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沐浴后穿衣准备去上班,顺手抓过她壁橱里的什么就往身上套,没精打采的,似乎药物的作用还没有消失。
接着,她在卧室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才意识到这套衣服她前天刚穿过。
她脱下衣服,突然发现手上拿的是她最喜爱的一身套装,黑白相间,钮扣开在边上。上衣已经洗过,放回了她的壁柜里。再一看,壁橱里的所有脏衣服都已经洗过,叠好整齐地装在塑胶箱里。
系好裙子的边扣,整了整上衣,她觉得衣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便走进俗室,站到磅秤上称了称,比上次称体重时整整减轻了八磅。因为头发是往后梳的,她发现自己的两颊陷了进去,脸部拉长了。
摘下发夹,她边梳头边决定明天把头发剪了。整齐、柔软的短发会贴到脸上——看上去可能更新潮。其实,她真正盼望的是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另外的人,而不是她自己。
她走进厨房,见莎娜梳妆好了,正坐在早餐桌旁喝麦片粥。狄伏在莎娜的脚边,也在吃它的早餐。莎娜一跃而起,替她的母亲倒了杯咖啡,递给她。
“是你替我洗了所有衣服,是不是?”莉莉平静地问,“太好了,莎娜,太谢谢你了!”
莎娜将她的麦片粥碗放进洗碟机里,拿起海绵擦着洗涤槽。
“这没什么,妈妈。”她朝莉莉转过脸,“你工作很辛苦,近来一直够累的。我真替你担心。”
“过来!”莉莉说着,张开双臂。莎娜走过来,抱住了她的腰,“你怎么样,宝贝儿?你没事儿吧?”
莎娜脱开身,堆起一堆笑容。
“我没事,你知道的。”她望着莉莉,觉得她会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有些日子好好的,有些日子却糟透了。比如你放任自己细想那事时。不过,我竭力不让自己去想。”
她抱起她的小狗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莉莉开车送她去学校,瞧着她朝一群年轻人走去。走了没几步路,她便垂下了肩膀,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莉莉不得不别过脸。
她一直不太明白她自己女儿的富有魅力的个性。莎娜的这种个性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是她刻意地培养、锻炼出来的,犹如一个伟大的运动员和钢琴家。可是强奸事件夺去了她的笑声和乐观,莉莉担心自己是否会跟以前一样。
她到办公室时,理查德正站在她办公室门前的走廊上等她。见到她,他脸上露出勉强的微笑。他手里端着杯滚烫的咖啡,身上飘出一股熟悉的香水味。
“该对你道声早安!”他说,看到她脸上严肃的表情,不知怎么的,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垂下去。
“你看上去很漂亮!这衣服挺好看,可是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今天早上的情绪不怎么样!”
莉莉手上拿着张粉红色的小纸,是刚才进来时一个书记员交给她的,上面写着玛吉·托马斯警探来过电话。理查德跟在她后面进了办公室,拣了个位置坐下。莉莉望着文件筐里新送来的一堆案卷,眉头锁得更紧了。
“对不起!”她说,“大概是到了每月的那时候。老朋友快来啦!”她的嘴角往上牵动了一下,算是笑了笑,随即又耷拉了下去。
理查德将椅子挪近她的办公桌,伸手拿起了文件筐里的所有案卷,放在他身旁的地板上。
“好了,这样是否使你的感觉好了些!我六点半就到这里了,已经把我的办公桌清理干净了。告诉我,昨天跟莎娜去那儿的结果怎么样?”
“首先,我不愿意让你养成习惯,替我把这个处的所有担子都挑在自己肩上。”莉莉的声音很严厉,她并不想如此。
“情况这么一团糟,如果说我不能使你松弛一下,你难道不认为我应该替你分担点责任吗?你真的该稍微休息休息才对,我相信你自己也很清楚,就连巴特勒也明白这点。”
那天夜里跟他在一起时,她所表露出来的情绪波动使他看到了这点,坚持要他把案卷放回原处是没有用的。
“谢谢,理查德。他们在摩尔帕克发现的尸体是帕特丽霞·巴恩斯的。坎宁安昨天夜里在她妹妹指认完后打电话给我了。”
“那……”他想说什么。
“她是被勒死的,现在还没找到多少证据证明此案跟赫纳德兹有关,不过他们正在认真寻找。坎宁安要我们打几个电话,安排一下看看能否派一组人将他的弟弟曼尼监视起来,希望能够借此得到点什么,不管什么都行,才好推断他们是否卷入了麦克唐纳——洛蓓兹凶杀案。”
“辨认的结果怎么样?”他又问道,眼里露出关切的神色。
“有一个嫌疑犯,她确信就是,我的看法正好相反。他看上去是很像那家伙,可是他不是。”
莉莉瞧见了自己的眼镜,她每天下班时总将它放在办公桌上,她抓起眼镜,迅速地将它戴上。
“因为我没戴这副该死的眼镜,莎娜以为我看不清他,可是我只有那么点儿远视,我向你保证我看清了那杂种!”
“可是也许她是对的,你错了呢?你想过这种可能性吗?他的身份是什么?他们将他抓起来了吗?”理查德咬牙切齿地说,在椅子上坐得直直的。
莉莉怒发冲冠:“别牵扯到这里面,理查德!”她又一次后悔自己太严酷了,赶紧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免得被别人听见。
“对不起,我并不想这样……我知道你关心我,你想知道事情如何进展,也是很自然的,不过,要是我让这……这……你知道,要是我和你每天在办公室里讨论此事……这么下去,我没法控制局面。”
“不用说了,”他说着,碰了碰她的手,随即便抽回了手,“我理解。就告诉我你愿意让我了解的事吧,我再也不提了。今天晚上我们一块儿吃晚饭吧!”
莉莉深深地叹了口气,刚想说不,随即想起莎娜今晚要去参加垒球训练,她将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如果她在她训练完后带她回家时顺便去看心理医生,那么约翰会带她……
“我一会儿再告诉你,也许有可能。”她说,“那天夜晚的事,我很抱歉。”
她没有朝他看,目光盯着玻璃隔板,看见一位书记员抱着一大堆文件经过。
“那天夜里都怪我,莉莉。我太不近人情了!你走后,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白痴!”
她试图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和第二天在审讯室里发生的事情:那个人真的是她吗?何以恍惚有隔世之感?
“我待会儿打电话给你。”她温柔地说。
在他弯腰拾起地上那堆案卷的当儿,她拨通了巴特勒的电话分机,开始认真说服他派人监视曼尼·赫纳德兹。理查德临走前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后颈,她的脊骨上下不由一阵颤栗。
在取得巴特勒的同意,打电话给奥克斯纳德警察局,施加必要的压力后,她试着跟玛吉·托马斯联系。他们告诉她,警探出去作业了。
不过,跟那位心理医生倒是联系上了,答应今晚八点与莎娜见面。莎娜和她父亲在垒球训练结束后,还来得及随便弄点什么吃。这样一来,她就能脱身与理查德共进晚餐。
“你准备一起来吗?”心理医生问莉莉。
“我上星期不是跟莎娜一起来过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再谈谈,我真的觉得你也应该跟你女儿一样来克服这个苦难的经验。”
莉莉明白,她决不可能坐下来,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那个女人。有太多的东西她永远也没法跟任何人讨论。想起那位妇女脚上穿的休闲鞋和白色的短袜,她感到就像是将自己的生活经历,连同所有的阴暗的秘密,讲给莎娜的一位同学听。
“我更关心我的女儿,关于我自己,我没时间。”
心理医生清清嗓子,仿佛有点疑惑不满地“哼”了一声,好像她每天都听到这类话,莉莉接着说:“我要你跟她谈谈为什么她突然想转学,想出去跟我住。这对我来说算是解决了大问题。”
莉莉意识到这话听起来有些自私,赶紧纠正道:“我的意思是,我丈夫和我打算离婚,你也知道我搬回来住是因为强奸事件。因此,我既想靠近莎娜,又想搬出去住。不过,我不会怂恿莎娜去做对她有害的事。”
“这就好比是硬币的正反面。”那位妇女说,“继续待在家里,跟两个显然是为了她的缘故,尤其是因为发生了袭击事件而硬凑在一起的人生活,三个人之间总是剑拔弩张的,这对她的身心健康是不利的。另一方面,突然改变环境,譬如转学,离开所有的朋友这会儿也是不明智的。”
“好吧!”莉莉说,这类分析正是她所期望听到的——是不是所有精神病医生都这般将两方面的利弊都说得头头是道呢?——
“至少,你能找出她想转学的原因吧?再想办法探探她是否真的想跟我一起住。”
“当然可以。”对方说,接着,她用坚定的口气对莉莉说,“福里斯特夫人,我知道你是名地方检察官,经常可以得到你想知道的任何信息,对此已习以为常,可是你女儿和我之间的谈话是绝对保密的。我感谢你让我知悉症结所在,可是我不能将你女儿的话转述给你听。”莉莉的脸一阵痉挛,失去了镇静,“我们所谈的是我的女儿,而且也是一个正经的话题。你要么帮我的忙,要么我们再去另找一位治疗专家。”
就在这时,她的秘书简走了进来,莉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可怜的女孩慌忙退了出去。莉莉挪了挪椅子,靠着墙壁。
“你不必那么激动,”林德斯特医生安慰道,“我没说我不跟她讨论此事,我会的。只是,我不能给你通风报信。”她顿了一下,“你所应该做的是跟她商量。她看起来这阵子跟你挺亲热。事实上,她对你极为关心。你能给她的最好的礼物是为你自己积极寻求治疗。也许现在还不成熟,可是我觉得总有一天她会把这一切都处理得很好。”
“我打电话给你的另一个原因,是莎娜从一组照片中选出了一个人,她认定就是那个强奸犯,而我认为不是。我想等见到本人时,她就会知道他不是那个人,可是我觉得你应该跟她讨论一下这种可能性。”
“当然可以。”她回答道,随后又补充了一句,“趁你没去前,我乐意把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团体——乱伦幸存者团体——的电话给你。在这儿。”
莉莉正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在三角形里面画圆圈,她不假思索地记下了电话号码,并在边上注了“乱伦”两字,字迹小得几乎难以辨认。
“也许我会在那儿看到你,我们每星期四晚上碰头。”
莉莉的声音细得跟刚刚所写的那个字同样的小:“那么,是你在主导那个团体吗?”
“不,莉莉,我没有。我只是那个团体的成员,我也是个乱伦的幸存者。其实我那天在办公室时就该告诉你才对。你并不孤独。”
莉莉还没回过神,玛吉·托马斯回话通知她嫌疑犯的辨认工作已安排就绪,定在明天五点半。莉莉问起他们认为哪个才是最有可能的嫌疑犯,她拒绝透露任何消息。
莉莉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个受害者,站在外头辨认着嫌疑犯。在她的脑子里,她却瞧见自己走在用粗重的铁链拴在一起的长长的妇女行列中,就跟战俘似的,双足陷入枯软的泥土里曳足而行,脊背被“过去”的沉重负荷压弯了。
电话响了,莉莉跳起身,双手交叉在胸前,尚沉浸在自己混乱的想象中。
她发疯似的按着按钮,可是就是不肯提起话筒,不一会儿,电话铃就不响了。
案卷堆在那儿碰都没碰,莉莉又趴在桌面上用钢笔涂画着。她在“乱伦”两字上打了个叉,一遍一遍地写着“谋杀犯”几个字,直到整张纸都涂满了潦草的笔迹。
接着,她将那张纸用力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箱。过了几分钟,她走到垃圾箱旁,伸手从里面掏出了那纸团,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