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宁安将车拐进私人车道,步履蹒跚地走到大门前。他的胃抽搐成一团,可是他答应过莎伦回家吃晚饭。又是进“特定晚餐”的日子,他心想,一脚将一块滑板踢到一边。屋里静悄悄的,没看到孩子们。
他大声喊道:“那蠢孩子又把他的滑板放在人行道上了,差点他妈的摔断我的脖子!”
莎伦从厨房里探出脑袋,笑着说:“什么也别做,直接到餐厅去!”他扯下领带扔在沙发上:“孩子们都上哪儿去了?”
她走了出来,显然精心打扮过,穿着条绷得紧紧的牛仔裤,一件开领长毛衣遮住了她那宽大的臀部,手里端着一个大浅盘,里面盛着烤肉和马铃薯。
“没想到吧,”她说,“为了我们——就我们俩——能享受一顿美餐,我将孩子们送到我妈妈那儿去了。”
他盯着她,一手捂住胃部,打了个嗝:“简直跟在地狱里似的。这破玩意儿他妈的让我吃足了苦头!”
“你病了,是吗?让我瞧瞧,但愿你没得胆囊炎什么的。你知道,你爸爸有胆结石,而打嗝正是这种病的征兆。我去拿点药。”
“你能安静点吗?看在上帝份上,别烦我了。我没得胆结石,也没得胃溃疡!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你明白吗?都到这儿了,瞧!”
他将手放在脖子上,打了个手势。
她做了个鬼脸将浅盘放在桌子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尽管她千辛万苦作了种种努力,他仍然不来电,对上床不感兴趣:“想谈谈吗?”
“莎伦……”她站在那儿,他走到沙发旁,颓然倒了下去:“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吃点东西也许会……”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物。
“莎伦……”
“想喝瓶啤酒吗?冰箱里整整有半打呢,我给你拿一罐,好吗?你休息一下,我去把东西再热一下,我们一会儿就开饭。”
“莎伦,我不想喝啤酒,也不想吃药,我没得胆结石。我想回家!这是最后一次,我想回奥马哈去!”
她在一张餐椅上坐下,脸转向他:“布鲁斯,我们那天晚上不是已经谈过这个问题了吗?汤米已经被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录取,他为此奋斗了好几年。对他来说,那就是他的未来。如果我们回内布拉斯加州,他就得付越州就读的学费,而我们显然付不起,我们为他上大学所存的钱根本不够。照现在的样子,我们只能以极少的资金勉强度日。”
他一直垂着头,下巴几乎碰着胸口,一只手仍然捂住胃部,没精打采地躺在沙发里。
这时,他凝视着她,目光锐利炯炯有神:“你说这话的意思就是靠这份可怜的工作,我没能赚够钱,甚至没办法送自己的儿子上大学。”
“布鲁斯,求你别这么认为。你工作认真,你所从事的职务是一件必须有人肯去负责执行的职务,也是你一直热爱的。为汤米想想吧,如果你现在要我们搬家,他进不了大学,就会毁了他!”
他站起身,在小房间里踱来踱去。
“你真的想让你的儿子上这里的大学吗?你知道洛杉矶现在发生了哪些事情吗?这是个毁灭之城,莎伦!这是个被上帝遗弃不愿拯救的城市,我告诉你!”
“暴乱已经结束,你只是在找借口。是因为某件案子吗,布鲁斯?每当你这副样子,往往是由于某件案子。又是为了那桩欧文案,那位老太太?”
他搔搔头:“是为了一位女士,不错,不过并不是埃塞尔·欧文。这位女士……”
莎伦的脸色变得煞白:“你有了外遇?一切都起因于此,是吗?”
他没理她,继续在房间里踱步,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可以把这房子卖了,在奥马哈,不动产要便宜得多。我可以干老本行,也许六个月后他们就会提升我。凭我的履历,我甚至可以当上那里的队长或副队长。那里没有这儿的种种麻烦。毒品啦、帮派啦、犯罪啦、众人咒诅的腐败啦、烟雾啦等等。”
厨房的电话铃响了,她扔下他,跑过去接电话。回到餐厅,她轻声对他说:“是你的,从看守所打来的。”
“坎宁安。”他走到厨房,抓起话筒大声吼道。
“我是温图拉郡看守所的克拉克副看守长,真抱歉,打电话到家里来打搅你,可是本尼·尼维斯搞得我们都快得神经病了。他尖叫着要跟你谈,还说如果我们不给你打电话,你会把我们都撤职查办!我准备把他送到医疗机构,让他们给他注射点什么,要不然就干脆将他送到监狱关起来!”
莎伦紧挨着他站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脸。他转身背对着她。
“什么也别做!”他命令副看守长。
“将他跟别的犯人隔开别让他轻举妄动,等我赶来,不然我可真他妈的撤你的职。懂了吗?”
“你又要走,是吗?你甚至不肯留下来吃我为我们俩准备的可口的晚餐。”她的眼睛湿润了,吸着鼻子,“我为此忙了一整天,我以为,这次我们总可以共进浪漫的晚餐!”
“瞧,我还有几桩案件未了,莎伦,往后我们就离开这里!等我把这几桩案件了结,我就提出辞呈!”
莎伦止住抽噎,盯着他:“你还没回答我前面的问题,你有外遇吗?那桩案件涉及到某个女人?告诉我,我得知道。”
他往门口走去,莎伦追上他,不屈不挠。他转身面对着她:“我没有外遇,行了吧?是的,那桩案件是牵涉到某个女人,但是你还是少知道为妙。相信我!”他打开门,“砰”地撞开了纱门。接着,他飞起一脚,将那块滑板踢到了邻家的院子。
坎宁安赶到看守所时,已经六点。路上,他在一家停车招呼站门口停下来,点了一杯浓咖啡,还买了一对备用电池,用来装在录音机上。他多么希望这对电池能用得上!
又回到那间会客室,坐在椅子上,两人隔着桌子互相对望着。本尼的眼神带着疯狂,橄榄色的脸上灰扑扑的。坎宁安啜了一口咖啡,等待着。
“我做了个梦,老兄。我被大火所包围,一群脸长得跟妖怪似的人在一旁围观。我掉到地狱里了,老兄,地狱的烈火在焚烧着我。我的皮肤。”
——他恐惧地扮了个鬼脸——“我的皮肤都他妈的被烤得脱皮烧焦了!”
“本尼,我跟你说过是上帝派我来帮助你的,你现在准备讲了吧?”
“是的,我准备好了。”
他的眼睛黏着坎宁安目不转睛,见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小录音机,按下按钮,放在桌子上。
“我是布鲁斯·坎宁安警探,我现在跟本尼·尼维斯在谈话。”
接着,他告诉本尼他所享有的权利,每说一条都问一遍本尼听懂了没有。本尼点点头,可是警探坚持要他对着录音机大声说出来。
等念完随身携带的小卡片上的条文,他问本尼:“你是在没有受到任何承诺和逼迫的情况下,以本身的自由意愿作下列陈述的吗?”本尼回答道:“是。”
于是,谈话正式开始。
“从头开始,”他吩咐尼维斯,“从犯罪前的预备阶段开始。”
本尼咳嗽了一声,紧张地环顾了一遍小房间,然后开始陈述:“曼尼是去年开始跟卡门见面的,可是他哥哥死命地追她,所以他只好将她转让给他,你明白?”
“本尼,你得清楚地说出每个人的名字,你是在说博比·赫纳德兹,对吗?”
“没错,老兄,还会有谁呢?所以,卡门见了他几次,可是她并不怎么喜欢他。由于曼尼把她交给他哥哥,她都快疯了,明白吗?不管博比想要什么,曼尼就去做,总是这样。博比想要她——拼命想得到她,每次吸古柯碱都要谈到她。她搬到温图拉去了,使博比吃了闭门羹。甚至不想跟他说话。我们出去漫游时,他总是逛到温图拉,转到她家附近,说他要杀了她。瞧,博比总是搞得到女人,你知道?她们总是去找他,他也老是吹牛要杀人,要我们觉得他有多厉害。”
应该相信他,坎宁安心想,不过仍闭着嘴没出声。他显然不像麦克·杰克逊那么坏,倒是更像老查理·曼逊。
“他告诉过你他杀过什么人吗?”他问。
“绝对没有,老兄。只是说说。后来,街上纷纷传出卡门在养吃软饭的汉子,开始学好,并只跟这个小白脸固定约会,还吹牛说她要上大学等等。博比不再提起她,谁也没多想,老兄,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坎宁安问,迅速查看了一下录音机的磁头,来确定是否有在转动。
“我喉咙发干。”本尼说,“他们什么时候会知道我所招供的内容?”
“到下星期开调查庭之前,没有人会知道什么,而到那时,你将被保护监禁。”
坎宁安将喝剩的咖啡隔着桌子递了过去。
本尼呷了一口咖啡,抱怨道:“冷的,老兄!”
他望着录音机,以及上面亮着的红光,接着,又望望坎宁安。
他伏倒在桌子上,过了好几分钟,才继续说:“那天晚上,老兄……我真希望我那天晚上呆在教堂里。那是个可怕的夜晚!好吧!曼尼打电话给我,说他搞到了一些上好的玩意儿——特等古柯碱,道地古柯碱,大麻。那口气好像他真的搞到了整个药店似的。要我连络纳瓦罗和瓦尔德兹,在温图拉那条街上碰头,一起去寻找性的寻欢对象。我猜他们已经老早就在那儿。不过我不太清楚。”
“我们赶到那儿,全都上了博比的旅行车,他给了我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拿了一支吸管,曼尼、博比、纳瓦罗和瓦尔德兹,轮流吸着,开始飘飘欲仙,老兄,醉得跟疯子似的。”
“那你,本尼?”坎宁安问,“你从糖果袋里拿到了什么?”
“大麻。就他妈的拿了大麻。我想要点道地古柯碱,不过他们没有,他们说有道地古柯碱。他们只有特等古柯碱,我不吸那破玩意儿,会上瘾的,老兄。”
他手放在桌子上,身体往前倾,像要告诉坎宁安一个大秘密似的。
“我看过有人光吸了那玩意儿,差点就把他们自己的老娘给宰了!”坎宁安揉揉眼睛,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一会儿他还得回局里,漫长、难熬的一天!
他“砰砰”地敲了敲门,看守走过来,他要了两杯咖啡。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二十四小时营养的餐馆?”那人很生气地答道。
趁等咖啡的时光,坎宁安为了保险起见,换了录音机的电池。
两人都拿到了一杯新出炉的咖啡,本尼继续陈述:“我们开到那所高中旁,曼尼和博比停下车叫我们出来。我瞧见曼尼将一把袖珍手枪往上衣里一塞,但这并没什么,因为他总是随时带着它。不过他们显然都很清楚他们要干什么玩意儿,你知道,因为他们正好把我们领到了他俩正在鬼混的地点。”
“谁在鬼混?”坎宁安问。
“你知道,老兄,卡门和她那小白脸。他们肯定跟踪过他俩,看见他俩走到露天看台后面。博比和曼尼抓住那小白脸,挥拳猛击,将他打昏了过去。接着,博比叫纳瓦罗强暴她,自己在一边看着。她没有尖叫,也没有挣扎,吓坏了,躺在那儿。当博比叫她脱下裤子时,她甚至也照做了。纳瓦罗干完后,博比叫我,所以我就跟她干了。看上去,她好像真有点喜欢这个似的,因为她没有反抗。”
本尼停下来,啜了口咖啡,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他滑落到椅子里,将他那双短腿伸到桌子下面。坎宁安催促他继续讲下去。
“完后,我跑到露天看台下面撒了泡尿。也就一分钟的工夫,可是就在我撒尿时,我也能听到他们的动静。我看见了那小白脸,他的脑袋被打裂了,博比浑身是血地拿着一块大石头,一再用力猛敲他的头。卡门尖叫起来,每个人都跟疯子似的。博比说一切都是她造成的,拿起露天看台下的一段树枝戳进……天哪!……”
本尼停住了,视线落在坎宁安的头顶上方,仿佛他们正通过一架大银幕电视观看这出惨剧,因为既迷人又恐怖而看不下去。
“本尼,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警探催促道,竭力压低嗓音,担心本尼会把下面的情节脱漏掉。
“鲜血从她身上喷出,她的眼神变得迷乱——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已经失去知觉。我想她这时已经死了,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到处都是血。曼尼好像认为她的样子挺吓人似的,开始朝她开枪,他一边乱跳,一边继续开枪。接着,博比抓过那把枪,一边开火,一边哈哈大笑,朝她的奶头开枪。他拉过纳瓦罗,将他推到她面前,把枪塞在他手里,要他打她的奶头,再后来是瓦尔德兹。我拔腿就跑,他们跑在我后头,因为他们知道枪声会引来警察。”
“这一定就是你们在停车场与一位教师擦肩而过之时。”坎宁安说。
“是的,我是擦过一个人身旁——不知道是谁——跑得太急了,你知道,他们几乎都没回头,直到别的人都到齐。他们跑到车旁,上了车,接着,我们坐进我们的车里,而他们开车先走了。”
“纳瓦罗为什么停车,让别的人搭车?”
“因为他们都是无名小卒,老兄,都是乳臭未干的小鬼,而他说如果警察盘问起来,他们就会说我们跟他们在一起,这一来,就能提供我们不在现场的证词,没有人会知道。要是纳瓦罗的破车有执照的话,我们就决不会被拦车抓住,伙计。”
“人生不如意之事常十有八九,不是吗?”坎宁安按下录音机的“终止”键后说道。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你办到了,本尼。你踏上了赎罪之路,老弟。”
“他们会给我什么好处?”
“我开头就跟你说过,没有任何承诺。但法官和陪审团会对你的挺身而出留下深刻印象,这点非常重要。不过最重要的,本尼,是你再不会梦到地狱了。我不是上帝,不过我真的认为你已经赚到了一张脱离苦海的车票。不是从下流场所,而是从永恒的地狱出发。”
坎宁安将那盒磁带小心地放进公文包,回到局里。
真相已经大白,麦克唐纳——洛蓓兹案已经结案。现在,得对付另一桩令人头疼的案子了,他心想,胃部跟火烧火燎似的,神经都快绷断了。那就是有关莉莉·福里斯特的案子。
他手伸进衣袋里,掏出胃药,扔了一颗进嘴里。
“一桩永远都无法结案的案件!”
他说着,拿出赫纳德兹谋杀案的案卷,“啪”地扔在办公桌的最上面。拆开包装将里面的胃药统统倒在办公桌上。
于是,他坐在那里,眼睛盯着面前那张拼凑素描,将胃药像花生米似的一粒接一粒地往嘴里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