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闹钟响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莉莉就醒了。一看,吓了一大跳,莎娜已经起床了。她冲到莎娜的房间,发现门开着;房里没人,可是听见厨房里有响动。
她想,莎娜肯定几个钟头前就起床了,因为她的房间里一尘不染,所有东西都理得井井有条,衣服挂得整整齐齐。
一阵寒意突然袭上莉莉心头;她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个舞台布景前。这些道具尽管都属于莎娜,可是不再由于她的登场而充满生机,让人受到鼓舞。这不是她女儿的房间,这收拾得无可挑剔的地方。
她发现莎娜穿好衣服,坐在厨房的桌子旁,面前摊着学校的作业,膝上卧着那只小狗。
莉莉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斜看了一眼她正在做的功课。
“你几点起床的?”
“大约四点,我睡不着。”
“你今天真的想去上学吗?”
“我当然不想整天待在这里,可是我真舍不得离开狄。”她顿了一下,“我要去上学。”
后来,在莉莉驾车送她去学校的路上,她跟莎娜说,她这两天准备将她新卧室的家具连同床架上的罩盖一起,从租住的房子搬到她的房间。那张在上面发生过意外的床,也就是莉莉的床,她打算叫人拉到垃圾堆里去烧了。
莎娜柔和、矇眬的眼睛望着莉莉:“那太好了!妈妈。本来我满喜欢那张床的。”
约翰那天早晨比莉莉走得早,她只好开“本田”车上班。快到市政中心大楼时,她的手握紧了方向盘。也许他们正带着逮捕令在办公室候着她呢,等她一露面,就会铐住她,当着全体工作人员的面把她押走。
“有本事就逮捕我!”她对着挡风玻璃挑衅似的说。要不是为了莎娜,她巴不得如此,可以结束这种度日如年的日子,承担自己所做所为的后果。那样,她就不必再演戏,继续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内心总是提心吊胆害怕被捕捉。那样,也许就可以摆脱恐惧和内疚交错在一起的痛苦折磨。
她一言不发地乘电梯上楼,通过安全门,匆匆往她的办公室走去。她的眼睛只顾盯着地面,什么闲聊、电话铃响、复印机里的复印纸满出来啦,她对这一切都毫不理会。有人提到她的名字,她跟没听见似的,走得更快了,一颗心怦怦直跳,她自己都能听见。
她的办公室暗暗的,门前走廊上空无一人。她把灯打开,想看看一切是否还是老样子,以清除自己的疑虑。
检查了一遍抽屉,她发现没人翻过里面的东西,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将自己身体陷进装有弹簧垫的办公椅里,她感觉到了片刻安宁。
这是她热爱的地方,是她视之为生命的工作场所。是她的避难处。在这里,她是个受人尊敬的职业妇女,在这里,她是个正直的人。
“早安!”克林顿精神饱满地走了进来,在她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你怎么样?得了流行性感冒,嗯?”这么说他还不知道。
“感谢上帝!”她想。克林顿是那种藏不住话的人。
“我今天好多了,就是还有点发虚。”说点别的吧,她在心里尖叫。忽然间,她瞧见自己全身赤裸裸地站在那儿,被害者的血从她的指尖一直往下滴。
“这下子,你的机会可好啦!尽管你现在可能只当个内勤部门的代理主管,可是以后肯定有希望得到提升,你满意吧?”
“当然,不过,在我总算可以在这里憋足劲干一场的时候,却又得回过头去办那些千篇一律的愚蠢案件。”他作了个鬼脸。
接着,他脸上的表情又突然丰富起来,激动地往前坐了坐。
“我差点忘了,因为事情是昨天你请假时发生的,赫纳德兹被人干掉了,你信不信?”
克林顿可能在引她上钩,她想。他甚至可能是来这里卧底的,身上带着窃听器。
“赫纳德兹?是哪个案件?”
“就是那个妓女案,我前天驳回的那件。奥克斯纳德警察局昨天打电话给我,询问有关的一切资料。他们认为这是帮派恩怨,受害人是被开车射杀的,不管怎么说,有人替纳税人省了一大笔钱。”
莉莉抓住椅子的扶手,想使自己保持镇静。
他们询问了有关赫纳德兹案的情况,她想到这里,不禁心慌意乱。克林顿可能已经告诉他们,是她把案卷拿回家了,案发时尚在她手上,她现在该怎么说呢?
她的思维像匹脱缰野马,仿佛看见一个盛大的宴会正在举行,人们将糖果抛向空中,庆祝省下了纳税人那么多钱,而房间中央停放着赫纳德兹的尸体,盛殓在一口棺材里。
一眼看见她的眼镜折叠着,像她临走时那样原封不动地放在一本案卷下面,她拿起来戴上了,把办公桌上的公文移来移去,一会儿挪到这边,一会儿又挪回到那边。
“警探们正在查询案子的受害人资料,他们想询问她。奇怪的是,她至今仍行踪不明。”
克林顿还在继续说话的当儿,莉莉拿着她的钢笔发狂似的敲打着办公桌。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她停住了手:“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是个妓女,躲起来了,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紧张、心烦、焦躁。
“嗨,我知道你事情多得做不完。”他说着,站起身要走。
“不,我很感兴趣。接着说,把你的话说完。”她将双手放在桌子底下,以免被察觉。
“好吧。她抛下了一双儿女,而据警探说,她妹妹说她一向是个好母亲。她没有什么技能,主要是为了孩子,才在大街上拉客赚钱。因此,他们没亲口从她嘴里听到过什么。在她递交诉状后的第四天,赫纳德兹被逮了起来,自从他被捕后,事实上没人见过她。”
那天夜里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眼前,那么鲜明!回想起刀架在脖子上以及他那“尝尝一个不要脸的婊子的血”的话,莉莉不禁汗水涔涔。她将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当做是块敷布似的不再拿下。
奥克斯纳德警局的人是否认为他可能谋杀了她,以免她出来作证?他们有没有搜过他的房子,找到什么证据没有?她脑子里出现了他住的那所房子的轮廓,人行道上都是他的血迹。
警犬舔过她吐在柏油路面上的秽物吗?或者,勘察现场的警官刮下了拿去让狗舔了?也许那个妓女的身体被肢解了,就放在门廊上那只上了大挂锁的旧冰箱里。
“他们那里的工作效率很慢,你要知道,每个月平均有三到四起谋杀案,不过我们相信他们对这起案子会全力以赴。他们已经扣押了他那辆大货车,从各个角度着手侦查。布鲁斯·坎宁安负责处理该案。你应该听说过他才对,相当厉害的一个人物。”
莉莉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她听见了,心想可能是走廊那头打来的。
她抬起头,发现克林顿正盯着她,她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我的电话都暂时保留一下,简。”
“在这件案子上可能从开头你就是正确的,莉莉。我准备把它交给你。”
“我接下了,把你能从坎宁安那里得到的一切都让我了解。”
所有可能接受任务调查该案的警探中,此人是最可怕的,莉莉越想越惊慌,他是奥克斯纳德,也许还是整个郡里最好的侦察,她认识他——了解他的行为动机。
他们以前合作过几次,此人的履历表上清白无瑕。经坎宁安侦查的案子,开庭审理时,判决几乎铁定有罪。此人从未出过岔子,沉着稳健从不轻举妄动,追求伦理道德的完美,从不妥协。他正是检察官们梦寐以求的搭挡,同时也是罪犯们闻风丧胆的梦魇。而现在,他却成了她的对手。
“整个案子可能越闹越大,我是说,我不想让你空欢喜一场,可是……”莉莉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桌子边沿,身体拼命往前倾。
“别吞吞吐吐的,痛快点说,克林顿!”她再也无法将这一幕演下去。
“这个,坎宁安这会儿嘴巴封得很紧——只肯露一点点口风。似乎赫纳德兹和他弟弟几个月前才被警方做了‘田野报告’,你猜跟他俩作伴的还有谁?卡门·洛蓓兹,还有,该死的,内瓦罗和瓦尔德兹。”莉莉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这可能意味着麦克唐纳——洛蓓兹屠杀案的第一个真正突破,她之所以这么重视这个案子当然还有其它别的原因,也许认真办案也是对自己罪孽的一种救赎。如果赫纳德兹杀了那个妓女,又参预了残杀另外两人的罪行,他就是个多重杀手,一个无可救药的心理变态者。
“我要坎宁安立即向我报告他所得到的有关此案的任何证据,哪怕是任何蛛丝马迹,我要我们自己的调查人员立即掌握情报。打电话通知巴特勒,当然,也要打给福勒。别向新闻界透露一个字,懂了吗?”
“懂了,头儿。”克林顿回答,也同样感到情况紧急。到了门口他回过头,望着莉莉说,“你知道,我以前不想替你干活。我以为你这人太厉害,不近人情。我他妈的真是个傻瓜!要是人力安排得开,我宁可回来。”
她从眼镜片上方瞟着他。
“太厉害,嘿!不是因为我是个女的,是因为我太厉害?这可是个新鲜说法。你会回来的,克林顿。只是,别忘了继续在你的头发上用那种发油!”
他开怀大笑,莉莉真想逮住这洪亮的声音,攫为己有,把它吞到自己的肚子去。她只是嘴角牵动了一下,随即便又恢复了常态。
“那很贵的,你来付钱吗?”
“门儿都没有。”她边回答,边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
他一走,她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绕着办公桌转着圈。她觉得再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待下去,自己快得幽闭恐怖症了。然而,只要一走出这儿,她就得跟更多的人客客气气地交谈,听那些喋喋不休的蠢话,同时还得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她满脑子里想的只是坎宁安、坎宁安、坎宁安!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名字。他确实知名度颇高,可以说在整个司法界都大名鼎鼎。
所有报纸都登载了欧文一案,莉莉简直无法理解,那人是如何在没有尸体的情况下,搞到足够的证据,让陪审团作出有罪判决的。那个女人说不定哪天会活着出现。
她心中充满了自卑恐惧,既然他能将那个案子的证据收集得这么完整,他也就能断定是她杀了博比·赫纳德兹。
赫纳德兹的亲兄弟看见了她。她怎么又能想到自己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而存着没被人发现的侥幸呢?她是在苟且偷生。她的行为绝对是愚蠢的,不可理喻的。突然,她发现理查德站在她门口,眉头深锁充满关怀地注视着她的脚步。
“我一早上都在给你打电话,可是简说你不接任何电话,后来,克林顿打电话给我,告诉了我麦克唐纳——洛蓓兹案的进展。你没事吧?莉莉?”她倒退着,走到桌子后面,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不,”她说,“人还不太舒服,不过我正在设法调整。”她仿佛觉得他是从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世界来的,跟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下班后跟我一起喝一杯怎么样?我们可以找个清静的地方。”
“我不能,我得带我女儿去看心理医生。”他站了会儿,穿过房间走了过来,将莉莉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她没有动,就让自己毫无生气的、冰凉的手搁在那里,“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到你?我想要抱紧你,抚摸你。”莉莉抽回手:“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见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见我?”
“我现在住在家里。”她凝视着他,“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这会儿我什么都不知道。”
电话铃响了,莉莉一把抓过电话筒。简告诉她是布鲁斯·坎宁安来的电话,问莉莉想不想接。
“我得办事了,理查德,我会给你答复的。”他一走,莉莉吸了口气,掀下闪烁的按钮,还没等她答话,就传来了那位警探的声音。
“西尔维斯坦打电话到我家里,朝我大吼大叫下起命令来,这家伙算老几,你们这些人又评什么认为自己有权教训我如何去着手调查案子?”
“对不起,布鲁斯。请接受我的道歉。我当然清楚你是这方面的行家……可……”
她拼命替自己开脱,暗暗告诫自己要把角色演好,别在言语中露出什么马脚。就如一头嗅觉灵敏的动物,他会觉察到她的惊慌。
“这桩麦克唐纳——洛蓓兹案搞得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头昏脑涨,它是那类能攫住你的心的案件。”
“不错。”他说,怒气消了,“好吧,我要是有什么消息,会马上让你知道,但我现在掌握的证据可能微不足道。”她感觉到他准备挂电话。
那句话就在她的喉咙口,话到嘴边又卡住了,最后她还是问了:“关于赫纳德兹案,你究竟掌握了什么?”
“我原本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些挺有用的东西,结果却不管用。邻居提供了一个车牌,发誓说她记得绝对正确,可是一经调查却发现车子式样不符,而登记那个牌照的车主是一位年已六十九岁住在安养中心的老人。”
坎宁安一定在吃东西,从电话里传来咀嚼声,还能听到杯盘的响声。
“我们得到了一张嫌疑犯的拼凑素描,白种男人,五英尺十英寸高,瘦瘦的,金发碧眼皮肤白皙,可能是个职业杀手。谁也搞不清。看来,像是什么人替我们做了件好事。”
“谢谢,布鲁斯,”莉莉说,“要有什么新的进展,打电话给我们。”
她昏昏然挂了电话,“做了件好事。”她想,真想知道人们在随便脱口而出发表意见时是否意识到他们所用的字眼的含义。
她想象自己跟一群人在地板上围坐成一圈,而大侦探像个老师似的站在中央,看着底下这群孩子的脑袋,说道:“好吧,告诉我,是你们当中谁替我们大家做了件好事,杀了那个坏赫纳德兹先生?”莉莉一定会自豪地举起手。
她感到自己像是神智不清似的。
要是没有那支派克笔,她恐怕老早就被关进了囚牢。他们正在找一个男人,一位职业杀手。这是他说的,可是坎宁安是个聪明人,狡猾得很,她非常清楚他可能正在布局对付她,跟踪她,等候着从实验室得到对她完全不利的真凭实据。
她捧住脑袋,手指插进头发中,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她想通过痛觉将自己拉回现实,但没有用。当她的双手放下时,手指上缠了一大把红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