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声音仿佛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接着,他瞧见了他母亲那红润的脸颊,就在她弯腰帮他系鞋带时,他闻到了她身上的体香,她那擦过象牙香皂的肌肤。他当时正在厨房里,趁冒着寒风去上学前,将手放在炉子上取暖。
“我给你做点熏肉和炒蛋,要是你这会儿起床的话,快到午餐时间了。”
这是她妻子莎伦的声音,从狭小的卧室门口传来。他捂住耳朵,竭力想回到梦里去,学着他母亲给他劈头盖脸的一吻,就如她每天早晨所做的那样,可是梦境已离他而去。
他仰躺在床上,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无论如何,他得想办法继续睡下去,每天千篇一律的重重的关门声、冲马桶的声音、自来水“哗哗”的响声,甚至他三个孩子早晨上学前的争吵声都只好充耳不闻。平常,他在被吵醒后总是下床走到浴室,半闭着眼睛撒完尿,再回到床上,等大门一关上,家里安静下来,翻个身接着再睡几个钟头。仍然穿着他那白色的拳击短裤,他跌跌撞撞地穿过狭窄的走道,往厨房走去,那里,熏肉正在平底煎锅里爆响着。
熏肉的香味使他馋涎欲滴。莎伦知道他会走过来吃早餐,二十年来几乎很少有例外。
她穿着一套水色的毛线衣,她有四套一模一样的毛线衣,这是其中的一套,都放在衣橱里的小箱子里,这样她每天早晨就可以关起门来在那儿换衣服,省得吵醒他。他至少有一年没上白天班了,除了在家门口中途停下车进来吃晚餐或下班后,他很少见到孩子,尽管如此,他妻子始终没有提出抗议。
从传统保守的旧式学校出来,嫁给一个警官那么久,她从来没指望他在扮演执法者的角色之外,做一个好父亲。在那些场合,单单吓唬孩子们一句“父亲会发怒的”就够了。
熏肉这会儿已经出锅,把鸡蛋打进锅里后,她将一杯热气腾腾的不放糖的浓咖啡放在他面前,转身又去照顾炉子。这套毛线衣如今穿在她身上真是不敢恭维,他心想,她又胖了些。她的臀部那么大,跟她刚生完他们最小的儿子时差不多。可是当她将盛着熏肉和鸡蛋的盘子搁在他面前,随即又往盘里放了两片刚涂上奶油的烤面包,望着她褐色的眼里那温柔的目光和秀丽的脸庞,他就一点都不遗憾了。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娶她。
她在他对面的藤椅上坐下。
“汤米明天要钱买毕业纪念册。我对他说可以买,因为这是他中学的最后一年。汽车的保险费也到期了,或许都已经过期了;还有,牙齿整形医生说,如果我们再不交最近三期的钱,他们就没法给凯莉继续治疗。支票簿上还剩三百七十块钱,而离发薪日还有八天。”
坎宁安满嘴都是鸡蛋说:“你有什么好消息?”
“我怀孕了。”她直瞪瞪地逼视着他。
“不,你不可能!”他差点被一片熏肉噎住。
“不,我有了。”她的面部毫无表情。
坎宁安放下叉子,竭力回忆他们最后一次过性生活的情景。他记不得了,只知道有很长时间了,这方面的需要已降到了谷底。前几天晚上等到他终于下班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两点,他不忍心叫醒她。他笑着将空盘子推到一边,喝完了剩下的咖啡。
他将手伸进运动短裤,收腹挺胸,试图突出二头肌上剩余的那点肌肉。
“跟我来!”他说着,像个女孩似的扭动着屁股。
“到卧室去,我有东西要给你瞧。”
她水色的毛线衣落在地板上,他的运动短裤踢到了床脚的被子底下,他将她拉向自己,她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
他的鼻子摩擦着她的脖子,附在她耳边说:“你没真的怀孕,是吗?”
“没,”她说,“可是还管用,不是吗?”
“我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管用!”他说,“百发百中,每次都管用!”
临走前,他对她说:“千万别忘了要孩子们看今晚的地方新闻报道。也许会看到一张他们认识的面孔。”
坎宁安大摇大摆地经过档案室往调查局走去,知道他得在局长的办公室再把所有的一切,重新报告一遍。按预定计划,第四频道新闻组一个小时后将到警察局采访他。他一眼瞧见麦丽莎伏在办公桌上,抽了一半的香烟搁在烟灰缸上。
“我几分钟后要去吃沾了乳酪卤汁的炸鸡块,”他说,“想去吗?”
她抬起头,吸了口烟,喷出两道烟雾,扔出句话:“你这蠢驴,坎宁安!”
于是,她又埋头干她的活。
她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盘在脑后,脸部精心化妆过,从侧面看优雅而抢眼,简直像个芭蕾舞演员。他停住脚,手拍了拍台面:“有什么消息给我吗,美人儿?”
“我得了疱疹。还想听什么?”她面无表情地说,仍然低着头。
几分钟后她拿了一叠电脑印刷文件走向柜台,她穿了一条长及小腿的黑色人造丝裙,用一根宽宽的黑漆皮带系住细腰。透过薄薄的纤维,她的臀骨从两边凹处突了出来,肚子几乎与脊梁骨贴到了一起。坎宁安想到了他老婆那丰富的脂肪,像海绵胶皮似的,上午她在他身下时的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他着实有点替麦丽莎担心,她的身子看上去就像一根细细的干树枝那么容易折断。
她用那双用黑眼线笔描过的、充满灵性热情的眼睛盯着他。
“我已经将范围缩小到大约五十辆红色的小型车。我正等着车辆管理局的消息,以及关于车主的核查记录。”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电脑印刷文件,赫纳德兹的邻居所提供的那个汽车牌照在这张纸的上方,是她手写的,字迹颇难辨认,接下去是一排排的数字和字母组合,用斜线符号隔开。
她将这张纸转了个方向,以便他能看清楚,接着说道:“瞧,我现在正试着比对看上去很相似的一些牌照。有些人有认知障碍,或者说他们的视力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
她向他展示了一个例子:在一张纸上写了个“3”,然后,将“3”改成了“8”。
“再譬如,字母‘B’也可能被误认作‘8’。”
“麦丽莎,你是温柔体贴又漂亮的小姑娘!”他说,“我跟你说过不知多少次,你是最棒的!只要你体重增加点,我敢打赌你会通过下次考试。你会成为一个棒得要命的优秀警官!”
她的眼睑垂下了,突然咳嗽起来,这阵猛烈的干咳使她孱弱的身子直摇晃,眼泪都咳出来了。
咳嗽一平息,她说:“等我发现什么有趣的消息,我会让你知道。”
他快走过柜台时,看见她回到她的办公桌旁,用打火机重新点燃了一支香烟,夹在她那只长有骨痂的手指间,接着,她在垫子上坐下,撑开手肘继续埋头工作。
他用移动电话呼叫跟踪曼尼的警官,得到的消息却是曼尼整天都呆在家里,只露过一次面;在大约下午一点钟时开车去了趟当地的市场,拎回来一包看上去像是家庭用品的东西。钱包上没有发现曼尼的指纹,也许他那时根本没吊儿郎当地在家混日子,而已经被监禁起来了;也可能毒瘾发作了。甚至他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哥哥卷入了一桩谋杀案,可是到今天晚上他就会知道。据说,今晚室内温度将提高50度,会热得他在家里呆不住,很可能会出去做些莽撞之事,坎宁安心想。
跟局长一起整理完新闻稿,坎宁安靠在自己的椅子上,脚搁在办公桌上,那张根据曼尼的口述画的拼凑素描放在膝盖上,等着新闻组一到,接待员打电话叫他。他低头扫了一眼那张素描,又靠回椅子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接着又扫一眼那张素描。这种素描看上去永远不怎么逼真,可是手上这张才真的了不起,简直妙透了。它使他想到那些自称被太空外星人劫持过的人所画的素描,仿佛梦中脸孔被扭曲所画出来的人物。
妈的!他暗暗骂道,双脚重重地放回到地板上,坐直身体。整个过程可能都是那小混蛋捏造出来的!也许,他知道谁是凶手,却准备等事情被人们淡忘后亲自复仇。坎宁安将那张纸扔在办公桌上,匆匆朝男洗手间走去,趁新闻组尚未到,检查一下自己的头发和领带。他穿着一件褐色的夹克,这件夹克他总是留到出庭时才穿。他侧过脑袋,看看今天从哪个角度看上去比较好看。感谢上帝,他心想,幸亏他们只拍上身,他那双破皮鞋不会在镜头前献丑。他差点就连这双破鞋也没得穿,莎伦上个礼拜才将它扔掉,还好,他捡回来了。
回到办公桌旁,他从受害者的妹妹给他的三张照片中挑出最好的一张,是她跟她的小女儿的合影,照了起码有四年了。这张照片上,她看上去很漂亮:她的脸紧偎着她女儿的脸,两人都开心地笑着。她那时可能要轻五十磅,他想。他答应过她妹妹,不将她的妓女生活透露给新闻界;为了她的孩子这至少是他们可以为她做的。
新闻采访的拍摄工作进行得挺顺利,坎宁安言语顺畅、表达得很得体,为本部门争了不少光彩。不过,等现场采访一播放,人们脑子里马上会提出这么个问题:如果在强奸未遂和绑架事件发生后,立即逮捕赫纳德兹,那么这桩谋杀案就可以幸免。这无疑会使本部门的形象显得不那么光彩,可是法律机制正是如此运行的。至少,机制还在运行。坎宁安不由得痛苦地想到了埃塞尔·欧文。正是这则新闻报道中这种富有讽刺意味的转折,使记者们大为感兴趣——谋杀犯自己被谋杀。就连坎宁安自己对这一部分的情节也不无喜欢:干净、利落,至少在巴恩斯案上。惟一的麻烦是他还得找出那个杀死赫纳德兹的人,那是他的职责,他只能逆流而上。回到他的办公桌旁,他打开灰色的公文柜,数了数悬而未决的杀人案,共有十二起,有些毫无头绪,一会儿得把它搁在一边,这种毫无进展的案子往往也就不了了之。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莎伦。
“猜猜我在干什么?”她的声音含糊不清的。
“猜不出,亲爱的。告诉我答案。”
他打开案卷,浏览着,想挑出哪些案卷可以搁到一边,哪些他多多少少还有点机会可以破案。
“我吸毒后步履蹒跚了。”她“咯咯”地笑着。
坎宁安拎过电话机,抓起话筒:“你他妈的在说什么?天哪,这是警察局,怎么能尝那类玩意儿!”
“好吧,曾经有那么一段日子,我尚未嫁给一位警察,记得吗?那时我还在念大学,我不是有那么点儿疯疯癫癫吗?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莎伦,”他咆哮道,“你究竟哪根神经出岔了?”
“刚刚在你大儿子的抽屉发现了这支小小的烟,我想我得抽一抽,瞧瞧是什么玩意儿。是大麻,没错,味道相当不错。”
“你他妈的开玩笑!这不是好玩的事,莎伦。你在汤米的抽屉里发现了大麻?”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放得低低的,环顾了一下房间,看看是否有人在听。只有一位警探坐在他自己的办公桌位置上,他正忙着听电话,还好彼此有段距离,不在听力范围之内。
“看样子一定是这么回事。才吸了一口,我就完全醉醺醺了。也许你最好还是回到家里来,我们可以接着干今天早上没干完的事。”
他突然怒火中烧,扯开领带:“这就对啦,不必多说,”他说,“我们搬回奥马哈去!我知道这种事早晚会发生。这个城市简直就是一个垃圾箱!”
“冷静一下,没那么可怕。我的意思是,就抽一支小小的大麻并不意味着他下个礼拜就会拿起针筒往自己的胳膊上扎。今年是他中学的最后一年,正是最活跃最得意洋洋的时候。”
“今天他回家后,别让他出门。等我一回家,我会来处理此事。还有,莎伦……”
她仍在傻笑:“什么事?”
“去喝点咖啡或什么,这不是好玩的事,一点儿都不好玩!”
他重重地搁下了话筒。
这么一来,他心想,情况已经相当清楚明白。就连他自己的儿子不求助毒品,也没法在这臭哄哄的鬼地方活下去。
这算是个开头,下一步他们就会吸古柯碱、偷窃。他将办公桌上的所有案卷推成一堆,不但没有将它归档,一怒之下统统推到了地上。接着,他踩过它们往门口走去。
“坎宁安,你这蠢伙!”另外那位警探叫道,“瞧瞧你他妈的把这儿弄成什么样子!出什么事儿了?你他妈的发疯了?”
“疯了,辛德勒。你说对了,我彻底发疯了。听到了吗?”
他怒冲冲地穿过大门,往他的车子走去。
回家对付他的儿子。绝不容许吸毒!
他要阻止这一切!他一定得阻止!
他一边想,一边发动了引擎,“克莱斯勒”吼叫着驶离了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