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独自坐在理查德的办公室里,面朝着那块公告栏。她的眼睛盯着那些从犯罪现场拍摄的照片,尤其是卡门·洛蓓兹的残肢断体。理查德跟巴特勒讨论另桩案件去了。
这就是她所杀死的那个人,她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着这话。这场大屠杀就是他造成的后果——这个人曾经折磨、蹂躏了这个可怜的女孩,也就是被她处死的同一个人。这个人并不是一个无辜者,或仅仅是性骚扰犯人。
她所凝视的,简直是魔鬼的化身!
一遍又一遍地,她依次瞧着每一幅照片,越看越快,这些照片就跟卡通影片制做似的活生生地在她脑子里闪过。她甚至能听到尖叫,看到殷红的鲜血,尝到恐惧的滋味。她不由自主地抓紧椅子的扶手。
她站起身,感到一阵释然。她不后悔!也不再有犯罪感!当她再度想起赫纳德兹倒在他家门前的人行道上,鲜血飞溅的形象,心中只有快意。
卡门·洛蓓兹和彼得·麦克唐纳的仇报了!帕特丽夏·巴恩斯的仇报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戴着刽子手的面具执行的。判决是由天使交付的,她只不过是充当了马前卒的角色,或者说只是一名被选派的战士,一种一了百了的工具。
她走出办公室,关上门。跟坎宁安的会面一度使她大失常态。她今天早晨来上班时作了最坏的准备,预期他将逮捕她,打算承认自己的罪孽,结束那提心吊胆的等待。可是现在她冷静下来了。她并没有躲避他,他知道能在哪儿找到她。在苦恼与惶惑中,她真想当着他的面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就是那个杀死那头畜生的人。然后,她就领着他走进理查德的办公室,一边让他仔细看看那些现场照片;一边挑战性地叫他逮捕她,惩罚她,揭露她。
今天上午,她在他面前直发抖,觉得他的那双眼睛仿佛要刺穿她的灵魂。而现在,她感到全身充满力量。如果她被逮捕,她不会服罪,声言是由于精神错乱而采取了那一行动,并将她整个的一生摆到桌面上,来和自己一生所遭受的一切做对比,来为自己辩护。她一定能赢得胜利。她已经战胜了最大的敌人——她自己的良心。
在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她拿了给她的留言条。坎宁安几小时前就给她打过电话,留下话说是跟尼维斯谈话一无所获。她已经将今天早晨案件发展的情况告诉了巴特勒,他重申了他的立场:这次绝不让步,没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在办公桌旁坐下,集中精神,有条不紊地审查每桩案件,头脑渐渐变得明晰。是打扫房子的时候了,定居下来,开始按部就班地生活。
几小时后,玛吉·托马斯来电话:“我想你一定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搜查了马可·库拉松的汽车,在座位底下发现了一把老式的大猎刀,正好跟你所描述的相似。”
“你把它送到实验室去了没有?”莉莉问,“是否跟我想的那样,上面有血迹?”
“没有血迹,只有很多灰尘。他将它藏在他那辆雪佛兰老爷车的前排座位底下。不过,上面有你的指纹,所以我想库拉松先生和他的公设辩护人不久就会接受你提的任何条件。”
如果他们就强奸案达成认罪求情协议,也许可以在交涉中撤销关于详细细节的指控,那样此案就用不着审讯,莎娜就不必出庭作证。
然而,如果他曾用这把刀对付另一个妇女,那她就不能跟对方达成任何协议,使之达到减刑的目的:“我无法相信刀上没有血迹,你断定他们彻底检验过了?他跟我说那是血。”
“天哪,他是个强奸犯,女士!你难道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话筒里传来玛吉沙哑的笑声:“可是那上面的味道令人作呕,我绝不相信刀上只有灰尘,绝不!”
“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不过既然你那么坚决地想知道,何况那也是报告上所指出的,我就说了罢。我们在刀上发现了干燥的精液,他是个精神变态者。这种事我也是头一回碰到,不过相信我,我听说过这等事。”
挂断电话,莉莉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想刷牙。
她走到自动贩卖机那儿,买了一包口香糖。将她所知道的博比·赫纳德兹与这个她现在才了解的强奸犯作了对比后,她认为自己也许误杀了人;可是以长远来看,被她开枪打死的那个人绝对死有余辜。
“你上次提起我们什么时候能在一起,”莉莉在电话里对理查德说,“今晚怎么样?”
“这可是一整天来我从你那里听到的最好消息,没问题。”
就在几分钟前,莎娜打电话告诉她母亲,说她要继续打垒球,打完后她父亲会送她到心理医生那儿:“我们何不去采购点中国料理,然后顺便参观我的新居呢?”莉莉提议,等着理查德的反应。
“新居?什么新居?你是说你终于还是决定搬出来住?”
“我昨天租了所房子,离你家才一个街区。我已经拿到了钥匙。”
“太棒了!”他叫道,“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什么时候搬?”
“我得叫人把那儿的水电设备都弄好,把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好才行。不过,我们准备在周末行动。莎娜跟我一起搬。”
她边说边从办公桌上拿起莎娜的照片。
“你终于改变了,不但开始约我出去,而且早已成竹在胸。听起来非常美妙!似乎两个即将成为单身成年人之间会建立起真正的关系。我十分钟后在停车场跟你碰头。”
到了那所房子的门前,理查德将盛有中国料理的袋子放在石阶上,等着莉莉拿钥匙开门。接着,他一把抱起她,跨过门槛。放下她,他搂住她说:
“这是我们俩的第一个家,我的房子四周总是仿佛潜伏着克莱尔的魔影。不过这所房子里却没有昔日的幽灵。”
他在她的唇上印了温柔的一吻,“好了,我们开始吃!”他们坐在小厨房的地板上,从纸板做的便当盒里拿出塑胶叉子吃起来。
“这房子挺好,”理查德边吃边环顾四周,“就是太小了。”
莉莉一不小心,将一只糖醋虾掉在大腿上了,她跳起身去擦洗裤子上的污迹。
“瞧,有水,还是热的!”她走到开关那儿,打开头顶上的电灯,尽管天尚未黑。
“我猜水电设备都还随时可以用。”
她的眼睛一亮,对理查德说:“那个大浴盆,你知道如何打开水龙头,并将水加热吗?”
“我的手脚一向很伶俐,你知道,除了在厨房。”
他擦擦手走了出去,几分钟后回来说:“你的愿望,对我来说就是命令,”他说着,垂下手臂深深地鞠了一躬,“四十五分钟后你就可以洗热水盆浴了。”
“可是我们连一条毛巾都没有!”莉莉说。
“我想我汽车行李箱里有几条海滩上用的浴巾,我几分钟内就去拿。”
他走过去搂住她,头埋进她的颈项里,将她的身子紧紧地贴住自己。
“我爱你!”他说。
她回应道:“我也爱你!”她束在裙腰里的上衣被他一手祉了出来,她推开他的手。
“我们得谈谈,很要紧!”如果说前些日子两人之间的关系算是寸步难行的话,那么现在则在飞速变化。她得告诉理查德,在往这儿开的路上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么告诉他,要么了结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不跟他说,她也要跟另外的人说。
他眼里强烈的情欲为关切之情所替代。他取下领带,连同甲克一起扔在屋角。莉莉走到客厅,盘腿坐在地板上。他在一旁侧身躺下,凝视着她的脸,等着她开口。
“我将要说的事会使你震惊,我只希望你能理解为什么我以前一直没告诉你,而现在又为什么必须告诉你。”
她顿了一下,咬咬嘴唇,“我光是把一切告诉你,实际上都已经对你非常不利。”
他脸上的关切之情更深了,他坐起身,面对着她,两条长腿笨拙地伸到她身旁,并试图抱紧自己的双手。他感到这个姿势极不自在,对她将要说的事开始害怕起来。她拖延着时间,想找到勇气和合适的言辞开口。屋里笼罩着一种不祥的沉寂;狗叫声,电视机声,及街上的汽车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杀了博比·赫纳德兹。”
她终于说,“我以为他就是闯进我们家,强奸我们的那家伙。我开车到了奥克斯纳德,用我父亲的猎枪打死了他。”
有那么一会儿,理查德的眼里一片茫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接着,他一用力,站起身,睁大眼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把你刚才所说的话再说一遍!”
“我杀了博比·赫纳德兹。”她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下嘴唇哆嗦着。
“那天晚上,我公文包里放着他的案卷——克林顿告诉我他驳回了指控——而他看上去跟那个强奸犯一模一样,那个强奸犯甚至也同样穿着红色的长袖棉线衫。我以为他从看守所出来后,一直跟踪我到了家里,并且在他被释放时,他们将那件相同的上衣发还给了他。我有他的住址。”
她停下来换口气,明白无法用言语形容她那天晚上的感受,以及驱策她不顾一切的那种疯狂。
他竭力斟酌词句:“可是既然你知道是谁,为什么就不将他逮捕?天哪……”他脸上那种不以为然的神情以及他说话的腔调使她的眼里涌满了泪水:
“我想要他死,不成吗?我亲眼目睹他强奸了我女儿;他将刀放进我嘴里,跟我说上面有另一个女人的血。我以为他走后还会回来杀了我们俩。”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呜咽。理查德走过去搂住她,将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别哭!看见你哭,我就受不了!”等她止住抽噎,他轻轻地推开她的肩膀问道:“那么,现在以强奸罪被羁押的那个人是谁?”
“就是那个强奸犯。”
她用红肿的眼睛望着他,脸上的化妆品被泪水冲得一条一条的,“他长得醋肖赫纳德兹,不过他才是那个强奸犯,不是赫纳德兹干的。他们甚至发现了他所使用的那把刀,上面有我的指纹。我误杀了人!”
“见鬼,莉莉!”他跳起身来,挥舞着双手,接着,俯身朝着她的脸高叫道:“你竟然误杀了人!你杀死了一个人!你干掉了他,却抽不出时间告诉我。我们的关系有多好!”说完,他转身一跺脚进了厨房。他抓起一瓶葡萄酒,倒满了塑胶杯,一饮而尽。接着,他靠在厨房柜台上盯着她,脸都扭曲了。她仍然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终于,他拎着那瓶酒,回到客厅,将杯子递给她,倒满了后,自己便将瓶子朝天一倒,直接嘴对着喝。他边喝边在她面前踱来踱去。
“此事有谁知道?”
“没人知道。”她说,“我甚至没告诉约翰,跟谁都没说。”
他看过赫纳德兹谋杀案的报告,不过现在已记不起具体的细节;他的头脑中像有千头万绪,一双眼睛狂野地环顾着房间。
“他们手上有什么证据可能会怀疑到你?有目击者吗?”
“曼尼是惟一的目击者,不过他以为是个男人。”
她停下来,啜了一口酒。
“有位邻居抄下了我的汽车牌照,可是我已经用派克笔将牌照改过了,变成了另一辆车的牌照。”
他又是吃惊,又是怀疑地望着她:“派克笔?你涂改了牌照?天哪,这可是预谋啊!是什么驱使你干出这等事……”
“杀人。天哪!”
他像是要抓住她使劲地摇晃。她没吭声。他继续在屋里踱步,空着的那只手乱舞一气。接着,他停住脚,“咕嘟咕嘟”又灌了一大口葡萄酒。
“好,好……让我们想出个解决的办法。别惊慌!”莉莉原本想告诉他,惊慌和筹划的阶段已经过去,不过她只是看看他,没作声。
“噗”的一声,他重重地倒在她身旁:“那么说,你完全清白,没有人会怀疑你了?曼尼死了后,他们手里也就只有一个破牌照,实际上,等于什么证据都没有?”
“坎宁安负责处理此案,如果他手上有什么关于我的证据,难道你不认为我们应该知道?天哪,我今天跟他碰过头了。我一直在跟他谈话。就算他怀疑我,显然也没有证据和证人。”
理查德又一把搂住她,打翻了她手中的葡萄酒,地毯上留下了一摊粉红色的痕迹:“你就一直把这埋在心里?你应该早告诉我!”她没说话,他当她是个孩子似的抚摸着她的头发。
他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他怀里的这个女人不复是他当初所爱的人——他从来就没了解过她,他现在想起来。她竟然有预谋地故意杀人!
不错,她和她那可怜的女儿被强奸了,令人心惊,令人愤怒,不过因此而残忍地杀人——这仍然是不可理喻,不能接受的。就算有人当着他的面捅死了盖拉格,他搞不清楚自己是否会杀人,夺走另一条生命。这完全跟他的信仰相悖,跟他作为一名检察官的职业道德相悖。
不过木已成舟,无可挽回。而现在他也牵扯进去成了帮凶。他得像吞一粒苦药似的,药丸哽在喉咙口,他得想办法硬吞下去。
“赫纳德兹是头畜生,一个杀人犯。毫无疑问,他会被判死刑。我猜你为州里节省了一大笔钱,用不着将他关在死囚房去了。要这样看问题!”
“相信我,理查德,我已经从各种角度考虑过。无论如何,我总是杀了人,谋杀了一个人!”莉莉用双手遮住脸,避开他的眼神,“我只是无法忍受这个,难道你不明白吗?他就当着我的面强奸了我那年少的女儿。那暴力场面……每天……总是缠绕着我们。”
“注意听我说,”理查德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如果不是你杀了赫纳德兹,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他涉及麦克唐纳——洛蓓兹谋杀案。不光如此,当我们坐在那里准备起诉两个也许是无辜的男孩时,赫纳德兹也许再度行凶杀人。第一桩凶杀案使他的胃口更大,变本加厉。我们不是一直那么说吗?于是,仅出于刺激兴奋,没有别的理由,他绑架了帕特丽夏·巴恩斯,完全打算杀了她。那次虽然失手未遂,回头他还是把她杀了。我们现在所谈的是一个连续杀人狂的活生生的剧情!”
“在我干了此事后你还能跟我一起生活吗?”她问。他没吭声,两人互相对视着。不管他嘴上怎么说,她在他眼里看到了犹疑和踌躇。他望着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个陌生人,一只稀有动物,或者说一个怪物,“我不该告诉你,这是个错误。”
“我爱你!”他温柔地说,“此外我没什么可说,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什么,我一直都爱你!请相信这点!”她喝了更多的酒下去,理查德为她将杯子斟满,一瓶葡萄酒喝了个底朝天。于是,他起身往他的车走去。莉莉站在窗前,透过迷你百叶窗,盯着他,断定他是想开车离开。她望着他打开行李箱,拿出两块海滩浴巾。
莉莉仍然盯着窗外,抓住迷你百叶窗的手将窗叶都捏弯了,发出一声脆响,裂开一个大洞,她就从这破洞里往外看。只见理查德“砰”地合上那辆BMW行李箱的盖子,抱着浴巾,注视着这所房子。他的肩膀仿佛由于不堪重负低垂着,脸扭歪着,像个老态龙钟的老头,步履迟缓地爬上大门前的石阶。
爬到一半,他回过头东瞧瞧,西望望,看看有没有人盯梢,而后才低着头继续前行,连浴巾抖开拖到地上都没注意到。
她仿佛被鬼魂附体似的痛苦万分,尖叫道:“我做了什么孽?我做了什么孽?”她之所以告诉理查德,不光是因为得让他知道,而且也想借此获得他的支持,卸下难以承受的重负。
“我太卑鄙了!”她心想。
“一条地球表面的害虫!”她是如此憎恶自己,以至她再也忍耐不住,跑到大门口,就在门把手开始转动的当儿迅速地锁上大门,然后,整个身体靠在上面,仿佛它是一道屏障。
“走吧,理查德!”她对着大门喊道,“回家去!”
“开门!”他压低声音说,仍未丧失自制,“求你了,莉莉,别做傻事!开门!”他俩相隔仅几英寸,她将手掌贴在门上,就在此时,他开始用拳头捶门,先是轻轻的像是敲门,后来越捶越重。
“我彻底毁了他的道德准则,他的整个生命。”
她对自己说。他现在是知情不报,实际上就是从犯。理查德的拳头越擂越响,她跑到厨房,从手提包里拿出那支移动电话,拨着号。
“奥克斯纳德警察局。”
对方回答道,“你是紧急电话吗?”
“是!”莉莉喊道,透过窗户,她看见一团白影在移动,是理查德的白衬衫。他正朝屋后走去:“坎宁安警探,替我叫坎宁安警探!”理查德已经在后院里,快接近玻璃窗了。
“布鲁斯·坎宁安。”
坎宁安的声音传来。
“我是莉莉·福里斯特。我杀了博比·赫纳德兹。”
莉莉一边说,一边注视着理查德的动静,他此刻正在敲打后门。他贴在玻璃窗上,拼命往里看。
“莉莉!”他大喊道,“莉莉!”除了她自己艰难的呼吸声,电话那头一片沉寂。鼻子一酸,鼻涕涌了出来,她用衣袖擦了擦。理查德试探着推了推门,然后走到厨房的窗户旁。坎宁安那浑厚的声音再度响起,揪住了她的心。她转过视线,背对着窗户。
“你在哪里?”坎宁安问。
“我在温图拉。”
“哪儿,莉莉?地址,给我地址!”
“在海景街……”突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拿着电话走到手提包那儿,将包里所有东西都倒在厨房柜台上。终于,她看见了那张租赁收据,念着上面的门牌号码:“是海景街11782号。”
“你一个人吗?”
“是的。”
“待着别动!别离开那儿!不要有任何行动!我一刻钟后就到。”
莉莉没有作声,理查德已不在院子里,她听见屋后靠近卧室那儿有响动。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坎宁安问,“我马上就来。”
电话断了,移动电话从她手中掉到地上。
“看在上帝份上,究竟怎么了……我只好从卧室的窗户爬进来。你把我吓死了!”理查德朝她走过来,可是她却往后退,他刚松了口气,顿时转为愤怒,“别再这样了!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我锁在门外?我以为你会伤害你自己。”
“你马上得离开!坎宁安现在正在路上。我招供了,我告诉了他。已经结束了。”
理查德惊呆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你疯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天哪,一场噩梦!”他转过身往门口走去,接着又朝莉莉转过身。
偷偷地朝莉莉瞥了最后一眼,他转身离开。他打开大门,就让它敞在那儿,跑下台阶走到车旁,坐上车开走了。
“好!”莉莉自言自语,身子靠在墙上,随即滑倒在地板上,“好!”
她感到身子轻飘飘、软绵绵的,五脏六腑都空了似的。她望着自己伸得直直的双脚,只见大脚趾撑到了丝袜外,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上衣拖在裙子外,上面还沾了几滴酒污。
她垂下头直抵到胸口,闭上眼睛。屋里一片黑暗。时光倒流,莉莉不由自主地迷失在心灵中黑暗深处,过去在记忆中复活了。
她才十岁,沿着科罗拉多牧场鱼塘边的小路往上走。到了小山顶上,她祖父正等着她。他的肚子看上去硕大无比,嘴里衔着雪茄,一会儿移到这边,一会儿移到那边。
“你来了,我的小娃娃,到我这儿来!”他说。
“奶奶呢?”她问。
“她到镇上去了,乖乖。我叫她去买你最爱吃的花生酥糖。瞧我多想着你!总忘不了我的娃娃!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我没给我的娃娃买?”莉莉转身往山下爬去。她摔倒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便双手撑地往前爬。
“你答应过,”她呜咽着说,身体在发抖,“不在现在,不在白天,你答应过的。”
“你快起来,要不然你会后悔的。你太不听话了。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爷爷说话?你母亲会怎么说?你父亲会怎么说?”
终于到了平地上,莉莉站起身开始跑。她沿着软绵绵的池塘边跑着,穿过灌木丛到了树林里。她绊了一交,爬起来后继续往前跑。树枝擦伤了她,她一双手在头顶上挥舞一气。她已经到了树林深处,再也不认得周围,她停住脚,脸朝下跌在地上。
她走到森林中的空旷地,爬上最高处,坐在那儿,一直等到看见她祖母的“卡迪拉克”出现在通向住屋的砾石路上。天已经黑了,天黑后她是不准外出的。她掸掸身上的灰尘,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她祖母穿着进城的衣服正站在厨房里,面如死灰,后面站着面带微笑的祖父。他将她祖母推到一边,抱起莉莉,好像抱着一个破旧的玩偶娃娃或者像一袋面粉似的抱在身旁。
“现在跟你奶奶哭也没用,你知道天黑后不许外出。既然你那么大胆,放肆,无礼……”他朝门口走去,回过头对她祖母说:
“准备开饭!我几分钟后就跟这个小坏蛋回来。”
这大牧场坐落在离科罗拉多州少年感化院三英里的地方。莉莉坐在他的“林肯”大轿车的前排座位上,手被她祖父紧紧地抓着。眼见得那用褐色的砖头砌成的建筑物越来越近,她眼里充满了恐惧。她竭力想抽回手。身体在前座拼命往前靠,弯下身来,头朝后扭,骨盘朝上,脚使劲地乱蹬,拼命挣扎。
“不,爷爷!不,爷爷!”
“别把我扔在那里!我会听话的!我会听话的!”她想拉过抓着他的那只手放到自己身上,不过他猛地推开了。现在,她已经能看见窗户上的铁栅栏和里面人的影子,他们正朝大门靠近。
“太迟了,不是吗?太迟了!他们正在等你!他们喜欢小女孩。”
接着,他侧过身朝她咆哮:“他们爱吃小女孩。记着,莉莉,我的小娃娃,我的坏娃娃!他们饿了,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间!”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莉莉,朝门卫随便打了个招呼,驶进了大门。感化院的警卫很松,他又是看守长的朋友,是这儿的常客。
到了高楼下,停住车,打开车门,推她下车,她一个倒栽葱摔在柏油路面上,双脚被灯心绒裤给缠住,一只鞋掉了,袜子破了个洞,一只脚趾便从破洞里穿出。
他开车走了,车轮转动扬起的尘土劈头盖脸地朝她飞来,和她的眼泪混在一起,使她边哭边咳地咳个不停。她紧紧地抱住双膝,闭上眼睛,再也不肯睁开。她仿佛听见他们朝她走来,像吃一只大鸡似的来把她吃了。
他们会用他们的臭牙咬她的肉,将她四肢撕开。
“好!”她说。
“很好!把我统统吃掉吧!直到我不复存在,不复存在,不复存在……”她等待着。
砾石路面“嘎吱嘎吱”直响,地面被震动了,还伴随着汽车引擎的轰鸣,车在她面前停住。
“你现在准备跟爷爷一起回家吗?你准备做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吗?还是想让我把你扔在这儿?”
车门开了,莉莉一声不吭地站起身,爬进车里。
“好了,擦干眼泪,回到家里直接进浴室去把脸上的灰尘洗掉。然后,我要你穿上我给你买的漂亮的白衣服来吃晚饭。”
“是,爷爷。”她说。
“这才是我的小乖乖。亲我一下!就在我的面颊上印上小小的一吻!”
莉莉侧过身子在他粗糙的脸上吻了一下,然后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双手在膝上紧抱着,双眼瞄准正前方动也不动。
当奶奶最后一次上城里的时候,他曾将她留在那里,让她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了三英里路才回到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