动作都如同发现猎物的丛林大猫一样轻巧顺畅。
“希望你们和新任当权者见面愉快,泰勒先生,并且充分获得猎杀恶名昭彰的走路男的授权。”
渥克叹气。“你真的没办法保守秘密……”
“你依然打算涉入此事吗?”我问钱德拉。“在了解走路男的危险性之后?”
“当然!”钱德拉愉快地道。“我最喜欢狩猎厉害的猎物了。”
我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钱德拉·辛恩以他追踪与战斗的技巧闻名,世界各地的坏蛋都闻风丧胆,我绝对有用得上这类专长的地方。但是我不禁要怀疑他的动机是否如同他所宣称的一样单纯。他涉入此事,是否真的只是为了以神圣战士的身分和走路男一决高下。
无所谓,反正多一个帮手总是好事,特别是可以用来当挡箭牌的帮手。必要时,苏西和我可以随时把他抛入狼群。
“好吧,”我道。“你可以加入。但尽量不要妨碍我们。”
钱德拉大笑。“不,泰勒先生,是你们不要妨碍我。”
“男人。”苏西。“干嘛不直接掏出来量一量?”
渥克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前就开口插嘴。他一直没有办法接受苏西的直接。
“你以天赋找到了走路男的下落,约翰。可以告诉我们他的长相吗?我的手下只有在死前才会见到走路男,所以一直都很难提供清楚的描述。”
苏西和钱德拉也都神色好奇地向我看来,于是我想了想。“他又高又瘦,”我终于说道。“盛气凌人,好像整条街都是他的。他身穿一件大风衣,褐色的,看起来十分老旧,仿佛长期遭受日晒雨淋。我看不出他的年纪;脸形方正,线条分明,如同残酷的人生经验深深地刻划在他的脸上。他随时随地保持微笑,一种嘲弄式的亮眼笑容,似乎整个世界都已陷入疯狂,而他是唯一知道原因的人。他的双眼……直接把我看穿。好像我只是路上的一个障碍,如果胆改阻挡他的去路,他就会将我击倒在地,继续前进。我在夜城里面活了大半辈子,曾经与许多神灵、怪物以及更糟糕的东西正面冲突,而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可怕的男人。如此敏锐,如此热切,如此专注……他看起来仿佛所有人性的弱点都已经被铲除体外——被生命或是死亡铲除,甚至可能是上帝本人。”
“我从来没见你形容得这么活灵活现。”渥克喃喃说道。
“是呀,没错。”我道。“人在害怕到了极点的时候口才就会变好。”
“你打算抽身吗?”渥克问。“撒手不管,让别人接手?”
“不。”我道。
“当然不。”苏西道。
钱德拉再度面露微笑,双眼绽放出愉快的光芒。我开始有点担心钱德拉了。
渥克拿出他的怀表,拉拉表链,我们三个人立即出发。传送的过程就和之前一样难受——黑暗,深邃无比的黑暗,但是依然感觉得到有东西在黑暗之中默默等待。一种被囚禁在黑暗之中、等待逃脱契机的怪物。这当然可能是出于我的想象,但是在夜城最好不要把这种事当作想象。我们三个出现在我刚刚在影像之中看见走路男的那条街上。他已经不在这里了。整条繁忙的街道上完全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凭空出现。事实上,从附近行人脸上的表情来看,凭空出现这种现象好像已经普遍到上不了台面的地步了。
“令人佩服的旅行方式。”钱德拉·辛恩说着,很快地检查了一下全身上下,确定所有东西都安然抵达。
“你都不知道有多令人佩服。”我道。“真的。”
我们站在一条位于通常被称为“古老大街”的高级购物区中一条主要的商店街上。这条街上所有商店里的商品都没有标价,因为如果还要询价的话,就表示你一定负担不起。霓虹灯华丽中带着内敛,橱窗陈列堪称艺术,如果没有预约,店员绝对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时间裂缝将我们丢在一间知名商店前,精致的招牌上简单地写着“珍贵记忆”,橱窗外架满钢铁窗叶,没有任何地方标示出这里究竟在贩卖什么东西。再次提醒,你要嘛早就知道,不然你就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珍贵记忆只对知道内情的人贩卖他们的昂贵商品。一个尊荣非凡的地方,为尊荣非凡的客户提供尊荣非凡的服务。我听说过这间商店,也知道他们在卖什么东西,因为我把知道这种事当作自己职责所在。
“记忆水晶。”我向苏西跟钱德拉说道。“这些人有能力将货真价实、身临其境、极端私人的记忆烙印在一颗水晶之中,让你随时可以忠实地重现这段记忆。任何经验都可以以最完整的感官知觉记录下来,想要享受多少次就享受多少次。”
“什么样的记忆?”钱德拉问。“什么样的经验?”
“没有人知道。”我道。“除了那些幸运的客户。供应商竭尽所能地保守这些秘密。当然,街头巷尾都流传着不少揣测。透过当事人的角度来看的重要事件。透过各式各样的人们的感官去尝试各式各样的性爱。透过真正美食家的味蕾品尝真正的美食。最稀有的美酒,最高尚的品味。依你的喜好而定……传说,珍贵记忆有能力提供你想象得到的任何体验,从攀爬圣母峰到潜入马里亚纳海沟,当然啰,你要出得起钱。但是,没有人可以确定。”
“客户从来不曾泄露过秘密。这是交易的条件之一。这种水晶极为昂贵,数量有限。你必须先加入一份候补名单,才能排入他们的候补名单。珍贵记忆有权挑选他们的客户,而这家公司也这么做。所以尽管各界都非常好奇这里所提供的经验究竟有多真实,但始终没有人泄露任何秘密。”
“喔,拜托。”苏西道。“这里是夜城。一定会有人泄密的。”
“曾有几个顾客泄露了只字片语,但是立刻遭到封口。”我道。“他们当场自杀。”
“啊,”钱德拉道。“说不定是这种商品会让人上瘾?”
“可能。”我道。“这种水晶理论上应该是一种观察或是体验极端危险事物的安全手段。不过当然,不是对每个人来说都很安全。当你来到夜城后,就应该知道危险就是游戏规则中的一部分。”
“大门没关。”苏西道。
“是的,”我道。“我看见走路男推开大门,毫不费力,好像所有门锁和安全系统在他眼前都不存在。”
我们凝望着这扇微开的大门。
“里面……似乎非常安静。”钱德拉道。“我认为我们有责任调查当前状况。”
“没错。”苏西道。“当我开枪时请不要挡路。”
我伸出一手,推开大门。没有反应,没有警报,店内完全没有任何声响。这不是什么好现象。我一马当先,苏西和钱德拉紧随在后。珍贵记忆的大厅看起来非常正常——舒适的座椅、美丽的地毯、高雅的壁纸,以及一张令人难忘的高科技接待柜台。一切毫无异状。除了满地的尸体,以及洒满墙壁的浓稠血迹、浸满血液的厚重地毯之外。数十名男男女女,身穿昂贵服饰,残缺不全,血肉模糊,双眼圆睁,极力想要求助,可惜救援始终不曾到来。所有人都遭到枪杀,而且刚死没多久。
我小心翼翼地前进,跨过尸体或是绕道而行。一切静止不动,死气沉沉。苏西手握霰弹枪。钱德拉拔出他的长剑。大厅地板上躺满死去的男人跟女人,所有人都当场死亡。巨大的胸口创伤,背上的大洞,爆裂的脑袋。血腥味浓得我几乎可以在嘴里品尝,我每踏出一步,就会在地板上激起更多的血液。鲜血自墙壁上流下,偶尔还会夹杂些许灰白的脑浆。有些死者看起来像顾客,有些是员工。年轻的,年长的,所有人都被人以极具效率的手法冷血谋杀。射击心脏,射击头部,甚至对准逃跑者的背部开枪。就连接待小姐也难逃一死,瘫坐在接待柜台后方的椅子上。她只是个青少女,但是走路男一枪射穿她的左眼。
钱德拉·辛恩在大厅里迅速游走,三不五时蹲在尸体身边检查脉搏,迫切地寻找任何可能的生还者。苏西前后游移,寻找目标,只想找个人来好好开上几枪。这些死人无法令她动容。她曾经见过更凄惨的尸体。我站在大厅中央,环顾四周,想要查出走路男的去向,但是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回尸体上。总共有四十八具尸体,大部分是男性。他们多半是为了开什么会而聚集在大厅。有些人被射中腹部,内脏翻落在地毯上。有些人摆出投降的姿势。可惜投降无法拯救他们的性命。行走于人类世界的上帝之怒……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会让他如此愤怒?大厅里还有另一扇门,位于大门的另一边,门上印了一个血淋淋的手印。
“实在是太残忍了。”钱德拉·辛恩直言道。“没有任何理由能将这样的……杀戮,这种屠宰人类的行为合理化。”
“这里的情况很糟,”我道。“即使以夜城的角度来看也是一样。”
“他走进大厅,杀掉触目所及的每一个人。”苏西道。“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能把他触怒到这种地步?还是说他们只是挡到他的路?”
“我猎杀怪物。”钱德拉道。“一辈子都为了保护人类不被怪物猎食而奋斗。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上猎杀一头人类野兽的道路。上帝的仆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我来到接待柜台。接待小姐面前放着一块记忆水晶。有人在柜台上画了一道箭头,指向水晶。我们全都聚集到柜台前,在没有肢体碰触的情况下仔细研究这颗水晶。
“他是为了我们而留下这块水晶的吗?”钱德拉问。“他对自己这种暴行的……解释,或是理由?”
“可能是他何去何从的线索。”苏西道。“希望如此。我真的很想杀掉这个家伙。”
“我来试试看。”我道。“如果看起来像是陷阱,或是里面存放的记忆……开始影响我,就把这鬼东西从我手上甩开。”
“收到。”苏西道。
她趁我酝酿拿水晶的勇气时收起霰弹枪,移动到我的身边。水晶很小,看起来很无辜,但是我一点也不想碰它。我不信任它。而且……我一点也不确定自己想不想要看见里面所记录的影像,走路男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但是到最后,我还是拿起水晶。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出乎我意料之外地,一面巨大的屏幕突然凭空出现,飘浮在大厅的正中央。从苏西和钱德拉的反应来看,他们显然也看得见它。
“这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我道。
“他一定更动了水晶的设定。”钱德拉皱眉说道。“我不知道有人可以这么做。”
“基本上不可能,”我道。“至少在缺乏高科技工具的情况下不可能。”
“他大概只是碰了一下水晶。”苏西道。“而水晶除了服从他的命令之外,完全没有其他选择。”
我们思考着这个问题。有什么事会可怕到我们必须透过屏幕,而不能以第一手的方式在脑海中体验?
“我们要如何启动这颗水晶?”苏西问。
“不知道。”我道。“或许只要说‘播放’就好了!”
大屏幕随即开始在我们眼前播放恐怖的景象。
这并非一段记忆,也不是什么感官体验,甚至不是从人眼的角度所看见的画面。屏幕上出现大厅的场景,许多男女三三两两地站在里面,低声交谈。他们看起来心情愉快,神态放松。正常的男人跟女人,处理着他们日常生活的事物。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不知道什么人即将找上门来。当大门突然开启,所有门锁跟安全机制通通自动失效的时候,他们全都神情讶异地转过头去。接着走路男走了进来,嘴角带着微笑,眼中浮现杀机,长长的大风衣在身侧摇摆,如同某个西部传教士赶来扑灭硫磺以及地狱之火。
所有人依然凝视着他,迷惑中微带一点恐惧,如同一群面对不速之客的宴会主人。我很想大声警告他们,但是我的声音绝不可能传入他们耳中。走路男的外套自动扬起,露出朴素的白衬衫和旧牛仔裤,以及两把枪口相对平插在他腹部正面的大手枪。这两把枪仿佛是自动跳入他的手中;两把传统西部手枪,有着长长的枪管和木制枪柄。调停者,怀特·厄普和他的兄弟们用来弭平墓碑镇那种鬼地方的手枪。
他迈开步伐,进入大厅,随手射杀眼前的男男女女,手法老练纯熟。没有警告,没有投降的机会,没有任何宽容。他瞄准脑袋或是胸口射击,杀人不用第二颗子弹。人们开始惨叫,从讶异转为震惊,接着化为恐惧。人们在尸体倒地、血肉横飞的情况下不停后退。走路男弹无虚发,枪枪毙命,尽管不断开枪,枪里的子弹却始终源源不绝。如今大厅之中充满惊叫与求饶的声音,以及毫不间断的枪声。有人试图逃跑,走路男对准他们的背部或是后脑开枪。
两把大枪在走路男手中震动嘶吼,但是完全不影响他的准头,而且他也不会感到疲累。他一步一步穿越大厅,脸上的微笑逐渐扩大,仿佛杀戮可以为他带来活力。子弹如同大锤般,遁入人体之中,将男男女女撞向后方,或是压倒在地。手臂在溅洒的血液之间挥舞,脑袋幻化为鲜血跟脑浆的风暴。走路男跨过抖动的尸体,追杀在场所有活人。
有些人开口讨饶,有些人大声抗议,甚至还有人当场下跪,高喊饶命,泪水如同小溪一般滑落脸颊。走路男将他们全部杀光。有些人试图还手。他们拔出手枪跟匕首,甚至赤手空拳地跟他肉搏。但是子弹在他身上反弹,刀锋无法穿透他的皮肤,拳脚根本无关痛痒。他乃是行走于人类世界的上帝之怒,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做任何事。
有些男人将歇斯底里的女人拉到面前,当作人肉盾牌。走路男杀死女人,然后击毙躲在后面的男人。最后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大厅中央,环顾四周。没有人逃过一劫。地板上躺满尸体,鲜血染红厚重的地毯。唯一的声音发自年轻的接待小姐,瘫坐在接待柜台后方的椅子上无助地哭泣着。走路男一枪射穿她的左眼。她的脑袋向后一翻,身后的墙壁当场溅满脑浆。
他不疾不徐地穿越大厅,偶尔踢开挡路的尸体,最后来到另一边的门前。他稍停片刻,捡起一条死人手臂,将血淋淋的手掌压在门上,留下一个清楚的血手印。这是他到此一游的记号。屏幕上的画面跟随他穿越那扇门,走下门后通往下一层楼的阶梯。他在阶梯底端发现另一道沉重的大门,门上装有顶尖科技的电子锁跟安全装置。走路男凝视着它们,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门锁脱落,装置解除。大门在他接近时缓缓开启。
走路男进入一间摆满电脑跟各式各样科技设备的狭长房间。有人拥有足够的资金购买顶尖的配备。走路男神态冷淡地路过这些设备。他在一座由钢铁跟玻璃所组成的巨大立体隔间之前停步,凝视着数百颗养殖在一池浓稠液体之中的记忆水晶。或许是什么类似光盘压片厂的设施。房里的技术人员在他走入时转头看向他,然后又在看见他手中的大枪时跳下椅子,匆忙后退。其中一名技术人员按下警报,房间立刻笼罩在一阵吵杂的电子噪音之中。房间另一边涌入一群武装守卫,手持半自动武器,身穿防弹护甲。他们一看见走路男立刻开火——简短节制的点放击发,就像他们所受的训练。
他将他们全部杀光。不管是守卫还是技术人员,不管有武器还是没有武器。他的子弹穿透防弹护甲,就和穿透技术人员的实验白袍一样轻松。武器没有办法伤害他,没有办法阻挡他。他漫步前进,杀死面前每一个人。再一次,四面八方传来尖叫与求饶声,鲜血和脑浆洒入空中以及地板上,但是走路男脸上笑容依旧,一种冷酷而又满足的笑容。当所有人通通死光之后,他有条不紊地打烂水晶立体隔间,半成形的水晶散落一地,走路男几脚把它们全部踩碎。
房间尽头又是另一扇门,另一道通往楼下的阶梯。这里的防御十分森严。如果是别人的话,肯定寸步难行。当走路男来到楼梯底端,两边墙壁上立刻冒出重机枪的枪管,二话不说朝他开火。这些机枪每分钟发射数千发子弹,在这个狭窄的空间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他的外套没有破洞,没有碎裂,甚至不会被火红的枪管烫出焦痕。机枪终于回归宁静,走路男随即继续前进。
深入走廊之后,墙壁上冒出许多能量枪械,都是穿越时间裂缝而来的未来,或是外星科技。它们发射各式各样的能量与放射线攻击走路男,阴暗的走廊上顿时充满诡异的光线,但是没有一道能量射线能够对他造成丝毫影响。他顺手握住一根枪管,毫不费力地将枪自枪座之中扯下。他草草检视这把能量枪,接着抛到一旁,从头到尾都没有放慢前进的步调。
能量护盾自他面前现身,形成一道道挡路的闪亮光壁。他大摇大摆地穿越护盾,光壁就像肥皂泡泡一样当场破灭。毒气自隐藏通风管中泄入走廊,被他当作夏日的空气一般吸入体内,然后继续前进。一道陷阱门突然自他脚下开启,其下是一道无底深渊,但是他依然继续前进,仿佛地板还在原位支撑着他的重量。
最后,他来到一扇巨大的钢门前。十尺高,八尺宽。光看一眼就知道这道门是实心门,厚重得不象话。好几吨的钢铁,还有许多又粗又大的门闩。走路男停下脚步,面色凝重地打量这一扇门。尖锐的警报依然自其身后遥远的地方传来。走路男收起双枪,双掌平贴在钢门上。他微微皱眉,手指缓缓沉入实心的钢铁中,仿佛它和黏土没什么两样。他将双掌埋入钢门内,站稳脚步,一把将门扯裂,从上到下一分为二。钢铁发出如同活物般的尖锐声响,好像一对门帘遭人强行掀开。走路男毫不费力地抽回双手,继续前进。
生化机器守卫冲出来面对他,一群体型壮硕的丑陋男人,身上植入许多高科技设备。它们个个人高马大,身上到处插了奇怪装置,其中有些还从他们皱起的皮肤之中突起。它们是自制生化机器人,并非来自任何未来时间轴。它们举起改造过的手臂——植入指尖的钢爪或是植入手腕上的能量枪——朝他扑去。但是那些枪都射不中他,钢爪也划不伤他。走路男将生化机器人的植入装置扯出体外,徒手撕成碎片,然后甩到它们变形的脑袋上。他以极高的效率将它们殴死,一个接着一个,直到所有生化人通通死光为止。他在它们残破的尸体前伫立片刻,手中滴落鲜血跟机油,接着继续前进,进入建筑最底层的地窖之中。
二十几只大狗被关在一长排简陋的狗栏里。高大威猛的生物,身体状况良好。它们全都对着走路男大叫,抗议他的出现。它们可以闻到他身上那鲜血跟死亡的气味。它们在狗栏里面来回躁动,为他的逼近而不安。有些狗甚至难以承受他的压力而退到后面,其他狗则是冲到狗栏门上的铁丝网前,大吼大叫,口沫横飞,迫不及待地想要攻击他。所有狗栏的栏门通通上锁。走路男根本不受它们威胁。但他还是把它们通通杀光。他缓缓自狗栏的一边走到另一边,打爆每一只狗的脑袋,有些狗至死依然对着他吼,有些狗则是夹着尾巴退到墙边。最后几只狗蹲伏在地,哈腰屈膝,屁滚尿流,摇首乞怜。他把它们屠杀殆尽。
最后,他转头面对我们,看着屏幕外面,仿佛可以看见我们三个在看他。或许他真的看得见。直到此刻,我才发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放下双枪,开口说道:“这就是原因。”
镜头开始自他身上拉远,越过狗栏中的死狗,让我们清楚看见整间地窖中的景象。地窖里摆满铁笼,一排又一排的铁笼,约莫四尺见方,铁框外包覆铁丝网的那种简单铁笼。每个铁笼之中都关了一个小孩。赤身裸体,布满瘀青,浑身颤抖,茫然无助,双眼无神。笼内放有一碗清水,以及一堆用来放置排泄物的稻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就连摆个水桶让人家大小便都没有。小孩子,被当作动物饲养。比动物还要糟糕。年纪很小,最大的不过九或十岁,最小的看起来应该是一个约莫四岁的小女孩。没有任何孩子在哭,没有人出声求助,因为他们早就在教训中了解到求助是没有用的。他们以出自本能的好奇目光打量着走路男。他们从没想过能够获救。所有的希望都已经在有系统的殴打下离体而去。这些铁笼的空间不够他们站直身体。他们无精打采,或坐或卧,身处自己的排泄物中。等着看眼前这个男人打算对他们做什么。
“这些孩子是从伦敦各地的街道上遭人绑架来的。”走路男道。“带到夜城,遭受强暴、折磨、截肢,最后终将面对死亡的命运。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将这些经验烙印在记忆水晶里,卖给那些喜欢享受这些东西的人们。一个身历其境的体验,价高者得。这就是珍贵记忆所生产的产品,专门满足一小群尊贵的顾客需求,让他们能在安全的距离外享受极端的堕落。毕竟,他们什么也没做。他们只是看而已。一次一次反复观看,直到刺激快感不再为止。直到记忆中的孩子死去多时为止。这就是这里的人都必须死的原因。他们都很清楚这里的运作方式,他们都从中获利,他们全都有罪。当孩子们经历漫长痛苦的死亡之后,他们的尸体被拿去喂狗,毁尸灭迹。所以这些狗也该死。”
镜头再度移到他的面前,他一个接着一个打开铁龙。没有小孩试图离开。他们缩在笼里,害怕走路男,就像他们害怕所有人一样。即使牢门开启,他们依然不愿,也不能离开。当走路男打开所有铁笼后,他转过头来面对我们。
“帮助他们。”他道。“带他们离开这里。带去安全的地方,温暖的地方,治疗还来得及治疗的孩子。送他们回家。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还有事要忙。我要去找出所有列在珍贵记忆客户名单上的人物,然后把他们通通杀光。”
屏幕消失了,把我们三个留在躺满尸体的大厅之中。我张开手掌,远离记忆水晶。我激动得浑身发抖,完全无法说话。苏西来到我的身边,藉由她的存在尽可能为我提供慰藉。我环顾四周,看着地上的男女尸体。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曾经同情过他们。在他们做出那种事情之后……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不会就这么一枪解决,不会像走路男一样让他们痛快死去。我感到一股寒意,如此寒冷,直达灵魂深处。夜城之中总是有坏事上演。因为夜城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但是如此……如此系统化的残忍手法,只为了填饱人性的欲望……一座小孩的集中营……他做得没错。走路男把他们通通杀光绝对是正确的。
我必定是将这些想法宣之于口了,因为钱德拉·辛恩立刻点头表示认同。当他开口时,声音中透露出无比的愤怒。
“或许……这些年来我都在猎杀错误的怪物。”
“我们必须下去。”苏西道。“到地窖去。我们必须帮助那些孩子。”
“我们当然要下去。”我道。
我们下楼前往地窖。有时候我们踩过尸体,有时候我们将他们踢开。来到最底层之后,一股恶心的气味扑鼻而来。这个气味仿佛来自地狱的微风一般自破裂的钢门中传出。可怕的味道,死亡与恐惧的味道,人类的排泄物与孩童苦难的味道。尿液与粪便,汗水与鲜血。可怕的事发生在可怕的地方。一种刺鼻浓厚的动物恶臭。
孩童依然待在里面,待在他们的铁笼里,受困于一个专门用以囚禁他们的空间。苏西和钱德拉小心翼翼地接近牢笼,轻声细语地和他们说话,试图哄他们出来。我打电话给渥克。我告诉他这里所发生的事,然后要求他派出援手,所有这些孩子可能需要的援助。我的声音必定是透露出压抑的情绪,因为渥克没有提出任何不必要的问题来浪费时间。他向我保证援手马上就会抵达,于是我挂上电话。
钱德拉开始透过他特有的大微笑以及温暖友善的声音取得孩童的信任。也可能是因为他的穿着打扮和孩子们平常看见的那些人相差太远。苏西的进展更大。因为他们对女人没有那么恐惧。我想要帮忙,但是我实在太像他们平常所惧怕的那些男人。渥克的人马仿佛过了很久之后才终于抵达。来到这里,地狱之中。当医生、护士和心理医师终于出现时,我们不过才成功哄出七个孩子离开铁笼。五个男孩,两个女孩。他们以一种受伤的神情看着我们,心理依然受创到无法说话,只是刚刚开始期待他们长久以来的梦魇终于有可能走到尽头。
其中一名女孩,一个大约五、六岁左右、伤痕累累的小孩,激动地抱着蹲在她面前的苏西。我走过去想要抱开那个孩子,但是苏西以眼神阻止了我。她缓缓合起双臂,将她拥入怀中。女孩依偎在苏西的胸口,情绪终于缓和。苏西抬头看我。
“没事的,约翰。”她道。“我没问题。我可以抱她。感觉就像抱我自己一样。”
我想一个受虐的幸存者总是有办法认出具有同样遭遇的人。
医生、护士跟心理医师竭尽所能地帮助他们。我感觉得出来,他们曾经见过这种事。他们似乎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接着一个,孩童开始离开他们的牢笼,有些甚至说得出自己的名字。渥克终于赶到,开始主持大局。他的表情始终如一,但是眼神之中却透露出一种前所未见的冷酷。
“夜城没有社福单位或类似的组织。”他终于说道。“没有多少人会寻求社福的帮助。但是我从各地找来了不少帮手,包括几名心灵感应师和移情治疗师。他们可以稳定孩子们的心理状况,然后我会安排他们回到伦敦市区。希望最后能够回到他们自己的家里。这些孩子将会获得所有需要的帮助,约翰。我向你保证。”
“搜寻这里的电脑。”我道。“一定有完整的珍贵记忆客户与批发商名册,所有和这个肮脏地方有关而又还没有被走路男杀死的人。把他们全部找出来,渥克,惩罚他们。没有例外,没有借口,没有宽容。不管他们能够动用多少关系。因为如果走路男没有杀掉他们,我也会亲自出手。”
“又有人发现他的踪迹了。”渥克道。“在大哥俱乐部。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我当然知道。”我道。“在俱乐部之地。带我们过去。”
“我不去了。”苏西道。我看向她,只见她定定地凝望着我,依然抱着那个孩子。“我需要留在这里,约翰。我要确保他们获得必要的帮助。我了解他们的遭遇。”
“你当然了解。”我道。“留下来。尽可能帮助他们。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我跟你去。”钱德拉·辛恩道。“我必须和这个走路男谈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人能够进入这种地方,杀死所有人。这种事会对一个男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的心态?他的灵魂?”
“他想要我们知道。”我道。“这就是他对我们展示一切的原因。他在教导我们以他的眼光看待世界。黑与白,对与错,没有灰色地带。一个罪人必定会遭受惩罚的眼光。”
“我们还是必须阻止他。”渥克道。“夜城里的居民全都游走在灰色地带,但是并非所有人都应该接受如此残酷的审判。”
“夜城里面还有类似这种地方吗?”我问他。“你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吗?”
“不知道。”渥克道。“但是我并不惊讶。夜城就是为了服务罪人而存在。各式各样的罪恶。还有比这里更糟糕的地方,如果你继续追随走路男的脚步……我绝不怀疑他会让你见识黑夜究竟能够黑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