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二卷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哥哥

一、在格鲁申卡家里

阿廖沙前往教堂广场商人寡妇莫罗佐娃家去见格鲁申卡。她一大早就派了费妮娅去找他,坚决要求他到她那儿去一次。他详细询问费妮娅之后才知道,小姐从昨天开始就特别惶恐不安。米佳被捕以来的两个月里,阿廖沙出于个人的动机或者根据米佳的委托常常去莫罗佐娃家。米佳被捕两三天以后格鲁申卡生了一场大病,病了差不多有五个星期。其中有整整一星期她躺着昏迷不醒。她的脸色有了很大变化,又瘦又黄,虽然将近有两星期她已经能够出来走动了。但在阿廖沙看来,她的脸似乎变得更加迷人了,每次进去见她时,他喜欢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种坚定的、大彻大悟的神情,显示了某种精神上的转变,透露出一种始终不渝的,温顺而美好的,毫不动摇的决心。前额上在两道娥眉之间出现了一条细细的垂直的皱纹,给她那可爱的脸庞增添了一种沉思的、乍看起来甚至显得近乎严峻的神情。原先那种轻佻神色已经荡然无存。阿廖沙觉得奇怪的是:尽管所有的不幸都落到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就在她决心嫁人的时候,她的未婚夫却犯下了滔天大罪而遭逮捕,尽管接着她又生了一场大病,现在不可避免的法庭判决即将来临,即便如此,格鲁申卡仍然没有丧失原先那种青春活力。在她原来高傲的眼睛里现在闪现出一种平和的神采,虽然……虽然,这双眼睛,偶尔又会燃起一星不祥的火花,那是在原有的那种不仅没有减弱,反而不断增强的忧虑触动她内心的时候。她所忧虑的对象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格鲁申卡甚至在病中说胡话时都提到了她。阿廖沙明白,她是为了米佳,为了囚禁中的米佳吃她的醋,虽然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一次也没有到狱中去探望他,而她本来是随时都可以去探望的。所有这一切对阿廖沙构成了一道难题,因为格鲁申卡只对他一个人敞开自己的心扉,不断地征询他的意见,而他有时候却什么也不能对她说。

他忧心忡忡地走进了她的住所。她已经回家了,她探望米佳回来已经有半个小时了。根据她从桌子后面的椅子上跳起来迎接他的动作十分迅速来看,她正在急不可耐地等待他。桌子上摊着纸牌,看样子在玩“捉傻瓜”。紧靠桌子的皮沙发上铺着床褥,马克西莫夫穿着睡袍,头戴尖顶棉帽,半躺在那里,显然他有病,身体很虚弱,虽然露出了甜蜜的微笑。这个无家可归的小老头儿自从两个月以前和格鲁申卡一起从莫克罗耶回来以后,就一直住在她家里,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他当时和她一起冒着大雨和泥泞回到了这里,浑身都湿透了,又受了大的惊吓,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注视着她,脸带畏怯而央求的微笑。格鲁申卡当时伤心至极,已经开始发烧,回家后忙于张罗各种事情,在最初的半小时内几乎把他给忘了,最后才突然仔细地看了他一眼:他可怜而茫然地对她嘻嘻一笑。她吩咐费妮娅给他弄点吃的,他几乎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关上了百叶窗之后,费妮娅才问女主人:

“怎么,小姐,难道他留在这里过夜吗?”

“是的,给他在沙发上铺上被褥。”格鲁申卡回答说。

格鲁申卡更为详细询问他以后,才知道他现在确实是无处可去了,“我的恩人卡尔加诺夫先生干脆对我说,今后不再收留我了,他给了我五个卢布。”“好吧,上帝保佑你,那你就留下吧。”格鲁申卡无可奈何地说,同情地向他微微一笑。她这一笑使老头儿深受感动,他的双唇颤抖着,感激得哭了起来。从此这个漂泊不定的食客便在她家里留了下来。甚至在她生病期间他也没有离开过。费妮娅和她的母亲,格鲁申卡的厨娘,没有把他撵走,继续供他饭食,在沙发上给他铺上被褥。后来格鲁申卡对他也习惯了,每次从米佳那儿回来(她病稍好些,甚至还来不及完全好便去探望他),为了解闷,就坐下来跟“马克西摩什卡”闲扯,免得去想伤心事。事实上这小老头儿有时也很能讲,后来甚至成了她必不可少的一个人。除了阿廖沙,格鲁申卡几乎谁也不接待。阿廖沙也不是每天都来,而且陪她的时间总是不很长。那个年迈的商人当时已经病得很重,正如城里传说的那样,已经“气息奄奄”了。他果然在米佳被判决以后刚过一个星期就死了。在死前的三个星期,他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把自己的儿子、媳妇和孙子孙女叫到楼上,吩咐他们再也不要离开他。他严格规定仆人们从此以后再也不要让格鲁申卡进门,如果她来,那么就对她说:“他祝愿您生活愉快,长命百岁,彻底把他忘掉。”但格鲁申卡几乎天天派人去打听他的病情。

“你终于来了!”她扔下牌,兴高采烈地和阿廖沙打招呼。“马克西摩什卡吓唬我说你大概不会来了。唉,我多么需要你呀!坐到桌子跟前来吧,想喝点什么,咖啡吗?”

“好的,”阿廖沙说着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我饿极了。”

“真是的,费妮娅,费妮娅,拿咖啡来!”格鲁申卡大声喊道。“我的咖啡早就煮好了,等着你来喝呢。把馅饼也端上来,要热的。你别着急,阿廖沙,为了这些馅饼今天还吵了一架。我今天带着馅饼到狱中去看他,可他呢,你信不信,把馅饼扔还给我,就是不肯吃。还把一张馅饼扔在地上,踩得稀烂。我便说:‘我把馅饼留在看守那里,要是你到晚上还不吃,那么你就把恶毒的恼恨当饭吃!’我说完就走。你信不信,我们又吵嘴了。我们一见面就吵。”

格鲁申卡激动地把所有这些事情一股脑儿都端了出来。马克莫夫一听就害怕了,马上垂下眼睛赔着笑。

“这一次你们为什么吵架呢?”阿廖沙问。

“我完全没有料到!你想想,他居然为原来的那个人而吃醋,他说:‘为什么你要供养他?这么说,你开始供养他了?’他一直在吃醋,一直在吃我的醋!吃饭睡觉的时候也在吃醋。上星期有一次甚至为库兹马而吃醋了。”

“原来那位的情况他不是知道的吗?”

“你看怪不怪?从一开始直到今天的情况他都知道,可是今天他突然站起来就骂人。他说的那些话讲出来都嫌害臊。傻瓜!我刚出来,拉基京就进去看他了。也许是拉基京在从中挑拨,是吗?你说呢?”她好像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

“他爱你,就是这么回事,他非常爱你。现在他恰好在气头上。”

“他怎么会不恼怒呢,明天就要开庭了。我去就是为了跟他说明天的事,阿廖沙,我甚至都不敢想象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你说他在气头上,可你不知道我比他更加气恼。他却在那儿大谈那个波兰人!竟有这样的傻瓜!大概他只有对马克西摩什卡才不会吃醋。”

“以前我的太太吃醋也吃得厉害呢。”马克西莫夫插嘴说。

“怎么会吃你的醋呢,”格鲁申卡不由得大笑起来,“吃谁的醋?”

“那些年轻的女佣。”

“哎,别说了,马克西摩什卡,我现在没有心思开玩笑,我都快恨死了。你也别盯着那些馅饼,我不会给你吃的,这有损你的健康,药草酒也不会给你喝了。您瞧,现在还得为他的事情操心;我这里好像是个养老院,真的。”她大笑起来。

“我不配享用您的恩赐,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马克西莫夫几乎哭出来似的说道,“您不如把您的恩赐给予那些比我更有用的人吧。”

“唉,每个人都是有用的,马克西摩什卡,怎么知道这个人比那个人有用呢。即使根本没有那个波兰人,阿廖沙,他今天肯定也会大发醋劲的。我也单独去找过那个波兰人。你瞧,现在我还故意要把馅饼给他送去,我本来没有送,可米佳硬说我送了,我现在偏要送去,故意给他送去!唉,费妮娅拿着一封信进来了!果然不错,又是波兰人写的,又来讨钱了!”

穆夏洛维奇先生果真送来一封冗长的、照例又是词藻华丽的信,他在信里请求借给他三个卢布。信里还附了一张收条,写明在三个月之内一定归还,和他一起签名的还有佛鲁勃莱夫斯基。格鲁申卡已经从她“原来那位”情人那里收到了许多这样的信和收条。这还是两周以前,格鲁申卡刚病愈时开始的。不过她知道,在她生病期间,两个波兰人也常来打听她的病情。格鲁申卡收到的第一封信很长,是用大张信笺写的,还盖上了家族的纹章,内容极为晦涩,而用词却很华丽,因此格鲁申卡只读了一半就扔下了,一点也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再说当时她也没有心思看什么信。紧接着,第二天又来了另一封信,穆夏洛维奇在这封信里请求给他一笔两千卢布的短期借款。格鲁申卡对这封信也没有加以理睬。接着来信便接连不断,一天一封,全是那样一本正经,词藻华丽,但借款的数额逐步下降,一直降到一百卢布,二十五个卢布,十个卢布,最后格鲁申卡突然收到一封信,两个波兰人只向他借一个卢布,还附了一张由两人共同签名的收条。这时格鲁申卡突然萌生了恻隐之心,于是她在黄昏时亲自去看了那个波兰人。结果她发现两个波兰人处于极度贫困之中,简直身无分文,没有饭吃,没有柴烧,没有烟抽,欠了女房东许多钱。在莫克罗耶从米佳那儿赢来的二百卢布早就花光了。但是格鲁申卡感到奇怪的是两个波兰人见了她仍然摆出一副无求于人的傲慢劲,而且讲究繁文缛礼,夸夸其谈。格鲁申卡只是付诸一笑,给了原来的那个情人十个卢布,当时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米佳,一面说还一面笑,米佳也没有一点醋意。但是从此以后两位波兰人却死死缠住了格鲁申卡,天天向她写信借钱,而她也每次多少给一点。而今天米佳却突然醋劲大发了。

“我真傻,我去看米佳的时候,顺便也去看了看我原来的那个波兰人,只呆了一分钟,那是因为他也病了,”格鲁申卡又开始匆匆忙忙说,“我一面笑,一面把这件事说给米佳听,我说:‘你想想,我那个波兰人要想一面弹吉他一面给我唱原先的那些歌,他以为我会大受感动而嫁给他。’可是米佳一听就跳起来破口大骂……这样可不行,我一定要给波兰人送馅饼去!费妮娅,他们是派那个姑娘送来的吗?这样吧,给她三个卢布和十只馅饼,用纸给他们包好,叫他带回去。而你,阿廖沙,一定要去告诉米佳,说我给他们送了馅饼!”

“我决不会说的。”阿廖沙微笑着说。

“唉,你以为他会痛苦吗?他这是故意装出吃醋的样子,实际上他根本不在乎。”格鲁申卡伤心地说。

“怎么是故意的呢?”阿廖沙问。

“你真笨,阿廖沙,就是这么回事,虽然你很有头脑,但对这类事情一窍不通,就是这么回事。他为我这样的女人吃醋,我是不会生气的,要是他一点也不吃醋,那我反而倒要生气了。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决不会因为吃醋而生气,我自己就心肠很硬,我自己也爱吃醋。使我生气的是他根本不爱我,现在他是故意装作吃醋的样子,就是这么一回事。难道我是瞎子,看不出来吗?他常常跟我提起那个卡佳,说她这样那样,说她特地从莫斯科请了一位医生出庭为他作证,打算救他,还请了一位第一流的、最有学问的律师。他既然当着我的面夸她,瞪着那双无耻的眼睛夸她,那说明他是爱她的!他自己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反而来纠缠我,说我早就对不起他了,然后一股脑儿把责任推到我一个人身上,他会说:‘在我之前你就跟波兰人有关系,所以现在我也可以跟卡佳来往。’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想把责任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他是故意要纠缠我,我告诉你,他是故意的,可是我……”

格鲁申卡没有说完她会怎么样,就用手帕捂住了眼睛,号啕大哭起来。

“他不爱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阿廖沙坚定地说。

“他爱不爱,我自己很快会弄清楚的。”格鲁申卡厉声说道,同时她把手帕从眼睛上移开了。她的脸变了样。阿廖沙伤心地看到,原来那张温顺而平和乐天的脸突然变得阴郁而充满了恶意。

“别说这些蠢事了!”她突然生硬地说,“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些事。阿廖沙,亲爱的,明天,明天会怎么样?我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也只有我一个人在担心!我发现大家谁也没有去想这件事,大家都认为与自己无关。你有没有想到呀?明天不就要开庭了吗!你告诉我,他们会怎样审判他?这是那个仆人,是那个仆人杀的呀,是仆人!天哪!难道要他代替那个仆人受审判,谁也不愿出来替他辩护吗?他们根本没有去触动那个仆人,是吗?”

“对他进行了严格的审问,”阿廖沙沉思着说,“但大家一致认为不是他于的。现在他病得很厉害。自从那次癫痫发作以后他一直生病。他也确实有病。”阿廖沙补充了一句。

“天啊,你最好亲自去找一下律师,当面给他谈一谈事情的来龙去脉。据说,是花了三千卢布才把他从彼得堡请来的。”

“我们三个人合在一起给了三千,我,伊凡和卡捷琳娜,那个医生是她花了两千卢布从莫斯科请来的。费丘科维奇律师本来要价更高,但这件案子已经轰动了全俄,所有的报章杂志都在议论,费丘科维奇多半是为了扬名才来的,这案子闹得太大了。我昨天已经见过他了。”

“怎么样?跟他说了吗?”格鲁申卡急忙追问。

“他听了什么也没有说。他讲他已经有了一定的看法。但他答应考虑我的话。”

“什么叫考虑!唉,他们都是些骗子!他们会把他毁掉的!但是那个医生,她干吗要请那个医生呢?”

“作为专家请的。他们想认定哥哥发疯了,在神经错乱的情况下杀了人,”阿廖沙平静地微笑了一下,“但是哥哥不同意。”

“唉,假如真的是他杀的,那肯定是那样!”格鲁申卡大声说。“当时他肯定疯了,完全疯了,这都是我这个下流女人造的孽!不过他确实没有杀人,没有杀人!现在大家都说他杀了人,全城的人都这样说。连费妮娅也这样作证,好像是他杀了人。还有小铺子里的那些人,还有那个官员,他们都这么说,以前在小酒店里大家也都听到他说过要杀人!所有的人都指控他,都在瞎嚷嚷。”

“是的,证词越来越多。”阿廖沙闷闷不乐地说。

“还有那个格里戈里,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他也一口咬定说门是开着的,硬说他亲眼看到的,怎么也不能使他改口,我去见过他,亲自和他谈过。他还骂人呢!”

“是的,这可能是指控哥哥的最有力的证据。”阿廖沙说。

“至于说米佳疯了,那么他现在确实是这样。”格鲁申卡突然带着一种特别担忧和神秘的神色说道。“你知道吗,阿廖沙,我早就想对你说了:我天天去看他,简直每次都感到惊讶。你告诉我,你是怎样想的:他现在都在说些什么?他说呀说呀——而我什么也不明白,我还以为他在说什么深奥的玩意儿,我想我这个人太笨,没法听懂。他突然无缘无故地谈起孩子的事,谈起一个小孩子。他说:‘为什么孩子那样可怜?为了孩子我现在愿意发配到西伯利亚去,我没有杀人,但我应该到西伯利亚去!’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孩子是怎么回事?——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他一说,我就掉眼泪,因为他讲得实在太好了,他自己也哭,我也哭了,他突然吻我一下,还用手画十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阿廖沙?你告诉我,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这是因为拉基京时常去看他,”阿廖沙笑了笑说,“不过……这不是因为拉基京的缘故。我昨天没有去看他,今天要去。”

“不,这与拉基京无关,这是他弟弟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在搅和,是他经常去找他,问题就在这里……”格鲁申卡突然停住了。阿廖沙惊讶得瞪大眼睛盯着她。

“怎么他去了?难道他去看过他了吗?米佳亲口对我说伊凡一次也没有去过。”

“唉……唉,我这个人也真是!我说漏了嘴!”格鲁申卡大声说,满脸绯红,显得十分尴尬。“别急,阿廖沙,你先别说,既然说漏了嘴,那我就把全部实情都说出来:他到他那儿去过两次,第一次是他刚回来的时候——他从莫斯科一回来就去看他了,当时我还没有病倒,而第二次是在一星期之前。他不让米佳把这件事告诉你,坚决不让说,对谁都不让说,他是秘密去的。”

阿廖沙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他在考虑着什么。这消息显然使他大吃一惊。

“伊凡哥哥对米佳的案子从来没有跟我谈起过,”他慢吞吞地说,“最近这两个月来他很少和我说话,每次我去看他,他总是不高兴,因此我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去看他了。嗯……如果他在一个星期前去过,那么……在这个星期里米佳确实发生了某种变化……”

“变了,变了!”格鲁申卡赶紧接茬说,“他们之间有秘密,他们有秘密!米佳亲口对我说过他们之间有秘密,你知道吗,这个秘密使米佳坐立不安。他原先是个很快活的人,他现在还是快活的,但是你知道,一旦他开始摇晃脑袋,在房间里踱来走去,用右手指揉搓鬓角上的头发,我就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心事了……我太了解他了!以前他是个快活的人,就是今天他也是快活的!”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他在生气吗?”

“他是在生气,但又很快活了。他总是生气,但只是一会儿,接着又快活了,过一会儿又突然生气了。你知道,阿廖沙,我觉得他这个人真奇怪:眼前就有非常可怕的事在等着他,而他有时居然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哈哈大笑,好像自己就是个孩子。”

“他真的不让你对我讲伊凡的事吗?他真的说过:‘你别讲’吗?”“他是这样说的:你别讲。他主要是怕你,就是米佳怕你。因为这里有秘密,他自己说过有秘密……阿廖沙,亲爱的,去打听一下:他们有什么秘密,再回来告诉我。”格鲁申卡突然跳起来哀求说。“你让我这可怜的女人安下心来,让我知道自己可诅咒的命运!我就是为这件事才叫你来的。”

“你以为这个秘密跟你有关吗?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当着你的面谈这个秘密了。”

“我不知道。也许他想告诉我,但又不敢说。他事先发出了警告。他说有一个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他没有说。”

“你自己是怎样想的呢?”

“我怎样想?我完了,这就是我的想法。我这个结局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准备的,因为卡佳牵扯在里面。这都是卡佳的主意,她是罪魁祸首。他总说她这样那样,这就是说,我不怎么样。这话他预先说给我听,预先警告我。他想抛弃我,这就是全部秘密!这是他们三个人——米佳、卡佳还有伊凡一起策划的。阿廖沙,我早就想问你了:一星期以前他突然向我透露说伊凡爱上了卡佳,因为他常到她那里去。他对我讲的是真话吗?你凭良心说,一定要说实话。”

“我不会对你撒谎的。伊凡没有爱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我是这样想的。”

“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他对我在撒谎,这不要脸的东西,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他吃我的醋,想以后把罪名推在我身上。他是个傻瓜,他不会把尾巴藏起来的,他肚皮里放不下东西……不过我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说:‘你相信我杀了人。’他居然对我说这样的话,居然用这话来责备我!愿上帝保佑他!等着瞧吧,到法庭上我会给卡佳吃点苦头的!到时候在法庭上我要说出一句关键的话……到时候我会把什么都讲出来!”

她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格鲁申卡,”阿廖沙说着站了起来,“第一,他爱你,这世界上他最爱的是你,只爱你一个人,这一点你要相信我。我是知道的。我知道得很清楚。第二,我要告诉你,我不想去向他打听什么秘密,如果他自己今天告诉我,那么我会直截了当对他说,我已经答应要告诉你,那样的话我今天就来告诉你。只不过……我觉得……这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根本没有关系,这秘密涉及别的事情。肯定是这样的。我觉得,这件事好像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毫无关系。现在我要告辞了!”

阿廖沙握了握她的手。格鲁申卡还在那里哭泣。他看出她不太相信他安慰她的话,好在她把内心的痛苦说了出来,得到了宣泄。这样离开她他感到于心不忍,但他急着要走。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他。

二、一条病腿

第一件事是要到霍赫拉科娃太太家,于是他匆匆赶到那里,想尽快把事情办完,然后再去见米佳。霍赫拉科娃太太已经病了三个星期了:她的一条腿不知怎么肿了。虽然她还没有卧床不起,但白天只能穿着漂亮、得体的便服,斜躺在小客厅里的卧榻上。阿廖沙有一次注意到霍赫拉科娃太太尽管有病,却开始讲究打扮了:她戴起了头饰,打上了蝴蝶结,穿上了对襟衫,他不由得暗暗感到好笑,虽然他努力驱散这些无聊的想法,但他毕竟悟出了她这样做的道理。最近两个月里,除了其他客人之外,那个年轻人佩尔霍金也常常来拜访霍赫拉科娃。阿廖沙已经有四五天没有来了,今天他一进门便急于直接去见丽莎,因为他有事要找她。丽莎昨天就派了一名侍女到他家里,恳请他无论如何要立即去一次,说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商量。由于某些原因,这引起了阿廖沙的兴趣。但是在侍女进去向丽莎通报的时候,霍赫拉科娃太太已经从别人那里知道他来了,她便立即打发人来请他到她那里去“一会儿”。阿廖沙考虑了一下,认为还是先满足母亲的要求为好,要不然他到了丽莎那里,她也会不断打发人来叫他的。霍赫拉科娃太太半躺在卧榻上,好像过节似的打扮得非常漂亮,显然处于一种神经质的异常兴奋状态。她用欣喜若狂的喊叫迎接阿廖沙。

“有几个世纪,几个世纪,整整几个世纪没有见到您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吧,噢,对不起,四天前您还来过,在星期三那天吧?您是来找丽莎的,我相信您打算踮着脚尖悄悄地直接溜到她那儿,不让我听见。亲爱的,亲爱的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您真不知道她是多么使我担心啊!但这以后再说。虽然这是最主要的,但放在以后说吧。亲爱的阿列克谢,我把我的丽莎完全托付给您了。佐西马长老归天以后——愿上帝给他灵魂以安宁!(她画了十字)——在他之后我把您看作苦行修士,虽然您穿着这套新衣服非常漂亮。您这是从哪儿找到这样好的裁缝?不,不,这不是主要的,这以后再说。请您原谅,我有时叫您阿廖沙,我是老太婆了,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称呼您。”她娇媚地笑了笑。“不过这也以后说吧。主要是我别忘了主要的事情。要是我离题了请您提醒我,您就说:‘而主要的是什么?’唉,我怎么知道现在什么是主要的呢!自从那天丽莎向您收回了她的许诺,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孩子气的许诺,说是要嫁给您的许诺,您当然已经明白所有这一切无非是一个长期坐在轮椅上的一个有病小姑娘的顽皮的幻想,——不过谢天谢地,她现在已经能走路了。那位新来的医生,就是卡佳为不幸的米佳特地从莫斯科请来的那位,令兄明天就要……我干吗要提明天的事!我一想到明天的事就急死了。主要是我出于好奇……总之,那位医生昨天到我家来了,给丽莎检查过了……我给了他五十卢布的出诊费。不过这又离题了,又离题了……您瞧,我现在已经完全糊涂了。我很着急。为什么我要着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现在简直什么都不明白。我脑子里什么都乱成了一团。我真怕,您会觉得无聊而马上要离开我,可我还刚刚见到您。哎哟,我的天!干吗我们这样干坐着,首先得来一杯咖啡,尤莉亚,格拉菲拉,拿咖啡来!”

阿廖沙连忙表示感谢并声明他刚喝过咖啡。

“在谁那儿喝的?”

“在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那里。”

“这么说来……是在那个女人家里!唉,是她把所有的人都害苦了,不过我不清楚,听说,她变成了圣女,但已经晚了。最好是在以前需要的时候,现在又有什么用处呢?您别说,别说,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因为我想说的事情太多了,可是好像一件事也说不清楚。那可怕的审判……我一定要去,我正在准备,让人用椅子抬我进去,而且我可以坐,有人陪我,您也知道,我是证人。我该怎么说呢,我该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是还要宣誓吗,是不是?”

“是的,但我看您不一定去得了。”

“我可以坐在那儿,哎哟,您把我搞糊涂了!这次审判,这种野蛮行为,以后这些人都要发配西伯利亚,有些人还可以结婚,所有这一切很快,很快都会过去的,一切都在变化,最后是一场空,大家都成了老头老太,就快进棺材了。随它去吧,我也看够了。那个卡佳,那个漂亮的姑娘,是她粉碎了我的一切希望:现在她要追随您的一位哥哥到西伯利亚去,您的另一位哥哥就跟在她后面,在邻近的一个城市里住下来,大家你折磨我,我折磨你,这简直要使我发疯,主要是这件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所有报刊上都已经写了一千遍一万遍,唉,您想想,他们把我也写进去了,说我是令兄的‘密友’,我真不愿意说出这个难听的字眼,您想想,您好好想想吧!”

“这绝不可能!刊登在什么地方?是怎样写的?”

“我马上拿给您看。我是昨天收到的——昨天我就读到了。就在这份彼得堡出的《传闻》报上,这份《传闻》报是今年开始出版的,我非常喜欢听传闻,就订了一份,结果传到了自己头上。您看看是些什么样的传闻。就在这一版上,在这里,您读吧。”

她把一份放在她枕头下面的报纸递给阿廖沙。

不能说她非常伤心,但好像心烦意乱,也许她头脑里的一切真的成了一团乱麻。报上这段报道很有特色,当然对她很有刺激,但幸亏她当时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因此一会儿她把报纸的事情给忘了,她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别的事情上。至于这件可怕的案件的名声早已传遍俄国各地,这点阿廖沙早就知道,而且,天哪!在这两个月里,除了一些忠实的报道之外,他读到了多少有关他哥哥,卡拉马佐夫一家,甚至他本人的稀奇古怪的消息和报道啊!有一张报纸甚至说,他在他哥哥犯罪以后吓得接受了苦行戒律,闭门修行;另一张报纸否定了这种说法,反而说他和他的长老佐西马一起撬开了修道院的银箱,‘携款而逃’。现在《传闻》报上这则新闻的标题是:《来自斯柯托普利郭尼耶夫斯克的报道(唉,这就是我们这个小城的名称,我隐瞒了很长时间了):关于卡拉马佐夫案件》。报道很短,也根本没有提到霍赫拉科娃太太,而且所有名字全都隐去的。报道只是说,这个轰动全国的大案的罪犯是一个退伍中尉,十足的无赖,懒惰成性,还是一个农奴主,常常寻花问柳,对某些“孤寂难挨的太太具有特别的吸引力”。有一位“独守空房的富孀”,虽然她女儿已经成年却风流不减当年,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就在他作案前两小时,还答应给他三千卢布,要他立即与她一起私奔到金矿上去。但这个恶棍宁肯杀死父亲,抢走乃父的三千卢布,从此逍遥法外,也不愿带着那个空床难守的半老徐娘去西伯利亚受苦。这篇添油加醋的报道照例在行文结束时,对谋害父亲的这种丧尽天良的罪行以及早已废除的农奴制表示了高尚的愤慨。阿廖沙好奇地读完了这篇报道,把报纸折好,还给霍赫拉科娃太太。

“这还不是影射我吗?”她又嘟囔道,“这就是我吗?是我差不多在一小时之前向他建议去找金矿,结果突然冒出一个风骚的‘半老徐娘’。难道我是为了这个目的吗?这是他故意说的!如果永恒的裁判原谅他,但要知道这是……您知道这是谁干的吗?这是您的朋友拉基京干的。”

“也许是他。”阿廖沙说,“不过我一点也没有听说过。”

“是他,肯定是他,不可能是别人!要知道是我把他撵走的……这件事情的经过您不是知道了吗?”

“我知道您请他以后别再上门,但究竟是什么原因,这个嘛……至少我没听您说过。”

“这么说来,您是听他说的!他怎么说,骂我了吧,骂得很厉害吗?”

“是的,他骂人了,不过他什么人都骂。至于您为什么拒绝他上门——我倒没有听他说过。而且一般地说我很少和他见面。我们并不是朋友。”

“那好,我把这件事全都告诉您,我现在也很后悔,但是没有办法,因为这里有一条界线,在处理这条界线方面也许我自己也有错。这条界线不明显,很不明显,因此,也许它根本就不存在。您要知道,我亲爱的阿廖沙,”霍赫拉科娃太太突然做出一副快活的样子,嘴角上闪过一丝迷人而诡秘的微笑,“您要知道,我怀疑……请您原谅我,阿廖沙,我像母亲那样对待您……啊,不,不,正相反,我把您当做是我的神甫……因为像母亲那样在这里就太不合适了……反正就像向佐西马长老忏悔那样,这样说最准确,也是最合适的,刚才我不是还说您是苦行僧吗。就是那个可怜的年轻人,您的朋友拉基京(噢,天哪,我对他简直无法生气!我又气又恨,但不那么厉害),总之,您简直无法想象这个轻浮的年轻人突然心血来潮,好像爱上我了。我是在后来,直到后来才觉察到的,但开始时,也就是大约在一个月之前吧,他开始更为频繁地到我这儿来,几乎是天天来,虽然原来我们就认识。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可突然我恍然大悟,说来真奇怪,我竟开始觉察到了。您知道,在两个月以前我就已经开始接待那位谦虚、可爱、值得尊敬的年轻人,彼得·伊里奇·佩尔霍金,他是本地的一位官员。您自己也见过他好多次了。他是个严肃正派的人,是吗?他每三天来一次,并不是天天来(哪怕天天来也没关系),总是衣冠楚楚,阿廖沙,我就喜欢像您这样有才华而又谦虚的年轻人,而他几乎具有国务活动家的头脑,他讲话娓娓动听,我一定,一定要替他推荐。这是未来的外交家。他在可怕的那一天,深更半夜到我家里来,几乎把我从死神手里救了出来。可是您的朋友拉基京总是穿着那样的靴子进来,在地毯上蹭来蹭去……总之,他开始向我作出种种暗示,突然有一次临走时他拼命紧紧握住我的手,自从他握了我的手以后,我的一条腿就突然痛得要命。他原先在我家里也遇到过彼得·伊里奇,您信不信,他总是对他冷嘲热讽,一直是冷嘲热讽,一有什么便冲着他大声呵斥,我只是瞅着他们交锋,而心里却感到好笑。突然有一天,我正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对,当时我已经躺下了,我一个人正躺在那里,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突然来了,您想想,他还带来了他写的一首小诗,非常短,题目就是我的那条病腿,就是用诗描写我的那条病腿。您等等,他是这样写的:

“玉腿啊,玉腿,

“稍稍有点疼痛……

“下面还有,可我无论如何也记不住诗,这首诗还在我这里,我以后给您看,写得太美了,太美了,而且,您要知道,不仅写腿,还有道德教诲,美好的理想,不过我忘记了,总之,简直可以收入诗集。我自然表示感谢,他显得非常得意。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完道谢的话,彼得·伊里奇突然走了进来,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我发现彼得·伊里奇妨碍了他,因为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献诗以后一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这我已经预感到了,可是这时候彼得·伊里奇走了进来。我马上把这首诗给彼得·伊里奇看,但没有说是谁写的。我深信,我坚信他立刻就猜到了,虽然他至今还不承认,他说他没有猜到;这是他故意这样说的。彼得·伊里奇立刻哈哈大笑,接着就批评起来。他说这种蹩脚的歪诗是一个中学生写的,而且您要知道,他言辞是多么激烈,多么激烈呀!这时候您那位朋友不是一笑了之,相反,却暴跳如雷……天哪,我那时认为他们要打起来了。他说:‘这是我写的。我是写着玩的,因为我认为写诗是下流的事情……不过我的诗写得很好。普希金写了赞美女人玉腿的诗,你们便要给他造纪念碑,而我的诗是有倾向性的。您自己是农奴制的拥护者,您没有一点人道主义精神,对现代文明毫无感受!社会进步对您毫无触动,您是个贪赃枉法的官僚!’这时候我提高嗓门,求他们别再争吵了。可是您要知道,彼得·伊里奇也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他突然显得彬彬有礼,一面嘲笑似的看着他,一面向他道歉说:‘我不知道是您写的,知道的话就不说了,我还会夸奖您……诗人们都容易生气……’总之,表面上彬彬有礼,骨子里却在嘲笑他。后来他亲口对我说,这些话都是挖苦他的,而我当时还以为他真心向他道歉呢。当时我正躺在那儿,就像现在躺在您面前一样,心里突然想到,假如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在我家里对我的客人无礼地大声嚷嚷,我因此而把他赶走,这样做好不好呢?您信不信,我躺在那儿闭着眼睛在想:这样做究竟好不好?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我反复琢磨,伤透了脑筋,心也怦怦直跳,我不知是不是应该喊出来?一个声音在说:你喊吧,而另一个声音说:别喊!这第二个声音刚说完,我一下子就喊了出来,接着就昏过去了。不用说这时候一片混乱,我忽然站起来对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说:‘我伤心地向您宣布:我不愿意再在我的家里接待您了。’我就这样把他撵走了。唉,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自己知道这样做很不好,我说的都是假话,其实我根本没有生他的气,但我突然想到,主要是突然感到,这样做有好处,这样的场面……不过您信不信,这样的场面终究还显得很自然,因为我甚至还痛哭了一场,连续哭了好几天,可是到了下午我突然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上我家来了,我心里在想:莫非他永远不来了吗?这还是昨天的事,突然傍晚时分收到了这份《传闻》报。我读了以后大吃一惊。这是谁写的?肯定是他写的。他一回家就坐下来炮制这篇文章,然后就寄了出去。人家就把它登出来了。前前后后恰好是两个星期。阿廖沙,我是不是扯得太远了,该说的没有说?唉,我真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我今天无论如何要抓紧时间到哥哥那儿去一次。”阿廖沙嗫嚅着说。

“对,对!正好您提醒了我!我问您,什么叫情感倒错?”

“什么情感倒错?”阿廖沙感到惊讶。

“司法上说的情感倒错。只要是情感倒错,什么罪行都不予追究。不论您犯了什么罪行,您都能得到宽恕。”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指那个卡佳……唉,那是个可爱的,非常可爱的人,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她到底爱的是谁。不久前她到我这里,我问她,可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何况她现在只跟我表面上敷衍敷衍,总之,老是问我的身体状况,其他一概不谈,说话的口气也变了,我只好对自己说:随您便吧,愿上帝保佑您……哎哟,还是谈情感倒错吧:那个医生来了。您知道不知道来了一位医生?您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个能诊断是不是疯子的医生还是您请来的,噢,不是您,是卡佳。这都是卡佳的安排!您瞧,一个人根本没有疯,可是突然发生情感倒错。他神智清醒,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他却处于情感倒错的状态。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肯定也是情感倒错了。自从开设了新式法院之后,立即弄清楚了情感倒错是怎么回事。这是新式法院的功劳。这位医生来过,详细问了我那天晚上的情况,就是金矿的事,他当时的情绪怎么样。他一来就大喊大叫:钱,钱,三千卢布,给我三千卢布,后来突然就去杀了人。——这怎么不是情感倒错!他说我不想杀人,不打算杀人,可是突然又杀了人。他本来不想杀人,结果却杀了人,正因为这样才宽恕他。”

“他可没有杀人。”阿廖沙打断了她,口气不太客气。他越来越感到焦躁不安了。

“我知道,是格里戈里那老头杀的……”

“怎么会是格里戈里呢?”阿廖沙大声叫了起来。

“是他,是他,就是格里戈里。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把他打倒在地,后来他爬了起来,看到门开着,就走进去杀死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

“为什么?为什么呀?”

“因为他情感倒错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把他头打昏了,他醒过来后就情感倒错了,于是就去杀人了。他自己说没有杀人,他可能记不得了。不过您知道吗,如果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杀的,那就好了,要好得多。虽然我说是格里戈里杀的,但实际上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杀的,肯定是他杀的,这样要好得多,好得多!唉,我不是说儿子杀老子是件好事,我是不赞成的,相反,子女应该尊敬父母,不过假如是他杀的,那样倒好,那样您就没有什么可伤心的了,因为他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杀了人,或者说他神志虽然清醒,但不知道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是的,让他们宽恕他吧;这样才合乎人道,而且能让大家都能看到新式法院的德政。我本来还一点不知道,听说早就实行了。我昨天才知道,我听了非常惊讶,我立刻想派人来请您,等将来他被赦免以后,那就让他从法院出来后直接到我这儿来吃饭,我把亲朋好友请来,大家一起为新式法院干一杯。我并不认为他有什么危险,何况我要请许多客人来,因此即使他闹事,总能把他带走的。将来他可以到别的什么城市里当调解法官或做其他工作,因为自己遭受过不幸的人比其他人审判更加公正。主要的是:现在谁不是情感倒错呢?您,我,大家都情感倒错,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一个人坐在那儿唱情歌,突然有什么不称心,他就拔出手枪,见到谁就打死谁,过后大家都宽恕他。这件事我是不久前从报上看到的,所有的医生也都证实了。现在的医生都会证实的,什么都会证实。您看,我的丽莎就情感倒错,昨天我还为她哭过,前天也哭过,今天我才终于明白,她是情感倒错。唉,丽莎太使我伤心了!我想她是完全疯了。她为什么叫您来?是她叫您来的,还是您自己来找她的?”

“对,是她叫我来的,我这就去见她。”阿廖沙果断地站起来。

“啊,亲爱的,亲爱的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主要问题也许就在这儿。”霍赫拉科娃太太大声说道,突然哭了起来。“上帝可以作证,我把丽莎真心诚意托付给您,她背着母亲偷偷叫您来。这也没有关系。但是对不起,我不能随随便便把我的女儿托付给您的哥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虽然我还是认为他是个最有骑士风度的年轻人。您想想,他突然来看过丽莎,我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怎么?什么?什么时候?”阿廖沙非常惊讶,他也不坐下来,站在那儿连声问道。

“让我来告诉您吧,也许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才请您来的,因为我已经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请您来。是这么一回事: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莫斯科回来后到我家总共来过两次,第一次来属于朋友拜访的性质,而第二次是在不久前,当时卡佳在我这儿,他知道卡佳在我这儿就来了。当然,我并不指望他常来拜访,因为我知道他现在已经够忙的了,您知道的,这案子再加上您父亲的惨死,但我突然听说他又来过一次,不过没有到我这儿,而是去找丽莎了,这是在五六天以前,他来坐了五分钟就离开了。过了三天以后我才从格拉菲拉那儿知道了这件事,我听了大吃一惊。我马上把丽莎叫来,可她笑着说:他以为您在睡觉,于是到我这儿来打听您的健康情况。当然,事情确实是这样。只是丽莎,丽莎,啊,我的天,她是多么使我伤心啊!您想想,突然有一天夜里——这是在四天以前,就是您最近一次来过以后,那天夜里她突然歇斯底里大发作,大叫大喊!为什么我从来也不发作歇斯底里呢?第二天又犯了,第三天也犯了,昨天还犯过,昨天就情感倒错。她突然对我大声说:‘我恨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我要求您以后别再接待他,不准他再进我家的门!’我被这些突如其来的话弄得呆住了,便对她说:我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一个值得尊敬的年轻人呢,况且他知识渊博,又碰上了这样的灾难,因为所有这些事情终究是一场灾难,而不是幸福,难道不是这样吗?她听了我的话突然哈哈大笑,而且您要知道,是那种侮辱人的笑。但我感到高兴,我想我使她开心了,现在不会再发病了,何况我自己也不想接侍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因为他未经我的同意莫名其妙来访,我正想让他作出解释呢。可是今天早晨丽莎醒过来后突然对尤莉亚大发脾气,您想想,还打了她一个耳光。这也未免太野蛮了,我对我的侍女们向来都是以‘您’相称的。可是过了一小时以后她忽然拥抱尤莉亚并吻她的脚。还派人来对我说,她绝对不来见我了,以后再也不愿到我这儿来。当我亲自拖着艰难的步子去看她时,她便扑上来吻我,还哭了,吻过以后又把我推出门外,一句话也没说,因此始终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亲爱的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现在我全指望您了,我一生的命运就掌握在您的手里。我请您到丽莎那儿,向她了解全部情况,这也只有您才能做到,然后再来告诉我,告诉我这个当母亲的,因为您要理解,照这样下去,那么我会死的,我简直就没法活了,或者索性逃离这个家。我再也受不了啦。虽然我是有耐心的,但我也可能失去耐心,到那时……那时候将发生可怕的事情。哎哟,我的天,彼得·伊里奇终于来了!”看到彼得·伊里奇走进来,霍赫拉科娃太太叫了起来,忽然眉开眼笑,容光焕发。“您来迟了,来迟了!怎么样,请坐下,决定命运吧,那位律师是怎么说的?您这是要上哪儿呀,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

“我到丽莎那儿。”

“啊,是的!那您可别忘了,别忘了我求您的事。这涉及命运,命运!”

“我当然不会忘记,只要有可能……但我已经耽误了。”阿廖沙喃喃说,急着想脱身。

“不,一定,一定要来,而不是‘只要有可能’,不然我就会死的!”霍赫拉科娃太太在他身后大声叫喊,但阿廖沙已经走出了房间。

三、小魔鬼

他走进丽莎房间的时候,看到她正斜靠在她原先坐的那张轮椅上。她以前无法行走的时候,就坐在这张轮椅上由别人推来推去。她没有站起来迎接他,但她那敏锐的目光却紧紧盯着他。她的眼睛有点红肿,脸色灰黄。阿廖沙感到十分惊讶,三天来她有了明显的变化,人也瘦了些。她没有向他伸出手去。他主动伸手摸了摸她静静地搁在衣裙上的纤细的手指,然后默默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我知道,您急于去探监,”丽莎厉声说,“可妈妈耽误了您两个小时,刚才对您讲了我和尤莉亚的事。”

“您怎么知道的?”阿廖沙问。

“我偷听了。您干吗盯着我?我想偷听就偷听,这没有什么不好。我不会请求原谅的。”

“您有什么不愉快吗?”

“相反,我非常高兴。我刚才又想了一遍,这已经是第三十遍了:我拒绝了您,不想做您的妻子,这有多好啊。您当丈夫是不行的:如果我嫁给了您,突然我交给您一封信,让您把这信送给我在您之后爱上的另一个人,您会收下照送不误,甚至还会把回信也带回来。您就是到了四十岁,也还会替我送这类信的。”

她突然笑了起来。

“您的心真是既狠毒又天真。”阿廖沙对她笑了笑。

“您说的天真,那就是我在您面前不感到害臊,我不但不害臊,而且我也不想害臊,恰恰在您面前,对您,我不觉得害臊。阿廖沙,为什么我不尊重您呢?我非常爱您,但我不尊重您。要是我尊重您,那我就不会这样恬不知耻跟您说话了,是这样吗?”

“是这样。”

“您相信我对您不害臊吗?”

“不,我不信。”

丽莎又神经质地笑了;她说得又急又快。

“我给您狱中的哥哥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送去了糖果。您知道吗,阿廖沙,您这个人太好了!您这样快就允许我不爱您了,因此我将更加爱您。”

“您今天叫我来有什么事,丽莎?”

“我非常想告诉您我的一个心愿。我希望有一个人来折磨我,娶了我,然后就折磨我,欺骗我,离开我,抛弃我。我不愿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您爱混乱?”

“是的,我希望混乱!我总想放火烧房子。我一直在想象我怎样跑过去,偷偷地放火,当然要偷偷地干。人们来灭火,而房子在燃烧。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就是不说。唉,我尽说蠢话。真无聊!”

她厌恶地挥了挥手。

“您生活太富有了。”阿廖沙轻轻说。

“当穷人是不是要好些?”

“要好些。”

“这都是您那位已故的修士灌输给您的。这话不对。即使我富,其他人穷,那我也照样吃糖果、乳脂,我不分给别人吃。哎,您别说,您什么也别说。”她挥了一下手,虽然阿廖沙根本没有开口。“您这一套以前早就跟我说过,我都能背出来。无聊透顶。如果我以后成了穷人,那我就要杀人——即使我以后富了,说不定也会杀人——干吗坐着无所事事!您知道吗,我真想去收割庄稼,收割黑麦。我嫁给您,您就去当农民,真正的农民,我们养一匹小马,您愿意吗?您认识卡尔加诺夫吗?”

“我认识。”

“他晃来晃去地尽在幻想。他说:何必过真实的生活,还是幻想的好。可以幻想最大的欢乐,实际生活就乏味了。而他自己快要结婚了,他还曾经向我表白过爱情呢。您会玩陀螺吗?”

“我会的。”

“他就像陀螺一样:让他旋转起来放到地上,再用鞭子抽打,不停地狠狠抽打:如果我嫁给他,我就一辈子抽得他团团转。您和我在一起不感到害臊吗?”

“不。”

“我不讲崇高的事情,您一定非常恼火吧。我不想做圣女。一个人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到另一个世界会怎样处置他呢?您应该非常清楚的。”

“上帝会裁决的。”阿廖沙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我就希望那样。我一到那儿就给我定罪,我会当着他们的面哈哈大笑。我真想放火烧房子,阿廖沙,就烧我们家的房子,您还不相信我吗?”

“为什么不相信呢?即使十一二岁的孩子,他们很想放火烧掉些什么,他们也真的放火。这是一种病。”

“不对,不对,即使有这样的孩子,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您把恶当成了善:这是一种暂时的精神危机,这可能是您原先的病引起的。”

“您还是瞧不起我吗?我就是不想行善,我要作恶。这跟病毫无关系。”

“为什么要作恶呢?”

“为了毁灭一切。唉,如果什么都不存在了,那该有多好啊!您知道吗,阿廖沙,我有时真想干许许多多坏事,肮脏卑鄙的事,我要长期偷偷干下去,然后让大家突然发现。大家把我团团围住,对我点点戳戳,而我就瞪眼看着大家。那是非常舒服的事。为什么会这样舒服呢,阿廖沙?”

“是的。这是一种需要,要想毁掉或者像您所说的要放火烧掉一些美好的东西。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我可不只是说说,我真的会干的。”

“我相信。”

“啊,就凭您‘我相信’这句话,我就非常爱您。您可真是一点儿,一点儿也不说谎。也许您以为我说这些是故意想刺激您吗?”

“不,我并不这样认为……也许您确实也有点这种需要。”

“有点儿。在您面前我从不说谎。”她说,眼睛里闪出一丝火花。

最使阿廖沙吃惊的是她那种严肃的态度:现在她的脸上丝毫没有嘲弄和玩笑的影子,虽然以前她最“严肃的”时候也总会带点快活和玩笑的神情。

“有时候人们喜欢犯罪。”阿廖沙沉思着说。

“对,对啊!您说出了我的想法,是喜欢,大家都喜欢,而且永远喜欢,而不是‘有时候’。您知道,不知在什么时候大家好像商量好了要撒谎,从此以后大家都在撒谎。大家口头上都说憎恨坏事,但内心却全都喜欢干坏事。”

“您还在看坏书吗?”

“还在看。妈妈也在看,还把书藏到枕头底下,我就偷来看。”

“您这样作践自己不感到惭愧吗?”

“我宁愿毁掉自己。这里有一个男孩子,他躺在铁轨之间,火车在他上面开过。真是幸运儿!您听我说,您哥哥因为杀死了父亲要判罪了,可大家都感到很高兴,因为他杀死了父亲。”

“他杀死了父亲,大家却高兴?”

“高兴,大家都高兴!大家嘴上都说这件事太可怕了,但心里却非常高兴。我就第一个感到高兴。”

“您对大家的评价有一定道理。”阿廖沙轻轻地说。

“哎哟,您居然有这种想法!”丽莎高兴得尖声大叫,“您还算是个修士呢!说来您也不会相信,我是多么尊重您,阿廖沙,因为您从来不说谎。啊,我要跟您讲一讲我做了一个多么可笑的梦:我有时梦见许多鬼,好像是在夜里,我拿着蜡烛待在自己房间里,突然发现到处都是鬼,墙角里,桌子底下都是鬼,它们把门也打开了,门外也有一大群鬼,它们想进来抓我。眼看着它们已经走到我身边,已经动手抓了。我突然画起十字来,它们都退了下去,害怕了,但不肯离开,站在门口,站在角落里,等待着。这时候我真想破口大骂上帝,后来我真的开始骂上帝了,它们突然又蜂拥着向我扑来,它们高兴得手舞足蹈,眼看着又要抓住我了,我突然又画了个十字,它们又退了下去。好玩极了,乐得我气都喘不上来。”

“我也常做这样的梦。”阿廖沙突然说。

“是真的吗?”丽莎惊讶地大声叫道,“您听我说,阿廖沙,别取笑,这非常重要:难道两个不同的人会做相同的梦吗?”

“也许可能。”

“阿廖沙,我对您说,这非常重要,”丽莎惊讶万分地继续说道,“重要的不是梦本身,而是您能做我一样的梦。您从来也不对我说谎,现在您也别说谎:这是真的吗?您不是在取笑我吧?”

“是真的。”

丽莎不知为什么非常惊异,竟沉默了半分钟。

“阿廖沙,您要常来,要经常来看我。”她突然用一种哀求的语气说。

“我永远,一辈子都会来看您的。”阿廖沙坚定地回答。

“我只对您一个人说,”丽莎又开始说道,“我只对我自己说,还对您说,在这世界上我只对您一个人说。我对您说比对自己说更乐意。我在您面前一点儿也不感到害臊。阿廖沙,为什么我在您面前完全不害臊,一点儿也不害臊呢?阿廖沙,听说犹太人在逾越节的时候把人家的孩子偷来杀掉,真有这样的事吗?”

“我不知道。”

“我有一本书,里面讲到某地审判一件案子,说有个犹太人先把一个四岁男孩的两只手上的手指都砍掉,然后把他钉在墙上,用钉子钉住,再十字撑开,后来他在法庭上说那男孩过了四小时很快就死了。多么快啊!还说那小男孩在呻吟,不停地呻吟,而他却站在那儿欣赏。这很好!”

“很好?”

“很好。我有时想,这是我自己把孩子活活钉死的。他悬挂在那儿不停地呻吟着,而我坐在他面前吃菠萝蜜饯。我很爱吃菠萝蜜饯。您喜欢吗?”

阿廖沙默默地看着她。她那苍白泛黄的脸突然变了样,眼睛闪闪发亮。

“您知道,我读了这个犹太人的故事以后,一整夜都哭得浑身哆嗦。我想象着那个小孩怎样哭喊和呻吟(四岁的男孩已经懂事了),可是吃菠萝蜜饯这个想法我怎么也摆脱不掉。早晨我给一个人写了封信,要他一定要到我这儿来。他来了,我忽然对他讲了小男孩和菠萝蜜饯的事,我全都讲了,全都说了,我还说‘这很好’。他突然笑着说,这确实很好,然后就站起来走了。总共坐了五分钟。他看不起我,是吗?您说,您说,阿廖沙,他是不是看不起我?”她在卧榻上挺直了身子,目光炯炯。

“请告诉我,”阿廖沙激动地说,“是您自己叫他来的,叫这个人来的吗?”

“是我自己。”

“您给他写了一封信?”

“写了。”

“就是问这件事,问这个孩子的事吗?”

“不,根本没有谈这件事,根本没有。但他一进来,我马上就问了这件事。他回答以后就笑了起来,然后站起来就离开了。”

“这个人对您的态度很诚实。”阿廖沙轻轻说。

“他是看不起我吗?是取笑我吗?”

“不,因为他自己说不定也相信菠萝蜜饯呢。他现在也病得很重,丽莎。”

“是的,他相信的。”丽莎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并没有看不起什么人,”阿廖沙继续说道,“他只是不相信任何人。既然他不相信,当然也就看不起别人了。”

“这么说来也包括我?包括我在内?”

“也包括您。”

“这很好。”丽莎似乎咬着牙说,“当他笑着走出去后,我就感到被人看不起是件好事。小男孩被砍掉手指也是好事,被人看不起也是好事……”

她对阿廖沙似乎有些恼恨,激动地笑了起来。

“您知道吗,阿廖沙,您知道吗,我想……阿廖沙,救救我!”她突然从卧榻上跳起来,向他跑过去,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他。“您救救我。”她几乎呻吟着说,“难道我会把对您说过的话跟世界上随便哪一个人说吗?我跟您说的是实话,实话,实话!我要自杀,因为我讨厌一切。我不想活了,我讨厌一切!我讨厌一切,我讨厌一切!阿廖沙,为什么您一点儿、一点儿也不爱我啦!”说到最后她几乎发疯了。

“不,我爱您!”阿廖沙热烈地回答。

“您会疼我吗?会哭吗?”

“会的。”

“不是因为我不愿意做您的妻子才哭,而是单纯地哭我,不为别的什么哭吗?”

“是的。”

“谢谢!我只需要您的眼泪。至于其他人,让他们尽管惩罚我,用脚践踏我,让所有的人,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例外。因为我什么人都不爱。您听见没有,任何人都不爱!相反,我恨他们!去吧,阿廖沙,您该到哥哥那儿去了!”她突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怎么能让您这样留下来呢?”阿廖沙近乎恐惧地说。

“到您哥哥那儿去吧!监狱快要关门了,去吧!这是您的帽子!请您替我吻吻米佳,去吧,去吧!”

她几乎强行把阿廖沙推出门外。阿廖沙苦恼而困惑不解地望着她,突然他感到她往他右手里塞了一封信,那信折得又小又紧,还封了口。他一眼就看清了收信人姓名: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他迅速地看了看丽莎。她的脸色变得近乎严厉了。

“请您转交给他!一定要转交!”她发狂似的命令道,浑身在颤抖。“今天就交给他,马上给他,不然我就服毒自杀!我就是为这件事才叫您来的!”

她迅速关上门,只听得门闩哐啷一声。阿廖沙把信塞进口袋里,径直向楼梯走去,并没有去见霍赫拉科娃太太,甚至把她给忘记了。阿廖沙刚离开,丽莎马上拔开门闩,把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把一只手指塞进门缝,然后关上门,拼命夹住那手指。大约十秒钟后,她才抽回手,悄悄地慢慢走回自己的轮椅跟前,挺直身体坐了下来,仔细看着发黑的小手指以及指甲里面挤出来的血。她的嘴唇在颤抖,她很快地小声自言自语说:

“我卑鄙,卑鄙,卑鄙,卑鄙!”

四、颂歌和秘密

阿廖沙拉响监狱门铃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十一月份的白天怎会长呢)。天都黑了。但阿廖沙知道,他们会畅通无阻地放他进去看米佳的。这种情况无论在我们城里或别的地方到处都是一样的。预审结束以后,亲属和其他一些人要探望米佳起初自然要办理种种必要的手续,可是到了后来,不是说这类手续放松了,但至少对于某些来探望米佳的人来说似乎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某些例外。有时候甚至可以到指定的房间里与囚犯单独见面。不过这样的人并不多:只有格鲁申卡、阿廖沙和拉基京三个人。警察局长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本人对格鲁申卡就非常照顾。老头儿心里一直记着在莫克罗耶对她的严厉呵斥。后来他弄清了全部真相,于是便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事情也很奇怪:虽然他坚信米佳犯了罪,但自米佳入狱以来他对他的态度似乎越来越温和了:“也许他是个心肠不坏的人,但是因为酗酒和胡闹,他像瑞典人那样彻底完蛋了!”他原先的那种恐惧被怜悯所代替。至于阿廖沙,警察局长非常喜欢他,而且早就与他相识,而近来常去探望犯人的拉基京,按他的说法,则是“局长小姐”的知心朋友。他每天都在她们家里厮混。典狱长忠于职守,却是个和善的老人,他曾在典狱长家里授过课。阿廖沙更是典狱长的老朋友,关系非同一般,典狱长喜欢与他海阔天空地谈些“深奥的哲理”。对于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这样的人,典狱长不仅尊重他,甚至有点怕他,当然主要是害怕他的观点,虽然他自己是一个大哲学家,当然是“无师自通”的哲学家。但是他对阿廖沙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好感。最近一年来老头儿恰好在钻研《福音外传》,还不时把自己的心得告诉这位忘年交。以前他甚至还到修道院找他,跟他和司祭们一谈就是几个小时。总之,如果阿廖沙去监狱晚了,只要他找一下典狱长,问题便立刻解决。何况监狱里上上下下的人对阿廖沙都已习惯了。至于看守,只要上级准许,自然也不会从中作梗。每当米佳听到传唤的时候,他就走出牢房,下楼来到指定会见的地方。阿廖沙走进房间时,恰好碰见拉基京,他正要离开米佳。他们俩说话声音很响。米佳一边送他,一边哈哈大笑,而拉基京则好像在嘟囔什么。拉基京一直不愿意见到阿廖沙,最近更加不想跟他见面,几乎不和他说话,甚至打招呼也显得很勉强。现在一看到阿廖沙进来,紧紧皱起了眉头,眼睛看着一旁,装作专心致志地扣那件又大又厚的皮领大衣的纽扣。接着又立即装作要寻找自己的那把雨伞。

“可别忘了自己的东西。”他无话找话地说。

“别人的东西你也别忘记啊!”米佳打趣说,紧接着又为自己这句俏皮话哈哈大笑起来。拉基京一听马上就发火了。

“这句话跟你们卡拉马佐夫家那些农奴主的崽子说吧,别对我拉基京说!”他突然大声喊道,气得浑身发抖。

“你怎么啦?我是开个玩笑!”米佳叫了起来,“呸,真见鬼!您瞧,他们全是这样,”他对阿廖沙说,朝迅速离开的拉基京摆了摆脑袋,“刚才坐在这儿还嘻嘻哈哈挺快活,可一下子又发起脾气来了。他甚至没有和你点头打招呼,你们怎么啦,吵翻了吗?你怎么这样晚才来?今天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等你,渴望见到你。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补回来的。”

“他怎么老上你这儿来?你和他成了朋友,是吗?”阿廖沙问,也朝拉基京走出去的门口摆了摆脑袋。

“和米哈伊尔成了朋友?不,没有的事。他算什么,是头蠢猪!他以为我……是个坏蛋。他们连开玩笑也不懂,他们的主要问题就在这里。他们决不会懂得玩笑。他们的心灵干巴巴的,又肤浅又枯燥,好比我刚才走进监狱时看到的墙壁一样。但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唉,阿列克谢,我的脑袋算是完了。”

他坐到长凳上,让阿廖沙坐在他身边。

“是的,明天开庭。怎么样,难道你完全不抱希望了吗,哥哥?”阿廖沙怯生生地说。

“你说什么?”米佳似乎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噢,你说的是开庭!真见鬼!直到今天我和你尽在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尽在谈这次开庭,可是最要紧的事却没有跟你谈过。是的,明天要开庭了。不过我说我的脑袋完了不是指开庭。脑袋倒是没有完蛋,可是脑袋里的东西全完了。你干吗脸上带着批评的神色看着我?”

“你指的是什么,米佳?”

“思想,思想,就是指这个!伦理学是什么?”

“伦理学?”阿廖沙惊讶地反问道。

“是的,是一门科学吗?”

“是的,有这样一门科学……不过……我得承认,找无法向你说清楚那是什么样的一门科学。”

“拉基京知道。他知道得很多,真他妈的见鬼!他不会去做教士的。他打算去彼得堡。他说,他要去写评论,不过要搞高尚的评论。他也许能做出点有益的事,给自己安排一个好的前程。嘿,他们是些猎取名利的好手!让伦理学见鬼去吧!我可完了,阿廖沙,我完了,我的好人!我爱你胜过所有的人。我一直为你牵肠挂肚的,就是这么回事。卡尔·贝尔纳是谁?”

“卡尔·贝尔纳?”阿廖沙又惊讶了。

“不,不是卡尔,等等,我说错了,是克洛特·贝尔纳。他是什么人?化学家吗?”

“大概是个学者,”阿廖沙回答,“不过,我得跟你说实话,关于他的情况我也说不出多少。只听说他是学者,至于是什么学者我就不清楚了。”

“那就让他见鬼去吧,我也说不清楚。”米佳骂开了,“很可能是个混蛋,他们都是混蛋。拉基京能爬上去的。拉基京无孔不入,也是个贝尔纳。嘿,这些贝尔纳!现在这种人多得很!”

“你怎么啦?”阿廖沙固执地问。

“他想写一篇关于我和我的案子的文章,企图以此在报界露一手。他来看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自己这样说了。他想使文章具有某种倾向性,说什么‘他不能不杀人,他是受了环境的毒害’,以及诸如此类,他这样跟我解释。他说要带点社会主义色彩。真是见他妈的鬼!带色彩就带色彩,我才不管呢。他不喜欢伊凡弟弟,恨他,他也不喜欢你。我也不撵他,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不过他太狂妄了。我刚才还对他说过:‘卡拉马佐夫家的人不是混蛋,而是哲学家,因为真正的俄国人都是哲学家,你虽然上过大学,但不是哲学家,是一个平庸的人。’他听了只是恶狠狠地笑。我又对他说:关于思想是不必争论的,这句俏皮话精彩吗?至少我也会引经据典的勾当。”米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怎么就完了呢?就是你刚才说的?”阿廖沙打断他。

“为什么完了?哼!其实……如果从总体上来说——我可怜上帝,就是这个原因!”

“怎么可怜上帝?”

“您想想:在神经里面,在脑袋里,就是说在大脑里有这样一些神经(真是见它们的鬼!)……这些神经都有尾巴,小小的尾巴,只要那些小尾巴一哆嗦……也就是说,只要我用眼睛去看什么东西,你瞧,就像这样,那些小尾巴便颤动起来……它们一颤动,便出现一个形象,不是马上出现,而要等一会儿,一秒钟过后会出现类似的情况,不,不是什么情况——去它的情况吧,而是一个形象,也就是一个物体或事件,还有其他的鬼名堂——所以我才能够观察,然后能够思考……因为有这些小尾巴,完全不是因为我有灵魂,灵魂里有形象和模型,那全是胡说。弟弟,是米哈伊尔昨天才告诉我的,我简直就像是被火烫了一下。这门科学真太妙了,阿廖沙!一种新人将会出现,这我明白……但我还是可怜上帝!”

“那也很好吗。”阿廖沙说。

“指可怜上帝吗?是化学,老弟,是化学!没办法,教士大人,请您靠边站,化学来了!拉基京不爱上帝,他一点不爱!这是他们最大的弱点!但他们隐瞒,他们撒谎,装模作样。‘怎么,你想在批评栏目中宣传这种思想吗?’我问他。‘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他笑着说。我问:‘那么这样一来,人怎么办?既没有上帝,也没有来世的生活,人会怎么样呢?难道说现在一切都是允许的,一切都是可以做了吗?’‘你还不知道吗?’他说着又笑了。他说:‘聪明人什么都可以干,聪明人会猎取种种好处,可是你呢,杀了人就完蛋了,只能烂在牢房里!’这话是他对我说的。真是头蠢猪!要是在以前,我早就把这种家伙赶走了。可现在我却听他说。他讲的许多话也有道理。他写的文章也很有见地。大约在一星期以前他给我读一篇文章,我特意从那里抄了三行,你等等,就在这里。”

米佳急急忙忙从背心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念道: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首先必须把自己的人格,与自己所处的现实分开。’你明白不明白?”

“不,我不明白。”阿廖沙说。

他好奇地一面仔细观察米佳一面听他说。

“我也不明白。晦涩,含糊不清,但很有见地。他说,‘现在大家都这样写,因为周围的环境是这样’……他们害怕环境。他还写诗,这个混蛋,赞美霍赫拉科娃的大腿,哈、哈、哈!”

“我听说了。”阿廖沙说。

“听说了?听过那首诗吗?”

“没有。”

“我这里有,我来读给你听。你还不知道,我没有对你说过,这件事说来话长。这个骗子!三个星期前他想惹我生气,他说:‘瞧你,为了三千卢布像傻瓜那样倒了大霉,我可要捞它个十五万,娶个寡妇,在彼得堡买一幢石头房子。’他还告诉我,他向霍赫拉科娃献殷勤,那女人年轻的时候就不那么聪明,而到了四十岁就完全没有头脑了。他说:‘而且太多愁善感,我就利用这一点来征服她。我娶了她,以后就把她带到彼得堡去,然后办一份报纸。’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上流出肮脏而贪婪的口水,这口水不是为霍赫拉科娃流的,而是为了那十五万卢布。他这些话我相信,我相信。他总来看我,天天来;他说,她快要上钩了。他高兴得忘乎所以。但忽然他被人家撵了出来:彼得·伊里奇·佩尔霍金占了上风,那家伙真行!真该好好吻吻这个蠢婆娘,因为她把他赶走了!当时他来看我,顺口编了这首歪诗。他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玷污自己的手,写诗勾引女人,就是说,为了做一件有益的事,我拿了这个蠢婆娘的钱就可以为民众造福。’他们能为任何下流行为找到崇高的辩解!他说:‘我写的诗终究比你的普希金好,因为在这首打油诗中我还融进了公民的悲哀。’他说普希金的那些话我还明白。就算他真的是个有才华的人,可是只会去描写女人的大腿!他还为那首打油诗感到自豪呢!他们的自尊心特别重,这样的自尊心!‘愿我心上人的病腿早日痊愈’——这是他想出来的标题——真是个机灵鬼!

“玉腿变了样,

“稍稍起肿胀!

“医生来治疗,

“药物不见效!

“玉腿非我好,

“普希金写得妙。

“我愁无头脑,

“理想不知晓。

“伊人刚解意,

“病腿来干扰,

“但愿快痊愈,

“头脑早开窍。

“他是猪,真正的猪,但这个混蛋编得还挺巧妙!而且真的把‘公民思想’硬塞了进去。他被撵出来后可真气坏了!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他已经报过仇了。”阿廖沙说,“他写了一篇有关霍赫拉科娃的报道。”

阿廖沙匆匆给他讲了《传闻》报上的报道。

“这是他干的,肯定是他干的!”米佳皱着眉作了肯定,“这是他!这些报道……我也知道……他写了多少下流的东西,例如,关于格鲁莎的事情!……对另一个,对卡佳也是……哼!”

他心事重重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哥哥,我不能久留,”阿廖沙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说,“明天对你来说是个可怕的、重大的日子:上帝的裁判就要降临到你身上……可是我非常奇怪,你都还在踱步,不谈正事,天知道你在讲些什么……”

“不,你不必惊讶。”米佳激烈地打断他,“难道要我再谈那条臭不可闻的狗吗,是不是?谈杀人凶手?关于这个问题我和你谈得够多的了。我再也不想谈这条臭狗,斯梅尔佳夏娅的儿子!上帝会处死他的,你等着瞧吧,别说了!”

他激动地走到阿廖沙跟前,突然吻了吻他。他的双目闪闪发亮。

“拉基京就无法理解,”他开始说,似乎处于非常兴奋的状态,“可是你,你都会明白的。因此我才渴望见到你。你要知道,我早就想在这间四壁剥落的牢房里把我的想法向你和盘托出,但最主要的一句话我一直没有说:因为好像时候还没有到。现在我终于等到了这最后的时刻,可以把心里话统统告诉你。弟弟,最近两个月来我感觉到在自己身上产生了一个新人,一个新人在我身上复活了!他在我身上本来就存在,但如果没有这次晴天霹雳,他永远也不会出现。太可怕了!至于我要在矿井里用镐子挖二十年的矿,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我根本不用怕,我现在害怕的倒是另一件事:这个复活了的人千万别离开我!即使在那里,在地下的矿井里,在自己身边,在同样的苦役犯和杀人凶手身上,也可以找到一颗人的心,并和它亲密无间,因为那里也可以生活,可以爱,可以感受痛苦!可以使囚徒身上那颗枯萎的心再生和复活,可以成年累月照顾他,最终摆脱罪恶的深渊走向光明,培育出高尚的心灵,慈悲的胸怀,使天使再生,让英雄复活!这样的人很多,成百上千,我们大家都对他们有罪!为什么我在那样的时刻会梦见了‘娃娃’呢?‘为什么娃娃那么可怜?’这是那时刻向我发出的预言!我要为‘娃娃’而去受苦。因为大家对所有人都有罪。对所有的‘娃娃’都有罪,因为有小的孩子,也有大的孩子。大家都是‘娃娃’。我为大家去受苦,因为总要有一个人为大家去受苦。我没有杀死父亲,但我应该去。我认罪!这个道理我是在这里,在四壁剥落的牢房里悟出来的……这样的人很多,成千上万,他们都在地下,手里拿着铁镐。是的,我们会戴上镣铐,我们将失去自由,但那时我们将通过巨大的痛苦重新复活,获得欢乐,没有欢乐人是没法活的,上帝也不可能存在,因为上帝赋予欢乐,这是他的特权,伟大的特权……上帝啊,就让人在祈祷中升华吧!如果没有上帝,将来我在地下怎么活呢?拉基京在胡说八道:如果把上帝从地上赶走,我们就在地下迎接他!犯人离开了上帝是无法生存的,甚至比自由的人更不可能生存!到那时候我们这些地下的人将从地球的深处给拥有欢乐的上帝唱悲壮的颂歌!上帝和他的欢乐万岁!我爱他!”

米佳发完这番古怪的宏论后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脸色苍白,嘴唇颤抖,泪水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不,生命是无所不在的,就是在地下也有生命!”他又开始说,“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阿廖沙,现在我是多么想活下去,就在这四壁剥落的牢房里,对于生存和意识我心中产生了多么强烈的渴望!拉基京是理解不了的,他一心想着要造一幢房子,招徕房客。但是我一直在等你来。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即使有无穷无尽的痛苦,我也不怕了,以前怕,现在不怕了。你要知道,审讯时也许我不愿意回答问题……看来,我身上有足够的力量,我可以战胜一切,战胜一切痛苦,以便时时刻刻都能对自己说:我存在!在万千痛苦中我存在,在精神上痛苦得我浑身抽搐,但我存在!我坐在柱塔里苦修,但我存在,我能看到太阳,即使看不到太阳,那我也知道它是存在的。而知道太阳是存在的,这已经是全部生命了。阿廖沙,你是我的天使,各种各样的哲学使我苦恼不堪,让它们都见鬼去吧!伊凡弟弟……”

“伊凡哥哥怎样?”阿廖沙打断他说,但米佳没有听见。

“你瞧,我原来根本没有这些怀疑,但它们潜伏在我心里。也许正因为这些潜在的思想在作祟,所以我才酗酒,斗殴,发狂。斗殴是为了缓解这些思想,为了平息和抑止它们。伊凡弟弟不是拉基京,他对思想秘而不宣。伊凡弟弟是斯芬克斯,他沉默,一直沉默不语。而上帝的问题却使我痛苦不堪。只有这个问题使我精神上受到极大的折磨。如果上帝不存在,那怎么办?拉基京说——这是人类凭空臆造出来的一个观念——如果他的话是对的,那又怎么办?如果上帝真的不存在,那么人便成了世界的主宰、宇宙的主宰。真是太妙了!但是如果没有上帝,人怎能行善呢?这才是问题!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因为那时候叫人去爱谁?叫他去感谢谁,向谁唱颂歌呢?拉基京听了直笑。拉基京说,没有上帝也可以爱人类。只有黄口小儿才会这样说,但我却无法理解。拉基京活得很轻松。他今天对我说:‘你最好关心怎样扩大人的公民权,或者不让牛肉涨价;这样就比用各种各样的哲学去爱人类更加直接简便。’我回敬他说:‘如果没有上帝,而你手里有牛肉的话,你自己就会提高它的价格,用一个戈比赚回一个卢布。’他生气了。什么是美德?你告诉我,阿廖沙。我有我的美德,中国人有中国人的美德,就是说,美德是相对的东西。是不是?是不是相对的?这个问题很促狭!如果我说这个问题使我两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你不要笑话我。我现在感到奇怪的是人们活着而一点不去考虑这个问题。完全在空忙!伊凡心里没有上帝。他有思想。我这样的水平理解不了。但他不说。我想他是共济会会员。我问过他,但他不说。我想在他的泉眼里喝一点水——可他滴水不漏。只有一次他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阿廖沙急忙问。

“我对他说:如果是这样,那一切都可以做吗?他皱起眉说:‘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我们的爸爸,是头猪,但他的想法是对的。’他就是这样信口胡说的。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这已经比拉基京更彻底了。”

“是的。”阿廖沙痛苦地承认,“他什么时候到你这儿来的?”

“这以后再说,现在谈别的。到目前为止关于伊凡的情况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你。我要等到最后再说。等我的案子结束并宣布判决之后我再告诉你一些情况,把一切都告诉你。这里有一件可怕的事……在这件事情上你将是我的裁判官。现在先不谈这件事吧,你什么也别说。你刚才说起明天的事,出庭的事情,你信不信,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和那个律师谈过吗?”

“律师有什么屁用?我对他都说了。他是个圆滑的家伙,京油子贝尔纳!他一点儿也不相信我。他坚信是我杀的,你想想。我看得清清楚楚。我问他:‘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来为我辩护呢?’我才瞧不起他们呢!还请来了医生,想证明我是疯子。我决不允许!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想彻底尽到‘自己的责任’。真是费了很大的劲!”米佳苦笑了一下。“她是只猫!心肠可狠了!她也知道我当时在莫克罗耶说过她是个‘性情暴躁’的女人!这句话也传到了她耳朵里。是的,证词越来越多,就像海滩上的沙子!格里戈里死不改口。格里戈里是个老实人,但是个傻瓜。许多人所以老实就因为是傻瓜。这是拉基京的想法。格里戈里成了我的对头。有的人做你的对头要比做朋友更好。我这是指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我害怕,啊,我害怕她在法庭上会讲出她借了四千五百卢布以后跪下来向我磕头的事。她会彻底还清欠债,最后一文钱都交出来。我不需要她的牺牲!他们在法庭上会羞辱我的!我一定要经受住!你到她那儿去一次,阿廖沙,请她在法庭上别提这件事。不行吗?真见鬼,反正也无所谓,我会经受得住的!也不用可怜她。是她自己愿意。我这个贼是自作自受。阿列克谢,我也有话要说的,”他又苦笑了一下。“只是……只是格鲁莎,格鲁莎,天哪!现在她为什么要甘愿忍受这样的痛苦!”他突然含着眼泪大声喊道,“格鲁莎使我痛苦万分,一想到她我就痛苦万分,痛苦极了!她刚才在我这儿……”

“她对我说了,你今天使她非常伤心。”

“我知道。我的脾气真糟糕!我吃醋了!送她走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吻了她。但我没有请求原谅。”

“为什么你不请求原谅?”阿廖沙叫了起来。

米佳忽然几乎是快活地大笑起来。

“上帝保佑你,可爱的小家伙,什么时候你为了自己的过失去向心爱的女人请求宽恕吧!无论你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有什么错,向心爱的女人请求宽恕是不行的!因为女人,老弟,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对她们我至少还是了解的!要是你试图在她面前承认错误,‘我错了,请原谅,对不起’,那么责备的话就会倾盆大雨般地向你袭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直截了当和干干脆脆地原谅你,而要把你贬得像块抹布,连没有的事也要强加到你头上,什么事都要提起,什么也不会忘记,还要添油加醋,到了最后才会原谅你。这还是她们中间最好,最好的呢!她会把陈谷子烂芝麻都挖出来统统撒到你的头上——我对你说,她们恨不得扒掉你一层皮,所有的女人,所有的安琪儿都是如此,无一例外,而离开了这些安琪儿我们却无法生活!你瞧,亲爱的,我坦率而干脆地告诉你:任何一个正派的男人都应该怕一个女人。这是我的信念;唉,不是信念,而是感觉。男人应该豁达大度,这不会丢男人的脸。甚至不会丢一个英雄的脸,不会丢恺撒的脸!尽管如此,你还是不要请求原谅,永远不要求饶,不要求饶。你要记住这条规则:这是毁在女人手里的米佳哥哥教你的。不,我最好还是不去求饶,而是用其他方式来报答格鲁莎。我敬仰她,阿廖沙,我崇拜她!但她却看不到这一点,她总嫌我爱得不够。因此她折磨我,用爱情来折磨我。过去有什么可说的呢!过去折磨我的只是那些性感十足的曲线,而现在我把她的整个心灵都融合在自己的心灵里,并且通过她才变成了人!他们会让我们结婚吗?不然我会伤心死的。现在每天总是做这类的梦……关于我,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阿廖沙把格鲁申卡刚才讲的话复述了一遍。米佳听得很仔细,许多地方还反复问了,最后他感到满意。

“她没有因为我吃醋而生气。”他感叹地说,“她是个真正的女人!‘我这个人的心是残酷的’。嘿,我就喜欢这样残酷的女人,虽然我不能容忍吃我的醋,不能容忍!我们会打架的。但仍然爱她——我将无限地爱她。他们会让我们结婚吗?难道他们会让犯人结婚?这是一个问题。可是没有她我是无法活下去的……”

米佳神色阴郁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房间里几乎都快黑了。他突然变得焦躁不安。

“她说其中有秘密,是吗?我们三个人联合起来反对她,‘卡佳’也参加了,是吗?不,格鲁申卡老弟,不是这么回事。你这是搞错了,犯了一个女人犯的愚蠢的错误!阿廖沙,亲爱的,唉,管它呢!我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你吧!”

他朝四周张望了一下,迅速走到站在他面前的阿廖沙身边,带着神秘的表情悄悄地对他说了起来,虽然实际上谁也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一个老年看守在角落里的长凳上打瞌睡,站岗的哨兵是连一句话也听不到的。

“我把我们的全部秘密都告诉你。”米佳赶紧悄悄地说,“我原想以后再说,因为离开了你难道我能作出什么决定吗?你是我的一切。我虽然说伊凡的水平比我们高,但你是我的天使。只有你的决定才算数。也许,你才是最高明的人,而不是伊凡。你瞧,这件事涉及到良心,最高的良心——这个秘密事关重大,我一个人是应付不了的,因而一直拖着,等你来解决。但是现在决定还为时过早,因为要等判决。等判决下来了,你再来决定我的命运吧。现在你别决定;我现在告诉你,你听着,但别作决定,你站着别吭声。我向你透露的不是全部情况。我只告诉你总的思想,不谈细节,而你别作声。既不要提问题,也不要动,同意吗?不过,天哪,我怎么能躲过你的眼睛呢?我就怕你的眼睛会说出你的决定的,尽管你一声不吭。嘿,我真怕!阿廖沙,你听着,伊凡弟弟建议我逃跑。细节我不说了:一切都估计到了,一切都能事先安排好的。你别说,别作决定。和格鲁莎一起到美国去。我离开了格鲁莎就没法活!如果不准她到我那儿去又怎么办呢?难道犯人可以结婚吗?伊凡弟弟说是不可以的。如果没有格鲁莎我在地下拿着镐子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只能用镐子砸碎自己的脑袋!从另一方面说,良心又会怎样?我不是逃避了受苦吗!原来接受了上帝的旨意——我又否定了它,原来摆着一条净化自己的道路——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伊凡说,如果‘有良好的意向,在美国可以比在地下做更多有益的事’。可是我们地下的颂歌到哪儿去唱呢?美国算什么,美国无非又是无谓的瞎忙!我想,在美国也有许多坑蒙拐骗的事情。我逃避了上十字架!因此我对你说这件事情,阿列克谢,因为只有你一个人能理解,别人无法理解。我对你讲的关于颂歌的事情对别人来说都是蠢话、梦呓。人家会说,他不是疯了,就是傻瓜。我没有疯,也不傻。伊凡也能理解关于颂歌的想法。唉,他明白,只是他不作回答,保持沉默。他不相信颂歌。你别说,别说:我已经看到你的目光,你已经作出了决定!你现在先别作决定,可怜可怜我吧,我离开了格鲁莎是不能活的。等到宣判以后你再说吧!”

米佳发狂似的说完这些话。他双手抓住阿廖沙的肩膀,用如饥似渴的狂热的目光一个劲地盯着阿廖沙的眼睛。

“难道犯人可以结婚吗?”他用祈求的口吻第三次问道。

阿廖沙异常愕然地听着,他大为震惊。

“我只问一句话,”他说,“伊凡是不是非这样做不可?谁首先想出来的?”

“是他,是他想出来,他坚持要这样做!他一直没有来看我,一星期以前突然来了,一开头就谈这件事。他非常固执。他不是请求我,而是对我下命令。他毫不怀疑我会听他的,虽然我对他像对你一样把心都掏出来了,也谈到了颂歌。他告诉了我如何安排,所有信息都收集了,但这些以后再说。他迫不及待地想干。主要问题是钱:他说,一万卢布给你作逃跑用,二万卢布作去美国的路费,他说,我们用一万卢布可以安排一次万无一失的越狱逃跑。”

“他绝对不许转告我吗?”阿廖沙又重新问了一遍。

“绝对不许,对谁都别说,主要是不能对你说:无论如何不能对你说。他大概是担心你会像良心一样出现在我面前。你不要对他说我已经告诉你了。喂,你可不能说呀!”

“你说得对,”阿廖沙断定说,“在法庭判决以前是不可能作出决定的。判决以后你自己会作出决定;那时你会在自己身上发现一个新人,他会作出决定的。”

“一个新人,或者是贝尔纳,他就会用贝尔纳的方式作出决定。因为看来我自己就是卑鄙的贝尔纳!”米佳咧开嘴苦笑着。

“哥哥,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指望能证明自己无罪吗?”

米佳痉挛似的耸了耸肩,摇了摇头。

“阿廖沙,亲爱的,你该走了!”米佳突然着急起来,“典狱长在外面叫了,马上就会到这里来的。太晚了,我们违反了规定。你赶快拥抱我,吻我,祝福我,亲爱的,为明天的十字架而祝福我……”

他们俩拥抱在一起,互相吻了一下。

“可是伊凡提出要逃跑,而自己却相信是我杀了人!”米佳忽然说。

他的嘴角上勉强露出伤心的苦笑。

“你问过他了?他信还是不信?”阿廖沙问。

“没有,我没有问过,我曾经想问他,但我没问,缺乏勇气。不过问不问也无所谓了,根据眼神我也能看出来。好,再见吧!”

他们又匆匆忙忙吻了一下,阿廖沙刚要走出去,突然米佳又叫住了他:

“你站在我面前,就这样。”

他又用双手紧紧抓住阿廖沙的肩膀。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因此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嘴唇扭歪了,眼光死死盯着阿廖沙。

“阿廖沙,你就像在上帝面前那样对我说句老实话:你相信我杀了人,还是不相信?你,是说你自己,信还是不信?说老实话,别扯谎!”他发狂似的对他吼道。

阿廖沙似乎打了一个踉跄,但他感到,他的心好像给一把尖刀扎了一下。

“别问了,你何必……”他不知所措地嗫嚅说。“讲真话,别扯谎!”米佳重复说。

“我一分钟也没有相信过你是杀人凶手。”阿廖沙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迸出了这句发自肺腑的话,他举起右手,似乎要召唤上帝来为他的话作证。米佳的脸上顿时洋溢出幸福的神采。

“谢谢你!”他拉长声调说,好像苏醒以后发出的一声长叹息。“现在你使我获得了新生……你相信吗,至今为止我很怕问你,因为问的是你啊,是你啊!好,走吧,走吧!你使我对明天充满了信心,愿上帝赐福予你!好,去吧。你要爱伊凡!”米佳突然又迸出了最后这句话。

阿廖沙走出来时泪流满面。米佳居然这样多疑,甚至对他,对阿廖沙也这样不信任——这一切突然使阿廖沙看到了他不幸的哥哥心灵深处无法摆脱的巨大痛苦和绝望,这是他过去从未想到的。一种深深的同情顿时控制了他,使他感到非常痛苦。他那颗被刺伤的心疼痛难耐。“要爱伊凡!”——他突然想起了米佳刚才讲的话。现在他就是要到伊凡那儿去。早晨要去见伊凡的时候他感到可怕,伊凡给他的折磨不比米佳少,而现在,在与米佳会面之后,这种折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厉害了。

五、不是你,不是你

在去伊凡那儿的路上他经过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住的那幢房子。窗户里还亮着灯光。他忽然停了下来,决定进去看看。他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了。但他现在不禁想起,伊凡可能在她那里,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关键日子的前夜。他拉响了门铃,登上了由一盏昏暗的中国灯笼照明的楼梯,看到从楼上走下来一个人,走近以后才认出是哥哥。他显然是刚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儿出来。

“哎哟,原来是你。”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冷淡地说。“好,再见。你找她吗?”

“是的。”

“我劝你别去。她现在心里乱着呢,你会使她情绪更坏。”

“不,不!”从楼上骤然打开的房门里突然传来了叫喊声,“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您是从他那儿来吗?”

“是的,我刚去看过他。”

“他要你带什么话吗?请进来,阿廖沙,还有您,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听——见——了——吗!”

卡佳的话有一种命令的口吻,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迟疑片刻之后,还是决定和阿廖沙一起再上楼去。

“她在偷听!”他恼怒地自言自语说,但阿廖沙还是听到了。

“请允许我不脱大衣吧。”伊凡进入客厅后说,“我不坐了,我最多呆一分钟。”

“请坐,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说,自己却仍然站在那儿。在这段时间内她变化不大,但她那乌黑的眼睛闪烁着不祥的火花。阿廖沙后来记得,她在那一刻显得特别美丽。

“他有什么话要你转达?”

“只有一件事,”阿廖沙直率地看着她说,“请您怜惜自己,在法庭上一点儿也不要提……”他有点儿迟疑不决地说,“在那个城市里……你们初次相识的时候……在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噢,这是指为了他那笔钱我向他磕头的事吧!”她说着伤心地大笑。“怎么,他是替自己还是替我担心,啊?他要我怜惜——怜惜谁呢?怜惜他,还是我?您说呀,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

阿廖沙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力图理解她的意思。

“既怜惜您自己,也怜惜他。”他轻轻地说。

“原——来——是——这——样。”不知为什么她恶狠狠地一字一顿说,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您还不了解我,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她厉声说,“而且我对自己也还不了解。也许在明天的审讯之后您要用脚把我踩死。”

“您要如实地作证,”阿廖沙说,“这就够了。”

“女人常常是不诚实的。”她咬牙切齿说,“一小时以前我还觉得跟这个恶棍……跟这个像毒蛇一样的坏蛋……接触是件可怕的事……可现在却不同,他对我来说终究还是一个人!他究竟有没有杀人?是他杀的吗?”她突然迅速转向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歇斯底里大叫起来。阿廖沙一下子明白了,这个问题她已经向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提出过了,也许就在他来之前的一分钟,而且不是第一次,而是上百次了,最后他们两人还吵了一通。

“我找过斯梅尔佳科夫……这是你,是你使我相信他是弑父凶手。我只相信你一个人!”她一直对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说。而他似乎勉强地苦笑了一下。阿廖沙听到她用“你”称呼,浑身哆嗦了一下。他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这样亲密了。

“好了,够了,”伊凡断然说,“我走了,明天再来。”他马上转身走出房间,径直向楼梯走去。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突然以一种命令的姿势抓住了阿廖沙的两只手。

“您快跟着他!追上他!一分钟也不能让他单独行动,”她急促地轻声说,“他疯了。您不知他疯了吗?他有热病,神经性的热病!是医生告诉我的。您快走,快跟随着他跑……”

阿廖沙跃身而起,冲出去追赶伊凡。他还没有走出五十步。

“你要干什么?”伊凡看到阿廖沙在追他,突然转身问他,“她吩咐你跟着我,因为我疯了。这些话我都能背出来了。”他怒气冲冲补充了一句。

“她当然是搞错了,但她说你有病是对的。”阿廖沙说,“我刚才在她家里观察了你的脸:你的脸色很不好,非常不好,伊凡!”

伊凡径自走着,没有停下脚步。阿廖沙跟在他的后面。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你知道人是怎样发疯的吗?”伊凡问他的口气一下子变得平静了,已经完全没有恼怒,好像纯粹是出于一种最天真的好奇。

“不,我不知道,我想发疯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

“一个人能自己觉察自己要发疯吗?”

“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觉察的。”阿廖沙诧异地回答。伊凡沉默了半分钟。

“如果你想和我谈话,那么就请你换个话题。”他突然说。

“这封信先给你,免得忘了。”阿廖沙有点畏怯地说,从口袋里掏出丽莎的信递给他,这时候他们恰好走到了路灯下。伊凡立刻认出了笔迹。

“啊,这是那个小鬼写的!”他恶狠狠大笑起来,连信封也不拆开就突然把信撕成碎片,迎风撒去。纸片飞散开来。

“好像还不到十六岁,就已经主动送上来了!”他轻蔑地说,又继续往前走。

“怎么主动送上来了?”阿廖沙惊讶地说。

“很清楚,就像荡妇那样主动送上门来。”

“你这是什么话,伊凡,你这是什么话?”阿廖沙伤心而又激烈地为她辩护起来,“她还是个孩子,你这是在侮辱一个孩子!她有病,她本身病得很重,也许她疯了……我不能不把她的信转交给你……我甚至还想向你打听……怎样救她……”

“你从我这儿什么也打听不到的。既然她是孩子,那我不是她的保姆。你别说了,阿列克谢。别再谈了。我甚至都不愿想这件事。”

他们又沉默了约摸一分钟。

“她今天整夜都会向圣母祈祷,求圣母指点她明天在法庭上应该怎么办。”他又突然生硬而恼怒地说。

“你……你是指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吗?”

“是的。不知道她是米佳的救星还是克星。她祈祷上帝给她启示。您瞧,她自己也还不知道呢,还来不及作好准备。她也把我当做保姆,希望我像哄孩子一样去哄她!”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是爱你的,哥哥。”阿廖沙伤感地说。

“可能。但我对她没有兴趣。”

“她很痛苦。为什么你对她说些……有时候说些……使她抱有希望的话呢?”阿廖沙用怯生生的责备口吻继续说,“我可是知道的,是你给了她这样的希望。请原谅我这样说。”他补充了一句。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采取正常的行动,不能断绝关系并直接告诉她!”伊凡气愤地说,“要等到对杀人凶手的判决下来以后才能行动。如果我现在和她断绝关系,她出于对我的报复心理会在明天的法庭上将那个恶棍置于死地,因为她恨他,而且她也知道自己恨他。一切都是虚伪,虚伪加虚伪!而现在,我尚未和她决裂,她总还抱有希望,便不会去加害于那个恶棍,因为她知道,我想把他从灾难中救出来。只是不知道这可恶的判决什么时候才宣布啊!”

“杀人凶手”和“恶棍”这些词语深深刺痛了阿廖沙的心。

“她怎么能危害哥哥呢?”他问道,想努力领会伊凡这些话的含义,“她能提出什么重要的证据使米佳就此完蛋呢?”

“你还不知道。她手上有一份材料,是米佳亲笔写的,可以数学般精确地证明是他杀死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

“这不可能!”阿廖沙惊呼起来。

“怎么不可能?我亲自读过了。”

“这样的材料不可能有!”阿廖沙激动地重复说,“不可能,因为杀人凶手不是他。不是他杀死了父亲的,不是他!”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站住了。

“依您看,杀人凶手是谁呢?”不知怎的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地问,提问的口气甚至显得有点傲慢。

“你自己知道是谁。”阿廖沙真诚地轻声说道。

“谁?你说是那个神经错乱患癫痫的白痴?是他杀的?是斯梅尔佳科夫?”

阿廖沙突然感到浑身在打战。

“你自己知道是谁。”他无力地迸出这句话。他都喘不过气来了。

“是谁,谁?”伊凡几乎是狂怒地叫了起来。种种镇静沉着的神态顿时消失了。

“我只知道一点,”阿廖沙还是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杀死父亲的不是你。”

“‘不是你’!‘不是你’是什么意思?”伊凡愣住了。

“不是你杀死了父亲,不是你!”阿廖沙坚决地重复说。

沉默持续了约半分钟。

“我自己也知道不是我,你在说梦话吧?”伊凡惨淡一笑。他似乎双眼紧盯住阿廖沙。两人又在一盏路灯下站住了。

“不,伊凡,你有好几次对自己说过你是杀人凶手。”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到莫斯科去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伊凡完全慌了神,嗫嚅着说。

“在这可怕的两个月里,当你一人独处的时候,你对自己说过好多次了。”阿廖沙依然一字一句地轻声说。但他说这些话似乎是身不由己的,似乎是无意的,而是屈从于某种无法抗拒的天意。“你责备自己并且承认杀人凶手就是你。但杀人的不是你,你错了,你不是杀人凶手,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不是你!这是上帝派我来对你说这句话的。”

两人都不说话了。这沉默延续了足足有一分钟。两人站在那儿,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两人脸色煞白。突然伊凡浑身哆嗦起来,紧紧抓住了阿廖沙的肩膀。

“你到我那儿去过!”他用咬牙切齿的耳语说,“夜里他到我那儿去的时候,你也去了……你说实话,你见到他了吗,见到了吗?”

“你说的是谁……是米佳?”阿廖沙困惑不解地问道。

“不是他,让那恶棍见鬼去吧!”伊凡疯狂地大叫,“你莫非知道他常来找我?你是怎样知道的,你说!”

“他是谁?我不知道你讲的是谁。”阿廖沙惊恐地喃喃地说。

“不,你是知道的……要不然你怎么能……你不可能不知道的……”

但突然他似乎镇静下来了。他站在那儿,仿佛在考虑什么问题。奇怪的苦笑扭歪了他的嘴唇。

“哥哥,”阿廖沙又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对你讲这些是因为你会相信我的话,这我知道。我一辈子都可以对你讲这句话:不是你!你听见了吗?一辈子!这是上帝吩咐我一定要对你讲的,哪怕从此以后你永远恨我也不在乎……”

但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显然已经完全控制住自己了。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他面带一丝冷笑说,“我无法容忍先知和癫痫患者,更不用说是上帝的使者,这您太清楚了。从此刻起我和您断绝关系,而且看来将是永远决裂。现在,就在这十字路口,请您离开我。再说您回家也该走这条路。今天您千万别到我那儿去!您听见了没有?”

他转过身子,迈开坚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前走去。

“哥哥,”阿廖沙朝他身后喊道,“如果你今天有什么情况,你首先应该想到我……”

但伊凡没有回答。阿廖沙站在十字路口的路灯下,直到伊凡完全消失在黑暗中。然后他转过身来,慢慢地沿着一条小胡同回家。他和伊凡两人都单独租房,住在不同的地方:他们俩谁也不愿意住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留下的空房子里。阿廖沙在一户小市民家里租了一个备有家具的房间,而伊凡住在离他颇远的地方,在一幢漂亮的住宅里租了一间宽敞舒适的厢房,那幢房子是属于一个不算贫穷的官员的遗孀的。但在整个厢房里服侍他的只有一个年迈耳聋的老太婆,她浑身关节酸痛,晚上六时上床,早上六时起床。在这两个月里,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生活上出奇的随便,非常喜欢一人独处。他甚至亲自收拾自己住的那个房间,而其余的房间则很少进去。他走到大门口,已经抓起了门铃的把手,却突然又停住了。他感到自己浑身还在哆嗦。突然他放开了门铃的把手,啐了一口,回过头来,快步朝着城市的另一端,相反方向的那一头走去。他要去的那地方离他住所约有两俄里,是一间用木头建成的、摇摇欲坠的小房子。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原来的邻居,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就住在这里。原先她常到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家的厨房里讨汤吃,当时斯梅尔佳科夫还弹着吉他为她唱歌。她已经把原来的房子卖了,现在和母亲一起住在一间类似农舍的小屋里,而病得气息奄奄的斯梅尔佳科夫自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死后就马上搬到她们那儿去住了。现在,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在一种突如其来的无法抑止的想法驱使下,就是去找他的。

六、与斯梅尔佳科夫的第一次会面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自从莫斯科回来以后这已经是第三次去找斯梅尔佳科夫谈话了。悲剧发生以后他第一次见到他并和他谈话是在他回来的当天。过了两星期,他又去看了他一次。但在第二次以后他不再去和斯梅尔佳科夫见面,因此他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也几乎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直到父亲死后的第五天才从莫斯科赶回来,因此他也没有见到父亲的灵柩:葬礼恰好是在他回来的前一天举行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迟到的原因是阿廖沙不知道他在莫斯科的确切地址,为了发电报给他,就去找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而她也不清楚,便给自己的姐姐和姑妈发了电报,她以为伊凡一到莫斯科便会去找她们的。不料他到莫斯科后直到第四天才去见她们。他一看到电报,自然心急火燎地马上赶回来了。回到我们这里以后,他第一个遇到的是阿廖沙,但与他交谈之后他感到非常惊讶,因为阿廖沙对米佳都不愿有什么怀疑,却直截了当地指出斯梅尔佳科夫是杀人凶手,这与我们城里的众多看法截然相反。后来他又见了警察局长和检察官,了解了起诉和逮捕的种种详细情况,他对阿廖沙更是感到奇怪,认为他的看法仅仅是出于极端强烈的手足之情和他对米佳的同情。伊凡知道阿廖沙非常爱米佳。顺便提一下,我们用两句话来概括伊凡对自己哥哥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感情:他绝对不喜欢他,至多也仅仅有时对他表示一点同情,但即使同情也掺杂着极大的蔑视,甚至近乎憎恶。米佳整个人,甚至连他的外貌都使他非常讨厌。即便卡捷琳娜·伊凡诺荚娜爱米佳这件事,他也感到气愤。不过他回来的当天就和正在受审查的米佳见了面。这次见面不仅没有扭转他认为米佳有罪的看法,反而使他更加确信了。他当时发现米佳焦躁不安,处于一种病态的激动之中。米佳的话很多,但显得心不在焉,东拉西扯。他的话非常尖刻,指控斯梅尔佳科夫是杀人凶手,但又语无伦次。他谈得最多的还是死者从他那儿“偷走”的三千卢布。“钱是我的,是我的钱,”米佳反复说,“即使我偷了,那我也有我的道理。”对于一切不利于他的证据他几乎不加争辩,即使对一些事实作出有利于自己的解释,也说得非常混乱和荒谬——总之,他似乎根本不想在伊凡或别人面前为自己辩白,相反,他只是生气,傲慢地蔑视对他的指控,一味光火、谩骂,对于格里戈里所提供的门是开着的证词,只是报以轻蔑的嘲笑,说那门是“鬼打开的”。对这一事实他提不出任何前后一贯的解释。他甚至在第一次与伊凡会面时还侮辱了他,粗暴地对他说,那些主张“一切都可以做”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怀疑他和盘问他。总之这一次他对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很不友好。这次跟米佳见面之后,伊凡就立刻去找了斯梅尔佳科夫。

还在从莫斯科回来的火车上,他就一直在琢磨斯梅尔佳科夫这个人以及离开前夕和他的最后一次谈话。许多事情使他不安,许多迹象令人生疑。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在向法院侦查员提供证词的时候,暂时没有提到那次谈话。他要等到与斯梅尔佳科夫见面以后再说。斯梅尔佳科夫当时住在市立医院里。赫尔岑斯图勃医生和在医院里接待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的瓦尔温斯基医生针对他再三的提问断然回答说,斯梅尔佳科夫的癫痫病是确凿无疑的,对他提出的“他会不会在发生惨祸的那天假装发病”这个问题感到奇怪。他们向他解释,这次发病非同寻常,反复多次,持续了好几天,因此病人的生命一度非常危险,只是采取了种种措施以后,现在才可以肯定说病人能够活下来。赫尔岑斯图勃还补充说,他的智力很可能部分地受到了损害,“如果不是一辈子,那也将持续相当长的时间”。对于伊凡·费奥多罗维奇那个迫不及待的问题:“这么说来,他现在是疯了?”他们回答说:“还不完全是这样,但已经出现了某些不正常现象。”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决定亲自去看一看他有哪些不正常现象。医院里立刻同意他进去会见。斯梅尔佳科夫住在隔离病房,躺在床上。他旁边还有一张病床,病人是一个气息奄奄的小市民,他生了水肿病,浑身发肿,看来活不过明天或者后天了。他是不会妨碍他们谈话的。斯梅尔佳科夫见到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之后,不信任地咧开嘴笑了笑,在最初的一瞬间好像有点胆怯的样子。至少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有过这样的感觉。但这只不过是在一瞬间,而在其余的时间里,斯梅尔佳科夫反倒十分镇静,这使他感到吃惊。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一看到斯梅尔佳科夫就毫不怀疑地相信他的确病得很重:他很衰弱,说话缓慢,似乎连转动舌头都有困难;他的脸变得很瘦、很黄。在二十来分钟的探望时间内他一直抱怨头痛和四肢酸痛。他那阉人似的干瘦的脸变得好像小了许多,鬓发蓬乱,额头上的鬈发不见了,只剩下细细的一撮头发向上翘着。但是那微微眯缝、似乎有所暗示的左眼还表示他仍然是原先那个斯梅尔佳科夫。“跟聪明人谈谈也是很有趣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马上想起了这句话。他在他脚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斯梅尔佳科夫在床上吃力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但没有先开口说话,沉默着,而且他的目光似乎也没有露出过于好奇的神色。

“可以和我谈谈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问,“我不会累着你的。”

“完全可以。”斯梅尔佳科夫用微弱的声音没精打采地说,“您早就回来了吗?”他宽容地补充了一句,似乎在鼓励不好意思的来访者。

“今天刚回来……要应付你们这里的麻烦事。”

斯梅尔佳科夫叹了一口气。

“你有什么好叹气的,你不是都料到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开门见山地说。

斯梅尔佳科夫庄重地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能不料到呢?事前已很清楚了。只不过谁能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呢?”

“闹成这样?你别装傻了!你不是早就说过你一进地窖,马上就会犯癫痫吗?你说的就是地窖。”

“这件事在审讯时已经供认了吗?”斯梅尔佳科夫镇定地探问道。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发火了。

“没有,我还没有供认,但我一定要供认的。你呀,老弟,许多事情现在该对我说清楚了。你要知道,亲爱的,我可不允许你耍弄我!”

“我干吗要耍弄您呢,我一切都指望您了,就像指望上帝那样!”斯梅尔佳科夫说,还是那样镇静,只是稍稍闭了一会儿眼睛。

“首先,”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开始说,“我知道什么时候犯癫痫是无法预先知道的。我查过了,你别耍花招。哪一天发作,什么时候发作,这都不能预料。怎么你当时对我预先说出了日期和时间,还知道是在地窖里呢?如果你不是故意装作犯癫痫,那你怎么能事先知道犯病后会跌到那个地窖里呢?”

“本来就应该到地窖去的,甚至每天都要去好几次呢。”斯梅尔佳科夫不慌不忙地拉长声调说,“就像一年前我从阁楼上跌下来一样。癫痫发作的日期和时间不能预先知道无疑是对的,但预感总是有的。”

“可是你预先指出了日期和时间!”

“关于我的癫痫病,先生,您最好去问问本地的医生:我这病是真的呢,还是假装的?这个问题我再也没有什么可对您说的了。”

“那么地窖呢?你怎么事先知道是在地窖里呢?”

“您怎么总是不放过这个地窖!当时一爬进地窖,我心里又害怕又怀疑;我最怕的是您一走,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来保护我了。我爬进那个地窖的时候心里想:‘现在马上就要犯病了,眼看癫痫就要发作了,我会不会摔下去呢?’刚这么一想,那种无法避免的抽筋就突然发作……我就这样掉了下去。所有这一切以及您离开前的那天傍晚在大门口我跟您的全部谈话,当时我对您说了我的恐惧,还说了那个地窖的想法——所有这一切我都详详细细对医生赫尔岑斯图勃先生和侦查员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说了,他们把这一切都记录在案。而这里的医生瓦尔温斯基先生当着大家的面特别强调说,这是因为有了那种想法才会犯病的,因为老担心‘我会不会跌下去’,这样一想病就发作了。他们就是那样记录的:说这种情况必然是这样的,纯粹是因为我害怕的结果。”

斯梅尔佳科夫说完以后,显得疲惫不堪的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么你在证词中把这一切都说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有点着慌了。他本来想用公布他们那次谈话来吓唬他,不料他自己已经全部讲出来了。

“我怕什么?让他们把全部真实情况记下来好了。”斯梅尔佳科夫坚决地说。

“我和你在大门口的谈话也一字不漏地讲了吗?”

“没有,并没有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当时你对我吹嘘说你会假装癫痫发作,这事你也讲了吗?”

“没有,这件事也没有讲。”

“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你那时要我去契尔马什尼亚?”

“我怕你去莫斯科,契尔马什尼亚总要近一些。”

“你胡说,当时是你自己要我离开的。你说,您走吧,离罪恶远远的!”

“我当时那样说完全是出于对您的一片好意,出于一片忠心,我预感到家里会出事,我可怜您才那样说,但是我可怜自己胜于可怜您。所以我才说:您避开罪恶吧,目的是想让您明白,家里会出事的,您最好留下来保护父亲。”

“那你就该说得更明确些,傻瓜!”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发火了。

“我当时怎么能说得更明确呢?我只是因为害怕才说的,说多了您可能生气。当然,我也许怕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捅娄子,怕他拿走那笔钱,因为他总是认为那些钱是他的,谁能料到会闹出人命呢?我原以为他只会偷走那三千卢布,就是老爷藏在被褥底下,用信封装好的那三千卢布,可他却杀了人。您怎么能料到呢,先生?”

“既然你自己说无法料到,那我怎么能料到并且留下来呢?你不是前后矛盾了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沉思着说。

“您能猜想到,因为我要您去契尔马什尼亚,而不去莫斯科。”

“这怎么能猜到啊!”

斯梅尔佳科夫显得非常疲劳,又沉默了约一分钟。

“您是能够猜到的,因为我劝您到契尔马什尼亚去,而不让你去莫斯科,那就是说,我希望您待在附近的地方,因为莫斯科太远了,而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知道您就在附近,就不会那样放肆了。即使发生什么情况,您也可以迅速赶回来保护我,因为我当时就向您指出了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有病,也担心我自己犯癫痫。我还对您说了那些暗号,根据那些暗号可以进入死者房间,而德米特里已经从我这儿知道了这些暗号。我原来以为您当时已经猜到他肯定会有所行动的,因此您不会到什么契尔马什尼亚去,而会打定主意留下来的。”

“他讲得头头是道,”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想道,“虽然有些支吾其词;赫尔岑斯图勃怎么说他智力受到损害呢?”

“你跟我在耍花招,你这鬼东西!”他生气地大声说道。

“说实话,我当时还以为您完全猜到了。”斯梅尔佳科夫带着十分天真的表情争辩说。

“要是我猜到了,我就留下来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说着又发火了。

“可是我还以为您都猜到了呢,所以要尽快远离罪恶,躲到什么地方去,因为害怕而只顾保护自己了。”

“你以为大家都是像你一样的胆小鬼吗?”

“对不起,我还以为您和我都是一样的。”

“当然,应该猜到的,”伊凡很激动,“而且我也想过你会做出什么卑鄙的勾当……不过你这是在胡说,你又在胡说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说道,“你记得吗,你当时走到马车跟前对我说:‘跟聪明人谈谈也是有趣的。’既然你夸奖我,那就是说,你对我离开这儿是高兴的,对吗?”

斯梅尔佳科夫一再叹气。他脸上似乎出现了红晕。

“如果我高兴的话,”他有点气喘吁吁地说,“那只是因为您不愿去莫斯科,而是同意去契尔马什尼亚,因为终究近一些;不过当时我说那些话并非是称赞您,而是责备您。您没有领会。”

“责备什么?”

“就是您预感到了要发生不幸,可是却抛开生身父亲,不愿保护我们,因为人家可以为了那三千卢布把我也牵扯进去,说是我偷的。”

“见你的鬼去吧!”伊凡又骂人了,“你等等:你对侦查员和检察官说了这些暗号,这些敲门的暗号吗?”

“我都如实讲了。”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暗暗感到奇怪。

“如果我当时想过什么的话,”他又开始说,“那就是只有你才会干出卑鄙的勾当。德米特里可能杀人,至于他会偷钱——当时我是不相信的……我料想你会干出种种卑鄙勾当。你自己对我说你会假装癫痫发作,你干吗要这样说呢?”

“就是因为我脑子简单。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故意假装发癫痫病,我这样说仅仅是为了在您面前夸耀自己。我干了一件蠢事。我当时非常喜欢您,因此对您十分坦率。”

“我哥哥直接指控你,说是你杀了人并抢走了钱。”

“他还能说什么呢?”斯梅尔佳科夫咧着嘴苦笑,“有了这些证据,有谁会相信他呢?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看到门是开着的,那还有什么好说呢?随他去,让上帝保佑他吧!他急着拯救自己……”

他安静地沉默了片刻,突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说道:

“现在再拿这件事来说吧,他想把罪责推在我身上,说是我干的,这我已经听说过了。就算我会假装癫痫,装得很像,那么如果我当时真想谋杀您父亲,难道我会预先对您说我会假装的吗?如果我真的蓄意谋杀,总不至于愚蠢到事先透露作案的证据,而且还是对他的亲生儿子说的,能有这样的事吗?!这难道是可能的吗?相反,这样的事是从来都没有的。现在我和您的谈话,除了幽灵之外,谁也听不到,如果您去告诉检察官和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这样您就最终保护了我:如果我一向是那样老实,那怎么会行凶杀人呢?他们肯定会这样想的。”

“你听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被斯梅尔佳科夫最后的论据镇住了,因此想中断这番谈话,“我一点也不怀疑你,甚至认为指控你是可笑的……相反,我倒要感谢你,因为你使我放心了。现在我要走了,我会再来的。再见,愿你早日康复。你需要什么吗?”

“非常感谢!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没有忘记我,我如有需要,她会尽力帮助我的,她还像原先一样善良。天天都有好人来探望我。”

“再见。顺便提一下,关于你会假装癫痫的话,我不会说的……我劝你也别供认。”伊凡不知为什么突然说。

“我很明白。如果这件事您不说出来,那么我和您在大门口的那次谈话我也不会说出来……”

事情的结果是这样: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走了出去,沿着走廊刚走出十来步,才突然感到斯梅尔佳科夫最后一句话含有某种侮辱的意思。他几乎想折回去,但这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念头,他说了声:“荒唐!”就赶紧离开了医院。主要是他感到确实放心了,而放心的原因就在于有罪的不是斯梅尔佳科夫,而是他的哥哥米佳,虽然似乎应该得出相反的结论。为什么会这样——他当时不愿意详细分析,甚至对深挖自己的感情感到厌恶。他似乎想尽快忘记一些东西。在后来的几天里,当他深入全面了解了使米佳困惑苦恼的全部证据之后,他已经完全确信他有罪了。有些证词是微不足道的人提供的,但却几乎是触目惊心的,例如费妮娅和她祖母的证词。至于佩尔霍金,小酒店,普洛特尼科夫的铺子,莫克罗耶村的证人更不用说了。主要是那些细节令人震惊。侦查员和检察官听说了敲门的那些暗号之后,惊讶的程度并不亚于格里戈里关于门是开着的证词。格里戈里的妻子,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在回答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的询问时直截了当地说,斯梅尔佳科夫整夜都躺在他们房间的隔板后面,“离我们的床还不到三步远”,虽然她睡得很死,但她醒过来好多次,一直听到他在呻吟,“他一直在呻吟,不断地呻吟”。他还跟赫尔岑斯图勃谈过话,对他说了他自己的怀疑,他觉得斯梅尔佳科夫没有疯,只不过是身体虚弱罢了。他这些话只是引起了老人的一丝微笑。“您知道他现在一门心思在干什么吗?”他问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他在那里背法文单词;他枕头底下放着一个本子,不知是谁在法文词下面标上了俄文字母,哈—哈—哈!”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终于打消了一切怀疑。他现在一想到米佳就不能不感到厌恶。不过有一件事总感到奇怪:阿廖沙固执地坚持认为杀人凶手不是米佳,“很可能”是斯梅尔佳科夫。伊凡一直认为阿廖沙的意见对于他来说是宝贵的,因而他现在觉得阿廖沙简直无法理解。同样感到奇怪的是,阿廖沙一直不跟他谈米佳的事,他从来不主动提起,只是回答伊凡的问题。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也明显地觉察到了。不过,当时他正被一件与此完全无关的事情吸引住了:他从莫斯科回来以后的最初几天,完全沉湎于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强烈而又疯狂的爱情之中。这爱情对他以后的一生很有影响,现在来谈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这次新的爱情还不是时候,这一切可以成为另一篇小说,另一部长篇小说的主要线索,我现在还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去写它。尽管如此我现在不能不指出:当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晚上和阿廖沙一起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出来的时候,就像我已经描述过的那样,他对阿廖沙说:“我对她没有兴趣。”此刻他完全是在撒谎:他疯狂地爱着她,虽然有时候他也真的恨她,恨不得杀死她。这里有多种因素汇合起来了:米佳的事情使她受到很大的震动,她像扑向救星一样扑向重新回到她身边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她在感情上受到了委屈、侮辱和伤害。现在这个以前本来就深深地爱着她的人——啊,她太了解了——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她一直认为他的智慧和心灵远远胜过自己。但这位严肃的姑娘并没有为他作出全部牺牲,尽管爱她的这个人具有那种卡拉马佐夫式的不顾一切的狂热,对她具有巨大的魅力。同时她因为背叛了米佳而悔恨不已,在跟伊凡争吵的可怕时刻(这类争吵很多),她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了。他在和阿廖沙谈话中说的“虚伪加虚伪”就是指这件事,这里确实有许多虚伪的成分,也最使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感到恼火……不过所有这一切以后再说吧。总之,他暂时几乎把斯梅尔佳科夫忘记了。但是,在第一次探望他以后过了两个星期,原来那些奇怪的想法又像以前一样开始折磨他了。单单指出以下事实就足以说明他是多么痛苦。他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在当时,在临走的前夕,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家里,他像小偷一样悄悄地走到楼梯口仔细倾听父亲在楼下的动静?为什么后来回想起来就感到恶心?为什么第二天早上在路上突然感到那么烦恼?而快到莫斯科的时候又对自己说:“我是下流坯!”前不久他还想过,所有这些令人痛苦的想法也许会使他打算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忘掉,这些想法简直搅得他日夜心神不安。他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恰好在街上遇见了阿廖沙。他马上拦住他,突然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还记得吗,那天午饭以后德米特里冲进屋把父亲打了一顿,我后来在院子里对你说,我给自己保留‘希望的权利’,现在你说,你当时想过没有,我是盼望父亲死去,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阿廖沙轻轻回答。“确实是这样,连猜也用不着猜的。但你当时有没有还想过,我恰恰希望‘一条毒蛇咬死另一条毒蛇’,就是让德米特里杀死父亲,而且越快越好……而我自己甚至不惜促成其事?”伊凡接着问。

阿廖沙脸色微微发白,默默地看着哥哥的眼睛。

“说呀!”伊凡大声说。“我很想知道你当时是怎样想的。我需要知道,你要说真话,说真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已经预先怀着某种恶意看着阿廖沙。

“对不起,当时连这一点我也想到了。”阿廖沙喃喃地说了这一句便沉默不语了,连一句“缓和的话”都没有。

“谢谢!”伊凡生硬地说完便扔下阿廖沙扬长而去了。从此以后阿廖沙就发现,伊凡哥哥似乎一下子开始疏远他,甚至好像恨他,因此后来他再也不去找他了。但在此刻,刚和阿廖沙相遇之后,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并没有回家,突然又去找斯梅尔佳科夫了。

七、第二次走访斯梅尔佳科夫

那时斯梅尔佳科夫已经出院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知道他的新住所:就是那幢摇摇欲坠的木头搭建的小房子,那里共有两间小屋,中间隔着一条过道。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和她的母亲住一间,斯梅尔佳科夫单独住另一间。天知道他凭什么住进了她们家:他是白住呢还是付房租?后来有人以为,他是作为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的未婚夫住进去的,暂时还不付房租。母女俩都非常敬重他,把他看作高出她们一头的人物。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使劲敲开门后进入过道,根据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的指点,直接走进左边斯梅尔佳科夫住的“最好房间”。这间小屋有一个瓷砖砌的炉子,烧得很暖和。四面墙壁上贴着天蓝色的糊墙纸,但都已破碎,裂缝下面蠕动着大量的小蟑螂,不时发出沙沙的声音。家具很简陋:两张长凳靠在两边的墙上,桌子旁边放着两张凳子。桌子虽然是木制的,但铺上了玫瑰花图案的桌布。两个小窗台上各放着一盆天竺葵。屋角里有一个神像龛。桌上摆着一个瘪痕累累的小铜茶炊和一只托盘,盘里放着两只茶碗。斯梅尔佳科夫已经喝过了茶,茶炊也已熄火……他坐在桌子后面的长凳上,一面看着一本簿子,一面用笔在勾画。他身边放着一瓶墨水,还有一个插着洋蜡烛的生铁矮烛台。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根据斯梅尔佳科夫的脸色马上断定,他已经完全康复了。他的气色很好,胖了一些,额上的头发高高耸起,鬓角梳得光光的。他穿着一件条纹棉长袍,但已经很破旧了。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以前从来没有见他戴过。这件区区小事却使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格外恼火:“这个畜生,居然还戴起了眼镜!”斯梅尔佳科夫慢慢抬起头,透过眼镜盯着走进来的人;然后轻轻地摘下了眼镜,在长凳上欠起身子,但并不那么毕恭毕敬,甚至有点懒洋洋的,仅仅是为了表示一种必不可少的起码的礼貌。所有这一切在伊凡眼前闪过,他也立刻都看清楚并注意到了,尤其是斯梅尔佳科夫的眼神充满了恶意、冷淡,甚至傲慢,好像在说:“你怎么又来了,上次不是都已经谈妥了吗,你又来干什么?”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勉强克制着自己。

“你这里很热。”他站着说,解开了大衣的扣子。

“您把大衣脱了吧。”斯梅尔佳科夫表示允许。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脱下了大衣,把它扔在长凳上,用两只发抖的手端起一只凳子,迅速把它挪到桌子跟前,然后坐了下来。斯梅尔佳科夫在他之前已经坐到了长凳上。

“首先,是不是只有我们俩?”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厉声急忙问道。“那边会不会听到我们说话?”

“谁也不会听到的。您自己不是看到了吗?中间隔着过道。”

“我问你,老兄,那次我到医院里看你,临走时你说假如我对你会假装癫痫的事情保持沉默,那么你也不向侦查员说出我和你在大门口的全部谈话,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全部?你当时指什么?你是威胁我吗?我跟你是一伙的,是不是?我怕你,是不是?”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气势汹汹地说了这番话,显然是故意要让对方明白,他蔑视任何旁敲侧击、转弯抹角的做法,他要打的是明牌。斯梅尔佳科夫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恶意的寒光,左眼不停地眨巴着,仿佛马上作出了自己的回答,虽然还像平时那样显得从容不迫:“你要打明牌,那就让你看这张牌吧。”

“当时我说那些话的目的就是要告诉您:您明明事先就知道自己的生身父亲将被谋杀,却听之任之,让他成了牺牲品。我答应您不把这件事情供出来,目的是不让人们怀疑您有什么坏心眼,甚至别有用心。”

斯梅尔佳科夫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不慌不忙,而且显然在竭力控制自己,但他的话音里仍然可以听出某种坚定而固执、恶毒而傲慢的挑衅意味。他放肆地盯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以致后者在最初的一刻气得眼冒金星。

“怎么?什么?你的脑子正常不正常?”

“完全正常。”

“难道我当时知道谋杀的事?”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终于大叫起来,用拳头狠砸桌子。“什么叫‘别有用心’?你说呀,你这混蛋!”

斯梅尔佳科夫沉默不语,仍然用放肆的目光看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你说呀,你这条癞皮狗,‘别有用心’是指什么?”伊凡咆哮起来。

“我刚才说的‘别有用心’是指您自己当时也许就非常希望令尊大人死去。”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跃身而起,使尽全力对着他的肩膀打了一拳,竟使斯梅尔佳科夫往后一仰倒在墙上。他顿时泪流满面,说道:“先生,打弱者是可耻的!”接着又突然用一块脏兮兮的蓝格子布手帕捂住眼睛,轻轻啜泣。他哭了大约一分钟。

“够了!别哭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终于命令似的说,又坐到椅子上,“你不要使我失去最后的忍耐!”

斯梅尔佳科夫把那块破手帕从眼睛上挪开了。他那皱巴巴的脸上每根线条都在表示他刚才受到的屈辱。

“你这混蛋当时就认为我要伙同德米特里一起杀死父亲?”

“我并不知道您当时的想法,”斯梅尔佳科夫委屈地说,“因此您在进入大门的时候我才拦住了您,想在这个问题上试探您一下。”

“试探什么?什么?”

“就是试探您是不是盼望令尊早点被杀死。”

最使伊凡愤怒的是斯梅尔佳科夫坚决不肯放弃的那种固执、放肆的语气。

“就是你杀死他的!”他突然大声叫道。

斯梅尔佳科夫鄙夷地冷笑一声。

“他不是我杀死的,这您自己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想,对一个聪明人来说,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您当时对我产生了这样的怀疑?”

“就像您已经知道的那样,唯一的原因是害怕。因为我当时的处境使我害怕得要命,所以对什么人都怀疑了。我也决定试探您,我想,如果连您也和令兄想到一块儿了,那这件事就算已经完了,我自己也会像苍蝇那样完蛋的。”

“你听着,两星期以前你不是这样说的。”

“在医院里和您谈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以为,不用多说您也会明白,您这个绝顶聪明的人也不希望说得太露骨。”

“你真行啊!但是你回答我,一定要回答我: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我会在你卑鄙的心里引起了对我如此下流的怀疑?”

“杀人——这种事您自己是绝对不会去干的,也不愿意干,但您想让别人去干,那是您愿意的。”

“瞧你说得多轻巧,多轻巧啊!为什么我愿意,凭什么我一定要那样想呢?”

“凭什么?那遗产呢?”斯梅尔佳科夫恶毒地,甚至报复似的反问道。“要是您父亲死了,你们三兄弟每人至少可以分得四万卢布,可能还要多些,要是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娶了那位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小姐,那么结婚以后她会把全部财产立刻转到自己的名下,她才绝对不会犯傻呢!这样一来,你们三兄弟在父亲死后连两个卢布都拿不到了,那时离结婚还远吗?那真是迫在眉睫的事:只要那位小姐用小指头向他做个手势,他马上就会乖乖地跟着她跑进教堂。”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痛苦地忍耐着。

“好,”他终于说,“你瞧,我没有跳起来,没有揍你,没有打死你。你继续说下去:在你看来,我是预先就让德米特里哥哥干这件事,我是指望他动手?”

“您怎么能不指望他呢?如果他杀了人,他就会失去贵族的一切权利,包括身份和继承权,还要去流放。这样的话他应得的那份遗产就留给您和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两人平分了,就是说,你们每人得到的不是四万,而是六万。您当时肯定巴不得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马上去动手!”

“我让你胡说八道!你听着,混蛋,假如我当时真的指望过什么人的话,那就是你,而不是德米特里,而且我可以发誓,当时我甚至预感到你会干出什么坏事的……当时……我现在还记得我的印象!”

“我当时也这样想过,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认为您也指望我,”斯梅尔佳科夫咧开了嘴嘲笑说,“因此这就使您在我面前更加暴露无遗,因为既然您预感到我会干坏事,同时自己又要离开,这无疑是明确地告诉我:你可以杀死父亲,我不加阻拦。”

“混蛋!你居然这样理解!”

“这都是从去不去契尔马什尼亚这件事看出来的。对不起!您打算去莫斯科,拒绝了令尊要您去契尔马什尼亚的请求!后来由于我的一句蠢话您突然同意去了!您当时为什么要同意去契尔马什尼亚呢?既然您想去莫斯科,但只是凭我一句话,却又无缘无故地要去契尔马什尼亚,可见您肯定对我有所期待。”

“不,我发誓,没有那回事!”伊凡咬牙切齿地大声咆哮。

“怎么没有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您这当儿子的应该首先将我送到警察局痛打一顿……至少当场扇我几记耳光,可是对不起,恰恰相反,您不但一点也没有发火,反而完全按照我一句十分愚蠢的话去做了,马上就离开了。您那样做是非常荒唐的。因为您本来应该留下来保护父亲的生命……我怎么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呢?”

伊凡阴沉着脸坐在那儿,双手握成拳头痉挛似的抵着膝盖。

“是的,可惜当时没有刮你耳光。”他苦笑了一下,“当时我不可能拉你上警察局:谁会相信我的话呢,我又能提供什么证据呢,但是刮耳光倒是可以的……唉,真可惜我没有想到这一层;虽然刮耳光也是禁止的,但我一定会把你的狗脸打得稀烂。”

斯梅尔佳科夫几乎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在一般情况下,”他用一种自以为是的学究口吻说,过去他伺候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用餐的时候就是以这种口吻跟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争论宗教问题并且惹他生气的,“在一般情况下,打耳光是法律明文禁止的,大家也都不打了,可是在特殊情况下,那么不仅在我们这里,而且在全世界,哪怕是最讲究法律的法兰西共和国,照样还在打耳光,就像在亚当和夏娃的时代一样,而且将来也永远不会停止。而在当时的特殊情况下您也没有这种胆量。”

“你为什么要学法文?”伊凡朝着放在桌子上的本子摆了摆脑袋。

“为什么我不能学呢,学法文可以提高我的修养,我想有朝一日也许我也会到欧洲那些幸福的地方去的。”

“你听着,恶棍,”伊凡双目圆睁,浑身发抖,“我不怕你控告,随你怎样指控我都可以,如果我现在没有把你打死,只是因为我怀疑这个罪行是你犯的,我要送你上法庭。我还要让你露出真面目!”

“依我看嘛,您最好还是保持沉默吧。我是完全清白无辜的,您能控告我什么?谁会相信您?不过如果您要说的话,那么我就统统抖搂出来,我干吗不为自己辩护呢?”

“你以为我现在怕你吗?”

“即使我现在对您说的话法官们不相信,但听众会相信的,那时您会没脸见人的。”

“你这又是想说:‘跟聪明人谈谈也是有趣的’——是吗?”伊凡恨得咬牙切齿。

“真是一针见血,您就放聪明些吧。”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站了起来,气得全身发抖,穿上了大衣,再也不搭理斯梅尔佳科夫,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匆匆走出了小屋。夜晚的新鲜空气使他精神为之一振。皓月当空,清晖四射。可他的心里却翻腾着各种噩梦般的想法。“马上就去告发斯梅尔佳科夫?可告发什么呢?他终究是无辜的。相反,他会控告我。说真的,我当时干吗要去契尔马什尼亚?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伊凡·费奥多罗维奇问自己。“是的,我当然有所期待,他的话是对的……”于是他又第一百次地回想起最后一个晚上他在父亲家里站在楼梯口偷听他动静的情景,但这一次心情竟如此痛苦,以致他不禁站住了,像被捅了一刀似的:“是的,我当时所期待的正是这件事,这是事实!我盼望,我确实盼望谋杀!我究竟是不是真的盼望谋杀呢?应该把斯梅尔佳科夫干掉!……如果我现在不敢干掉斯梅尔佳科夫,那活着也没意思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没有回家,直接到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他的出现委实使她吓了一跳:他似乎丧失了理智。他把自己和斯梅尔佳科夫的谈话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连一个细节也不漏过。无论她怎样劝他,他都无法冷静下来,一直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断断续续地说些很奇怪的话。最后他坐了下来,双肘撑在桌子上,两只手支着脑袋,说出了几句奇怪的警句来。

“如果杀人凶手不是德米特里,而是斯梅尔佳科夫,那么,我当然与他是一伙的,因为是我唆使过他。我是否唆使过他,我还不知道。但假如是他杀了人,而不是德米特里,那么,我当然也是杀人凶手。”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听了这些话以后,便默默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书桌跟前,打开放在书桌上的一只小盒,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放到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的面前。这张纸就是后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对阿廖沙讲的那份足以证明德米特里哥哥杀死了父亲的“像数学般精确的证据”。这是米佳在酒醉后写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一封信,写信的时间是米佳在田野里遇到回寺院去的阿廖沙的那个晚上,是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发生了格鲁申卡侮辱她的场面之后。那天米佳与阿廖沙分手后便立即去找格鲁申卡,也不知道有没有见到她,但将近午夜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京都”酒店,在那里喝了很多酒。他在酩酊大醉的情况下要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稀里糊涂地写下了一份对自己极为不利的证据。这是一封疯狂的、废话连篇却又毫无逻辑的信,完全是“酒后狂言”。就像一个醉汉回家以后对自己的老婆或家里的什么人大谈他刚才如何受了侮辱,侮辱他的人又是如何卑鄙,而他又是多么的好,他又如何狠狠教训了那个卑鄙的人,他讲得很久很久,前言不搭后语,却又慷慨激昂,一边说还一边用拳头不停地敲打桌子,流着酒醉后的眼泪。酒店里拿给他的那张纸是一小片脏兮兮的普通信笺,质地很差,反面已经记了什么账。这张纸片显然容纳不下一个醉汉的连篇废话,米佳不仅写满了所有空白的地方,最后几行都已经与写过的句子交叉重叠了。信的内容如下:

使人倒霉的卡佳!明天我一定搞到钱,把你的三千卢布还给你,从此以后便再见了,生性暴烈的女人!再见了,我的爱!我们从此了结吧!明天我将向所有的人要钱,如果从他们手里搞不到钱,那我向你保证,我去找父亲,敲碎他的脑袋,把他枕头底下的钱取出来,但愿伊凡离开,我才好下手!我宁愿去服苦役,但三千卢布一定会还给你。你原谅我吧。我要跪下来向你磕头,因为我在你面前是个下流坯!你原谅我吧。不,最好还是别原谅,这样你我都好受些!我宁愿服苦役也不想接受你的爱,因为我爱着另一个女人,今天你对她有了深入的了解,你怎么会原谅呢?我要杀死偷我钱的贼!我要离开你们所有的人到东方去,不想知道你们的事。对她同样如此,因此折磨我的不仅你一个人,还有她。别了!

又及:我写的是粗言恶语,但我崇拜你!我听得到我心中的声音。那儿还留着一根弦在发出铮铮的声音。最好把一颗心撕成两半!我要杀死自己,但先要杀死那条狗。从他那里夺回三千卢布再扔给你。虽然我在你面前是个下流坯,但绝不是贼!你等着那三千卢布吧。就在那条狗的褥子下面,用粉红色带子捆着。我不是贼,我要把偷我钱的贼杀死。卡佳,你不要鄙夷地看我,德米特里不是贼,而是杀人凶手。我杀死父亲,也毁灭自己,目的是为了能站稳脚跟,不再忍受你的傲慢。为了不再爱你。

又又及:我吻你的脚,别了!

又又又及:卡佳,请你祈求上帝让人们给我钱吧。那样我的手就不会沾上鲜血,如果人们不给,那我就会杀人!你杀了我吧!

你的奴隶和仇人

德·卡拉马佐夫

伊凡读完这份“文件”之后变得确信不疑。这就是说,杀人的是哥哥,而不是斯梅尔佳科夫。既然不是斯梅尔佳科夫,那也就不能是他伊凡。这封信在他的心目中突然具有了数学般精确的意义。对于他来说,米佳有罪已是无可怀疑的了。顺便提一下,伊凡从来也没有怀疑米佳可能与斯梅尔佳科夫合谋杀人,而且那也与事实不符。伊凡完全放心了。第二天早上他想起斯梅尔佳科夫对他的嘲笑时,心里只感到一种轻蔑。几天之后,他甚至感到惊讶,自己怎么会被他的怀疑弄得烦恼不堪呢。他下决心不去理会他。这样过了一个月。他再也不向别人打听有关斯梅尔佳科夫的情况,但有一两次偶尔听说他病得很厉害,神志不清。“他迟早会发疯的。”年轻的瓦尔温斯基医生有一次这样谈到他。伊凡记住了这句话。这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伊凡自己也开始感到很不舒服。他已经请教过那位受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所邀请、在开庭前不久从莫斯科赶来的医生。就在这个时候他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关系紧张到了极点。他们好像是两个互相爱恋着的仇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对米佳的恋旧情绪,虽然是短暂的,但却非常强烈,已经使伊凡怒不可遏了。奇怪的是,直到我们前面提到过的、阿廖沙受米佳委托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看见的那场冲突之前,在整整的一个月中,伊凡从来也没有听到她对米佳的罪行有过什么怀疑,尽管她多次对米佳表现出令他痛恨的“恋旧情绪”。还有一个情况值得注意:他虽然感到自己对米佳的憎恨与日俱增,但他心里明白,他恨米佳并不是因为卡佳对他产生了“恋旧情绪”,而恰恰是因为他杀死了父亲!他完全感觉到并且意识到这一点。然而,在开庭前十天,他又去探望米佳并向他提出了越狱逃跑的计划——显然,这计划是他早就想好的。在这件事情上,除了促使采取这一步骤的主要原因之外,他心里那个尚未愈合的伤疤也起了作用,那就是斯梅尔佳科夫的一句话:指控米佳行凶似乎对他伊凡有利,那样一来他和阿廖沙从父亲那儿得到的遗产将从四万增加到六万卢布。他决定自己拿出三万卢布来安排米佳越狱逃跑。那一次他从米佳那里回来,心里感到非常忧伤和惭愧:他突然觉得,他希望米佳逃跑并不仅仅是为了牺牲三万卢布和弥合伤痕,而是另有原因:“莫非我内心也是这样的杀人凶手?”他问自己。一种隐隐约约的但又灼人的东西刺痛了他的心灵。最主要的是在这整整一个月里,他的高傲受到了极大的挫折,但这话到以后再说……伊凡在与阿廖沙谈话之后,回到家里刚想要拉自己住所的门铃,突然又决定去找斯梅尔佳科夫。这时候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完全被一种特别的、在他胸中突然翻腾起来的愤懑所控制。他突然想起,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刚才当着阿廖沙的面对他大声叫喊:“可是你,只有你一个人要我相信他(指米佳)是杀人凶手!”想到这里,伊凡甚至呆住了:他从来都没有要她相信米佳是杀人凶手,恰恰相反,他刚从斯梅尔佳科夫那儿回来的时候,他在她面前还怀疑过自己呢。相反,正是她,是她给他看了那份“文件”,证明米佳是有罪的!可现在她又突然说:“我亲自找过斯梅尔佳科夫!”什么时候去的?伊凡对此一无所知。这就是说,她并不完全相信米佳有罪!斯梅尔佳科夫会对她说什么呢?他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呢?他的心里燃起了可怕的怒火。他不明白,半小时以前他怎么会把这些话放过了呢,当时为什么没有厉声呵斥呢。他不再拉门铃,立即动身去找斯梅尔佳科夫。“这一次我也许会杀死他。”他在路上想。

八、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访斯梅尔佳科夫

伊凡走到半路上,就刮起了跟那天清晨一样刺骨而又干涩的风,接着下起了又细又密的干雪。雪落在地上没有粘住,被风卷得满天飞旋,不一会儿便成了一场真正的暴风雪。在斯梅尔佳科夫住的那个城区几乎没有路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在黑暗中走着,也不顾风雪,凭直觉辨认着道路。他感到头疼,太阳穴怦怦直跳。他觉得他的手腕在痉挛。离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那座房子不远的地方,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遇到一个醉醺醺的农民,他孤身一人,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无领上衣,踉踉跄跄地走来,嘴里骂骂咧咧的。突然他停止了谩骂,用嘶哑的醉汉的声音唱起歌来了:

唉,万卡去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但他老是唱到第二句就打住了,重新开始骂人,接着又忽然唱起这首歌。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还没有十分注意到他的时候就已经对他恨得要命,现在突然明白了恨他的原因,立刻急切地想要一拳把他打翻在地。恰好这时候他们相遇了,那农民剧烈摇晃了一下,一头撞在伊凡身上。伊凡使劲一推。那人飞了出去,像一段粗木头似的啪哒一声倒在冻结的地上,只是痛苦地叫了一声:“哎哟!”便没有声音了。伊凡走到他跟前。只见他仰面躺着,一动也不动,失去了知觉。“会冻僵的!”伊凡想了想,便又朝着斯梅尔佳科夫的住地走去。

还在过道里,手里拿着蜡烛跑出来开门的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就悄悄对他说,巴维尔·费奥多罗维奇(即斯梅尔佳科夫)病得很厉害,不但卧床不起,差不多快要疯了,甚至吩咐把茶拿走,连茶也不想喝。

“怎么,他大吵大闹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粗暴地问。

“哪儿的话,正相反,他很平静,不过您别跟他谈得太久……”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请求说。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推开门,走进了那间小屋。

房间烤得和上次一样暖和,但里面明显地有了某些变化:靠壁炉的那条长凳搬走了,在它的位置上摆了一张很大的仿红木旧皮沙发,沙发上铺着床褥,放了几个十分干净的白色枕头。斯梅尔佳科夫坐在沙发上,还是穿着那件长袍。桌子移到了沙发前面,因此房间里显得很拥挤。桌子上放着一本厚厚的黄封面的书,但斯梅尔佳科夫没有在看书,他似乎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干。他长久地、默默地看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走进来,对他的到来显然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的脸色有了很大变化,又黄又瘦,眼睛深陷,下眼皮泛青。

“你真的病了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站住了。“我只呆一会儿,甚至连大衣也不用脱。我坐哪儿呀?”

他从桌子的另一端绕过来,搬了一张椅子放到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你干吗看着我一声不响?我只有一个问题,我向你发誓,你不回答我就不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小姐到你这儿来过没有?”

斯梅尔佳科夫沉默了好久,依旧平静地看着他,但突然他挥了挥手,转过脸背对着他。

“你这是干什么?”伊凡大声说。

“没有什么。”

“什么叫没有什么?”

“她来过,这跟您没有关系。您别再问了。”

“不,我非问不可!你说,她什么时候来的?”

“我都把她忘了。”斯梅尔佳科夫轻蔑地冷笑一声,突然又转过脸对着伊凡,重新用一种疯狂而仇恨的目光盯着他,一个月以前的那次会面他也是用这种眼光看他的。

“您自己也好像有病,您的脸都瘪了下去,脸色难看极了。”他对伊凡说。

“别管我的健康,要回答问你的话。”

“您怎么眼睛都发黄了,眼白全黄了。您很痛苦,是吗?”

他轻蔑地撇了撇嘴,随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听着,我已经说了,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决不会走的!”伊凡十分恼怒地说。

“您为什么缠着我不放?为什么要折磨我?”斯梅尔佳科夫痛苦地说。

“唉,见鬼!你关我什么事。只要你回答了问题,我立刻就走。”

“我没有什么可回答您的!”斯梅尔佳科夫又低下了头。

“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叫你回答!”

“您担什么心呀?”他突然盯着他看,那眼神不仅充满了轻蔑,而且已经近乎厌恶了。“是因为明天要开庭吗?您什么事情也不会有的,您彻底放心吧!您尽可回家,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什么也不用担心。”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明天我有什么好怕的?”伊凡惊讶地说,突然感到真的有一种恐惧像冷森森的冰块似的压在心头。斯梅尔佳科夫打量了他一眼。

“您——不——明——白——吗?”他拖长声调责备说,“一个聪明人何必要演这种闹剧呢?!”

伊凡默默地瞅着他。这个原来的仆人用那种出人意外的口气,用那种前所未有的傲慢态度来对待他是非同寻常的。这样的口气甚至在上次谈话时也未曾有过。

“我可以告诉您,您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决不会告发您的,没有证据。瞧您的手在发抖。你的手指干吗抖得那么厉害?您回家吧,不是您杀的。”

伊凡打了个哆嗦,他不禁想起了阿廖沙。

“我知道,不是我……”他喃喃地说。

“您——知——道吗?”斯梅尔佳科夫接话说。

伊凡跳起来一把抓住他肩膀。

“你全都说出来,毒蛇,全说出来!”

斯梅尔佳科夫一点都不害怕。他只是怀着无比的憎恨死死盯着他。

“既然这样,那就是您杀的。”他恶狠狠地悄声对他说。

伊凡在椅子上坐下来,似乎作出了什么决定。他不怀好意地冷笑一声。

“你说的还是那件事?还是上次谈到的那件事?”

“上次您听我说了以后,全都明白了,现在您也明白我的意思。”

“我只明白你是一个疯子。”

“您真使人讨厌!我们干吗要面对面地互相欺骗,演什么闹剧呢?

难道您想当着我的面把一切都推在我身上?是您杀了人,您是主犯,我不过是您的帮凶,忠实的奴仆理查德,我是听了您的话才干这件事的。”

“您干了什么事?难道是你杀的?”伊凡浑身发冷。

他的脑子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荡,他浑身微微打战。这时斯梅尔佳科夫惊讶地看着他:伊凡发自内心的恐惧终于使他大吃一惊。

“难道您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他不信任地喃喃地说,当面嘲笑他。

伊凡一直瞪着他,他的舌头好像被割掉了。

啊,万卡去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他的脑际突然响起了这句歌词。

“你知道吗:我担心你是一个梦,你在我面前是一个幽灵。”他喃喃说。

“这里没有什么幽灵,只有咱们俩,还有个第三者,毫无疑问,他现在就在这里,这个第三者就在我们两人之间。”

“他是谁?谁在这儿?谁是第三者?”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惊恐地说,四下张望,用眼睛急急忙忙地在屋子的所有角落里搜索着什么人。

“这个第三者就是上帝。就是天神,他现在就在我们身边,不过您别找了,您是找不到的。”

“你说你杀了人,那是撒谎!”他疯狂地咆哮,“你不是发了疯,就是像上次那样在戏弄我!”

斯梅尔佳科夫和刚才一样毫无惧色,一直探究地注视着他。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克服自己的不信任感,他总觉得伊凡“全都知道”,只是在装腔作势,想“当着他的面把一切都推在他一个人身上”。

“您等一等。”他终于用微弱的声音说,突然从桌子下面抽出左腿,卷起裤腿。他脚上穿着白色长统袜和便鞋。斯梅尔佳科夫不慌不忙地解开袜带,将手指深深伸进袜子。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看着他,突然感到非常恐惧,不由得浑身哆嗦起来。

“疯子!”他咆哮着迅速从坐椅上跳起来,往后一仰,背撞到了墙上,整个身子挺得笔直,好像紧紧粘住了似的。他万分恐惧地看着斯梅尔佳科夫。斯梅尔佳科夫对他的恐惧毫不在意,一直在袜子里摸索,似乎竭力想在里面抓住什么并把它拉出来。最后他终于抓住了,开始往外拉。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看到,那是几张纸或者是一叠纸。斯梅尔佳科夫取出后放在桌子上。

“都在这里!”他轻轻说。

“什么?”伊凡哆嗦着问。

“请您看一看。”斯梅尔佳科夫还是轻轻地说。

伊凡走到桌子跟前,刚拿起那叠纸,准备解开来,突然又把手缩了回去,好像摸到了一条令人憎恶、可怕的毒蛇。

“您的手指在发抖,抽筋似的。”斯梅尔佳科夫说着便不慌不忙地打开纸包。原来纸包里有三叠面额一百卢布的花钞票。

“全在这里,总共三千,也不必数了,您收下吧。”他朝钞票摆了摆脑袋,请伊凡收下。伊凡跌坐在椅子上,脸色像纸一样煞白。

“你把我吓坏了……这只袜子……”伊凡说,古怪地笑着。

“难道,难道您一直都不知道吗?”斯梅尔佳科夫再次问。

“不,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是德米特里。哥哥啊,哥哥!唉!”他突然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我问你:是你一人杀的吗?哥哥没有插手还是和他一起干的?”

“我都是跟您一起干的,跟您一起杀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确实是无辜的。”

“好的,好的……我的事情以后再说。我怎么一直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了。”

“您当时多勇敢,您常常说:‘什么都可以干’,现在却吓成这样!”斯梅尔佳科夫惊奇地喃喃说道。“要不要喝点柠檬茶,这东西提神,我这就叫人去拿。不过先得把这遮盖一下。”

他又朝几叠钞票摆了摆头。他想站起来叫门外的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冲好柠檬茶端上来,但为了不让她见到钱,便开始寻找能盖住钱的东西,他先拿出一块手帕,但它实在太脏,于是从桌子上拿起唯一的那本伊凡进来时看到的厚厚的黄皮书,把它压在钞票上面。那本书的书名是《圣父伊萨克·西林语录》。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已经无意识地看到了这本书的书名。

“我不想喝柠檬茶。”他说,“我的事以后谈。你坐下来告诉我:你是怎样干的?全都说出来。”

“您最好把大衣脱了,不然会出汗的。”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似乎直到现在才想起要脱大衣,他也不站起来,就坐在椅子上脱下大衣,把它扔到长凳上。

“你说呀,请说吧!”

他似乎平静下来了。他充满信心地等着斯梅尔佳科夫马上把全部情况都说出来。

“说这件事是怎样干的吗?”斯梅尔佳科夫叹了口气,“用的是最最自然的办法,完全是根据您的那些话……”

“关于我的话——以——后——再——说,”伊凡又打断了他,但已经不像原来那样大喊大叫了,他清清楚楚地一字一句说,似乎已经完全控制住了自己。“你只要详细说一说你是怎样干的。把前前后后的情况都说出来,一点也不要遗漏。要讲细节,主要是讲细节。请说吧。”

“您离开以后,我就掉到了地窖里。”

“是癫痫发作还是假装的?”

“当然是假装的。一切都是假装的。我从扶梯上平平安安下去,一直走到底下,又平平安安躺下,躺下以后就立刻开始喊叫,不断地抽搐挣扎,这样一直到把我抬出去为止。”

“您等等!从头至尾,包括后来,在医院里你都是假装的吗?”

“绝对不是。第二天一大早,还没送医院之前,突然真的发病了,发得很厉害,这样厉害的癫痫已经好多年没有发过了。整整两天完全失去了知觉。”

“好,好,继续讲下去吧。”

“他们把我抬到了隔板后面的小床上,这是我早料到的,因为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每逢我生病时都是让我睡在他们房间里的隔板后面。他们自从我生下来以后一直待我很好。夜里我不断地呻吟,当然声音很轻。我一直在等待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你怎么会等他呢?等他到你这儿来?”

“怎么是到我这儿呢。我是等他到你们家里来,因为我毫不怀疑那天夜里他准会来的,因为没有我他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他肯定要亲自翻墙进来的,爬墙他很在行,而且一定会闹出点事儿来。”

“如果他不来呢?”

“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不来我就下不了这个决心。”

“好,好……说得更明白些,不用急,主要是——什么也别漏掉!”

“我等着他杀死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是肯定的。因为那几天……我已经替他作好了准备……主要是那些暗号他都知道了。他那么多疑,那几天他又憋了一肚子气,他一定会利用暗号进入屋子的。这是肯定的。我就盼望他这样干。”

“你等等,”伊凡打断他说,“假如他杀了人,那就会把钱拿走的;你肯定是这样想的吗?他把钱拿去了,你还能拿到什么呢?我不明白。”

“他决不会找到钱的。是我告诉他钱放在褥子底下。其实我这话是骗他的。钱原先放在小匣子里,确实是这样。后来我又让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把装钱的信封转移到圣像后面的角落里,因为谁也想不到钱会放在那里,如果来得匆忙的话,那就更想不到了。在这世界上他只相信我一个人,因此他照办了。钱就一直放在他房间里圣像后面的角落里。把钱藏在褥子下面是很可笑的,放在小匣子里起码还可以上锁。而现在这里的人都相信似乎钱是放在褥子下面的。真是愚蠢的想法。因此假如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真的杀了人,那么由于什么也找不到,他不是害怕发出声响而仓促逃走,像杀人凶手通常所做的那样,就是被抓住。因此到时候我总可以在第二天,甚至当夜就到圣像后面把钱取走,一切都推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身上。这是我始终所指望的。”

“但是如果他不杀人,只是揍一顿呢?”

“如果他不杀人,那么我当然是不敢把钱取走的,一切都白操心了。但我曾还这样设想过,如果把他打昏了,那时候我就及时把钱取走,然后我就向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报告说,这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把他打昏以后才偷走了钱。”

“等等……我搞糊涂了。说不定是德米特里杀了人,而你只是拿了钱?”

“不,不是他杀的。我现在都可以对您说他不是杀人凶手……但我现在不想对您撒谎,因为……因为如果您确实始终都不明白,也并没有为了把自己明显的罪责推到我身上而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那么这一切还得由您负责,因为您知道会发生凶杀,您派我去杀人,您明明知道这一切,自己却又离开了。因此今天晚上我要当面向您证明,您在这件事上您是唯一的主要凶手,而我只是个小小的从犯,虽然人是我杀的。您才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

“为什么,为什么我是杀人凶手?啊,我的天哪!”伊凡终于忍不住了,忘记了要把自己的事放到最后再谈。“还是因为去契尔马什尼亚的事吗?你等一等,你说说,既然你已经把我去契尔马什尼亚看作我同意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我表示同意?你现在又怎样解释呢?”

“因为我确信您是同意的,所以我知道,即使由于某种原因当局不去怀疑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而怀疑到我头上,或者怀疑我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同谋,那么您回来以后也就不会为丢失了三千卢布而大叫大闹的;相反,您会在别人面前替我辩护……等到您获得遗产以后,肯定会奖励我的,今后一辈子都要奖励我,因为毕竟由于我你才得了这笔遗产,要是他娶了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您就什么也不会得到。”

“啊!你居然打算以后折磨我一辈子!”伊凡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我当时不走,反而去告发你,那会怎样呢?”

“当时您又能告发我什么呢?说我怂恿您去契尔马什尼亚?这不是太荒谬了吗?何况我们那次谈话之后您或者是离开,或者是留下。如果您留下,那么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我也会知道您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我就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如果您离开,那就等于您告诉我,您不敢上法庭去告发我,也会原谅我拿了三千卢布。而且您以后也不能追究我,因为到时候我会在法庭上全都抖出来,不是讲我偷了钱或者我杀了人,这些我是不会讲的,我要说是您亲自唆使我去偷钱,去杀人,可是我没有同意。因此当时我才需要您的同意,使您没有办法来逼我,因为您没有证据,而我却随时可以逼您,因为我发现您是多么盼望父亲死去,我还要告诉您——大家都会相信的,那样您就一辈子没脸见人。”

“我真的有这种想法吗?真的有吗?有吗?”伊凡又咬牙切齿地说。

“您肯定有的,而且当时您默许了这件事。”斯梅尔佳科夫坚定地看着伊凡。他很虚弱,说话声音很轻,显得很疲劳的样子,但是某种内在的、隐秘的东西在支撑着他,他显然有什么打算。伊凡已经预感到这一点。

“说下去,”他对他说,“继续说那天晚上的事。”

“后来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我躺在那儿听见老爷好像叫了一声。而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在这之前突然从床上起来走了出去,突然他大声叫了起来,接着一切都静了下来,一片漆黑。我躺在那儿等待着,心怦怦直跳,我再也忍不住了。最后我终于起来走到外面,看见老爷房间左面对着花园的一扇窗户开着,我又朝左边走了几步,想仔细听听他是不是还活着,结果我听到老爷在房里团团乱转,唉声叹气。显然他还活着。唉,我想走近窗户,向老爷喊了一声:‘这是我呀!’而他对我说:‘他来过了,来了又跑了!’就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来过了。‘格里戈里被他杀死了!’‘在哪里?’我轻轻问他。‘在那边角落里。’他指了指,也轻轻地回答。‘您等着,’我说。我到角落里去寻找,就在围墙底下突然看到格里戈里躺在那儿。他浑身是血,昏迷不醒。这么说来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确实来过了,我脑子里马上冒出了这个想法,于是立刻决定干脆一下子了结这件事,因为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如果还活着,那也肯定失去了知觉,什么也不会发现的。只有一个危险,那就是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可能会突然醒过来。当时我就感到了这一点,但那个强烈的欲望牢牢地控制了我,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我又走到老爷的窗下说:‘她在这里。她来了,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来了。她要求进来。’他像小孩那样浑身哆嗦了一下。‘她在哪儿?在哪儿?’他连连喘气,但还不相信。我说:‘就在那儿,您开门!’他从窗里看着我,将信将疑,不敢开门,我想他连我都不放心了。说来可笑:当时我突然想到有暗号敲窗框,就当着他的面敲了那些表示格鲁申卡已经来了的信号,我的话他似乎不信,但我敲了暗号以后,他马上跑去开门了。他打开了门。我刚要进去,他却站在那儿用身体挡住了我。‘她在哪里?她在哪里?’他看着我浑身直哆嗦。我想,如果他这样不放心我,那就糟了!这时候我吓得两条腿都软了,就怕他不放我进去,或者大声叫喊起来,或者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跑过来,或者发生别的什么情况。当时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站在他面前,自己的脸色肯定煞白。我悄声说:‘就在那儿,就在那儿窗下,您怎么没看见呢?’‘你把她带来,你把她带来!’我说:‘她害怕,刚才的叫喊声把她吓坏了,她躲进树丛里去了,您亲自从书房里叫她一声。’他转身就跑到窗前,把一支蜡烛放在窗台上。他喊道:‘格鲁申卡,格鲁申卡,你在这儿吗?’尽管他亲自叫了,但还不愿从窗里探出身子,他由于害怕而不想离开我,因为他对我也不放心,所以才不敢离开我。我走到窗前,把整个身子都探出去,说道:‘那不就是她吗,她在树丛里朝您笑呢,看见了吗?’他突然相信了,竟浑身哆嗦起来,他太爱她了。他把整个身子都探出窗外。这时候我马上抓起铁镇纸,您记得吗,就在他书桌上,约有三磅重,我从他身后用棱角对准他的太阳穴使劲砸了下去。他都来不及叫喊一声,就突然坐了下去,我又给了他第二下、第三下。第三次砸下去的时候我感到他的脑袋已经砸碎了。他突然仰面倒了下去,脸上全是血。我仔细看了一下:我身上没有血,没有溅上,我把镇纸擦干净,放回原处,走到圣像那儿,从信封里掏出了钱,把信封扔在地板上,粉红色的带子也扔在旁边。我走进花园,浑身打战。一直走到那棵有窟窿的苹果树下,您是知道那窟窿的,我早就物色好了,里面已经放好了旧布和纸,是我早就准备好的。我把那笔钱用纸包好,再裹上旧布,深深地塞到里面。这笔钱在那里放了两个多星期,就是这包东西,我是在出院以后才掏出来的。我回到自己床上躺下,忐忑不安地想:‘要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真的被杀死了,那么事情就很糟糕,如果他没有死,一会儿苏醒过来,那就太好了,因为他可以证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来过,肯定是他杀了人抢走了钱。’当时我由于怀疑和着急而开始呻吟,想让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尽快醒过来。最后她终于起来了,刚要跑过来看我,突然发现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不在,便奔了出去,接着我听到她在花园里大喊大叫。大家为这件事折腾了整整一夜,我感到完全放心了。”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伊凡从头至尾在静静地听他说,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他。斯梅尔佳科夫讲的时候只是偶尔看他一眼,大部分时间眼睛看着一旁。讲完以后,他自己显然很激动,深深地喘着气。他脸上沁出了汗珠。但是猜不透他是不是感到后悔。

“你等等。”伊凡边想边接话说。“那扇门呢?如果他只给你开了门,那么格里戈里怎么能在你之前看到它是开着的呢?难道格里戈里不是在你之前看见的吗?”

需要指出的是:伊凡问他的口气十分平静,甚至好像完全换了一种口气,毫无恶意,因此如果现在有人开门进来看一看他们,那么肯定以为他们俩坐在那儿正在心平气和地谈论一件虽然有趣但很平常的事情。

“关于这扇门,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似乎看到它开着,那只不过是他的错觉而已。”斯梅尔佳科夫撇着嘴笑了笑,“我对您说,他不是人,简直就是头犟驴:他没有看到,但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现在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了。他臆想出了这个情况,真是你我的大幸,因为这样一来全都归咎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了。”

“你听我说,”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说,似乎又开始有点沉不住气,在竭力考虑着什么,“听我说……我还有许多东西要问你,但我忘记了……我老是忘记,老是搞不清楚……噢,对了!你对我说说这件事吧:为什么你撕开了信封,立刻就把它扔在地板上?为什么不直接连信封一起拿走……你刚才说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讲到这只信封的,好像应该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明白……”

“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因为如果是了解情况,熟悉内情的人,就是像我这样的,事先亲眼见到过这些钱,也许亲自把钱放进信封,亲眼看着把它封好,题上字,那么这个人如果杀了人,在杀了人以后又是那样匆忙,而且本来就知道钱一定藏在信封里,那他为什么还要打开信封呢?相反,如果这个偷钱的人,是像我这样的,那么这个人绝对不会去拆开信封,一定会直接把信封塞进口袋,然后赶紧溜之大吉。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便完全不同了:关于信封的事他只是道听途说,没有见到过实物,现在就算他从褥子底下找到了信封,那么马上会尽快拆开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这些钱,而信封随手就扔了,因为他来不及去考虑他走后会留下罪证。他不是偷东西的老手,过去显然从来没有偷过,他是世袭贵族嘛,即使现在决定去偷,那也似乎不是偷,而是来取回自己的财产,这件事他向全城的人预先都说过,甚至预先在大家面前公开夸口说他要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手中夺回自己的财产。在审问我的时候,我向检察官谈了这个想法,但说得不明确,相反,是用暗示的方式加以诱导,装作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像是他自己想到的,而不是我向他暗示的,因此检察官先生听了我的这个暗示后,兴奋得连口水都流出来了……”

“难道说,难道说,这一切都是你当场想出来的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惊讶得不禁大声问道。他又惊恐不安地盯着他。

“得了吧,在那样匆忙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想得那么周全呢?都是预先周密考虑好的。”

“那么……那么,这是魔鬼亲自在帮助你!”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又大声说道。“不,你不笨,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他站了起来,显然想在房间里走动走动。他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但由于桌子挡了道,在桌子和墙之间几乎只能勉强挤过去,他只好在原地转了一圈,又坐了下去。他也许因为无法走动而突然生气了,因此他又像原来那样疯狂地咆哮起来:

“你听着,你这混蛋,卑鄙小人!难道你不明白,如果我直到现在还没有杀死你,那只是想留你到明天去向法庭招供。上帝圣明,”伊凡举起一只手,“也许我有罪,也许我确实暗中盼望……父亲死去,但我向你起誓,我的罪孽并非像你所想象的那样严重,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唆使你。不,不,我没有唆使你!但不管怎样,我会自首的,就在明天,当庭自首,我已决定了!我把一切都讲出来,一切!但我要拉你一起去自首!无论你在法庭上说我什么,无论你怎样作证,我都承认,我不怕你;我自己会供认一切!但你必须在法庭面前认罪!你必须,必须认罪,我们一起去!就这么办!”

伊凡这番话说得庄重而有力,只要看他那闪闪发亮的目光就可以知道他一定会这样做的。

“我看您有病,病得很厉害。您的眼珠全黄了。”斯梅尔佳科夫说,完全没有嘲笑的意思,甚至似乎很同情。

“我们一起去!”伊凡重复说,“要是你不去,我一个人照样会供认出来的。”

斯梅尔佳科夫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沉思。

“决不会的,您也不会去的。”他终于断然说。

“你不了解我!”伊凡用责备的口吻大声说。

“如果您自首,那您就根本没有脸见人了。更何况不会有什么好处,一点好处也没有,因为我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我从来没有对您讲过这类话,您不是有病(确实很像有病),就是由于可怜哥哥而牺牲自己,把我当替罪羊,因为您一向把我看作一只小虫子,而不看作人。可是有谁会相信您呢?您拿得出一个证据吗?”

“你听着,你刚才给我看的这些钱当然是为了使我相信喽。”

斯梅尔佳科夫把《圣父伊萨克·西林语录》从钞票上拿开,放在一边。

“这些钱您收下拿走吧。”斯梅尔佳科夫叹了一口气。

“我当然带走!如果你是为了钱杀人,为什么又把钱交给我呢?”伊凡看了看,感到非常惊讶。

“我根本不需要钱,”斯梅尔佳科夫声音颤抖地说,挥了一下手,“原来有过这样的想法,想带了这笔钱到莫斯科去谋生,甚至到国外去,这样的幻想的确有过,但是更主要是因为‘什么都可以做’。这的确是您教我的,因为您当时对我讲了许多这样的话,既然没有永恒的上帝,那就无所谓什么道德,根本不需要道德了。您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伊凡撇着嘴冷笑了一声。

“在您的指导之下。”

“现在,你把钱交了出来,一定是信仰上帝了吧?”

“不,我不信。”斯梅尔佳科夫轻声说。

“那么你何必交出来呢?”

“算了吧……没有什么好说的!”斯梅尔佳科夫又挥了挥手,“您那时不是一直说‘什么都可以做’嘛,可现在您自己又为什么这样紧张不安呢?甚至都想去自首……但是这等事是绝不会有的!您决不会去自首!”斯梅尔佳科夫又坚决而肯定地说。

“你会看到的!”伊凡说。

“绝不可能!您太聪明了。您爱钱,这我知道,您也爱名,因为您非常骄傲。您喜爱美色,贪图安逸,又不求任何人,这是最主要的。您决不愿意彻底毁掉自己的一生,在法庭上接受这等耻辱。您最像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在所有的子女中您最像他,你们的心灵是相通的。”

“你不笨,”伊凡说,似乎感到十分惊讶,浑身的血骤然涌到了脸上,“我原先还以为你很笨。你现在很深刻!”他说,似乎突然对斯梅尔佳科夫刮目相看了。

“您由于骄傲才以为我笨。您把钱收下吧。”

伊凡拿起了三叠钞票,也不用什么包一下,就塞进了口袋。

“明天我拿到法庭上去。”他说。

“谁也不会相信您的,您现在钱也不少,您拿到法庭上的钱可能是从自己的钱箱里取出来的。”

伊凡站了起来。

“我对你再说一遍,如果我没有杀死你,那么唯一的原因是我明天需要你,你记住这一点,别忘了!”

“好吧,您就杀死我吧。现在就杀。”斯梅尔佳科夫突然古怪地说,用古怪的神色看着伊凡。“您不敢杀的,”他补充了一句,苦笑一声,“您原来胆子挺大,可现在什么也不敢做!”

“明天见!”伊凡大声说道,然后动身离开。

“您等一下……您把钱再给我看一下。”

伊凡把钞票掏出来给他看。斯梅尔佳科夫看了十来秒钟。

“好了,您走吧。”他说,挥了挥手。“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他突然又在他身后叫了一声。

“你怎么啦?”伊凡一面走,一面回头说。

“别了!”

“明天见!”伊凡又说了一声,走出了小屋。

暴风雪还在肆虐。他开始几步走得很有精神,但突然变得踉跄起来。“这大概是体力不支的缘故。”他心里想,笑了笑。他现在心里似乎洋溢着某种欢乐。他感到自己无比坚定:近来一直折磨着他的种种犹豫结束了。决心已下:“再也不会改变了”,他幸福地想道。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绊到了什么,差一点摔倒。他停下了脚步,发现脚下就是那个被他撞倒的农民,他还躺在原地,失去了知觉,一动也不动。他的整个脸几乎都被雪盖住了。伊凡突然抓住他,把他背了起来。他看到右边的小屋里亮着灯光,便走过去敲百叶窗。那房主是个小市民,他听到声音走了过来,伊凡请他帮忙把农民抬到警察局,答应给他三个卢布。小市民穿好衣服就出来了。这里我就不再详细描述当时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是如何到达目的地并把农民安顿在区警察局,请医生马上对他进行检查,以及他在“花销”上出手又是多么大方等情况。我只讲一点,那就是处理这件事几乎花了整整一个小时。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感到非常满意。他的思绪飘忽不定,迅速转动。“假如我对明天的事还没有拿定主意,”他突然愉快地想道,“那我就不会为了照顾他而花去整整一小时,我肯定从他身边走过,我才不去管他会不会冻死呢……不过我还是能够把握自己的呀!”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更加高兴了。“可是他们竟认为我发疯了!”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突然站住了,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问题:“要不要现在马上就去找检察官说明一切?明天一起解决吧!”他自言自语地说。问题已经解决,于是他又继续向自己家里走去。说来真是奇怪,几乎全部的欢乐,所有那种洋洋自得的情绪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以后,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好像使他回忆起,说得更确切些,是提醒他这个房间里有一种令人苦恼和厌恶的东西,不仅现在有,以前也存在。他疲惫不堪地倒在自己沙发上。老妇人替他端来茶炊,他煮好了茶,但没有去碰它;他把老妇人打发走了,让她明天再来。他坐在沙发上只感到头昏脑涨。他觉得浑身不舒服,四肢乏力。他刚要入睡,但又心神不定地站起来,为了驱散睡意而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在做梦。但他最关心的不是生病;他再一次坐下来,不时朝四下张望,好像在窥探什么似的。这样张望了好几次。最后他的目光集中到一点上。伊凡笑了笑,可是他气得满脸通红。他久久地坐在原先的位置上,双手紧紧地捧住脑袋,而眼睛却依然凝视着原来的那一点,就是靠在对面墙上的那张沙发。那边显然有什么东西正惹他生气,使他不安,令他痛苦。

九、魔鬼。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的噩梦

我不是医生,但我觉得现在已经到了我非常必要向读者交代一下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病情的时候了。我只想预先说明一点:今天晚上他恰好处于脑炎发作的前夜。其实他早就有病,但他的机体对疾病作了顽强的抵抗,最后终于被脑炎完全控制了。我对医学一窍不通,只能冒昧提出假设,也许他以惊人的毅力确实暂时延缓了病情,当然他也幻想能彻底根除它。他知道自己不舒服,但是在这个时候,在即将来临的决定他一生的关键时刻,在他应该出场,勇敢和果断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并且亲自“向自己证明自己无罪”的时候,他特别讨厌自己生病。不过话还要说回来,有一次他还是去找了那位刚从莫斯科来的医生,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为了实现自己的幻想而特地请来的那位医生,这在前面我已经提到过。医生听了他的自述对他进行了检查,断定他的脑子有点失常,而且对他怀着厌恶的心情所作的自述丝毫不感到奇怪。“您在目前情况下产生幻觉是非常可能的,”医生肯定地说,“虽然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总之,必须开始认真治疗,刻不容缓,不然后果是严重的。”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他那里出来以后,没有听从他的明智的劝告,根本没有把要他躺下治疗的话当做一回事:“我现在能走动,暂时还有力气,要是我倒下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那时候谁愿意给我治就让谁来治吧。”他手一挥就这样决定了。因此,他现在坐在那儿,几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处于梦魇状态,正如我说过的那样,他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面靠墙的沙发上的那个东西。突然发现那里坐着一个人,天知道他是怎样走进来的,因为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斯梅尔佳科夫那儿回来走进房间的时候,他还不在。那是一位老爷,或者不如说是某种类型的俄国绅士,年纪已经不轻,“年近半百”,正如法国人说的那样,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和那把山羊胡子中间夹杂着缕缕银丝。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上衣,显然出自高级裁缝之手,但已经穿旧了,大概还是三年前做的,式样早就不时兴了,这种衣服在富裕的上流人物中间已经有两年没人穿了。至于衬衫、围巾式的长领带,全都跟衣着入时的绅士一模一样,可是近看的话,那就会发现衬衫有点儿脏,宽阔的围巾式领带也是十分破旧。客人那条方格子长裤非常合身,但颜色显得太浅,也太狭小,所以现今也没有人穿了,就像客人戴的那顶白色绒帽一样太不合时令了。总而言之,这是囊中羞涩的情况下维持的那种体面外表。这位绅士很像那种在农奴制时代盛极一时的游手好闲的地主。他虽然见过世面,与上流社会有过交往,交游甚广,可能至今还有联系,但是度过了青年时代优裕欢乐的生活之后,加上不久前农奴制又被废除,渐渐家道中落,变成了一名到处打秋风的上等食客,人家之所以接待他,是因为他性格随和,易于相处,也还因为他怎么说也还是一个体面的人,无论招待什么来客都可以让他作陪入席,当然只能作为一个小小的陪客。这类性格随和、不失绅士风度的食客善于言谈,可以入局玩牌,但决不喜欢强加给他们的任何委托。他们通常是孤身一人,或者是终身未娶的光棍,或者是鳏夫,也可能有子女,但他们的子女总是寄养在远处的姑妈或姨母的家里,他们在上流社会中几乎从不提起自己的子女,似乎为这种亲缘关系而感到害臊。他们和子女们逐渐完全疏远了,只是偶尔在生日和圣诞节收到他们的贺信,有时甚至也会给他们回上一两封信。不速之客的容貌不但敦厚随和,而且可以适时作出种种和蔼可亲的表情。他身上没有表,但始终备着一副系在黑丝带上的玳瑁夹鼻眼镜。右手中指上醒目地戴着一枚又粗又重、镶有普通猫眼石的金戒指。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气呼呼地沉默着,他不想先开口说话,客人坐在那儿等着,完全像一个刚从楼上专门为他安排的房间里下来陪主人喝茶的食客,但因为主人皱着眉头在想心事,他只好静默着,但只要主人一开口,他准备随时开始亲切友好的谈话。突然他脸上流露出类似一种关切的表情。

“你听我说,”他开口对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说,“对不起,我无非是提醒你:你去找斯梅尔佳科夫原是为了打听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情况,结果却一无所获回来了,你一定是忘记了……”

“啊,是的!”伊凡突然脱口而出,脸上蒙上了忧虑的阴影。“是的,我忘记了……不过现在反正都一样,一切都到明天再说吧。”他自言自语地说。“至于你嘛,”他恼怒地对着客人说,“这是我自己应该马上想起来的,因为我正在为此而苦恼!现在你突然闯了进来,难道我就会相信,这是你提醒的,而不是我自己想起来的吗?”

“那你就别信好了。”绅士亲切地笑笑,“强制性的信仰算什么?而且在信仰方面任何证据都不起作用,特别是物质上的证据。多马获得信仰并非因为他见到了复活的基督,而是他本来就渴望有信仰。举例来说吧,那些相信招魂术的人……我就非常喜欢他们……你想想,他们自以为对树立信仰是有益的,因为他们看到魔鬼从另一个世界向他们露出了犄角。他们说:‘这就是证据,所谓物质的证据,足以证明另一个世界是存在的。’你瞧,不仅有另一个世界,而且还有物质的证据,真太棒啦!不过最后还有个问题,如果证明了魔鬼的存在,但是还不知道是否已经证明了上帝的存在。我想报名加入唯心主义协会,与他们对着干:‘我是现实主义者,但不是唯物主义者,哈——哈!’”

“你听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我现在好像是在说梦话……肯定是在说梦话……你尽管胡说八道吧,我却无所谓!你无法像上次那样使我发狂。我只是感到有点害臊……我想在房间里走动走动……我有时看不见你,甚至也听不到你的声音,就像上次那样,但我总能猜到你在胡诌些什么,因为这是我,我自己在说,而不是你!我只是不知道,上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在睡觉,还是醒着。现在我就要用毛巾浸了冷水敷在头上,也许你会立刻化为乌有。”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走到墙角里,拿了块毛巾,就像他说的那样浸到冷水里,然后敷在额头上,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很高兴,我们之间已经直接用‘你’来称呼了。”

“笨蛋,”伊凡笑了起来,“难道我还会客气地用‘您’来称呼你吗?我现在很快活,只是太阳穴很痛……后脑勺也痛……我请你别再像上次那样大谈哲理。如果你不肯马上滚蛋,那就聊点开心的吧。你可以瞎编一通,你不就是个食客吗,那就编吧。你总能编出种种可怕的故事!不过我不怕你。我能制服你。总不至于把我送进疯人院的!”

“食客,这太妙了。这正是我的本来面目。我在这世界上不是食客又是什么呢?顺便说一下,我听你这样说感到有点儿奇怪:你似乎渐渐地把我当做某种实体,而不再像上次那样硬把我当做你的幻想……”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真实的存在。”伊凡几乎怒吼道,“你是谎言,你是我的疾病,你是幻影。我只是不知道怎样消灭你,而且看样子暂时还得要忍受一段时间。你是我的幻觉。你是我的化身,但是只体现了我的一个方面……体现了我部分的思想感情,而且是最卑鄙愚蠢的思想感情。从这方面来说,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如果我有时间的话可以跟你周旋一番……”

“等一等,等一等,让我来揭穿你吧:刚才在路灯下你冲着阿廖沙大叫:‘你是从他那儿知道的!你怎么知道他到我这儿来过?’你这是想起了我吧。所以,你在一瞬间确实是相信的,你相信我是真实的存在。”绅士温和地笑了起来。

“是的,这是天生的弱点……但我不能相信你。我不知道上一次我是在睡梦中还是醒着。也许那时我只是梦见你,根本不是真的见到你……”

“那你刚才为什么对阿廖沙那么严厉?他很可爱,在佐西马长老的事情上我对不起他。”

“你别提阿廖沙!你好大胆,食客!”伊凡又笑了起来。

“你一面骂一面笑——这是个好兆头。不过你今天比上次对我客气多了,我也知道是什么原因:是那个重大的决定……”

“你别提那个决定!”伊凡愤怒地大叫。

“我理解,我理解,这很高尚,这很好,你明天要去为令兄辩护,牺牲自己……这是骑士风度。”

“住口,不然我踹你几脚!”

“那样的话我还有点高兴,因为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如果踹我几脚,那就意味着你承认我的存在,因为总不能踹幻影吧。别再开玩笑了:你想骂就骂,我反正无所谓,不过对我也还是客气一些为好。不然又是笨蛋又是食客的,像什么话呀!”

“我骂你也就是骂自己!”伊凡又笑了起来,“你就是我,就是我自己,只不过面孔不同罢了。你所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你根本讲不出什么新的内容!”

“如果我跟你在思想上完全一致,那只能使我感到荣幸。”绅士彬彬有礼而庄重地说。

“你专门挑我的坏思想,尤其是那些愚蠢的想法。你既愚蠢又庸俗。你太愚蠢了。不行,我简直受不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呢?”伊凡恨得咬牙切齿。

“我的朋友,我还是想当一名绅士,也希望别这样看待我。”客人开始说,突然流露出一种强烈的、纯粹食客式的自尊,虽然这种自尊是温和而事先留有余地的。“我很穷,但……我不想说我很诚实,但是……社会上普遍公认我是一个堕落的天使,其实我无法想象自己原先怎么会是个天使。如果说我曾经是个天使,那也是陈年往事了,不妨把它忘了吧。现在我珍惜的只是一个正派人的名声,我随遇而安,尽量做个讨人喜欢的人。我真诚地热爱人们,可是他们大肆诽谤我。当我偶尔在这儿栖身的时候,我的生活似乎变得实在了。这是我最喜欢的。我自己像你一样,也苦于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才喜欢你们尘世的现实主义。你们这里的一切都是明白的,有定理,有几何学,而我们那里都是一些不定方程式!我在这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幻想。我喜欢幻想,而且我在尘世间变得迷信了——请你别见笑;我变得迷信了,而这恰好是我所喜欢的。我在这里接受了你们的一切习惯:我喜欢上公共浴室,你想得到吗?我喜欢跟商人和神甫们一起洗蒸汽浴。我的理想就是彻底地一劳永逸地化为一个七普特重的肥胖的商人太太,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我的理想是走进教室,诚心诚意献上一支蜡烛,这是我的真心话。那样我的痛苦也就结束了。我也喜欢在你们这儿治病:春天流行天花,我就到育婴堂去给自己种了牛痘。你不知道那天我是多么满意:我捐了十个卢布给我们的斯拉夫兄弟!……啊,你不在听我说话。你知道吗,你今天情绪好像不太好。”绅士略作停顿后说,“我知道,你昨天去找过那位医生……你身体怎么样?医生对你说了什么?”

“笨蛋!”伊凡粗鲁地说。

“你真聪明。你又骂人了?我并不是出于同情,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你可以不回答。现在又流行起风湿病来了……”

“笨蛋!”伊凡又骂了一句。

“你总是老一套。我去年得了风湿病,至今还记忆犹新。”

“鬼也会生风湿病?”

“为什么不呢,既然我有时化身为人。我化身为人,就要承担其后果。魔鬼说我是撒旦,对人间的一切并不陌生。”

“怎么,怎么?魔鬼对人间的一切……鬼能说出这种话倒还算聪明!”

“我很高兴,我终于使你满意了。”

“你这话可不是从我这里搬去的,”伊凡似乎大吃一惊,突然停住了,“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真奇怪……”

“这很新鲜,不是吗?这一次我不耍滑头,让我给你解释一下。你听着:在梦中,特别是噩梦里的时候,由于肠胃不舒服或别的什么原因,有时会梦见种种美妙动人的场面,栩栩如生的情景,跌宕起伏的事件,甚至一连串离奇曲折的事情,中间巧妙地穿插了种种出乎意料的细节,从你最高尚的表现直到胸衣上最后一颗纽扣,无所不有,我可以向你赌咒,就连列夫·托尔斯泰都编不出来,而且做这种梦的有时根本不是什么作家,而是最普通的人,小公务员、小品文作者、神甫……这简直是个难解的谜:一位大臣甚至亲口对我说,他所有的好主意都是在睡梦中想出来的。这不,现在就是这样,我虽然是你的幻觉,但是就像在噩梦中一样,我说的全是你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新鲜想法,因此我完全不是在重复人的思想,但我只是你的噩梦,仅此而已。”

“你胡说。你的目的恰恰是要使我相信你是独立存在的,而不是我的噩梦,所以你现在硬要说自己是梦。”

“我的朋友,我今天采取了一个特别的方法,我以后再来告诉你。你等等,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噢,对了,我说我当时着了凉,不过不在你们这儿,还在那边……”

“那边是什么地方?我问你,你是不是要在我这儿呆很久,你不愿离开吗?”伊凡几乎绝望地叫了起来。他停止了踱步,坐在沙发上,又用两肘撑在桌子上,双手紧紧抱着头。他从头上扯下湿毛巾,懊丧地把它扔在一边:它显然不起作用。

“你的神经不正常,”绅士漫不经心地说,但态度完全是友好的,“你甚至因为我也会着凉而生气,其实那是很自然的事。我当时急于去参加一个外交晚会,要见一位觊觎大臣位置的彼得堡贵夫人。不用说,要穿上燕尾服,系白领带,戴手套,可当时我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为了到你们人间来,我还要飞越广阔的空间……当然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要知道太阳光照到这里还要整整八分钟呢,但是你不妨想象一下穿着燕尾服和敞口背心的滋味。精灵是不会着凉的,可当时我已经化为人形,所以……总之,我心血来潮就匆匆上路了,可是在茫茫空间,在以太里,在空气上面的水里——要知道那儿很冷很冷……其实那里已经不能称之为冷了,你想想,零下一百五十度!大家知道乡下姑娘的恶作剧吧:在零下三十度的大冷天让一个不明情况的人舔一下斧头;舌头一下子粘在斧头上,那个傻瓜被血淋淋地粘去一层皮;但这只不过是零下三十度,而现在是零下一百五十度,我想只要手指碰一下斧头,那手指就没有了,如果……那里也有斧头的话……”

“那里有斧头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漫不经心而又厌恶地打断他说。他拼命挣扎,尽量不让自己相信自己的梦呓并陷入完全的疯狂。

“斧头?”客人惊讶地反问道。

“是呀,斧头在那里会怎样呢?”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以一种蛮不讲理和紧追不放的执拗口气大声问道。

“斧头在太空里会怎样?多妙的想法!如果掉下来,我想,它会莫名其妙地像一颗卫星那样绕着地球转。天文学家会计算出斧头在地平线上的起落时间,格特楚克会载入历书,就是这样。”

“你真蠢,你实在太蠢了!”伊凡固执地说,“你吹牛也该吹得巧妙些,不然我就不愿听了。你想用现实主义压服我,让我相信你是存在的,但我不愿相信你的存在。我决不相信!”

“我可没有胡说,说的全是实话;不过很遗憾,真话几乎永远不会是花哨动听的。我看你一定希望我说出什么豪言壮语或者美妙动听的话。那我只能表示遗憾,因为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别说空话,蠢驴!”

“这怎么是空话呀,当时我整个右半身都已经瘫痪,在那里抱怨和痛苦地呻吟。我找遍了所有的医生:他们只善于诊断,对你讲起病来如数家珍,但就是治不了病。还遇到过一位热心的大学生;他说,即使您死了,但您会知道自己死于什么病!他们都是老一套,把病人送到专家那里。他们说我们只会诊断,现在您去找某某专家,他一定会治好你的病。我可以告诉你,原先那些能治百病的医生完全绝迹了,现在只有那种专家,他们在报纸上大登广告。要是你的鼻子出了毛病,他们就打发你去巴黎:说那里有位欧洲的鼻科专家能治。你到了巴黎,他检查了你的鼻子;他说我只能治好您的右鼻孔,左鼻孔我是不治的,那不是我的专业范围,我给您治好右鼻孔后您再去维也纳,那里有专家可以治好您的左鼻孔。你怎么办呢?我只好去找民间偏方,一位德国医生建议我在澡堂洗蒸汽浴,用蜂蜜和盐擦身。我想这无非是再多去一次澡堂,我便去了,浑身上下都擦遍了盐和蜂蜜,却毫无效果。绝望之余我向米兰的马捷伊伯爵写了一封信:他寄来了一本书和药水,愿上帝保佑他,你想得到吗,最后还是霍夫的麦芽糖浸膏治好了我的病!我是偶然买到的,喝了一瓶半病就完全好了,简直跳舞都可以,真是药到病除。我决定要登报向他‘致谢’,感激之情要求我这样做,可是你想得到吗,又搞出新的麻烦来了;居然没有一家报纸肯登!他们说:‘这太反动了,谁也不会相信的,现在已经没有魔鬼了。’他们劝我说:‘您就别署名了吧。’如果不署名字,那又算什么感谢呀。我笑着对办事员说:‘在我们这个时代,相信上帝是反动的,而我是个魔鬼,相信我总可以吧。’他们说:‘这我们理解,谁不相信魔鬼呢,但还是不能登,那样会损害报纸的倾向性。是否可以用笑话的形式刊登?’我想,作为笑话刊登就没有意思了。结果就没有登。你信不信,对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我那些最美好的感情,如感激之情被禁止流露仅仅是由于我的社会地位。”

“你又要讲那套大道理了!”伊凡恨得咬牙切齿。

“怎么会呢,不过有时难免要发发牢骚。我这个人受到的诽谤也够多的了。你就不停地说我愚蠢。一看就知道是个年轻人。我的朋友,关键不仅在于聪明不聪明!我天性善良而乐观,‘我还编过各式各样的通俗喜剧哩’。看来,你完全把我当做白了头的赫列斯达科夫了,但是我的遭遇要艰难得多。自从混沌初开就硬给我加了一项永远无法理解的使命,那就是‘否定’,但我的心地十分善良,并不擅长否定。可是他们说不行,你一定要去否定,没有否定也就没有批评,如果没有‘批评栏’,那还算什么杂志?没有批评便只剩下一片‘赞美’声,但对于生活来说仅有一片‘赞美’声是不够的,应该使这种‘赞美’经过怀疑熔炉的考验,如此等等。不过这一切我都没有插手,不是我创造的,我也不负任何责任。可是他们选了我这头替罪羊,硬要我为批评栏写文章,结果就有了生活。我们懂得这出喜剧:譬如说我吧,我就直截了当地要求消灭自己,但他们说不行,你应该活下去,因为如果没有你,那就一无所有了。假如世界上一切都合理,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没有你也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了,但是这世界上理应发生一些事件的。于是我只好违心地为制造事件而效劳,奉命干些荒唐事。尽管人们具有不容置疑的智慧,却把这出喜剧当做一件严肃的事情。他们的悲剧也就在这里。他们当然也感到痛苦,但……他们仍然活着,实实在在地,而不是虚幻地活着,因为痛苦就是生活。如果没有痛苦,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呢——一切都变成了没完没了的感恩祈祷,这固然很神圣,但未免有点儿枯燥。至于我呢,我也感到痛苦,但我毕竟没有生活。我是不定方程式中的X。我是生活的一种幻影,无始无终,最后连怎样称呼自己都忘记了。你在笑?……不,你没有笑,你又生气了。你总是在生气,你念念不忘的只有智慧,我要向你再说一遍,只要我能化为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的灵魂并向上帝献上一支蜡烛,我甘愿放弃整个天上的生活,放弃一切职位和荣誉。”

“难道连你也不信上帝了吗?”伊凡恶狠狠地冷笑一声。

“怎么对你说呢,假如你是认真的……”

“有没有上帝?”伊凡又用那种蛮不讲理和紧追不放的固执态度大声说。

“啊,那你是认真说的了?我亲爱的,我真的不知道。你瞧我可说了一句了不起的话。”

“既然你不知道,那你怎么能见到上帝呢?不,你不是独立的存在。你就是我,你就是我,别的什么也不是!你是下贱的东西,你是我的幻想!”

“要是你愿意,也可以说我和你信仰的是同一种哲学,这是句公道话。‘我思故我在’,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至于我周围的其他一切,包括这世界,上帝,甚至魔鬼本身——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尚未得到证实,它们究竟是否独立存在,或者只是我的衍生物,是混沌之初就独立存在的我的逻辑发展……一句话,我马上就结束,因为看样子你马上要跳起来跟我打架了。”

“你还是讲个笑话吧!”伊凡痛苦地说。

“笑话倒是有的,而且恰好切合我们的话题,其实也不是笑话,而是神话。你责备我没有信仰:‘你见到了,但又不相信。’但是,我的朋友,其实并非我一个人这样,我们那儿现在大家都给搞糊涂了,而且全是你们的科学造成的。以前还只知道原子、五种感觉、四种元素,那一切都还马马虎虎过得去。原子在古代就已经有了。可是我们听说你们发现了‘化学分子’和‘原生质’以及鬼知道什么东西,我们大家就夹紧了尾巴。简直是一片混乱,主要是迷信,谣言。我们那儿的谣言和你们这儿一样多,甚至还要多些,最后还有告密,我们那儿也有这样一个机构,专门收集某种‘情报’,这个荒唐的神话还是我们中世纪——不是你们的中世纪,而是我们的中世纪,即使我们那儿也没有人相信这神话,除了那里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这里说的还是我们的、而不是你们的商人太太。你们这儿有的一切,我们那儿都有,这是我出于友情才向你透露我们的这个秘密,虽然这是禁止的。这神话说的是天堂里的事。据说,你们人间有这样一位思想家和哲学家,他‘否定一切,包括法律、良心、信仰’,最主要是来世的生活。他死了,他以为,他将直接进入黑暗和死亡,结果在他面前出现了来世的生活。他感到既惊奇又愤怒,他说:‘这一切跟我的信念是矛盾的。’他因此而受到了处罚……就是说,你瞧,请原谅,我只是转述了我所听到的一切,这只是神话而已……你瞧,他们罚他在黑暗中走完一千万兆公里(现在我们那儿也改用公里了),他走完一千万兆公里之后,天堂之门便向他打开,一切都会得到宽恕……”

“你们那个世界上,除了走一千万兆公里之外,还有什么样的惩罚吗?”伊凡带着一种奇怪的兴奋神情打断说。

“什么样的惩罚?唉,你就别问了:以前还有种种惩罚,现在越来越主张道德上的惩罚了,什么‘良心的谴责啦’,全是这类胡说八道。这也是从你们这儿搬来的,因为‘你们的风尚变得敦厚了’。可是谁沾了光呢,沾光的只是那些无耻之徒,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良心,良心的谴责又何从谈起,倒霉的却是那些良心尚未泯灭,还保留着荣誉感的正派人,所以基础尚未打好的改革,而且还是从别人的制度中抄袭过来的改革,有百弊而无一利!还不如古时候的火刑更好些。再说那个被罚要走完一千万兆公里的人,他站了一会儿,看了看,便在路中央躺下了:‘我不愿走了,根据原则我不走了!’你把有教养的俄国无神论者的灵魂和在鲸鱼肚子里生了三天三夜闷气的先知约拿的灵魂揉在一起——就成了那个躺在路上的思想家的性格。”

“那他躺在什么东西上面呢?”

“那儿总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躺的。你不是在嘲笑吗?”

“好样的!”伊凡大声说,依然带有那种古怪的兴奋心情。现在他已经怀着一种出乎意外的好奇心在听对方说话了。“怎么,现在他还躺着吗?”

“问题就在于他没有坚持下去。他躺了将近一千年,后来他就站起来走了。”

“真是头蠢驴!”伊凡大声叫了起来,一面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似乎拼命在想什么。“永远躺着,或者走完一千万兆公里不是一回事吗?那不是要走十亿年吗?”

“甚至还要多得多,可惜现在没有笔和纸,不然可以算出来。不过他早已走到了,所以才有了这个笑话。”

“他怎么会走到呢!他哪儿来的这十亿年?”

“你只想到我们现在的这个地球!现在的这个地球可能已经重复出现过十亿次了:衰亡,冷却,爆裂,粉碎,化为各种元素,空气上面似乎又是水,然后又出现彗星,又出现太阳,又从太阳中生出地球——这样的循环往复也许已经轮回过无数次了,而且总是一个样子,丝毫不差。实在是太乏味了……”

“得了吧,他走到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刚给他打开了天堂之门,他便走了进去,还没有呆上两秒钟——这是按表上的时间算的(虽然依我看来,他口袋里的表一路上早就化为元素了)——他呆了还不到两秒钟,便感叹地说,为了这两秒钟他不仅可以走完一千万兆公里,而且可以走完一千万兆公里乘上一千万兆的距离,甚至再乘上千万兆次方!总之,他不但唱了‘赞美诗文’,而且还添油加醋,因此有些思想方式比较纯正的人一开始甚至都不愿意和他握手:因为他跃身一变成了保守派,这速度也实在太快了。俄国人的天性嘛。我要再说一遍:这是神话。贩来什么,就卖什么。这就是我们那儿对这些问题的见解。”

“我可把你逮住了!”伊凡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欢乐叫了起来,似乎他终于想起了什么,“这则关于一千万兆年的笑话是我自己编出来的!我当时十七岁,我在念中学……当时我编了这则笑话并讲给了一个同学听,他的名字叫科罗夫金,那还是在莫斯科的时候……这则笑话可以说别出心裁,不可能是从什么地方抄袭的。我快把它忘了……但现在我又不知不觉地想起来了——是我自己想起来了,而不是你讲的!许多事情往往会在无意之间想起来,甚至在被押往刑场的时候也会回想起来……在梦中想起来。你现在就是这样的梦。你是梦,实际上并不存在!”

“从你否定我的这种激情看来,”绅士笑了起来,“我确信,你还是相信我的。”

“一点也不!连百分之一都不相信!”

“那么总有千分之一你是相信的。所占的比例极小极小,但也许很起作用,你得承认你是相信的,哪怕只有三分之一……”

“永远不会相信!”伊凡怒不可遏地吼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倒是很愿意相信你的!”突然他又奇怪地补充一句。

“咳!这下你承认了!但我心肠好,这件事情上我也可以帮助你。你听着:这是我逮住了你,而不是你逮住了我!我是故意对你讲了你自己编的但早已被你忘记了的笑话,目的是要让你彻底不相信我。”

“你扯谎!你来的目的是要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正是这样。但是犹豫、不安、信仰和无信仰之间的斗争,对于像你那样有良心的人来说,有时实在太痛苦,还不如去上吊自杀的好。我正是因为知道你有点儿相信我,我才讲了这则笑话,让你彻底不相信。我让你在信仰和无信仰之间游移不定,我这样做有我的目的。这是一种新方法:等到你彻底不相信我的时候,你立刻就会当着我的面要我相信我不是梦,我是真实的存在,我已经看透你了;这样我便会达到目的了。而我的目的是高尚的。我只是把一粒小小的信仰的种子撒在你身上,这粒种子就会长成一棵橡树——而且还是参天大树,你坐在上面就会希望成为‘苦行修士和圣女’;因为你内心深处非常非常希望这样,你将以蝗虫和野蜂蜜充饥,到沙漠中去拯救自己的灵魂。”

“这么说来,你这混蛋一心想拯救我的灵魂?”

“有时候总要做点好事嘛!你又生气了,我看出你又生气了!”

“小丑!你有没有诱惑过那些靠蝗虫充饥,一连十七年在荒漠中祈祷,全身长满苔藓的人?”

“我亲爱的,我就是专干这一行的。你可以忘记整个地球和花花世界,但你一定会迷上这样的人,因为这是一块非常贵重的宝石;这样的一颗灵魂有时抵得过整个星座——我们有自己的计算办法。这样的胜利是太珍贵了!他们中间有些人论修养真的不比你差,尽管你不会相信:他们能在一瞬间洞察信仰和无信仰的深度,有时候会使你感觉到只差一点点就会‘摔个倒栽葱’,就像演员戈尔布诺夫所说的那样。”

“结果怎样,碰了一鼻子灰吧?”

“我的朋友,”客人以一种教谕的口气说,“碰了一鼻子灰有时总比完全没有鼻子好,不久前有一位生病的侯爵(肯定是由专家治疗过的)在向耶稣会神甫作忏悔时就是这样说的。当时我在场,简直妙极了。他说:‘请您把我的鼻子还给我吧。’一边说还一边捶打自己的胸膛。‘我的孩子,’神甫搪塞说,一切都会按照不可预测的天命得到补偿,有形的不幸有时会带来无形的好处。如果严峻的命运使您失去了鼻子,那么您的好处就在于您这一生再也没有谁敢对您说:‘您碰了一鼻子灰。’‘神甫,这可不是安慰呀!’这个绝望的人叫了起来,‘相反,只要我的鼻子在原来的位置上,我宁愿天天碰一鼻子灰!’‘我的孩子,’神甫叹了口气说,‘不能一下子要求得到全部好处,这已经是在埋怨上帝了,即使这样上帝也没有忘记您;因为如果您像刚才那样大喊大叫,说什么您乐意一辈子碰一鼻子灰,那么您的愿望已经间接地达到了:因为您失去鼻子就好像等于碰了一鼻子灰……’”

“呸,一派胡言!”伊凡叫了一声。

“我的朋友,我只是想让你乐一乐,但我发誓,这是真正的耶稣会式的诡辩,而且我敢发誓,这件事跟我对你讲的完全一模一样。这件事发生在不久前,还给我添了很多麻烦。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回到家里,当夜就开枪自杀了;直到最后一刻我都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至于那些耶稣会的忏悔室,那是我在生活中碰到忧伤的时刻消愁解闷的最好去处。我再给你讲一件事,就在最近发生的。一位二十岁的诺尔曼金发女郎去找老神甫。她的美貌,身段,性格——简直使你口水直流。她弯下身子,对着一个小孔向神甫悄悄地说出自己的罪孽。‘您怎么啦,我的孩子,难道您又堕落了?’神甫惊叹说。‘哦,圣母玛丽亚,我听到了什么?又换了个男人了。这要继续到什么时候呀,您怎么不害臊呢!’‘哎哟,我的神甫,’有罪的女人流着忏悔的泪水回答说,‘这样能使他非常快活,而我又不花什么力气!’你看她竟然这样回答!这时候我也让步了:这就是本能的呼声,这可以说比贞节更好。我立即饶恕了她的罪过,我刚要起身离开,但又不得不马上回来:我听到神甫对着小孔在约她今晚幽会,而这老头原是个坐怀不乱的人,如今一下子便堕落了!本能,自然的本能占了上风!怎么,你又扭过脸去了?又生气了?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讨你喜欢……”

“你给我走开,你就像讨厌的噩梦那样把我的脑子搅得一片混乱,”伊凡痛苦地呻吟说,在自己的幻象面前完全束手无策了,“跟你在一起我感到无聊而痛苦,简直难以忍受!如果我能把你撵走,我愿意付出极大的代价!”

“我重申,你得降低要求,别要求我说出什么‘豪言壮语和美丽动听的话’,那样你就会看到,我和你能和睦相处的。”绅士强调说,“你的确在恨我,因为我出现在你面前时头上没有美丽的光环,没有‘雷鸣和闪电’,没有烧焦的翅膀,而是一副寒酸相。你觉得受了侮辱,首先是不符合你的美感,其次是伤了你的自尊,你会说,这样一个庸俗的鬼怎么能来见我这个大人物呢?不,你身上有一种浪漫主义气息,别林斯基早就对它狠狠地嘲笑过了。有什么办法呢,年轻人嘛。我在不久前动身到你这儿来时还想开个玩笑,化身为一个曾在高加索任职的退休四等文官,礼服上佩戴‘狮子和太阳’金星勋章,但我确实担心你会揍我一顿,因为我在礼服上竟敢只佩戴‘狮子和太阳’勋章,没有戴上‘北极星’或者‘天狼星’勋章。你总说我愚蠢。可是我的天哪,我并不奢望在智力上和你平起平坐。靡非斯特去见浮士德的时候,曾说明自己想干坏事,但实际上做的都是好事。但是随他去吧,我可完全相反。我也许是整个宇宙间唯一热爱真理和真诚地希望行善的人。当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怀中揣着钉死在右边的强盗的灵魂升天的时候,我恰好在场。我听到了小天使们的欢呼声,他们一边唱歌,一边大喊:‘和散那!’也听到了六翼天使雷鸣般的欢呼声,那欢呼声震撼了天庭和整个宇宙。现在我可以用一切圣物起誓,我当时想参加合唱,和大家一起高喊:‘和散那!’我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已经冲出了胸膛……你知道我很容易动感情,富于艺术感受力。但健全的理性——啊,我天性中最不幸的特征——立即阻止了我逾越应有的界限,于是我错过了时机!我当时心里想,我喊了‘和散那’之后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那么世界立即归于寂灭,什么事件也不会发生了。仅仅因为忠于职守和我所处的社会地位,我才不得不压制自己身上善的因素,继续干伤天害理的事。有人把善的美名全归了自己,留给我的全是坏事。但我并不羡慕欺世盗名的勾当,我不爱虚荣。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生灵中只有我一个注定要受到正派人的诅咒,甚至还要被他们践踏呢?莫非我化身为人以后有时候就理应承受这样的后果吗?我知道其中自有秘密,但这个秘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我的,因为我一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也许就会高喊‘和散那’,那么必不可少的阴暗面便马上消失,理智将主宰整个世界,随之而来的自然是一切都完蛋,包括报刊杂志,因为那时还会有谁来订阅呢?我知道,最后我总会妥协的,我将走完那一千万兆公里的路程,并解开这个秘密。但在这些事情完成之前我将做出乖戾行为,违心地完成我的使命:为使一人得救而毁掉成千上万的人,譬如说,需要毁掉多少人和使多少正直的人声誉扫地才能造就一个正义的约伯来,为了他当时大家都狠狠地嘲弄我!不,在秘密还没有揭开之前,对我来说存在着两种真理:一种是那边的,他的,是我暂时还完全不了解的;另一种就是我的。究竟哪一种更纯洁现在还不清楚……你睡着了吗?”

“那还用说,”伊凡愤愤地呻吟说,“你把我天性中一切愚蠢的东西当做什么新鲜货又塞给了我,其实,它们早已被我反复体验和琢磨过了,并像腐尸一样被抛弃了!”

“我又没有投你所好!可是我还想用富于艺术性的描述来讨好你呢:天上的这一声‘和散那’的欢呼场面也许我描述得还精彩吧?现在又何必用海涅式的辛辣讽刺口吻,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我从来也没有做过这样的奴才!为什么我的灵魂能产生出像你这样的奴才来呢?”

“我的朋友,我认识一位非常可爱迷人的俄国少爷:年轻的思想家,文学和高雅艺术的爱好者,一部很有希望的史诗的作者,那史诗的名字叫《宗教大法官》……我指的就是他!”

“我禁止你议论《宗教大法官》。”伊凡叫了起来,惭愧得满脸通红。

“那么《地质学上的激变》呢?你记得吗?那也是一篇史诗呀!”“住口,不然我要杀了你!”

“你要杀死我吗?不行,对不起,我还要说。我到这儿来的目的就是要使自己享受这种乐趣。啊,我喜欢我那些朋友的幻想,他们热情、年轻、渴望生活!‘有些新人,’去年春天你准备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断定说,‘他们打算毁灭一切,先从吃人做起,这些笨蛋,他们也不来问问我!依我看,什么都不需要毁灭,只要毁掉人类关于上帝的观念就行,应该从这一点着手做起!应该从这一点,从这一点开始做起——啊,这些一窍不通的睁眼瞎!只要人类全都抛弃上帝(我相信,这个与地质学上的时代相同的时代是会来临的),那么也不用吃人,旧的世界观,尤其是一切旧道德将自然而然地彻底垮掉,而各种新事物必然出现。人们将联合起来,攫取生活所能提供的一切,这样做的目的纯粹是为了得到人世间的幸福和快乐。人由于具备了神一般的、泰坦式的傲气而显得伟大,成为人神。人凭着自己的意志和科学每时每刻都在无节制地战胜自然,因此他每时每刻都感受到极大的快乐,取代他原来到天国享乐的希望。任何人都知道,人皆有死,不能复活,因而他会像上帝那样高傲而安详地迎接死神。由于骄傲他会理解,没有必要去抱怨生命的短暂,他会热爱自己的兄弟而不要任何补偿。爱无非是满足生命的瞬间,但唯有对生命短暂的认识才能使生命之火燃得更旺,可是以前它却消耗在对于来世的永恒之爱的向往中了’……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话。真是妙极了!”

伊凡坐在那儿,双手捂住了耳朵,眼睛望着地下,但开始浑身打战。只听得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说下去:

“我这位年轻的思想家以为:现在的问题在于这样的时代究竟会不会在某个时候出现?有无可能?如果能出现的话,那一切都会解决,人类也会彻底走上正轨。但由于人类根深蒂固的愚蠢,也许再过一千年也无法走上正轨,所以凡是现在已经认识到真理的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根据新的原则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一切都可以做’。不仅如此,如果这样的时代永远不会出现,而且也不存在上帝和灵魂不朽,那么新人是可以成为人神的,哪怕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但他凭着自己新的地位,在需要的时候也可以轻松地越过原来那道奴隶所必须遵循的道德界限。对上帝来说法律是不存在的!上帝站到哪里,哪里就是圣地!我站到哪里,哪里就立刻成为最重要的地方……‘什么都可以做’,这就完了!所有这一切都很好;如果你想骗人,何必还要真理的批准呢?但我们现代的俄国人就是这样的脾气:不经批准就不敢去干骗人的勾当,爱真理居然爱到了这等地步……”

客人滔滔不绝,显然,被自己的口才陶醉了,嗓门越来越高,不时用嘲弄的目光看看主人;但他未能讲完:伊凡从桌子上抓起一只杯子,使劲向演说家身上砸去。

“唉,这不是太愚蠢了吗?”他大声喊道,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用手指掸掉身上的茶渍,“我想起了路德的墨水瓶!你自己把我当做梦,却又向梦掷杯子!这是娘儿们的做法!我本来就怀疑你把耳朵捂起来只是装装样子,其实你在听……”

突然从外面传来有人用力敲打窗框的声音。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既然你听见了,最好去开门吧。”客人大声说,“这是你的弟弟阿廖沙要来告诉你一个最最意想不到的和有趣的消息,我可以向你保证!”

“闭嘴,你这骗子,我比你早知道这是阿廖沙,我预感到是他,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来,当然有‘消息’!”伊凡狂怒地大叫。

“去开门呀,给他开门。外面风雪交加,他可是你的弟弟。先生,你知道天气有多糟吗?这样的天气人们连狗都不让出门的……”

敲窗的声音在继续响着。伊凡想跑到窗口看一看。但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捆住了他的手脚。他拼命挣扎,似乎想要摆脱束缚,但毫无效果。敲窗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绳索终于突然断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古怪地环视四周。两支蜡烛差不多快点完了,他刚才砸客人的杯子还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而对面的沙发上什么人也没有。敲打窗框的声音虽然持续不断,但完全不像他刚才在梦中听到的那么响,反倒是非常谨慎。

“这不是梦!不,我敢发誓,这不是梦,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大声叫喊,冲向窗口,打开了气窗。

“阿廖沙,我不是吩咐过你不要来了!”他怒气冲冲地对弟弟说。“说简单些,你要干什么?说简单些,你听到了吗?”

“一小时以前斯梅尔佳科夫上吊死了。”阿廖沙在院子里说。

“你到门口去,我马上给你开门。”伊凡说着就去给阿廖沙开门。

十、“这是他说的”

阿廖沙一进门便告诉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一个多小时前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跑到他住地说,斯梅尔佳科夫已经自杀身亡了。“我到他房里收拾茶炊,见他已吊死在墙上的铁环上了。”阿廖沙问她:“你有没有去报案?”她回答说,还没有向任何人报过案,她“首先跑来找您,一路跑来的”。据阿廖沙说,她简直像个疯子,浑身哆嗦,像风中一片颤动的树叶。阿廖沙和她一起跑到她们的小屋,只见斯梅尔佳科夫还吊在那里。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我毁灭自己的生命是自觉自愿的,与他人无关。”阿廖沙仍然把字条留在桌子上,自己径直去找警察局长,向他报告了全部情况,“从那儿便直接上你这儿来了。”阿廖沙最后说,仔细地打量着伊凡的脸。阿廖沙在讲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紧紧盯着他,对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感到非常奇怪。

“哥哥,”他突然叫了起来,“你肯定病得很厉害!你眼睛看着我,可是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来了,这很好,”伊凡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阿廖沙的叫声,“我已经知道他上吊死了。”

“你听谁说的?”

“我不知道是谁说的。不过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吗?对了,是他跟我说的。他刚才还跟我说话呢……”

伊凡站在房间中央,眼睛看着地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是谁?”阿廖沙问,不由得向四周看了一下。

“他溜走了。”

伊凡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他怕你,怕你这鸽子。你是‘纯洁的小天使’。德米特里管你叫小天使。小天使……六翼天使雷鸣般的欢呼声!六翼天使是什么?也许是整个星座。也许这星座整个儿只是化学分子……有狮子和太阳星座,你不知道吗?”

“哥哥,你坐下!”阿廖沙惊恐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坐到沙发上!你在说胡话,你还是靠到枕头上吧。好,就这样。要不要给你头上敷一块湿毛巾?也许会舒服些?”

“把毛巾给我,就在椅子上,我刚扔在那里。”

“这里没有毛巾。你别着急,我知道毛巾在哪里,瞧,就在这儿。”阿廖沙说,他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在伊凡那张梳洗台旁找到了一块折叠着没有用过的干净毛巾。伊凡奇怪地对毛巾看了一眼;他的记忆似乎一下子恢复了。

“你等等,”他从沙发上欠起身子,“刚才一小时以前,我拿的就是这块毛巾,还用水浸湿了呢。我把它敷在头上,后来就扔在这里……怎么会是干的呢?我没有第二块毛巾呀。”

“你曾经把这块毛巾敷在头上吗?”阿廖沙问。

“是的。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一小时以前……为什么蜡烛已经烧完了?现在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

“不,不,不!”伊凡突然叫了起来。“这不是梦!他来过,刚才他就坐在这里,就坐在对面沙发上。你敲窗的时候,我向他掷了一只杯子……就是这一只……你等等,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但这个梦并不是梦。以前也有类似情况,阿廖沙,我现在经常做梦,但那不是梦,而是真实的:我能走动,我说话而且还看见……可人却是睡着的。他就坐在这儿,他来过了,就坐在这只沙发上……他蠢得要命,阿廖沙,蠢得要命。”伊凡突然笑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谁愚蠢?你讲的是谁呀,哥哥?”阿廖沙又忧愁地问。

“鬼!他老是来找我。来过两次,甚至差不多是三次了。他逗弄我,说我生气是因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小鬼,不是烧焦了翅膀、在雷声和闪电中出现的撒旦。但他不是撒旦,这是他在扯谎。他是一个冒名顶替的家伙。他只是个普通的鬼,一个恶劣透顶的小鬼。他常去澡堂。如果把他脱个精光,肯定可以找到一条尾巴,长长的、光光的,像丹麦狗的尾巴一样,有一俄尺长,棕色的……阿廖沙,你冻僵了,你刚才在雪地里,要喝茶吗?什么?冷的吗?要不要吩咐去煮?这样的天气,人们连狗也不让出门的……”

阿廖沙赶紧跑到洗脸盆旁边,浸湿了毛巾,劝说伊凡重新坐下,把湿毛巾敷到他头上。他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

“你前不久跟我谈起丽莎,说了什么?”伊凡又开始说(他变得非常饶舌)。“我喜欢丽莎。可我对你讲了她几句坏话。我说的不是真话,我喜欢她……我担心卡佳明天不知会怎样,这是我最担心的。为未来担心。她明天会抛弃我,用脚踩我。她以为我出于对她的嫉妒才陷害米佳!是的,她是这样想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明天是十字架,但还不是绞刑架。不,我不会上吊的。你知道吗,我永远也不会自杀,阿廖沙!是不是因为我卑鄙?我不是胆小鬼。这是因为我渴望生活!我怎么会知道斯梅尔佳科夫上吊死了?是的,这是他对我说的……”

“你确实相信刚才有人坐在这里吗?”阿廖沙问道。

“就在对面沙发上,在墙角里。换了你会把他撵走的。事实上也是你把他撵走的:你一来,他就消失了。我喜欢你的脸,阿廖沙。你知道吗,我喜欢你的脸?可是他就是我,阿廖沙,是我自己。他集中了我身上的全部下流、卑鄙和可恶的东西!是的,我是‘浪漫主义者’,他看出来了……虽然这是诽谤。他蠢得要命,但他以此取胜。他很狡猾,狡猾得像野兽,他知道怎样激怒我。他一直逗我,说我相信他,用这种手法迫使我听他说话。他像哄孩子那样哄我。不过他说我的那些话倒是给他说对了,我对自己是永远不会说的。你知道吗,阿廖沙,知道吗,”伊凡非常认真地,似乎是推心置腹地说,“我真希望他确实就是他,而不是我!”

“他把你折磨苦了。”阿廖沙说,满怀同情地看着哥哥。

“他逗我。你知道吗,他说得巧妙极了,非常巧妙:‘良心!良心算什么?良心是我自己做的。为什么我要受它折磨?那是因为习惯的缘故。七千年来全世界人类的习惯就是如此。只要抛弃了这个习惯,我们就可以成为上帝,’这是他说的,这是他说的!”

“不是你吗,不是你说的吗?”阿廖沙坦然地看着兄长,忍不住叫了起来。“那就随他去吧,别管他,忘掉他吧!让他把你现在所诅咒的一切统统带走,永远不再回来!”

“是的,他很刻毒。他嘲笑我。他很放肆,阿廖沙。”伊凡气得发抖地说,“他诽谤我,大肆诽谤我。他当着我的面造我的谣:‘啊,你要去完成一件舍身忘我的高尚行为,你要宣布是你杀死了父亲,仆人是受了你的唆使才杀了你父亲……’”

“哥哥,”阿廖沙打断说,“别胡说了:不是你杀的。这不是真的!”“这是他说的,是他说的,他知道这件事。‘你要去完成一件舍身忘我的高尚行为,可是你又不相信善——这就是你烦恼和痛苦的原因,也是你报复心重的根子。’这是他当面说我的话。他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这是你说的,而不是他说的!”阿廖沙伤心地感叹说,“而且你是在病中说的,在睡梦中说的,你是在折磨自己!”

“不,他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说,你是因为高傲才要去自首,你会站出来说:‘这是我杀的。为什么你们吓成这样,你们都在瞎说!我才不在乎你们的看法,也不在乎你们的恐惧。’这是他在说我。他还突然说:‘你知道吗,你希望人家夸奖你:一名罪犯,一名杀人凶手,但是他的心是多么善良啊,他想救自己的哥哥,所以才供认了!’真是胡说八道,阿廖沙!”伊凡突然大声叫了起来,眼睛里冒着怒火。“我不愿让那些坏蛋夸奖我!这是他在造谣,阿廖沙,我可以向你起誓,他在造谣。就为这些话我刚才用杯子砸他的狗脸,杯子也砸碎了。”

“哥哥,你安静点,别说了!”阿廖沙恳求他。

“不,他很会折磨人,他很残忍,”伊凡没有听从他的劝告,继续往下说,“我每次都能预感到他来的目的。他说,‘即使你由于高傲而去自首,但还是希望法庭能揭露斯梅尔佳科夫的罪行,判处他去流放,宣告米佳无罪,而你只受到道德上的谴责(请注意,说到这里他笑了!),别人会对你大加称赞。但现在斯梅尔佳科夫死了,上吊自杀了——现在法庭上有谁会相信你一个人的话呢?可是你还是会去的,会去的,你一定会去的,你打定主意要去的。到了现在你去又是为了什么呢?’这真可怕,阿廖沙,我无法忍受这样的问题。谁敢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哥哥,”阿廖沙打断说,吓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但好像还希望伊凡能恢复理智,“在我来到之前,谁也不知道斯梅尔佳科夫已经死了,而且谁也没有来得及知道这件事,他怎么会说他已经死了呢?”

“他说了,”伊凡坚决而不容置疑地说,“也可以说他来就是要讲这件事,他说:‘假如你相信道德就好了。即使人家不相信你,那你也会为了原则而去自首的。可你是头小猪,跟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完全一样,对你来说道德算得了什么?如果你的牺牲毫无意义,你干吗还要到那儿去?因为你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啊,为了弄清楚为什么要去,你真愿意付出很大代价!你以为你已经决定了吗?你还没有决定。你将整夜坐在那儿考虑:去,还是不去?但你终究是要去的,而且你知道会去的,你自己知道不管做出什么决定,但这决定已经不取决于你了。你会去的,因为你不敢不去。至于为什么你不敢不去——这就要你自己去猜了,这是给你猜的一个谜!’说完他站起来就走了。你一来,他就走了。他叫我胆小鬼,阿廖沙!谜底——我是胆小鬼!‘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的绝不是这类鹰!’这句话是他补充说的,这是他补充说的!斯梅尔佳科夫也说过这样的话。应该杀死他!卡佳瞧不起我,这我发现已经有一个月了,连丽莎也开始瞧不起我了!‘你去自首是为了让人家夸奖你’——这是卑鄙的谣言!现在你也瞧不起我,阿廖沙。现在我又恨你了。我也恨那个恶棍,我也恨那个恶棍!我不想去救那恶棍,就让他在苦役中受罪吧!他唱起颂歌来了!啊,明天我一定要去,我要站在他们面前,当面啐他们!”

他疯狂地跳起来,扯下头上的毛巾,又开始在房间里踱步。阿廖沙想起了他刚才说的话:“我好像在做白日梦……我能走动,能说话,眼睛还看得见,可的确是在睡觉。”眼前的情况就是这样。他突然想跑出去请医生来,但他不放心让哥哥一人留下:没法托人照顾他。伊凡终于渐渐地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一直在说话,不停地在说,但已经语无伦次了,甚至连吐字都不清楚了。突然,他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阿廖沙赶紧把他扶住。伊凡听任阿廖沙把他扶到床上,胡乱给他脱了衣服,让他躺下。阿廖沙陪了他两个小时。病人睡得很熟,一动也不动,呼吸缓慢而平稳。阿廖沙拿了个枕头,和衣躺在沙发上。入睡前,他为米佳和伊凡祈祷。他渐渐明白了伊凡的病因:“高傲的决定所引起的痛苦,深刻的良心谴责!”他所不相信的上帝和上帝的真理正在战胜那颗仍然不愿屈服的心。“是的,”已经躺下的阿廖沙在想,“是的,如果斯梅尔佳科夫已经死了,那么谁也不会相信伊凡的证词;但他会去自首的!”阿廖沙静静地微笑了一下:“上帝会胜利的!”他想,“他不是在真理之光照耀下站起来,就是……在仇恨中毁灭,因为,他曾效力于他所不相信的东西,为此他要向自己和大家报复。”阿廖沙痛苦地继续想道,然后再次为伊凡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