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申卡飞向新的生活之前,“吩咐”阿廖沙转达她对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最后的问候并要他永远牢记她一小时的爱情;而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由于对格鲁申卡出现的新情况一无所知,此刻正焦躁不安,忙乱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最近两天,他的心情简直难以想象,正像他以后所说的那样,真的可能得脑炎。阿廖沙昨天早上没有找到他,他的弟弟伊凡在那一天也未能和他在小酒店里见面。他住所的房东根据他的命令对他的行踪秘而不宣。这两天他确确实实在到处奔波,“在与自己的命运作斗争,寻求生路”,就像他以后所说的那样,甚至为了一件急事而离开了小城几个钟头,尽管他非常害怕离开,他不想让格鲁申卡哪怕有一瞬间脱离他的监视。所有这一切以后都会以文件的形式详细说明。这是他一生中可怕的两天,我们现在仅仅把这两天中发生的最主要的事情勾勒一下,这些事都发生在可怕的惨祸突然降临到他身上之前。
格鲁申卡虽然真心诚意爱了他一小时,这是事实,但同时她对他的折磨有时也真够残忍和无情的。关键是他捉摸不透她的意图。对她软硬兼施,哄她讲出来是不可能的:她无论如何不会就范,反而使她生气,完全不睬他,这一点他很清楚。当时他的猜测很正确,她自己正进行思想斗争,举棋不定,因此他虽然满心恐惧,却并非毫无根据地假设,有时她一定恨他和他的热情。也许确实是这样,但格鲁申卡究竟有什么伤心事,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事实上对于他来说,使他痛苦的全部问题无非是有两种选择:“或者选他,米佳;或者选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里顺便指出一件确凿无疑的事实:他完全相信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一定会向格鲁申卡提议(如果他还没有提出的话)正式结婚,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个老淫棍真的指望只用三千卢布就能敷衍过去。米佳因为深知格鲁申卡和她的性格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就是为什么有时造成一种印象,似乎格鲁申卡的痛苦和犹豫是因为她不知道在两人之中选择谁,选择谁对她更有利。说来奇怪,他在那几天里甚至一点都没有想到“军官”马上就会到来。这个军官就是决定了格鲁申卡命运的那个人,她正怀着激动和恐惧的心情期待着他的到来。确实,在最近几天里,格鲁申卡压根儿不与他谈及此事。但他从她本人那里完全知道她在一个月以前接到过去勾引她的那个人的来信,而且也了解这封信的部分内容。当时,格鲁申卡一气之下,把这封信给米佳看了,可是令她惊讶的是,他根本不把它当做一回事。个中原委也很难说清楚,也许只不过是由于自己与生身父亲为了这个女人争风吃醋而感到不成体统和可怕,因而他已经不能再为自己设想更加可怕、更加危险的情况了,至少当时是这样。他甚至根本不相信销声匿迹五年之后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未婚夫,尤其不相信他马上就会来。而且在给米佳看过的“军官”的第一封来信中,谈到这位新的情敌即将回来是很不确定的:这封信非常含糊,词藻华丽,充满了感伤的情调。应该指出,格鲁卡那次向他隐瞒了信里谈到回来比较肯定的最后几行字。而且米坚卡后来还想起,他当时觉察到格鲁申卡本人对这封西伯利亚的来信似乎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种傲慢和轻蔑的表情。此后,格鲁申卡一点儿也没有向米坚卡透露与这位新的情敌继续来往的情况。因此,他逐渐把这位军官完全忘记了。他只想到,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发生什么变化,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日益临近的最后搏斗已迫在眉睫,应该最先解决。他满怀恐惧,每时每刻都期待着格鲁申卡的决定,一直相信这种决定会像灵感一样突然出现。她会突然对他说:“带我走,我永远属于你。”事情就此了结:他就赶紧搀着她,马上远走高飞。啊,马上带她到遥远的地方,如果不是天涯海角,那也一定到俄国的一个边远地区,在那里和她结婚,秘密定居下来,任何人,无论是这里的也好,或是别处的也好,都不知道他们的情况。那时,啊,那时候一种崭新的生活便马上开始了!他时时刻刻疯狂地向往着另一种“情操高尚”的新生活(一定,一定要情操高尚的),他渴望复活和新生。他自己心甘情愿陷进去的那个泥潭使他太苦恼了,因而他像处于类似境遇中的许多人一样,非常相信只要改换地方,只要与这些人无关,只要摆脱这种环境,只要能冲出这种鬼地方——那么一切都会新生,完全改观。这就是他坚信和梦寐以求的理想。
但这不过是第一种可能——问题顺利解决。还有另一种可能,它会引出完全不同的,而且是非常可怕的结局。她会突然对他说:“你走吧,我决定和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结合,嫁给他,不需要你了。”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又怎样呢,米佳确实不知道那时候会怎么样,直到最后一小时他都不知道,这是应该替他证明的。他没有明确的打算,也没险恶的阴谋。他无非是在监视、刺探情况和经受痛苦,但他毕竟在争取第一种幸福的结局。甚至一直在排斥任何别的想法。于是这又引起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痛苦,出现了另一种新的、但也是致命的、无法逾越的障碍。
这就是假如她对他说:“我是你的,带我走,”那么他怎样带她走呢?他哪儿有钱这样做呢?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多年来一直不断地支付给他的收入恰好在这个时候中止了。当然,格鲁申卡有钱,可是米佳在这方面却异常高傲:他想用自己的钱而不是用她的钱把她带走并与她一起开始新的生活。他甚至不能想象他会去拿她的钱。他因为这一想法而苦恼万分。关于这件事我这里就不多说了,也不对它进行分析,只是指出,那时他的心情便是这样。这种心理的产生可能是间接的,甚至下意识地出自内心深处的隐痛,因为像小偷一样占有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钱而受良心谴责:“在一个女人面前是卑鄙小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还是卑鄙小人,”他当时想,后来自己也这样承认,“而且格鲁申卡要是知道了,那么她自己是决不会要这样的卑鄙小人的。”总之,上哪儿去搞钱?上哪儿去搞到这些要命的钱呢?不然全都完了,一事无成,“唯一的原因就是钱不够,啊,真丢脸!”
我提前说一下:问题在于,他也许知道从哪儿能搞到钱,也许他知道这笔钱放在哪儿。对此我不再多说,因为以后都会弄清楚的,但我还是要讲明他的难处究竟在哪里,虽然也未必能讲清楚。为了要拿到放在某处的钱,为了有权利得到它,必须先还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三千卢布——不然“我就是扒手,是卑鄙小人,而我不愿以卑鄙小人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米佳这样决定了;因此他决心在必要的时候闹它个天翻地覆,无论如何首先要把三千卢布还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他最终作出这个决定可以说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即两天前的晚上在路旁,与阿廖沙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就在格鲁申卡侮辱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以后;当时米佳听完了阿廖沙的叙述后,承认自己是卑鄙小人,并要阿廖沙向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转达这层意思,“如果这多少能减轻她的痛苦的话”。就在那天晚上,与弟弟分手之后,他在盛怒之下感到即使“杀人越货,也要还清卡佳的债”。“与其让卡佳有权利说我背叛了她,偷了她的钱,用她的钱和格鲁申卡一起私奔,去过高尚的生活,还不如去杀人越货,让大家把我当成一个杀人凶手和小偷,流放西伯利亚!我决心这样做!”米佳咬牙切齿地这样说,他有时真的以为他将死于脑炎。但目前他还要挣扎一番……
实在非常奇怪:看来,下了这样的决心之后,除了绝望之外,他确实已经无路可走了;因为像他这样的穷光蛋一下子从哪儿去弄到这笔钱呢?可是他却一直抱有希望,认为他能搞到三千卢布,这笔钱自己会跑来或飞到他手里,甚至会从天上掉下来。所有像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那样的人往往都是这样,他们一辈子只会白白挥霍浪费所得的遗产,至于怎样赚钱却一窍不通。两天前他与阿廖沙分手之后,离奇古怪的念头旋风似的在他的脑海里打转,搅得他的思想混乱不堪。结果,他走出了最荒唐的一步。是的,也许正是处于这等境地的人才会把最不现实和最荒唐的办法想象成唯一可行的办法。他突然决定去找商人萨姆索诺夫,格鲁申卡的保护人,向他提出一份“计划”,利用这个计划从他那儿一下子得到所需的全部款项。从交易的角度来看,他对自己的计划毫不怀疑,但如果萨姆索诺夫不仅从交易的角度去看,不知道他将会怎样对待他的不合情理的举动。米佳虽然见到过这个商人,但并不熟悉,甚至一次也没有和他交谈过。但不知为什么他早就形成了一个牢固的信念:这个年迈的、已经奄奄一息的好色之徒目前决不会反对格鲁申卡清清白白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嫁给一个“可靠的人”。不仅不会反对,而且他本人也希望这样,如果有机会,说不定还会成人之美呢。不知是根据道听途说,还是格鲁申卡有什么说法,他还断定老人可能认为他对于格鲁申卡要比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更为合适。也许,我们这部小说的许多读者会觉得,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方面来说,指望得到这种帮助以及从保护她的人手里夺取未婚妻的意图未免太不成体统和令人厌恶了。我现在只是指出,格鲁申卡的过去在米佳看来已经彻底结束。他对她的过去无限同情,并怀着强烈的热情断定,如果格鲁申卡向他说明她爱他并愿意嫁给他,那么她马上就脱胎换骨,而他,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也随之洗心革面,双双白璧无瑕,品格高尚:他们俩相互谅解并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至于说到库兹马·萨姆索诺夫,那么他把他当做在格鲁申卡原先坎坷经历中她命中注定的孽障,可是她从未爱过他,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已经“过去了”,结束了,因此他现在已不复存在。更何况米佳现在甚至根本不把他当做一个人,因为城里每个人都明白,他现在无非是一个卧床不起的废物,跟格鲁申卡可以说保持着一种父女关系,与原来的情况完全不同,而且早已如此,快要有一年了。总之,从米佳方面来说,这里有许多天真的想法,因为他尽管行为放荡,却是一个很天真的人。正由于自己的天真,他也就坚信年迈的库兹马在准备去见上帝以前,为了自己与格鲁申卡过去的一段经历而真心诚意地忏悔,她现在再也没有比这个与世无争的老人更为忠实的保护人和朋友了。
在路旁与阿廖沙谈话之后的那个晚上,米佳几乎整夜都没有睡;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左右,他来到萨姆索诺夫的宅邸,吩咐仆人通报他来访。这是一座古旧、阴森森的房子,占地很大,两层楼,与院子里的建筑和厢房连成一片。在底层住着萨姆索诺夫已成婚的两个儿子以及他们的家眷,他的一个老姊妹和一个没有出嫁的女儿。厢房里住着两位管家,其中一个家口众多。无论儿女或是管家都住得很挤,而整个二楼则由老人一人独占,甚至不许照料他的女儿去住,而她在规定的时间和听到他随时的召唤,就不得不每次从楼下奔到楼上,尽管她有哮喘的老毛病。这层“楼面”有许多讲究的大房间,家具布置完全是老式商贾气派,墙壁四周放着长长一排笨重的红木圈椅和凳子,顶上的玻璃枝形吊灯包着布套,窗户之间的墙壁上嵌着几面阴冷的镜子,这些房间都空着没有人住,因为病恹恹的老人只蜷缩在一个小房间里,在自己僻静的小卧室里,由一名包着头巾的老女佣和一个一直坐在前室的长木柜上的“小伙子”侍候。由于双脚浮肿,老人几乎完全不能行走,只是偶尔才从皮圈里站起来,由老女佣搀扶着在房间里走上几步。他很严厉,甚至对这个老女佣也不讲什么话。当向他禀报“上尉”来访时,他马上吩咐拒绝。但米佳坚持要见,仆人只好再次禀报。老人详细询问了小伙子:他看上去怎样?有没有喝醉?是不是胡搅蛮缠?结果他听到的回答是:“他没有醉,但不肯离开。”老人再次吩咐不见客。米佳早有预见,特意带上了纸和铅笔,以防万一。这时,米佳就在一小片纸上写了一行字:“有要事商量,与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密切相关”,便让仆人把这张条子送去给老人。老人稍加考虑以后,便吩咐小伙子带客人到客厅里去,再派女佣下楼叫小儿子立刻上楼来见他。他的小儿子身高二俄尺十二寸,力大无比,不留须,穿着德国式的服装(萨姆索诺夫自己穿着长袍,留着胡须),马上俯首听命上来了。他们全部在他面前诚惶诚恐。父亲把身高马大的儿子召来并非是害怕上尉,他根本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只是以防万一,有一个见证罢了。他由他的儿子和小伙子搀扶着,终于步履艰难地来到了客厅。可以想见,他感到了某种相当强烈的好奇。米佳所在的大厅是一间阴森而使人感到压抑的大而无当的房间,上下两排窗户,带有厢座,墙壁用“人造大理石”砌成,顶上挂着用套子包着的三架玻璃枝形大吊灯。米佳坐在大门旁的椅子上,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决定自己的命运。当老人出现在对面一个门口,距离他的坐椅还有十俄丈左右时,米佳一跃而起,迈开坚定的军人式的步伐,大步迎了上去。米佳穿戴整齐,常礼服紧扣着,戴了一副黑手套,手里拿着圆形礼帽,完全与三天前在修道院长老那里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和两个兄弟举行家庭聚会时一模一样。老人摆出一副傲慢和威严的样子站着等他,米佳立刻感到,当他走近他的时候,老人已经对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库兹马·萨姆索诺夫近来特别浮肿的脸也使米佳大为惊讶:他那本来就很厚实的下唇现在像耷拉着的一块馅饼。他傲慢地默默向客人行礼,指了指沙发旁的圈椅请他坐下,自己则依撑着儿子的手臂,一面发出痛苦的呻吟,一面在米佳对面的沙发上缓慢地坐了下来。米佳一看到他痛苦费力的样子,立刻为自己打扰了这位威严的老人以及在他面前显得猥琐卑微而感到后悔和羞愧。
“先生,您找我有何贵干?”老人坐下后问道,他说话很慢,吐字清楚,神情严肃,但还算客气。
米佳哆嗦一下,刚要跃身起立,转念又坐了下来。接着他马上大声说了起来,语速很快,神情激动,挥舞着手,简直像发疯似的。显然,这个人已经无路可走,回天乏术,急于找一条最后的生路,要是找不到,那就只有马上投河自尽。萨姆索诺夫老头大概一下子就明白他的处境,虽然他的脸部表情像泥塑木雕一样毫无变化和冷漠。
“高贵的库兹马·库兹米奇,您大概已经多次听说我与家父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冲突,他在家母去世以后,夺走了我的遗产……这件事已闹得满城风雨……因为这里的人对于不必张扬的事都津津乐道……此外,也可能从格鲁申卡那儿听到……请原谅,从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从我非常尊敬和器重的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那儿……”米佳刚开始说便结结巴巴。不过我们不必逐字逐句引出他的全部讲话,而只是转述它的内容。据说,事情是这样:他,米佳,还在三个月以前故意找了省城的律师咨询(他正是说了“故意”,而不是特意),“库兹马·库兹米奇,是一位著名的律师科尔涅普洛多夫,您大概也听说过吧?绝顶聪明,几乎是治国安邦之材……他也认识您,对您的评价极高……”米佳又说不下去了。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住口,他马上跳了过去,竭力继续说下去。据说,这个科尔涅普洛多夫详细询问和研究了他所提供的全部文件(米佳谈到文件时含糊其词,讲得也特别局促)之后,认为契尔马什尼亚田庄是母亲留给他的遗产,理应属于他米佳,关于田庄的归属完全可以提出诉讼,使这个荒唐的老头毫无办法……“因为并非所有的门都已关死,法律知道什么地方可以钻空子”。总之,可以指望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那儿获得六千卢布的补款,甚至是七千,因为契尔马什尼亚至少值二万五千卢布,也许,要值二万八千。“三万,三万,库兹马·库兹米奇,您想一想,而我,还没有从这个心狠手辣的人那儿拿足一万七千!……但是,我,米佳,当即放弃了这个案子,因为我不会与法律打交道。但是,我一到这里,就碰上他要起诉,弄得我晕头转向(在这里米佳又说不清楚了,又是急急忙忙跳过去):因此,高贵的库兹马·库兹米奇,您是否愿意接受我对这个恶棍的权利的转让,您只要付给我三千卢布就行了……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您决不会吃亏,相反,您用三千能赚到六千……主要是这件事最好‘今天立刻’了结。我会替您向公证人,是这样叫的吧,或者那边还有别的叫法……总而言之,我什么都同意,我会交出您要的全部文件,在所有的文件上签字画押……我们马上可以完成这份文件,而且如果有可能的话,只要有可能,那么今天上午就可以……你最好把三千卢布给我……因为,这城里的资本家有谁能比得上您呢……您这样就使我摆脱了……总之,可以说,您为了最高尚的事业,为了最崇高的事业拯救了我这个可怜的人……因为我对某位女士怀有最高尚的感情,您对她太了解了,而且像慈父一样关怀她,不然的话,如果您不是像慈父那样对待他,我也不会来了。因此,也可以说三个人的脑袋撞在一起了,因为命运——是一头骇人的怪兽,库兹马·库兹米奇!要面对现实,库兹马·库兹米奇,只能面对现实!由于早就应该把您排除在外,那么只剩下了两个脑袋,我说话可能十分笨拙,不过我不是文学家。就是说一个是我的脑袋,另一个便是那个恶棍的脑袋。现在就请您选择吧:是我,还是那个恶棍?现在全部掌握在您手里——三个人的命运和两张签……对不起,我说话没有条理,但您能理解……我根据您的令人起敬的眼神看出您已经理解……如果您不理解,那么我今天只有去投河自尽了,就这么回事!”
米佳用“就这么回事”结束了自己的一席荒唐话,从座位上急忙站了起来,等待着对自己愚蠢的建议的回答。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就突然绝望地感到一切都完了,最糟的是说了一大堆荒唐透顶的话。“真奇怪,到这里来的时候感到一切都很有道理,而现在居然说了一大堆胡话!”在他已经绝望的头脑里突然闪现了这样的念头。在他讲话的时候,老人坐着纹丝不动,用一种冷若冰霜的眼光注视着他。库兹马·库兹米奇还是让他等了约有一分钟,然后才开口,语气十分坚决,毫无回旋余地。
“很抱歉,这类事我是不干的。”
米佳突然感到他的两条腿发软了。
“我现在怎么办呢,库兹马·库兹米奇,”他喃喃地说,露出了苍白的笑容,“我现在真的完了,您说呢?”
“对不起……”
米佳一直站着,直勾勾地瞪着眼睛,突然他发现老人的脸上动了一下。他不由得一阵哆嗦。
“您要知道,先生,我们干这类事不合适,”老人慢条斯理地说,“要开庭,请律师,真不好对付!要是您愿意,这里倒有一个人,您不妨找他去。”
“我的天,他是谁?您真是救了我,库兹马·库兹米奇,”米佳嘟嘟囔囔说了起来。
“他不是本地人,而且现在他也不在这里。他农民出身,做木材生意,外号叫‘猎狗’。一年前他就和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谈判买你们契尔马什尼亚的树林,在价格上意见不一致,可能您已听说了。现在他恰好又来了,住在伊林斯基村的神甫家里,可能距离犍牛镇约十二俄里,在伊林斯基村。关于这件事他来过信,向我请教有关小树林的这宗交易。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本人也想去见他。要是您赶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前面,并向‘猎狗’提出您对我讲过的想法,那么他说不定……”
“绝妙的主意!”米佳兴高采烈地打断了他。“正是他,正是他最合适!他做生意,人家向他要高价,可现在给他的正是产权文件,哈、哈、哈!”米佳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是那样短促、呆板,完全出人意外,甚至萨姆索诺夫的头都抖动了一下。
“我是多么感谢您,库兹马·库兹米奇。”米佳热情洋溢地说。
“没有什么。”萨姆索诺夫低下了头。
“可是您不明白,是您救了我,啊,是预感把我引到您这儿来的……好吧,我去找这位神甫!”
“不用谢。”
“我马上就去办。让您费心了。我永远不会忘记您,对您讲这句话的是一个俄罗斯人,库兹马·库兹米奇,一个俄罗斯人。”
“就这样吧。”
米佳刚要伸出手去拉住老人的手准备握几下,可是老人的眼睛里好像射出一道凶光。米佳赶紧把手缩了回来,但马上又责备自己多疑。“这是他累了……”他脑子里闪过了这种想法。
“为了她!为了她,库兹马·库兹米奇!您会明白的,这一切全是为了她!”他突然发出响彻整个大厅的一声叫喊,接着鞠了一躬,猛然转身,迈开急匆匆的大步,头也不回地直向门口冲去。他高兴得浑身打战。“真可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守护神来救了,”他的脑海在翻腾,“既然像这样一位干练的老人(最高贵的老人,多么有风度!)指点了这个方法,那么,那么……它肯定成功。现在得马上去。天黑以前我就回来,即使我深夜回来,但事情也一定办成了。难道这个老人会取笑我吗?”米佳在走回自己住所的路上不时惊呼,这也是必然的,他不可能有别的想法,就是说:要么这是一个有道理的建议(出自这样一个干练的人之口),非常在行,熟悉这个“猎狗”(多奇怪的叫法!),要么就是老人在嘲弄他!可惜,后面一个想法倒是唯一正确的。后来,这已经是很久以后了,惨祸已经完全发生,老萨姆索诺夫笑着承认,当时他嘲弄了“上尉”。这是一个狠毒、冷酷和好嘲弄的人,而且对人有一种病态的厌恶。也许是上尉狂热的样子,也许是因为这个“挥霍无度的败家子”居然愚蠢地相信萨姆索诺夫会被他那种荒谬绝伦的“计划”所吸引,也许是出于对格鲁申卡的妒忌,“这个好胡闹的人”竟以她的名义用这种莫名其妙的办法来向他要钱——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老人正好在米佳站在他面前,感到两腿发软,茫然叫着他完蛋了的瞬间——正好在这一瞬间老人恨之入骨地看了他一眼并想到要嘲弄他。米佳离开后,库兹马·库兹米奇气得脸色发白,命令儿子吩咐下去,以后不许这个穷光蛋上门,不要放他进院子,不然的话……
他没有说完他威胁的话,但连对他的狂怒习以为常的儿子都害怕得浑身哆嗦。一小时后,老人还气得浑身发抖,到了傍晚时分他就病倒了,吩咐去请“医生”。
总之,必须“马上赶路”,可是要雇马车却连一个卢布也没有,就是说手里仅有两个二十戈比的钱币,这是他的全部钱财,是原先多年经济宽裕时所遗留下来的一切!但他家里还有一块旧银表,它早已不走了。他立即拿了表送到在市场上开了一个小铺子的犹太钟表匠那儿。钟表匠给了六个卢布。“我没有料到!”米佳十分满意地大叫(他一直保持着满意的心情),他拿了六个卢布就跑回家去了。回家后,他又向房东借了三个卢布,房东心甘情愿借给他,虽然这也是他们仅有的几个卢布,他们太喜欢他了。米佳在狂喜的心情下立刻向他们透露说,他的命运就可以决定了,并详详细细当然非常匆忙地告诉他们刚才他向萨姆索诺夫提出的几乎全部“计划”,还谈了萨姆索诺夫的决定,自己未来的希望等等。以前房东也知道他的许多秘密,因而他们把他看作是“自己人”,而不是傲慢的老爷,米佳就这样凑了九个卢布,便派人去雇驿站马车到犍牛镇。不过这样一来,以下的事实也就成了确凿无疑的证据并被人们记住了:“在出事的前夜,中午时分,米佳身上一个戈比也没有,他为了搞到钱,卖掉了一块表,并向房东借了三个卢布,这一切都有人证。”
我预先指出这一事实,以后大家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去犍牛镇的路上,米佳虽然由于乐观的预感而兴高采烈,因为他将最终了结和解决“那些问题”了,然而他还是害怕得浑身打颤:他不在的时候格鲁申卡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呢?会不会恰好在今天她最后下了决心去找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呢?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有把自己要离开这件事告诉她,并叮嘱房东决不能透露他的去向的原因。“今天傍晚,一定,一定要回来,”他在车里颠簸时不断念叨着。“而这个‘猎狗’,也许最好把他拖到这里来……签订合同……”米佳这样喜滋滋地幻想着,可惜他的幻想是注定不可能按照“他的计划”实现的。
首先,他离开犍牛镇以后走了乡间小道,因此去晚了。乡间小道其实不是十二俄里,而是十八俄里。其次,他到伊林斯基村的神甫家里没有见到他,神甫到邻村去了。米佳坐着由原先那几匹已经疲惫不堪的马拉的马车到邻村去找他时,天色已经黑了。神甫看上去是一个胆小、温和的人,他马上向他说明,这个“猎狗”虽然原先曾打算住在他家里,但现在却在苏霍依村,今天在护林人那里过夜,因为他在那里谈林子的生意。米佳再三请求神甫马上领他去见“猎狗”,“这样就可以救他一命”,神甫虽然起初犹豫不决,但还是答应陪他到苏霍依村,显然感到好奇;但糟糕的是他建议“步行”去,总共不过一俄里多的路程,米佳自然同意了,他迈着大步走了起来,而可怜的神甫跟在他后面几乎在奔跑。这是一个尚未老迈和异常谨慎的人。米佳马上和他谈起自己的计划,热情而激动地要他出主意对付“猎狗”,一路上讲个没完。神甫听得很专心,但很少谈自己的想法。对米佳的问题支支吾吾。“我不知道,哎哟,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这类事,”诸如此类等等。当米佳谈到他与父亲在遗产上的冲突时,神甫甚至害怕起来,因为他在某些方面还依赖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不过他还是惊讶地询问了米佳为什么把这个做买卖的农民戈尔斯特金叫做“猎狗”,接着便向米佳作了必要的说明:即使他的外号真的叫“猎狗”,但他并不是也不能叫“猎狗”,因为这种称谓会使他非常气愤,一定要叫他戈尔斯特金,“不然的话,您根本无法和他打交道,他会不加理睬,”神甫说。米佳听了有点儿惊奇,便赶紧解释说,萨姆索诺夫就是这样叫他的。神甫一听到这种情况,马上就岔开去了。假如他当时能向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说出自己的猜测——要是萨姆索诺夫本人让他去找这个猎狗那样的农民,那么他会不会出于某种动机在作弄人,会不会有什么问题?——那他就做了一件好事。但米佳根本顾不上这类“细枝末节”。他急急忙忙大步走着,只是到达苏霍依村时,他才发现,他们走了不是一俄里,不是一俄里半,而是三俄里;这使他十分恼火,但他还是忍住了。他们走进了一间农舍。神甫认识的护林人占了半间,过道那边另外干净的半间,是戈尔斯特金住的。他们进了这间干净的农舍,点燃了脂油蜡烛。房间烘烤得非常暖和,松木桌子上放着熄了火的茶炊,旁边有一个放着花碗的托盘,一只空的朗姆酒瓶,还有一瓶没有喝完的伏特加,以及吃剩的白面包。那位来客直挺挺地躺在长凳上,用皱巴巴的外衣当枕头垫在头下,打着闷鼾。米佳感到为难了。“当然要叫醒他:我的事太重要了,我急急忙忙赶来,今天还要赶回去,”米佳着急了。而神甫和护林人则默默地站着,也不表示自己的意见。米佳走上前去,开始唤他,而且使劲叫喊,但睡着的人仍然不醒。“他喝醉了,”米佳断定,“那我怎么办,天哪,我该怎么办呢!”他突然非常不耐烦地拉扯睡着的人的手脚,抓住他的头摇晃,把他架起来坐在长凳上。他花了好大的劲以后也只不过使那个人莫名其妙地哼了几声,接着就含糊不清地骂了起来。
“不行,您最好还是等一会儿吧,”神甫终于开口了,“因为他显然醒不过来了。”
“他喝了整整一天酒。”护林人附和说。
“我的天!”米佳叫了起来,“你们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找他,我现在是多么着急!”
“不,您最好等到明天早上。”神甫重复说。
“等到早晨!得了吧!这绝对不行!”走投无路的米佳几乎马上要扑过去弄醒这个酒鬼,但马上又停住了,因为他知道这是白费劲。神甫沉默着,睡眼惺忪的护林人满脸不高兴。
“现实给人们制造了多么可怕的悲剧!”米佳说道,他完全绝望了。汗珠从他脸上流淌下来。神甫乘机十分信服地劝说道,即使能把睡着的人唤醒,可是如果他醉了,仍然不能谈什么事,“而您的事又很重要,这样的话,还是等到早晨为好……”米佳双手一摊,只好同意。
“神甫,我就带着蜡烛留在这里,等待时机。他一醒过来,我就开始……蜡烛的钱我会付给你的,”他转向护林人说,“宿夜的钱也付,你会记得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只是您,神甫,我不知怎么办:您睡在哪儿呢?”
“不,我回家。我可以骑他的马回家,”他朝护林人指了指。“那么再见了,祝您愉快。”
他们就这样说妥了。神甫坐上马走了,很高兴终于得到了解脱,但还是不安地摇着头在想,要不要把这件奇怪的事明天预先通知他的保护人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不然,万一他知道了会发火的,以后就不再给好处了。”护林人搔了搔头皮,一声不吭回到自己房间,而米佳就在长凳上坐了下来,像他所说的那样,等待时机。深沉的苦闷!像浓重的雾霭一样压在他的心头。深沉的、可怕的苦闷。他坐在那儿不断地想,但什么也没有想出来。蜡烛结起了烛花,一只蟋蟀㘗㘗叫了起来,炉火烧得很旺的房间变得异常闷热。突然他想象中出现了花园,花园后面的通道,他父亲家里的门神秘地打开了,格鲁申卡正跑进门去……他从长凳上跳了起来。
“惨啊!”他咬牙切齿地说,不知不觉走到酣睡的人跟前。这是一个枯瘦的、还没有衰老的庄稼人,长长的脸,一头灰褐色的鬈发,又长又细的浅红色胡须,穿着印花布衬衫和黑色背心,银挂表的链子露在背心口袋外面。米佳怀着无限的憎恨仔细打量这张脸,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憎恨他有一头鬈发。最使他感到十分气恼的是:现在他,米佳,俯身站在他跟前,等着办急事,为此作出了多大的牺牲,丢下了多么重要的事,搞得筋疲力尽,而这个“掌握着我全部命运”的寄生虫,“似乎来自另外的星球,若无其事地呼呼大睡”。“啊,这是命运在作弄人!”米佳叫了一声,突然又扑过去叫唤喝醉了的庄稼人。他发狂似的扯他,推他,甚至打他,折腾了五分钟还毫无结果,他无可奈何地绝望了,回到原先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荒唐,荒唐!”米佳感叹说,“而且……这一切是多么丢人!”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加了一句。他的脑袋开始剧烈胀痛:“难道就这样算了?干脆回去,”他闪过了这个想法,“不行,要等到早晨。我偏要留下来,偏要留下!我花了这么多精力到这儿来干吗?再说回去也没有马车了,现在怎样离开这儿呢,啊,真是荒唐透顶!”
他的脑袋越来越痛。他坐着不动,不记得怎样迷迷糊糊打起盹来,后来又突然睡着了。他大概睡了两小时,可能还不止。由于疼痛难忍而醒了过来,头痛得简直要大喊大叫。他的太阳穴怦怦地跳,脑门都快炸裂了。他醒来以后很长时间都不能完全清醒过来,他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最后他才猜到,烤得暖烘烘的房间里充满了大量的煤气,他差一点因此而丧命,而喝醉了的庄稼人仍然躺着,打着呼噜。蜡烛熔化了,马上就快熄灭了。米佳大声呼叫起来,摇摇晃晃穿过过道,冲进护林人的房间。护林人很快就醒了,可是当他听说另一个房间里有煤气,虽然他也去张罗,却把这件事看得异常平淡,这使米佳恼火和惊讶。
“要是他死了,他死掉了,那时候……那时候怎么办?”米佳对着他疯狂地大叫。
门打开了,窗也打开了,烟囱管子也打开了,米佳从堂屋里拖来一桶水,先把水洒在自己头上,接着找了一块抹布,浸湿以后敷在“猎狗”头上。护林人继续对这件事表现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气,打开窗子以后,就闷声闷气地说了句“这样就行了”,便径自回去睡觉,给米佳留下了一盏铁制的提灯。米佳照料中了煤气的醉鬼约有半小时,一直用水淋他的头,他自己已经打定主意整夜不睡。但由于筋疲力尽,刚坐下想喘一口气,眼皮一合拢,便不知不觉伸开四肢,躺倒在长凳上,酣然入睡了。
他醒得非常晚。大约已经是早上九点钟了。明亮的阳光洒满了小屋的两扇小窗。昨天那个鬈发的庄稼人坐在长凳上,穿好了打褶的外衣。他面前的茶炉已经重新生了火,酒也换了一瓶。昨天的一瓶已经空了,而新的一瓶也已喝了一大半。米佳跃身而起,一下子猜到这该死的庄稼人又醉了,已是酩酊大醉,醒不过来了。他瞪着眼睛看了他片刻。庄稼人则不时对他瞅上一眼,一声不吭,神情狡黠。米佳觉得,他甚至带有一种侮辱人的镇静,目中无人的傲慢。米佳冲到他跟前。
“请允许,您要知道……我……您大概已从那屋里的护林人那儿知道:我是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中尉,老卡拉马佐夫的儿子,您正想买下他的那片小树林……”
“你这是瞎说!”庄稼人突然一字一句说,坚决而又镇静。
“我怎么瞎说?您认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吗?”
“我不认识你的什么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庄稼人拙笨地转动着舌头。
“您向他买小树林,小树林;您醒醒,该醒醒了。伊林斯基村的神甫巴维尔送我到这里……你给萨姆索诺夫写过信,他叫我来找你……”米佳都喘不过气来了。
“你瞎说!”“猎狗”又一字一顿说。
米佳的双腿一阵发软。
“您行行好吧!这可不是开玩笑!您也许喝多了。您总还能说话,还能听懂吧……不然……不然我可真的什么也不明白了!”
“你是染匠?”
“求您了,我是卡拉马佐夫,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我给您提一个建议……对您很有利的建议……十分有利……就是关于小树林的买卖。”
庄稼人煞有介事地捋捋胡须。
“不行,你不履行承包合同,你是坏蛋。你是坏蛋!”
“请您相信,您搞错了!”米佳在绝望中绞动着双手。庄稼人一直在捋胡须,突然狡黠地眯起眼睛。
“不,你指给我看,哪一条法律允许,你偷工减料?你听见了没有,你是坏蛋,你明白吗?”
米佳沮丧地往后退了一步,突然他似乎感到当头“挨了一闷棍”,就像他以后所说的那样。一瞬间,他豁然开朗,仿佛“亮起了一盏明灯,我大彻大悟”。他站着发愣,不明白他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干出这种蠢事,陷入如此奇怪的境地,还持续了整整一昼夜,照料这个“猎狗”,给他头上敷湿布……“瞧,这人醉了,醉得不可收拾,而且还要继续狂饮一个星期——那这里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假如萨姆索诺夫故意打发我到这里来,那究竟有什么用意?如果她……又将如何……啊,天哪,我干得多么蠢啊!……”
庄稼人坐在那儿瞅着他,还暗自嘲笑他。如果在别的场合,米佳也许会气得把他杀死,但现在他虚弱得像婴儿一样。他慢慢走近长凳,拿起大衣,默默地穿上,走出了小屋。在另一间小屋里他没有找到护林人,一个人也没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十戈比的零星小钱,放在桌子上,作为过夜、烛火和麻烦人家的费用。他走出小屋,看到周围全是森林,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他信步走去,甚至不知道从小屋里出来后该朝哪个方向拐弯,是向右还是向左;昨天夜里他和神甫一起急于赶到这里来,没有注意认路。现在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报复心理,甚至对萨姆索诺夫也是如此。他在狭窄的林中小道上走着,没有目标,茫然若失,怀着“毫无希望的想法”,完全不考虑走向哪里。他现在无论在精神上或在体力上都非常虚弱,迎面而来的孩子都能打倒他。但是他好歹还是走出了森林:一望无际的收割后尚未播种的田野突然展现在他面前。“周围一片绝望,死气沉沉!”他反复说,跨着大步径直向前走去。
过路的人搭救了他。一位马车夫驾车载着一位年老的商人在小路上行进。当他们走到并排时,米佳向他问路,原来他们也是去犍牛镇。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就把米佳作为同路人捎带上了。他们走了约三小时就到了。在犍牛镇米佳马上订好去城里的驿站马车,突然他发觉他饿得不行了。乘套马的时候,他要了一份油煎蛋,他一下子把煎蛋吃个精光,还吃了整整一大块面包,一段现成的香肠;喝了三小杯伏特加酒。吃了东西以后米佳来了精神,内心又开朗了。他坐着马车在大道上急驶,不断催赶着车夫并突然构想了一个“刻不容缓的计划”:在今晚之前怎样搞到“这笔该死的钱”。“想想吧,只要想一想,为了这微不足道的三千卢布居然要毁掉一个人的命运!”他鄙夷地感叹一声。“今天我一定解决!”如果不是一直惦记着格鲁申卡,那么他也许又将非常愉快了。但对她的思念像一把尖刀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刺戳他的心。最后终于到了,米佳马上向格鲁申卡的家跑去。
这就是格鲁申卡提心吊胆地向拉基京讲过的米佳那次来访。当时她正在等待自己的“专送函件”,庆幸昨天和今天米佳都没有来过,并且指望老天保佑,在她离开之前他不会再来,可是米佳突然从天而降。后来的发展我们都已清楚:为了摆脱他,她说服他送她到库兹马·萨姆索诺夫那里去,推说她非常需要到那里去“盘账”。米佳马上将她送去,格鲁申卡和他在库兹马家的门口分手时,要他保证在十一至十二点之间来接她回去。米佳很高兴这样的安排:“既然一直待在库兹马家里,那就意味着她不会去找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但愿她不要说谎才好,”他马上又作了补充。在他看来,她似乎没有说谎。他正是这样一种好妒忌的人,他一离开心爱的女人,马上就会臆想出天晓得怎样的可怕情景,诸如她会出什么事,她在那里“背叛”他啦等等,可是当他丧魂落魄,悲观绝望,确信她已经“背叛”了他,再次跑去找她时,一看到她的脸,看到这个女人喜悦、欢乐、温存的脸庞,他马上精神振奋,所有的怀疑全部消失,怀着高兴而又羞愧的心情责骂自己的妒忌。他把格鲁申卡送到后,马上就赶回家去。啊,今天他该有多少事要完成呀!但现在他至少已经放心了。“现在马上要尽快向斯梅尔佳科夫了解,昨天晚上有什么情况,她去过没有,恐怕她会去找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哎呀!”他脑海里又闪过这种想法。因此,他还没有走到住地,妒忌心又在他不断翻腾着的内心深处涌现出来。
妒忌!“奥赛罗并不好妒忌,但他很轻信”,这是普希金讲的,仅仅这句话就足以证明我们伟大诗人不同凡响的睿智。奥赛罗的心真是破碎了,他对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看法蒙上了阴影,因为他的理想毁灭了。但奥赛罗决不会躲躲闪闪,暗中监视,左顾右盼:因为他轻信别人。相反,要费很大的劲去开导、推动、激发他,才能使他意识到背叛。一个真正好妒忌的人可不是这样。好妒忌的人可以容忍种种奇耻大辱和伤天害理的丑行而不感到丝毫内疚,简直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更何况他们并非都是卑鄙和下流的人。正相反,他们具有崇高的心灵,纯洁而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爱,与此同时,他们可以躲到桌子底下,可以收买卑鄙透顶的家伙并且容忍暗探、偷听之类令人恶心的肮脏勾当。奥赛罗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背叛妥协——他不是不会原谅,而是绝不会妥协,虽然他的心像婴儿一样善良和淳朴。真正好妒忌的人便不同了:很难想象一个好妒忌的人有什么不能容忍、妥协和原谅的!好妒忌的人要比其他一切人都容易原谅,这一特点所有的妇女都清楚,好妒忌的人很快(当然,先要大闹一场)就会原谅,例如,证据确凿的背叛,亲眼所见的拥抱与接吻,如果他当时能相信这是“最后一次”,他的竞争对手从此就销声匿迹,远走天涯海角,或者他自己把她带到这个可怕的竞争对手再也到不了的地方的话。自然,妥协是短暂的,因为要是情敌真的销声匿迹,那么明天他马上就会再虚构出一个新的情敌,再去妒忌新的对手。人们似乎觉得:那种需要窥探的爱情有什么意思呢?需要严密监视的爱情又有多大价值呢?一个真正好妒忌的人是永远不理解这一点的,可是在他们中间确实有心灵高尚的人。有意思的是:正是这些心灵高尚的人站在斗室里偷听和窥探的时候,虽然他们通过“高尚的心灵”清清楚楚明白他们自己自愿陷入的那种耻辱,但是只要他们还站在这间斗室里,至少在这一刻是永远也不会感到内疚的。米佳一看到格鲁申卡妒忌心就消失了,一瞬间他变得轻信和高尚,他为了卑劣的感情甚至鄙薄起自己来。但是这只不过意味着,他对这个女人的爱情包含有某种远远比他自己所想象的更为崇高的感情,而不仅仅是情欲,不是像他对阿廖沙所解释的只是“肉体的曲线”。可是一旦格鲁申卡不在眼前,米佳马上开始重新怀疑她会干出所有的下流行为和阴险的背叛。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会感觉到任何良心的责备。
因此,妒忌重新在米佳身上沸腾了。总而言之,一定要抓紧时间。首要的事是必须搞到一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暂时借款。昨天九个卢布全花在车费上了,大家知道,身无分文是寸步难行的。不过他在车上已经连同新的计划一起周密考虑好了上哪儿去搞到暂时借款。他有两支很好的、备有子弹的、决斗用的手枪,如果他至今尚未把它们抵押出去,那是因为这是他拥有的一切中最心爱的东西。在京都酒店他与一位年轻的官员早有点头之交,并在酒店中偶然了解到这个手头相当宽裕的独身官员酷爱武器,经常收购手枪、左轮手枪、匕首,挂在自己房间的墙壁上,向熟人炫耀,头头是道地讲解左轮手枪的构造,如何上膛、射击等等。米佳也不多考虑,马上就去找他并向他提出,用十个卢布把两支枪抵押给他。官员听了很高兴,劝他干脆卖掉,但米佳不同意,官员就给了他十个卢布,声明他决不收利息。他们分手时成了朋友。米佳在赶时间。他迅速奔向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后院的那座亭子,想尽早把斯梅尔佳科夫叫出来。这样就造成了以下事实:在我下面要讲到的那个事件发生以前的三四小时,米佳手头一个戈比也没有,他用心爱之物抵押了十个卢布,可是过了三小时,却突然有几千卢布在他手里……不过这是后话。
在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是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女邻居)家里等待着他的是使他十分震惊和不安的消息。斯梅尔佳科夫发病了。他听说他先掉到了地窖里,接着又癫痫发作,然后医生上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忙着照料等情况;他好奇地了解到,他弟弟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今天一早去了莫斯科。“他经过犍牛镇的时间大概比我早。”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想道,但斯梅尔佳科夫的情况使他很是不安。“现在怎么办?谁来监视,向我通风报信呢?”他迫不及待地开始盘问那两个女人:昨天晚上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她们也非常清楚他想打听的是什么,并消释了他的疑虑:昨天没有人来过,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睡在家里,“一切正常”。米佳沉思起来。毫无疑问,就是今天也要有人守候,但守在哪儿呢,在这里,还是在萨姆索诺夫家门口?他决定两边都去,都要见机行事,可是眼下,眼下……问题是他面前摆着这个“计划”,不久前构想的、新的、已经是非常可靠的计划,是在马车上想出来的,实施这一计划已刻不容缓。他决定为此花上一小时。“一小时之内解决问题、搞清一切情况,然后,然后……首先到萨姆索诺夫家去,打听格鲁申卡在不在,再立刻赶回,十一点以前都待在这里,然后再到萨姆索诺夫家去接格鲁申卡,送她回家。”他当即这样决定了。
他火速奔回家,洗了脸,梳好头发,刷净大衣,穿戴整齐后便去见霍赫拉科娃太太。啊,他的“计划”原来是这样!他决定向这位太太借三千卢布。主要是他似乎心血来潮,突然信心十足,以为她决不会拒绝他。也许,有人会对下述情况感到惊讶:如果有这样的信心,为什么他不早一点到这儿来,到自己人的圈子里来,反而去找萨姆索诺夫,去找一个完全属于另一种类型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和他说话。但问题在于他最近一个月内几乎停止了与霍赫拉科娃太太的交往,而且原先也并不太熟悉,此外,他非常清楚她很讨厌他。这位太太恨他的起因仅仅因为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未婚夫,而她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希望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抛弃他,嫁给“可爱的、具有骑士般教养、风度翩翩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她对米佳的作风十分痛恨。米佳甚至取笑过她,有一次竟说这位“太太不仅活跃放肆,而且没有教养”。可是就在今天早晨,在车上,一个非常清晰的想法使他恍然大悟:“如果她这样不希望我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结婚,这一愿望又如此强烈(他知道,几乎到了要发作歇斯底里的地步),那么她又何必拒绝借给我三千卢布呢,这样正好使我利用这笔钱与卡佳分手,然后能永远离开这里。这些娇生惯养的贵族太太一旦执意要达到某种目的,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实现自己的意图。何况她还那样有钱。”米佳这样推论着。至于说到“计划”本身,也还是原来的那一个,即出让自己对契尔马什尼亚的权利,不过已经不带商业目的,像昨天对萨姆索诺夫那样,也不是用三千卢布能赚到双倍的钱,搞到六千或七千卢布来引诱这位太太,像昨天引诱萨姆索诺夫那样,而只是作为对借款的一种高尚的担保。米佳不断对自己这一想法引申发挥,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他常有这种情况,他开始干一件事,突然作出决定时总是这样。他往往对自己的任何一个新的想法心醉神迷,然而,当他踏上霍赫拉科娃太太宅邸的台阶时,便突然感到自己背上一阵恐惧的寒战:只是在这一刻他才充分而精确得像数学那样意识到,这已经是他仅有的最后希望,除此之外再也没别的出路了,要是在这里碰壁,“那就只好为三千卢布去杀人越货,别无其他办法了……”当他拉响门铃时,正好是七点半。
开始进行得似乎挺顺利:主人接到通报以后,马上就接待了他,快得出奇。“好像在等我,”米佳脑子里闪过了这个想法,他刚被引入客厅,女主人几乎跑着进来,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她在等他……
“我一直在等您!我真想不到您会来找我,您自己得承认吧,可我还是在等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对我的直觉也许会感到惊讶吧!我整整一个早晨都确信您今天一定会来。”
“夫人,这真令人惊讶,”米佳说,缓慢地坐定下来。“不过,我是为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才来的,是我自己的事,夫人,仅仅有关我个人,因而我急于……”
“我明白,为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这倒不是什么预感,不是那种希望出现奇迹的落后心理(您听说佐西马长老的事了吗?),这是天意:您不能不来,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遇上这些事情以后您不能不来,这是肯定无疑的。”
“现实生活的现实主义,夫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请允许我说……”
“的确是现实主义,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现在完全拥护现实主义。我接受有关奇迹的教训太深刻了。您听说佐西马长老去世的消息吗?”
“没有,夫人,我第一次听说,”米佳感到有点惊讶。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出阿廖沙的形象。
“是在今天凌晨,您不妨想一想……”
“夫人,”米佳打断了她,“我只想到我已走投无路,如果您不帮助我,那么一切都完了,我首先完蛋。请原谅我言语粗俗,我很着急,心急如火……”
“我知道,我明白您心急如火,我全都明白,而且您也不可能处于另一种精神状态,无论您说什么,我都能预料到。我早就在考虑您的命运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注视着并在研究您的命运……噢,请您相信,我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精神医生,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夫人,如果您是经验丰富的医生,那么我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病人,”米佳的恭维实在勉强,“而且我预感到,如果您已经如此关注我的命运,那么您就会帮我免遭灭顶之灾,为此请允许我,总而言之,向您讲一讲我冒昧提出的计划……以及对您的期望……我来到这里,夫人……”
“你别说了,这是次要的。至于说到帮助,那么您也不是我帮助的第一个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大概听说我的表妹别利梅索娃吧,她的丈夫已经濒临绝境,正像您刚才生动地形容过的那样,快完蛋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结果又怎么样呢,我指点他办养马场,现在他的事业兴旺发达。您对养马这行当有所了解吗,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一窍不通,夫人,哎哟,夫人,一窍不通!”米佳以一种神经质的不耐烦口气大声说,甚至要离座站起来。“我只是恳请您,夫人,让我把话说完,只要给我连续谈两分钟,先让我把一切都告诉您,讲明我带来的计划。何况我非常需要抓紧时间,我的时间紧张得要命!……”米佳歇斯底里地叫喊,因为他感到,她马上又要开始说话了,指望能用吼声压住她。“我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才来向您借三千卢布,是借款,有可靠的,最最可靠的抵押,夫人,有最最可靠的保证!只是请允许我说……”
“这些您以后,以后再说吧!”霍赫拉科娃太太也向他挥着手,“而且无论您讲什么,我都预先知道,我已对您说过了。您要借一笔款子,您需要三千卢布,可是我将给您更多,多出不知多少倍,我一定要救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不过您一定得听我的!”
米佳又从座位上跳起来了。
“夫人,您真太善良了!”他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大声说,“我的上帝,您救了我。夫人,您从凶暴的死神手里,从枪口下救出了一个人……我永远铭记在心……”
“我给您的将比三千卢布多得多,多不知多少倍!”霍赫拉科娃大声嚷着,露出高兴的微笑,瞧着大喜过望的米佳。
“多不知多少倍!不过太多了也不需要。对我来说,只需要决定我命运的三千卢布,从我这方面来说,我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为这笔借款向您提供担保并提出一个计划,它……”
“别说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说到做到,”霍赫拉科娃太太毫无顾忌地打断他,流露出乐善好施的人的得意神情。“我答应救您,就一定会救您。我会像救别利梅索夫一样救您。您对金矿有什么想法,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关于金矿,夫人,我从未想过!”
“可是我替您想过了!我反复考虑过了!我已有整整一个月抱着这个目的注视着您。您走过时,我上百次打量您并不断对自己说:这个精力充沛的人应该上金矿,我甚至研究了您的步伐并得出结论:这个人会找到许多金矿。”
“根据步伐吗,夫人?”米佳微笑了。
“那又怎样,就是根据步伐。怎么,您难道否认根据步伐可以了解一个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自然科学确认了这一点。噢,我现在是现实主义者,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从今天开始,在经历了使我非常伤心的、修道院里所发生的那件事之后,我已经完全是现实主义者了,我想投入实际活动。我的病完全好了。够了!像屠格涅夫所说的那样。”
“不过,夫人,您如此慷慨地答应借给我的三千卢布……”
“您不会落空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霍赫拉科娃马上打断他,“这三千卢布等于在您口袋里了,而且不是三千,而是三百万,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在最短期内就会有的!我来告诉您该拿定的主意:您去找金矿,赚上几百万,然后回来,成为实业家,再来推动指导我们行善。难道一切都让给犹太人吗?您将建造大厦和开办企业。您帮助穷人,他们将为您祝福。如今是蒸汽时代,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会功成名就,成为我们十分困难的财政部必不可少的人物。我们的卢布纸币贬值使我夜不安眠,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在这方面人家还很少了解我……”
“夫人,夫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预感到情况不妙,重又打断了她,“我也许非常乐意听从您的意见,您的明智的意见,夫人,我也许会去那里……到矿上去……将来还会找您再谈这件事……甚至多次找您……现在您如此慷慨……那三千卢布……啊,它们将放开我的手脚,因此,如果今天可以……就是说,您要知道,我现在没有时间,一点时间都没有……”
“够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够了!”霍赫拉科娃一个劲儿地打断他,“问题是您去不去找矿,您是否下定决心,请确切地回答。”
“我,夫人,以后去……您要我上哪儿,我就去哪儿,夫人,但现在……”
“您等等!”霍赫拉科娃太太叫了一声,跳起身来,扑向自己那张很有气派,里面有很多抽屉的书桌,开始挨个打开寻找东西,显得特别匆忙。
“三千卢布!”米佳想,屏住了气息,“马上兑现,不要字据,不签合同……啊,真有君子风度!一个出色的女人,如果她不这样啰嗦就好了……”
“找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高兴得大叫起来,立即回到米佳身边,“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
这是系在带子上的一个银制小圣像,这类圣像有时与贴身的十字架一起佩挂。
“它来自基辅,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她虔诚地继续说,“是从大殉难者瓦尔瓦拉的干尸上取下来的,请允许我亲自给您挂在脖子上,祝福您走向新生活,干一番伟业。”
她真的把圣像套在他的脖子上并要将它塞进去。米佳很尴尬地俯下身子,开始帮她,终于将圣像塞到了领结和衬衫领子下面。
“现在您可以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说,得意洋洋地坐了下来。“夫人,我太感动了……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表示感谢……您的一番好意,不过,您要知道,我的时间是多么宝贵!我期待着您慷慨承诺的这笔款子……啊,夫人,要是您心肠这样好,对我如此厚爱,”米佳突然满怀激情地说,“那么请允许我向您表白……不过,您早已知道了……我在这儿爱上了一个人……我背叛了卡佳……我说的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啊,我对她太无人性和太不公道了,但我在这里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夫人,可能是您所蔑视的,因为您都了解,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她,无论如何不能,因此,这三千卢布……”
“您一切都别管吧,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霍赫拉科娃的语气十分坚决,“什么都别管,尤其是女人。您的目的是金矿,将女人带到那里毫无意思。以后,当您发了财载誉归来,您会在上流社会中找到心灵的伴侣。这将是一位现代女性,阅历丰富,没有偏见。那时,现在刚提出的妇女问题正好成熟了,将会出现新型的女性……”
“夫人,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米佳马上要双手合拢哀求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这正是您所需要的,您所追求的,而您自己却不明白。我完全不反对目前的妇女问题,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妇女在不久的将来的发展和政治作用——这便是我的理想。我自己就有一个女儿,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在这方面大家对我的了解还不够。我曾就此问题给作家谢德林写过信。这位作家有关妇女使命的问题给了我许许多多的指点,因此我去年给他写了一封匿名信,不过两行字:‘为现代妇女拥抱您、吻您,我的作家,继续干吧。’具名是‘母亲’。我原先打算具上‘现代母亲’,犹豫了一阵,后来就只署名母亲:更具有道德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而且‘现代’这个词会使他们联想起《现代人》杂志,由于目前的检查制度,回忆对他们来说是痛苦的……啊,天哪,您怎么啦!”
“夫人,”米佳终于跳起来,在她面前双手合掌,无可奈何地哀求,“您要使我哭出来了,夫人,如果您拖延您如此慷慨地……”
“那您就哭吧,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哭吧,这是美好的感情……您前面的路是这样遥远!眼泪会使您轻松,以后您回来就会高兴的。您会从西伯利亚专程来找我,与我同享欢乐……”
“不过请允许我,”米佳突然吼叫起来,“最后一次求您,请告诉我,今天我是否能从您这儿拿到您答应的款子?如果不行,我该什么时候来取?”
“什么款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你答应的三千……您如此慷慨……”
“三千?这是指卢布?噢,不是,我没有三千。”霍赫拉科娃带着若无其事的惊奇的表情说。米佳目瞪口呆了。
“那您怎么……刚才……您说……您甚至说,这些钱完全就像在我的口袋里一样……”
“噢,不是这样,您误解了我的意思,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如果这样的话,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指的是金矿……确实,我答应您的数字要比三千多,多出无数倍,但我只是指金矿。”
“那么钱呢?那么三千卢布呢?”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莫名其妙地大声说。
“啊,如果您指的是钱,那么我没有钱。我现在完全没有钱,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现在正和我的管家吵架,最近我自己还向米乌索夫借了五百卢布。不,不,我现在没有钱。而且您要知道,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即使我有钱,我也不会借给您。首先,我从不借钱给人家,借钱给人家意味着纠纷。可是您,尤其是您,我是决不借的,因为爱您而不借,为了拯救您而不借,因为您唯一需要的只是:金矿,金矿,最后还是金矿!”
“啊,真是活见鬼!”米佳突然咆哮着用拳猛击桌子。
“哎哟!”霍赫拉科娃太太吓得大叫起来,立刻躲到了客厅的另一端。
米佳啐了一口,立刻快步走出房间、宅院,到了街上,消失在夜色中!他像疯子一样走着,一边捶打自己的胸膛。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在夜色苍茫的路旁与阿廖沙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在阿廖沙面前也曾捶打胸膛的那个部位。捶打自己胸膛的那个部位意味着什么?他的这一举动想说明什么?——这暂时还是世界上无人知晓的秘密,他甚至在那时候都没有向阿廖沙透露,可是这个秘密对于他来说却比奇耻大辱更严重,他已经断定,如果他不能搞到三千卢布还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从自己的胸膛上,从“自己胸膛的那个部位上”洗净挂在他胸口并折磨着他良心的耻辱,那这个秘密就是毁灭和自杀。这一切以后都会向读者解释清楚,不过现在,他最后的希望破灭以后,这个身体如此健壮的汉子刚走出霍赫拉科娃的住地没有几步,突然像小孩一样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他走着,迷迷糊糊用拳头擦着泪水。他就这样走到了广场。突然他感到他的身体和什么东西碰撞了一下。一个老太婆发出了尖叫声,他差一点没把她撞倒。
“我的天,差一点没把我撞死!干吗乱走,冒失鬼!”
“啊哟,原来是您?”米佳叫了起来,他在夜色中认出了这个老太婆。她就是侍候库兹马·库兹米奇·萨姆索诺夫的老女佣,昨天米佳看得很清楚。
“您自己又是谁啊,老爷?”老太婆完全用另一种声调说话了,“黑乎乎的,我看不清您。”
“您不就是库兹马·库兹米奇家的女佣吗?”
“一点儿也没有错,老爷,我刚才到普罗霍雷奇那儿走了一趟……奇怪,我怎么还是认不出您来?”
“老人家,请问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现在在你们那儿吗?”米佳迫不及待地问,“刚才是我陪她去的。”
“她来过,老爷,来过的,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怎么?她走了?”米佳叫了起来。“什么时候走的?”
“马上就走了,在我们那儿只呆了一会儿,给库兹马·库兹米奇讲了一个故事,逗他笑了一阵就离开了。”
“你扯谎,该死的!”米佳大吼一声。
“哎—哟!”老太婆叫了起来,但米佳已经不见踪影了。他拼命朝莫罗佐娃的房子奔去。这时候格鲁申卡正在去莫克罗耶村的途中,她走了还不到一刻钟。费妮娅和她的奶奶,厨娘玛特廖娜坐在厨房里,突然“上尉”跑了进来。费妮娅一见到他就狂呼乱叫起来。
“你喊什么?”米佳暴跳如雷。“她在哪儿?”但吓得发愣的费妮娅还没有顾得上回答,他突然匍匐在她脚下。
“费妮娅,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她在哪儿?”
“老爷,我什么都不知道,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什么也不知道,哪怕打死我,我也不知道,”费妮娅赌咒发誓说,“您自己刚才和她一起去的……”
“她又回来了!”
“亲爱的,她没有回来,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她没有来过!”
“胡说!”米佳叫喊说,“看你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就知道她在那儿……”
他马上冲了出去。吓得要命的费妮娅庆幸自己轻而易举地应付过去了,但她很清楚,他没有时间,不然的话,她大概要吃苦头。不过,他离开时,他的一个万万想不到的举动使费妮娅和玛特廖娜老太感到吃惊:桌上放着一个铜研钵,里面有一把杵槌,一把不大的,四分之一俄尺长的铜杵。米佳奔出去的时候,一只手已经拉开了门,另一手匆匆忙忙从铜研钵里抓起铜杵就塞进自己的侧袋里,带着它就走了。
“啊,天哪,他想要杀人了!”费妮娅双手一拍,说道。
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事情是明摆着的:“她不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那里,又能在什么地方呢?她从萨姆索诺夫家里直接跑去找他了。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整个阴谋,全部欺骗现在都一目了然……”这一切像旋风一样在他的脑海里打转。他没有到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家去:“不用去那儿,完全没有必要……免得打草惊蛇……他们马上会通风报信,出卖……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显然参与了阴谋,斯梅尔佳科夫同样如此,都被收买了!”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一个新的想法。他穿过一条小巷,沿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房子转了一大圈,再跑完德米特洛夫街,然后再过一座小桥,就径直闯进后门外那条僻静的小巷,小巷一面是邻居家菜园子的篱笆,另一面是围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花园四周的又高又结实的板墙。他在这里选好一处地方,似乎就是他从传说中听到的斯梅尔佳科娃当时爬进板墙的所在。“如果她能爬进去,”天知道为什么这时在他头脑里闪过了这个想法,“那么我怎么会爬不进去呢?”果然,他纵身一跳,很熟练地一把抓住了板墙的顶端,然后使劲抬起身子,一下爬了上去,坐到了板墙顶上。这里附近的花园里有间澡堂,但从板墙上可以看到正房的窗户都亮着灯光。“果然如此,老头儿的寝室有灯光,她在那里!”他从板墙上跳到园子里。虽然他知道格里戈里身体不好,斯梅尔佳科夫可能真的病了,谁也不会听到他的声响,但他本能地隐蔽起来,站着不动,开始侧耳细听。四周万籁俱寂,好像老天故意使一切都静了下来,连轻微的风声都没有。
“只有恬静在喁喁细语。”不知为什么他头脑里冒出一句诗来,“但愿没有人听到我翻墙过来;看来没有。”他站了一分钟,便沿着花园的草地悄悄向前走去。他绕着树林和灌木丛走了很久,尽量使每一步都不发出响声,每走一步自己都要仔细倾听一下。他走到亮着灯光的窗下约摸花了五分钟。他记得紧贴着窗户长着几丛高大茂密的接骨木和绣球花。房屋正面左侧通向花园的门是锁上的,这是他经过时特意仔细察看好的。最后他走到灌木丛下,隐藏在那里。他屏住气息。“现在必须等一会儿,”他想,“如果他们刚才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现在还在仔细倾听的话,那么为了使他们不再疑心……千万不要咳嗽,不要打喷嚏……”
他等待了两分钟左右,但他的心在剧烈跳动,有时候连气都喘不过来。“不行,心跳不会缓下来,”他想了一下,“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站在灌木丛的阴影里;灌木丛朝向窗户的一面被灯光照着。“红莓、浆果,多么鲜红啊!”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低声说。他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走近窗口,踮起脚尖。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整个寝室立即呈现在他眼前。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中间横着一道屏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称它是“中国式的”。“中国式的屏风”,米佳的头脑里闪过这几个词,“格鲁申卡就在屏风后面”。他开始仔细打量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他穿着米佳从未见他穿过的新的条纹丝长袍,腰间束了一根带有流苏的丝带。从长袍的领口里露出了干净漂亮的内衣,精致的、带有金扣子的荷兰衬衫。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头上还是包扎着阿廖沙见过的那条红色包布。“他已换好了衣服,”米佳想。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站在窗旁,好像在想心事,突然他仰起了头,用心听了片刻,结果什么也没有听到,便走到桌子跟前,从长颈玻璃瓶里倒了半小酒杯白兰地,一饮而尽。然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又站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走近嵌在窗户之间墙上的镜子,用右手将红色包布从额头上稍微掀起,仔细察看自己尚未消退的青紫肿块和小伤口。“只有他一个人,”米佳想,“大概是一个人。”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离开镜子,突然转向窗口朝他看了一眼。米佳立即闪进阴影之中。
“她也许在屏风后面,可能已经睡了。”他的心被刺了一下。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从窗旁走开了。“这是他在窗口守望她,可见她不在:不然他干吗要瞅着黑乎乎的地方?……这表明他等得实在不耐烦了……”米佳马上跳出来,又朝窗里望去。老头儿已经坐在桌子跟前,显得闷闷不乐。后来他终于支起胳膊,将右手掌托着面颊。米佳贪婪地盯着他看。
“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他又说,“如果她在这里,他的表情便不同了。”真奇怪:因为她不在这里,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和古怪的懊恼。“不是因为她不在这里,”米佳马上明白过来并回答了自己,“而是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确切了解她在不在这里。”米佳后来自己想起,他当时的思路非常清楚,而且考虑十分周到,抓住了每一个特征。但是苦闷,情况不明和犹豫不决的苦闷在他的心里急剧增长。“她到底在不在这里?”他心里燃起一股愤恨的怒火。他突然下定决心,伸出手去轻轻地在窗框上敲了几下。他敲了老头儿与斯梅尔佳科夫约定的暗号:前两下比较轻,后三下稍快一些:笃、笃、笃——表示“格鲁申卡来了”的暗号。老头儿浑身颤抖,仰起头来,马上一跃而起,扑向窗户。米佳跳回到阴影里。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打开窗户,把整个头都伸了出去。
“格鲁申卡,是你吗?是你吗?”他用一种颤抖的、类似低声细语的声音说。“你在哪儿,心肝,宝贝,你在哪儿?”他异常激动,气都喘不过来。
“只有一个人!”米佳断定。
“你在哪儿呀?”老头儿又叫了一声,头探得更朝前了,连肩膀都露在外面,他朝四下张望,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你上这儿来;我准备了小礼品,来吧,我给你看……”
“这是指装了三千卢布的那只信封,”米佳的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
“你在哪儿啊?……是不是在门口?我马上开门……”
老头儿几乎要从窗口爬出来了,他不停地朝右边,朝那扇通向花园的门的方向张望,竭力想在黑暗中辨认清楚。再过一秒钟,即使等不到格鲁申卡的回答,他也一定会跑出去开门的。米佳从侧面看着,一动也不动。令他十分厌恶的老头的整个侧影,他那松垂的喉结,在幸福的期待中微笑的鹰勾鼻子,他的嘴唇,全都被从房间左侧透出的一道斜射的灯光照得清清楚楚。突然,在米佳的心里翻腾起可怕的、狂暴的仇恨:“这就是他,他的情敌,就是折磨他的人,折磨他一生的人!”这是那种突如其来、渴求报复和狂暴的仇恨的喷发,米佳对它有所预感,因而四天前他与阿廖沙在亭子里谈话,在回答阿廖沙的问题“你怎么能说要杀死父亲?”时曾告诉过他。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当时说,“可能我不会杀他,也可能会杀他。我担心,到那时候他的嘴脸会突然引起我的仇恨。我恨他的喉结,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无耻的嘲笑。我会对他个人感到极端厌恶。我怕就怕这一点,到那时候就会控制不住……”
对他个人的极端厌恶不断增强,达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米佳已经无法左右自己,突然从口袋里抽出了铜杵……
正像米佳以后讲的那样,“上帝当时守护着我”:正在这个时候,生病的格里戈里在床上醒了。那天傍晚他用我们已经知道的方法对自己进行治疗,就是斯梅尔佳科夫告诉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的方法:他在自己老伴的帮助下用秘方配制的很浓的药酒擦遍全身,把剩下的伏特加喝完,由老伴替他小声做了“一阵祈祷”,然后躺下睡觉。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也喝了酒。她本来滴酒不沾,因此在丈夫身旁睡得很死。可是格里戈里完全出人意料地突然在半夜里醒了,他考虑片刻,虽然马上又感到腰部剧烈疼痛,但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他又仔细考虑一番,起来匆匆穿好了衣服。也许,因为他自己在睡大觉,而宅院在“这样危险的时刻”却无人照应使他感到内疚。斯梅尔佳科夫躺在另一间小屋里因癫痫发作而不能动弹。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也毫无动静。“老太婆太虚弱了。”他看了她一眼想。格里戈里呼哧着来到台阶上,当然,他只打算从台阶上看一看,因为他还不能行走,腰部和右脚痛得要命。但他恰好想起,花园小门从傍晚起就没有上锁。他是个一丝不苟、非常认真的人,严格恪守既定规矩和成年旧习。他痛得蜷缩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走下了台阶,朝花园的方向走去。确实,花园小门完全敞开着。他机械地走进花园:也许,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也许他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向左侧看了一下,就发现主人房里的窗户洞开,窗户空荡荡的,没有人从窗里向外张望。“为什么开着窗?现在又不是夏天!”格里戈里想了一下,突然,就在这一瞬间,在花园里,在他眼前闪过一样奇怪的东西。在他前面约四十步之外似乎有一个人在黑暗中跑动,一个黑影飞快移动着。“我的天!”格里戈里失声说道,接着便不顾一切,忘了腰上的疼痛,立即去拦截奔跑的人。他抄了近路,看来他比奔跑的人更熟悉花园;那个人向浴室跑去,过了浴室就扑向板墙……格里戈里紧紧盯着他,不让他在视野中消失,拼命奔跑。他正好在逃跑的人翻越板墙时跑到了板墙跟前。格里戈里不禁大叫着冲上去,双手抓住了他的一条腿。
果然没错,他的预感应验了;他认出了他,这是他,“弑父的坏蛋”!
“弑父凶手!”老人大声叫喊,声音响彻四方,但他只是叫喊了一声,便突然像被雷电击中似的倒下了。米佳又跳回花园,俯下身子察看倒在地上受到伤害的人。米佳手里拿着铜杵。他无意识地把它扔在草地上。铜杵掉在离格里戈里两步远的地方,但不是在草地上,而是在小路上,在一处十分显眼的地方。他仔细察看躺在他面前的人,看了几秒钟。老人的头上全是血。米佳伸出手去抚摸老人的脑袋,他后来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很想“完全弄清楚”他是打碎了老人的头盖骨,还是只用铜杵把他“打昏”了。但血不断在流,流了很多,一股热血一下子染红了米佳颤抖的手指。他记得,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块雪白的新手帕,那还是他去拜访霍赫拉科娃太太时准备的,把手帕按在老人的头上,徒劳地想擦掉额上和脸上的鲜血。结果手帕一下子浸透了鲜血。“天哪,我这是在干吗?”米佳突然明白过来,“如果真的打碎了脑袋,那么现在又怎么认得出呢……现在反正都无所谓了!”他突然又绝望地补充说,“杀了人就杀了人吧……老头是自己找的,那就躺着吧!”他大声说,随即冲上板墙,翻身跳进小巷拔腿就跑。那块浸透鲜血的手帕捏在右手,奔跑中他把手帕塞进了常礼服里面的口袋。他拼命向前跑去,偶尔在街上遇到几个在黑夜中行走的路人,他们后来还记得,那天晚上他们遇到一个狂奔的人。现在他又飞奔着回莫罗佐娃家。刚才费妮娅等他一离开,便立即去找管院子的头儿纳扎尔·伊凡诺维奇,以“基督和上帝”的名义央求他,“无论是今天或明天,都不要再放上尉进门”。纳扎尔·伊凡诺维奇听完后便同意了,但不巧的是他要上楼去见突然找他的一位太太,路上他遇到自己的侄子,一个刚从农村来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便吩咐他在院子里呆一会儿,却忘了交代有关上尉的事。米佳跑到大门口敲了几下。小伙子一下子就认出他:米佳已经不止一次给过他小费。他马上替他开门,放他进来,并且面带笑容地赶紧告诉他说:“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现在不在家里。”
“她在哪儿,普罗霍尔?”米佳突然站住了。
“刚走不久,大约在两小时前和季莫费一起到莫克罗耶去了。”
“干吗去?”米佳大声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去找一位军官,那边有人邀请她去,还派来了马车。”
米佳撇下他,发疯似的跑去找费妮娅。
费妮娅和奶奶一起坐在厨房里,两人都准备睡觉了。她们因为信赖纳扎尔·伊凡诺维奇,所以没有从里面把门锁上。米佳一下闯了进去,扑向费妮娅,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
“快说,她在哪儿?在莫克罗耶跟谁在一起?”他疯狂地咆哮着。两个女人尖叫起来。
“哎哟,我说,哎哟,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现在我全说出来,我什么都不隐瞒,”吓得要命的费妮娅连声求饶,“她到莫克罗耶去见那位军官了。”
“哪一个军官?”米佳大声叫喊。
“原先的那位军官,就是她原来的那位,五年前把她抛弃后跑掉的那位,”费妮娅还是像爆豆子似的说得飞快。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松开了掐住她脖子的双手。他站在她面前,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一声不吭,但根据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一下子全明白了,费妮娅一开口他就什么都明白了,连所有的细节都猜到了。当然,可怜的费妮娅当时看不出他是否能理解。她还像米佳冲进来时的那副模样,坐在柜子上,浑身打战,两只手挡在前面,似乎想要自卫,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她那双惊慌的、由于恐惧而瞳孔放大了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而他的两只手恰恰又沾满了鲜血。刚才他在路上奔跑时,大概为了擦掉脸上的汗珠,两只手碰到过额头,因此额头上和右颊上留下了鲜血涂抹过的红色印记。费妮娅眼看就会发作歇斯底里,那年迈的厨娘霍地站了起来,像疯子似的瞅着,几乎完全丧失了理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站了约莫有一分钟,突然身不由己地坐到费妮娅身旁的椅子上。
他坐在那里也不是在思考,而是仿佛完全吓呆了。不过一切都像白昼一样清楚:这个军官——他是知道的,他了解得非常清楚,是格鲁申卡亲口告诉他的。他知道他一个月以前还寄来过一封信。就是说,有一个月,整整一个月,直到这个陌生人来到以前为止,这件事是背着他秘密进行的,而他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但他怎么会,怎么会没有想到他呢?为什么他那时连这位军官也给忘记了呢?怎么能听到他的情况以后就马上把他置之脑后了呢?这就是问题,它像一头怪物似的出现在他面前。他在惊恐之中真的看到了这个怪物,不禁吓得手脚冰凉。
可是突然他又温柔小声地和费妮娅说起话来,像一个安静、可爱的小孩那样,似乎完全忘记了他刚才还使她饱受惊吓、委屈和折磨。他突然开始询问费妮娅,问得非常仔细,就他目前的处境而言简直令人惊奇。费妮娅虽然古怪地看着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却也非常乐意马上回答他的每个问题,甚至似乎急于对他和盘托出“全部真情”。费妮娅逐渐地,甚至是兴致勃勃地开始叙述种种细节,不但毫无折磨之意,反而像是急于竭尽全力,真心实意替他效劳。她详详细细对他讲了今天一天的情况,拉基京和阿廖沙怎样来访,她,费妮娅如何望风,女主人怎样离开,她怎样对着窗户大声吩咐阿廖沙转达她对米坚卡的问候并要他“永远记住她曾爱过他一个小时”。米佳听到问候时,突然苦笑一下,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就在这时候,费妮娅已经一点也不害怕流露自己的好奇,马上对他说:
“您的两只手是怎么一回事,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怎么都是血?”
“是的,”米佳机械地回答,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但马上就忘记了沾有血污的手和费妮娅的问题。他又沉浸在沉默中了。自他闯进来以后已经过了二十五分钟。他刚才的惊慌已经消失,而且他显然已经被一个新的不可动摇的决心完全控制了。他突然站起来,若有所思地笑笑。
“老爷,您出了什么事啦?”费妮娅说,再次指指他的手,充满了惋惜的口吻,似乎她现在是他痛苦中最亲近的人了。
米佳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是血,费妮娅,”他说,露出奇怪的表情看着她,“这是人的血,天哪,为什么要流血呢!不过……费妮娅,这里有一道围墙(他瞅着她,像是给她猜谜似的),一道高高的围墙,而且形状可怕,不过……明天黎明,当‘旭日东升’的时候,米坚卡就会越过这道围墙……你不明白,费妮娅,这是一道什么样的围墙,但没有关系……一切都无所谓了,明天你会听到,一切都会明白的……现在再见了!我不会妨碍别人了,我要退出,我会退出的。我的心肝,你过你的日子吧……她爱了我一小时,那就永远永远记住米坚卡·卡拉马佐夫吧……她确实一直叫我米坚卡,你还记得吗?”
米佳说完这番话便一下子从厨房里走了出去。费妮娅对他的离去比他刚才冲进来扑向她的时候更为害怕。
恰好十分钟以后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到了那个刚才向其抵押手枪的年轻的官员彼得·伊里奇·佩尔霍金那里。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彼得·伊里奇在家里喝完茶,刚穿好常礼服要上京都酒店打台球。米佳在门口截住了他。他一见到米佳满脸是血的样子,不禁叫了起来:
“我的天,您这是怎么啦?”
“是这样的,”米佳很快说,“我来赎我的手枪,给您送钱来了。非常感谢。我有急事,彼得·伊里奇,请快些。”
彼得·伊里奇越来越感到惊讶:他突然看到米佳手里拿着一大把钱,最主要的是他举着这一大把钱走了进来,没有谁是这样举着钱进门的:全部票子都捏在右手,好像展览似的把手举在前面。官员的仆人、在门厅遇见米佳的小厮事后回忆说,他就是这样举着钱进入门厅的。因此,他在街上显然也是这样将握着钱的右手举在前面的。钞票都是一百卢布一张,花花绿绿的,用沾有鲜血的手指轻轻夹住。后来彼得·伊里奇在回答有关人员事后的提问——总共有多少钱时,他声称当时很难一眼看出有多少,可能有两千,也可能有三千,总之是很大的一叠,“厚厚的”。他后来还作证说,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本人“似乎情绪很不好,但没有喝醉,似乎很兴奋,完全心不在焉,同时又好像专心在考虑什么问题,尽量想解决,但又拿不定主意。他很着急,答话很生硬,很奇怪,有时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痛苦,反而感到高兴”。
“您究竟怎么啦,您刚才出了什么事?”彼得·伊里奇大声喊道,古怪地打量着客人。“您怎么会弄得浑身是血?摔了一跤,是吗?瞧您这模样!”
他抓住他的胳膊拉他到镜子跟前。米佳看到自己血迹斑斑的脸,哆嗦了一下,恼怒地皱起了眉头。
“哎,真见鬼!还有这种倒霉事,”他恶狠狠地嘟囔了一句,迅速把钞票从右手转移到左手,赶紧从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可是手帕也浸透了鲜血(他用这块手帕擦过格里戈里的头和脸):没有一处是白的了,虽然还没有干透,但好像结成了硬块,舒展不开了。米佳恶狠狠地把它丢在地上。
“哎,真见鬼!您有没有抹布……最好擦一下……”
“那么您不过是弄脏了,没伤着?您最好洗一下,”彼得·伊里奇回答说。“脸盆就在这里,我拿给您。”
“脸盆?这很好……只是我把这些放到哪儿去呢?”他向彼得·伊里奇指了指自己那一叠一百卢布的钞票,露出一副极为奇怪的困惑的表情,用疑问的目光瞅着他,好像他自己的钱放哪儿应该由彼得·伊里奇决定似的。
“您塞进口袋吧,或者放在这儿桌子上,不会丢的。”
“塞进口袋?对,塞进口袋。这很好……不,您要知道,这都不重要!”他大声说,似乎突然摆脱了漫不经心的状态。“您瞧,我们先把手枪这件事了结,您把手枪还给我,这是给您的钱……因为我现在非常非常需要……而且没有时间,一点时间都没有……”
他从那叠钞票中取出最上面一张一百卢布的票子,递给了官员。
“我可找不开呀,”他说,“您有没有小票子?”
“没有,”米佳又看了一下钞票,似乎对自己的活没有把握,用手指翻了翻上面的两三张票子,“没有,都是一样的。”他补充说,又向彼得·伊里奇投来疑问的眼光。
“您这是在哪儿发了大财?”他问,“等一等,我让小厮到普洛特尼科夫店里去跑一趟,他们打烊很晚,兴许能兑开。哎,米沙!”他朝门厅喊了一声。
“到普洛特尼科夫店里去——那好极了!”米佳也叫了一声,似乎突然有了什么想法。“米沙,”他转身对走进来的小厮说,“我说,你到普洛特尼科夫店里去对他们说,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吩咐向他们问好,他自己马上就来……你听好,听明白了:他来到之前他们要准备好香槟酒,要三打,像上次去莫克罗耶那样装好……那次我在他们店里要了四打,”米佳突然对彼得·伊里奇说,“他们都知道,不用担心,米沙,”他又转向小厮,“听好:要有干酪,鹅肝馅饼,黄桂鱼,火腿,鱼子酱,总之,店里有的东西统统都要,花上一百或一百二十卢布,就像上次那样……你再听好:叫他们不要忘记准备小礼品,糖果,梨,两三个西瓜,四个也行——噢,不用,一个也就够了,还有巧克力,水果糖,果汁糖块,牛奶糖,总之,上次我去莫克罗耶时装上的东西都要备齐,加香槟酒一共三百卢布左右……总之,这次要和上次完全一样。你要记住,米沙,如果你米沙……他是叫米沙吧?”他又问彼得·伊里奇。
“您等等,”彼得·伊里奇不安地听他说着并仔细打量他,突然打断了他,“您最好自己去说,他肯定会搞错的。”
“他会搞错的,我知道他会搞错的!哎,米沙,我本想为了托你办事而吻你一下……要是你不搞错,我赏你十个卢布,快去……主要是香槟酒,让他们把香槟酒拿出来,还有白兰地,红、白葡萄酒,像上次那样……他们知道上次要了什么。”
“您听我说!”彼得·伊里奇不耐烦地打断他,“我的意见:他只是去把钱换来并吩咐他们不要关门,然后您自己去说……您把钱给他。走吧,米沙,快去快回!”看来,彼得·伊里奇故意把米沙尽快支走,因为米沙站在客人面前,瞪大了眼瞅着他血迹斑斑的脸和抖抖嗦嗦握着一大叠钞票、沾满鲜血的那双手。他惊恐地一直张着嘴巴站在那儿,大概连米佳的吩咐也没有全部明白。
“行了,现在我们去洗吧。”彼得·伊里奇严厉地说。“您把钱放在桌子上或者塞进口袋……就这样,走吧,把常礼服脱下来。”
他开始帮他脱常礼服,突然又大叫起来:
“您瞧,您的常礼服也全是血!”
“这……这不是常礼服上有血。只是袖子旁边有一点血。只是在这里,放手帕的地方有血。是从口袋里渗出来的。在费妮娅那里我坐在放手帕的地方,血就渗出来了。”米佳用一种非常信任的口气解释说。彼得·伊里奇听完他的解释不禁皱起眉来。
“您何苦干这种蠢事,大概和人打架了吧。”他喃喃说。
他们开始清洗。彼得·伊里奇端着水罐倒水。米佳很匆忙,没有往手上好好擦肥皂。(他的手在颤抖,正像后来彼得·伊里奇回忆的那样。)彼得·伊里奇马上要他多抹上一些肥皂,多擦几下。这时候他似乎在对米佳发号施令,越到后来越是明显。我们顺便指出:这个年轻人并不胆小怕事。
“您瞧,指甲下面还没有洗干净。好了,现在擦脸,在这儿,太阳穴,耳朵旁边……您就穿这件衬衫去吗?您上哪儿去?瞧,您衬衫的右袖口上全是血。”
“是的,全是血。”米佳说,一面仔细打量衬衫的袖口。
“那就换一件吧。”
“没有时间了。您看,我……”米佳还像原来那样充满信任的口气说,一面用毛巾擦着脸和手,一面穿上常礼服,“我在这里把袖口折进去,它在常礼服里面便看不到了……您看!”
“您现在告诉我,您在什么地方倒了霉?莫非和人打了一架?像上次那样,又在酒店里?是不是像上次那样打了上尉,还拖着他走?”彼得·伊里奇似乎带着责备的意味重提旧事。“还打了谁……莫非杀了人?”
“胡说!”米佳说。
“怎么胡说?”
“别说了,”米佳说,突然笑了一下。“这是我刚才在广场上把一个老太婆压死了。”
“您压死人了?一个老太婆?”
“一个老头儿!”米佳大声说,直勾勾地看着彼得·伊里奇,一面笑,一面像跟聋子说话那样提高了嗓门。
“哎,真见鬼,一会儿是老头,一会儿是老太婆……是不是您打死人了?”
“我们和解了。打了一架以后就和好了。在某个地方。我们友好地分手了。一个傻瓜……他原谅了我……现在肯定已经原谅了……如果他能站起来,那是不会宽恕的,”米佳突然挤了挤眼,“不过您要知道,让他见鬼去吧,听见没有,彼得·伊里奇,让他见鬼去吧,别说了!现在我不想谈!”米佳坚决而又不客气地说。
“我无非是想说,您何必什么都去插一手……就像上次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和上尉……您打完了架,如今您急于去花天酒地——您的性格就是这样。三打香槟酒——哪儿用得了这么多?”
“好极了!现在您把手枪给我。真的,没时间了。我很想和您谈谈,亲爱的,实在没有时间。而且现在也完全不必了,现在谈已经太晚。哎哟,我的钱在哪儿?我把钱放到哪儿去了?”他叫了起来,两只手去摸自己的口袋。
“您把钱放在桌子上……您自己放的……都在那儿。您忘了?您简直把钱当成了垃圾。手枪给您。奇怪,五点多钟的时候刚用手枪抵押了十个卢布,而现在您手上有好几千,也许有两三千吧?”
“也许三千。”米佳笑着把钱塞进裤子口袋。
“您这样会丢失的。您拥有金矿还是怎么的?”
“金矿?金矿!”米佳拼命大叫,接着便放声大笑。“佩尔霍金,您想去开金矿?只要您肯去,本地一位太太马上会送您三千卢布。她已经送给了我,她是多么爱金矿啊!您认识霍赫拉科娃吗?”
“不认识,但听说过,也见过。难道这三千真是她给您的吗?就这样白白送给您了?”彼得·伊里奇怀疑地瞅着他。
“那么您到明天,当太阳升起,当永葆青春的福波斯一面称谢、颂赞上帝的时候,您去见她,去见霍赫拉科娃,您自己去问问她:她送了我三千卢布没有?您去打听好了。”
“我不了解你们的关系……如果您讲得如此肯定,那么她是送了……您钱到手了,可却不上西伯利亚,全部三千卢布都拿了……您现在究竟要上哪儿去呀?”
“我去莫克罗耶。”
“去莫克罗耶?天都黑了!”
“马斯特留克原来衣冠整齐,现在马斯特留克身上一无所有!”米佳突然说。
“怎么一无所有?身上带着几千卢布,怎么还一无所有?”
“我不是指几千卢布。让这几千卢布见鬼去吧!我讲的是女人的天性:
“女人天性太轻狂,
“杨花水性,伤风败俗。
“我同意尤利西斯的说法,这是他说的。”
“我不明白您说的话!”
“我喝醉了,是吗?”
“您没有醉,但比醉更糟。”
“我精神上醉了,彼得·伊里奇,我精神上醉了,不说了,不说了……”
“您这是干吗,往手枪里装弹药?”
“我是在往手枪里装弹药。”
米佳真的打开了装手枪的匣子,打开了火药口,认真地往枪膛里装火药,压结实。然后他取出一颗子弹,在把它放进去之前,用两个手指把它举在烛光上面查看。
“您干吗看这颗子弹?”彼得·伊里奇担心而又好奇地注视着。
“没有什么。一种想象。比如说,如果你心血来潮,要把这颗子弹射进自己的脑袋,那么在装子弹的时候,你看不看它呢?”
“为什么要看它呢?”
“它将进入我的脑袋,因此看到它是什么样子也是很有意思的……不过这是荒唐,一时的荒唐。现在都结束了,”他又补充说,一面将子弹压上膛,用棉丝将它压紧。“彼得·伊里奇,亲爱的,荒唐,都是荒唐。你真不知道荒唐到了何种地步!现在请你给我一张纸。”
“给你。”
“这不行,要能写字的、平整的、干净的纸。这就行了。”米佳从桌子上拿起笔,很快写了两行字,将纸一折为四,并塞进了背心的口袋。他把手枪放进匣子,上了锁,把匣子拿在手里。然后看了看彼得·伊里奇,露出了延续很久的、若有所思的微笑。
“现在我们走吧。”他说。
“上哪儿?不,您等等……您这是,大概想把那颗子弹送进自己的脑袋吧……”彼得·伊里奇担心地说。
“子弹的话全是胡扯!我要活下去,我热爱生命!你该知道这一点!我爱金色鬈发的福波斯和他炽热的光芒……亲爱的彼得·伊里奇,你会退出吗?”
“退出是什么意思?”
“让路。给亲爱的人让路,也给仇人让路,为了使仇人变成可爱的人——这就叫让路!并对他们说:上帝保佑你们,走吧,从我身边走过去,而我……”
“您怎样?”
“不说了,我们走吧。”
“真的,我一定要告诉别人,”彼得·伊里奇看着他,“不让您上那里去。您现在去莫克罗耶干吗?”
“那里有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你也别再问啦,彼得·伊里奇,走吧!”
“您听我说,您虽然粗野,但我一直还是喜欢您的,因此我才担心。”
“谢谢你,老兄。你说我粗野。大家都是野蛮人,野蛮人!我要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都是野蛮人!瞧,米沙回来了,我却把他忘记了。”
米沙拿着一把兑开的钞票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报告说,普洛特尼科夫店里人人都“忙开了”,他们在搬酒,还在搬鱼和茶——马上可以准备好。米佳抓起十卢布的一张票子给彼得·伊里奇,而另一张十卢布的票子给了米沙。
“不行!”彼得·伊里奇喊了起来。“在我家里可不允许,这样做要惯坏的,把您的钱收起来,就放这里好了,何必乱花呢?明天会有用的,何况说不定您会再来向我借十个卢布。您怎么老是往裤袋里塞?哎,您会弄丢的!”
“听我说,亲爱的,我们一起去莫克罗耶吧?”
“我干吗要去那里?”
“听着,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来开一瓶,为生命干杯!我很想喝一杯,特别是和你一起喝一杯。我和你还从来没有在一起喝过酒吧,是不是?”
“大概是吧,到酒店喝可以,我们走,我自己正打算上那儿去。”
“上酒店没有时间了,就在普洛特尼科夫店里,在后面那个房间里喝吧,要不要我现在给你猜一个谜?”
“猜吧。”
米佳从背心里掏出一张纸,打开来给他看。上面用清晰的文字写着:
“我惩罚自己,并惩罚我的一生!”
“好,我一定告诉别人,现在我就去。”彼得·伊里奇看完纸条说。
“你来不及了,亲爱的,我们去喝一杯,走吧!”
普洛特尼科夫的小店距彼得·伊里奇的住所只隔一幢楼,就在街道的拐角处。这是我们城里富商开的一家食品店,而且店本身也确实很不错。凡是京城任何一家食品店里有的货它都有,各种食品一应俱全:“叶利谢耶夫兄弟公司”的葡萄酒、水果、雪茄、茶、糖、咖啡等等。三名店员坐镇在店里,两名学徒来回送货。虽然我们这地方已经衰落,地主纷纷四散到各地去了,商业不景气,但食品业照旧很兴旺,甚至一年比一年好。这些商品不愁没有买主。店里的人焦急地等着米佳。他们记得太清楚了,在三四个星期之前米佳也是一下子买了几百卢布的各种食品和酒,并用现金支付(赊账的话,当然是绝不会相信他的),他们记得他像现在这样,手里攥着一大把花花绿绿的钞票,信手乱扔,不讲价钱,没有考虑也不想考虑他要这么多商品和酒,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有什么用。后来全城的人都在说,那次他和格鲁申卡一起到莫克罗耶,“一天一夜一下就花掉了三千卢布,狂欢豪饮回来之后便身无分文,像从娘胎里赤条条来到人间一样”。当时叫了一大群茨冈人(那时他们在我们这儿流浪),据说他们在两天内从他这个醉汉那儿偷走了数不清的钱和喝掉了数不清的名酒佳酿。大家取笑米佳,说米佳在莫克罗耶用香槟酒猛灌笨头笨脑的乡巴佬,用糖和鹅肝馅饼招待乡下姑娘和农妇。我们这里的人,特别在酒店里,还取笑米佳(当然不是当他的面,当面取笑他可有一点危险)曾经当众公开承认他通过这次“大胆的举动”,从格鲁申卡那儿得到的唯一收获便是她“允许他吻她的玉腿,超出这个范围便不允许了”。
当米佳和彼得·伊里奇走近店铺的时候,发现门口停着一辆准备停当的三驾马车,车上铺好了毯子,马身上挂着金属片和铃铛,等候米佳的马车夫安德烈已坐在那儿。铺子里正好“配齐了”一箱货,只等米佳一来就钉箱子装车。彼得·伊里奇感到很惊讶。
“您从哪儿搞来了三驾马车?”他问米佳。
“我跑来找你的路上遇见了安德烈,便吩咐他直接驾车到这里的店铺来等我。不能浪费时间了!上次是和季莫费一起去的,现在季莫费正赶路呢,和一名魔女先走了。安德烈,我们不会太晚吗?”
“他们最多比我们早到一小时,也许一小时也不到,顶多不过早一小时!”安德烈急忙回答。“是我给季莫费套的车,我知道他们是怎样驾车的。他们怎么能和我们比,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他们哪能比得上我们快。肯定不会早到一小时!”安德烈热心地抢着说。马车夫是个年纪不算老的精瘦汉子,头发略带棕黄色,穿着紧腰细褶长外衣,左手臂上搭着农民穿的一件厚呢上衣。
“要是只晚一小时,我就赏你五十卢布的酒钱。”
“一个钟头是有把握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他们半个钟头也早不了,甭说是一个钟头了。”
米佳虽然忙着张罗,可他说话和吩咐都很奇怪,杂乱无章,毫无条理,彼得·伊里奇认为有必要插手帮他一下。
“要四百卢布的东西,不能少于四百卢布,必须和上次完全一样。”米佳吩咐说。“四打香槟酒,一瓶也不能少。”
“你干吗要这么多,这是为什么?等一等!”彼得·伊里奇大声吼叫。“这是什么箱子?装了什么?难道这些东西值四百卢布?”
正在忙碌的店员用甜言蜜语向他说明,第一只箱子里只有半打香槟和“一些马上急需的”小吃,糖,果汁软糖等等。至于最主要的“用品”立刻另外装运,像上次一样装在另外一辆车里,也是三驾马车,会准时到达的,“最多只比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晚一小时送到”。
“不得超过一小时,一定不能超过一小时,尽量多装些果汁软糖和牛奶软糖,那里的姑娘喜欢吃这玩意儿。”米佳热烈地坚持。
“牛奶软糖多就多些罢。不过你干吗要四打香槟酒?一打就够了。”彼得·伊里奇快要发火了。他开始讲价钱索取账单,他不愿就此罢休,可是他总共才挽回了一百卢布。最后商定,发货的总值不得超过三百卢布。
“哎,你们见鬼去吧!”彼得·伊里奇叫喊起来,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要是这些钱来得容易,那就随手扔好了!”
“你过来,精明鬼,上这儿来,别发火。”米佳把他拉到铺子后面的一间屋里。“他们马上会给我们送一瓶酒来,我们就来喝几杯。哎呀,彼得·伊里奇,我们一起去吧,因为你是一个可爱的人,我喜欢这样的人。”
米佳在一张铺着肮脏台布的小桌子旁的藤椅上坐了下来。彼得·伊里奇坐到他对面。香槟酒立刻端了上来。还问两位老爷要不要牡蛎,“刚刚运到的上等货”。
“让牡蛎见鬼去,我不吃,什么也不要。”彼得·伊里奇几乎是恶狠狠地顶了回去。
“吃牡蛎没有时间了,”米佳说,“而且也没有胃口。你要知道,朋友,”他突然动情地说,“我从来也不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有谁会喜欢这样!三打香槟酒请乡巴佬,对不起,谁都会恼火。”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指高级的秩序。我身上就没有秩序,高级的秩序……但……这一切都完了,没有什么可伤心的。晚了,随它去吧!我的一生都是乱七八糟,现在应该恢复秩序了。我在说双关俏皮话,是吗?”
“你在说胡话,而不是说双关俏皮话。”
“光荣归于天国的上帝,
“光荣归于我身上的上帝!
“这一行诗发自我内心深处,这不是诗,而是眼泪……是我自己创作的,但不是在我揪住上尉的胡子拖他的时候……”
“为什么你突然讲到他?”
“为什么我突然讲到他?废话!一切都快结束了,一切差别都将消失,到了最后的界限——便什么都完了。”
“说真的,我老是想到你的手枪。”
“手枪也是胡扯!喝吧,别胡思乱想。我爱生命,我太热爱生命,爱得过分了,简直爱得令人恶心。不说了!为生命,亲爱的,我们干杯,我提议为生命举杯!为什么我对自己感到满意?我卑鄙,但我对自己满意。同时,我又为我卑鄙却又自傲而苦恼。我要赞美造物,现在我愿意赞美上帝和他的造物……但……要消灭一只发臭的虫子,让它不再爬行,不再损害别的生命……亲爱的兄弟,让我们为生命干杯!有什么能比生命更可贵!没有,没有!为生命和为一位女王中的女王干杯。”
“那就为生命,也许也为你的女王干杯。”
他们干了一杯。米佳虽然很兴奋,说话东拉西扯,但似乎很忧郁。总好像有一种难以消解的深重忧虑盘踞在他心头。
“米沙……这是你的米沙进来了吗?米沙,亲爱的,过来,你给我喝了这一杯,为金发的、明天的福波斯……”
“你干吗给他喝!”彼得·伊里奇气呼呼地叫了一声。
“那就请你同意,让他喝吧,是我要他喝的。”
“唉!”
米沙喝了一杯,行了礼就跑了。
“他会记得长久些。”米佳说。“我爱女人,女人!女人是什么?人间的女王!我很悲哀,很悲哀,彼得·伊里奇,你记得哈姆雷特的话吗:‘我是这样悲哀,这样悲哀,霍拉旭……唉,可怜的郁利克!’这是我,也许我就是郁利克,我现在就是郁利克,以后就成为颅骨。”
彼得·伊里奇听着,一声不响,米佳也沉默不语。
“你们这条狗是什么种?”他发现角落里有一条黑眼睛的小狮子狗,便突然漫不经心地问店员。
“这是老板娘瓦尔瓦拉·阿历克赛耶芙娜的,”店员回答说,“她刚才带来的,忘记在这里了,等一会要给她送回去。”
“我也见过那样的一条狗……那是在团里,”米佳沉思着说,“只不过那只狗的一条后腿跛了……彼得·伊里奇,我想顺便问问你:你一生中有没有偷过东西?”
“这算什么问题?”
“没有什么,我随便问问。我是说有没有从别人口袋里掏别人的东西。我不是指公家的,公家的大家都拿,当然,你也捞……”
“见你的鬼去吧!”
“我是指拿别人的东西:直接从口袋里,从钱包里偷,有过吗?”
“有一次我偷了妈妈的二十个戈比,我才九岁,从桌子上拿的。悄悄地拿了就紧紧攥在手里。”
“后来怎样了呢?”
“没有什么。我藏了三天,觉得害臊,便承认了,交了出去。”
“后来又怎样?”
“自然挨了一顿揍,你问这干吗,你自己就没有偷过?”
“偷过。”米佳狡猾地眨了眨眼睛。
“偷了什么?”彼得·伊里奇好奇地问。
“偷了母亲的二十个戈比,还只有九岁,三天以后交了出来。”米佳说完以后突然站了起来。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该动身了吧?”安德烈突然在铺子门口大声说。
“都准备好了吗?走吧!”米佳开始慌乱起来。“还有最后一个故事……马上给安德烈来一杯伏特加,喝了上路,除了伏特加,再给他一小杯白兰地!这匣子(装有手枪的)放到我座位下面。再见了,彼得·伊里奇,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请你原谅。”
“你明天不是要回来吗?”
“一定回来。”
“您是不是现在就把账结了?”店员凑上来说。
“啊,是的,结账!一定结掉!”
他又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钞票,抽出三张一百卢布的票子,丢在柜台上,急急忙忙走出铺子。大家跟在他后面送行,向他鞠躬,祝他一路顺风。安德烈刚喝过白兰地,清了清嗓子就跳上了驾车的座位。可是米佳刚要坐进马车,费妮娅突然非常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她气喘吁吁跑过来,在他面前把双手交叉叠在一起,喊叫着跪倒在他脚下。
“老爷,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亲爱的,请别去伤害小姐!我可全都对您说了……也别去伤害他,就是她原先那个情人!他现在来娶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特意从西伯利亚回来……老爷,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千万别去伤害别人的性命!”
“哎呀,原来如此!现在你到那里会闯祸的!”彼得·伊里奇嘟囔着。“现在我全明白了。还有什么会不明白呢。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现在你把手枪交给我,如果你还想堂堂正正做人的话。”他大声对米佳叫喊,“听见没有,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手枪?且慢,亲爱的,我一定把它们丢进路上的水塘里,”米佳回答说,“费妮娅,起来,不要跪在我面前,米佳不会去害人,从今以后这个愚蠢的人再也不会去害人了,费妮娅,听我说,”他坐进马车后对她大声说,“刚才我欺侮了你,请你原谅我吧,宽恕和原谅一个卑鄙的人……如果你不原谅,那也无所谓!因为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走吧,安德烈,快赶车!”
安德烈驱车出发,铃铛响了起来。
“再见,彼得·伊里奇!我的最后一滴眼泪将为你而流……”
“他还没有醉,可满嘴都是胡话!”彼得·伊里奇目送他远去后心里想。他原来打算留下来监督他们把其余的物品和酒装上车(也用三驾马车),因为预见到他们要耍手段和算计米佳,但是突然他对自己恼火起来,啐了一口,便到酒店去玩台球了。
“真是个傻瓜,虽然是一个挺不错的年轻人……”他一路上自言自语,“格鲁申卡原先的那位军官我也听说过。如果他来了,那么……哎,这两支手枪!咳,见鬼,我算什么,我是他的舅爷还是什么?随他们去!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的。他们只会大喊大叫,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干。喝醉了就打架,打架以后再和好。难道这是干正事的人?什么‘我退出’,‘我惩罚自己’——这种事不会发生的!他以前在小酒店里喝醉后叫喊这种话已经有一千次了。可现在他没有醉。‘精神上醉了’——那些不要脸的人喜欢说漂亮的话。莫非我是他的舅舅?他不可能没有打架,满脸是血。可能跟谁打架呢?在酒店里我会了解清楚的。手帕上也都是血……呸,见鬼,它还留在我的地板上……管它呢!”
他到酒店时情绪很坏,马上开始打台球。打完一盘以后他情绪快活了。待第二盘结束他突然与他的一个对手谈起,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又有钱了,竟有三千之多,这是他亲眼看见的;还说米佳又和格鲁申卡到莫克罗耶去寻欢作乐了。这消息使听到的人都感到格外好奇。他们纷纷议论起来,也不开玩笑,反而严肃得出奇。甚至停止了打台球。
“三千?他从哪儿弄到这三千卢布?”
他们开始追问。对有关霍赫拉科娃的说法表示怀疑。
“会不会抢了老头子的钱?”
“整整有三千卢布!总有点不太对头。”
“他扬言说要杀死父亲,这儿的人都听见过的。他谈到的恰好是三千卢布……”
彼得·伊里奇听着,突然他开始冷淡而简短地回答大家的盘问。他一句也没有提到米佳脸上和手上沾满鲜血的情况,而到这里来的路上他本来是打算要讲的。开始打第三盘台球,关于米佳的议论逐渐停了下来;第三盘台球结束后彼得·伊里奇不想再继续玩下去了,放下球杆,也没像原来打算的那样在这里吃晚饭,就离开了酒店。到了广场,突然他莫名其妙站住了,甚至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突然意识到他现在是想到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家去了解一下是否出了什么事。“犯不着为了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去吵醒人家并惹出麻烦来。咳,见鬼,我难道是他们的舅爷吗?”
他怀着非常恶劣的心情径直走回家去。突然他想起了费妮娅:“唉,见鬼,刚才应该详细问问她,”他懊恼地想了想,“那不就全清楚了。”他心中突然燃起了和她谈一谈并了解清楚的迫不及待而执著的愿望,因而在半路上一下子拐向格鲁申卡居住的莫罗佐娃家。他走到大门口敲了一阵。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响起的敲门声又似乎突然使他清醒过来并引起了他的恼怒。房子里的人都在睡觉,没有人出来开门。“这一下我可要惹出麻烦了!”他怀着痛苦的心情想道,但他没有一走了之,反而突然开始重新拼命敲门。敲门的声音响彻了整条街。“不行,我一定要敲开,一定敲开!”他嘟囔说,他每敲一下,恼恨自己的感觉也增加一分,简直到了发狂的程度,但同时他又更加用力地敲打大门。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马车在大道上疾驰。到莫克罗耶有二十余俄里,但安德烈的三驾马车跑得飞快,只要一小时零一刻钟就可以赶到。全速行驶使米佳精神焕发。空气清新而凉爽,在洁净的天幕上闪烁着一颗颗巨大的星星。这就是阿廖沙跪倒在地,“狂热地发誓要永远热爱大地”的那个夜晚,也可能就是那个时刻。米佳心里很是不安,非常不安,虽然许多东西在撕裂着他的心,但此时此刻令他心驰神往的只有一个女人,只有他的女王,他要飞到她身边,想最后看她一眼。我只指出一点:他心里甚至从未出现过丝毫怀疑。如果我说这个好妒忌的人对新来的人,对这个从地下冒出来的新的情敌,对这个“军官”一点醋意也没有,大家也不会相信我。如果冒出了一个别的什么人,那么他马上会妒忌,说不定可怕的双手就会沾满鲜血。但是现在他乘着三驾马车疾驰的时候,他对这一个,对“她的第一个情人”不仅不感到妒忌的仇恨,甚至连敌意都没有——虽然他还从未见到过他。“这是无可争议的,这是她和他的权利,这是她的初恋;在五年之内她都没有忘记,就是说,在五年内她只爱他,可是我,我又何必掺和进去呢?我又算什么,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退出吧,米佳,你该让路!再说现在我又是什么?就是没有这位军官一切也都完了,即使他根本没有来,那么一切也照样都已经结束了……”
如果他还能思考,那么他用这些话可以大体上表述出自己的情绪。但当时他已经无法思考。他现在的全部决心产生于一瞬间,没有经过思考,还是在不久前,在费妮娅那儿,从她讲出第一句话起,他已经下定决心并考虑到了可能引起的一切后果。但是,尽管已经下了决心,但他心里总感到不安,简直到了痛苦的地步。他的决心并没有给他带来平静。许许多多难忘的往事折磨着他。这种心情有时使他感到奇怪:难道他不是已经白纸黑字给自己写下了判决:“我惩罚自己并惩罚我的一生”,而且这张纸就在身上,在他口袋里,早就准备好了的;手枪不是早已装上子弹,他早已决定怎样去迎接明天“金发福波斯”的第一道炽热的光芒,然而他无论如何还是无法与使他痛苦不堪的种种往事彻底决裂。他非常痛苦地感觉到这一点,这种想法使他内心深深感到绝望。途中有一瞬间他突然想叫安德烈停下来,从车上跳下,拿起上了膛的手枪了结一切,也不用等到黎明了。但这瞬间像小小的火花一样消逝了。而且三驾马车跑得飞快,“吞噬着大地”,随着目的地的临近,对她,只对她一个人的思念之情,越来越强烈地攫住了他的心,并驱散了他心头的种种可怕幻影。啊,他多么想看看她,哪怕是匆匆看上一眼,哪怕只是从远处!“她现在和他在一起,因此我才要看看她现在和他,和原先的情人在一起的情形,我需要的也仅此而已。”对这个他命中注定的女人,他心里从未涌现出如此强烈的爱,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清新的感情,一种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感情,一种近乎祈求、不惜在她面前死去的柔情。“我会死的!”他突然怀着某种狂热的激情说。
他们走了将近一小时。米佳沉默着,而安德烈虽然是个爱唠叨的汉子,也一声不吭,似乎不敢说话,只是拼命赶着他的“瘦马”——那三匹精瘦的、跑得飞快的枣红马。米佳突然惊慌失措地大喊:
“安德烈!要是他们睡了怎么办?”他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而在这之前他一点也没有想到。
“他们肯定已经睡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米佳痛苦地皱起双眉:真的,他何苦赶来……还怀着这样的感情……而他们却在睡觉……可能,她也睡了……一股恼怒的情绪在他心里升腾起来。
“快赶,安德烈,加把劲,安德烈,快!”他疯狂地叫喊。
“说不定他们还没有睡,”安德烈沉默半晌后断定。“刚才听季莫费说,那里有很多人……”
“在驿站?”
“不是驿站,在普拉斯图诺夫的客栈里,那是个私人的驿站。”
“我知道,那你怎么说有很多人?哪儿来那么多人?他们是什么人?”米佳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后十分不安,紧紧追问。
“季莫费说,都是老爷,两个是城里来的,他们是什么人就不清楚了,季莫费只是说,两位是本地的老爷,还有两位好像是外地来的,可能还有别的人,我没有详细问他。他还说,他们在打牌。”
“玩牌?”
“要是在打牌,兴许他们还没有睡,我想,现在最多十一点,肯定不会超过十一点。”
“快赶,安德烈,快走!”米佳神经质地叫嚷。
“老爷,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儿说,“您别生气才好,我怕惹您生气,老爷。”
“你怎么啦?”
“刚才费多西娅·马尔科芙娜跪在您面前,求您不要去害女主人和另外一个什么人……可是,老爷,我却把您送到那里去……请原谅我,老爷,我是良心上过不去才这样说的,可能我说了蠢话。”
米佳突然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是不是马车夫?是马车夫吗?”米佳发疯似的说。
“是马车夫……”
“你知道应该给人家让路。要是不肯给人家让路,横冲直撞压上去,说什么我要走,这还算什么马车夫!不行,马车夫,不能压上去!千万不能压死人,不能毁掉别人的生命;如果你毁了别人的生命,你就惩罚自己吧……如果你伤害、毁灭了别人的生命,你就应该惩罚自己并走开。”
米佳完全像歇斯底里发作那样一口气说出了这番话。安德烈虽然对老爷的话感到惊讶,但还是继续着谈话。
“这是真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说得对,不能压死人,也不能折磨人,对任何一个生灵都是一样,因为任何一个生灵都是上帝造出来的,就拿一匹马来说也是这样,有人就平白无故去伤害它,连我们赶车的也有人这样干……而且他可以不顾一切,横冲直撞,对着你直冲过来。”
“冲向地狱?”米佳突然打断了他,出人意外地咯咯干笑起来。“安德烈,你是直心肠,”他又紧紧抓住他的双肩,“你说,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会不会下地狱?你看会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这取决于您,因为您是我们的……您瞧,老爷,上帝的儿子在十字架上钉死以后,他离开十字架就直接到了地狱,把那里受折磨的罪人放了。地狱以为今后再也没有罪人到它那儿去了,便开始唉声叹气。那时主就对地狱说:‘别唉声叹气,地狱,因为从现在起,所有的大官,有权的人,主审法官和富人都要上你这儿来,你这儿一定会挤满了人,和过去一样,直到我下次再来,’这是真的,这是他说的……”
“这是民间神话,太棒了!安德烈,给左面那匹马抽一鞭子!”
“很清楚,老爷,地狱就是为那些人准备的,”安德烈朝左面的那匹马抽了一鞭子,“可是您,老爷,简直就像一个孩子……我们是这样看您的……虽然您火气大,老爷,这是事实,但因为您直爽,主会原谅的。”
“那你原谅我吗,安德烈?”
“我原谅您什么,您又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不,我是说你一人代表大家,就在现在,马上,就在这里,在路上,你能代表大家原谅我吗?你说吧,好心人!”
“唉,老爷!我替您赶车真有点儿怕,您的话是多么奇怪……”
但米佳没有听清楚。他拼命祈祷并发疯似的自言自语。
“主啊,接受我这个无法无天的人吧,但不要审判我。你别审判,放我过去吧……你别审判,因为我自己审判了自己;你别审判,因为我爱你,主啊!我卑鄙,但我爱你;要是你把我打入地狱,我在那里也将爱你,并从那里高喊我永远爱你……求你成全我的爱……就在这里,就在现在成全我的爱,在你射出炽热的光芒之前,不过五小时……因为我爱我心灵的女王。我爱,而且不能不爱。你自己完全了解我。我赶到以后,就跪倒在她面前说:你抛弃我是对的……永别了,忘了你的牺牲品吧,你千万不要感到不安!”
“莫克罗耶到了!”安德烈叫了一声,用鞭子指向前方。
透过茫茫夜色,突然显现出散落在广漠大地上的一片轮廓分明的房舍。莫克罗耶村有两千人,但这时候都已睡了,只是有些地方偶尔还有稀疏的几盏灯光在黑暗中闪烁。
“快赶,快赶,安德烈,我来了!”米佳像发热病一样大叫道。
“还没有睡!”安德烈又说,用鞭子指着普拉斯图诺夫的客栈。客栈就在村口,六扇临街的窗户灯火通明。
“没有睡!”米佳高兴地接着说,“安德烈,快赶,让铃铛响起来,让车子轰隆隆开进去!要让大家都知道是谁来了!是我来了!我亲自来了!”米佳疯狂地大叫。
安德烈将筋疲力尽的三匹马赶得飞快,真的轰隆隆驾车来到了高高的台阶旁,勒住了浑身冒气、累得半死的马匹。米佳跳下车来,这时候正要打算去睡觉的客栈老板出于好奇站在台阶上张望,看看到底是谁这样驾车闯了进来。
“特里丰·鲍里瑟奇,是你吗?”
老板俯下身子仔细辨认了一会儿,飞也似的从台阶上跑下来,带着一副讨好的兴奋表情冲到客人跟前。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的老爷!难道我们又见到您了吗?”
这个特里丰·鲍里瑟奇是个结实健壮的汉子,中等身材,脸胖胖的,神色严峻,不讲情面,对莫克罗耶的农民特别厉害,但是当他嗅出有利可图的时候,能迅速改变脸色,使自己脸上堆满竭力奉承的表情。他一身俄国式打扮,穿着一件斜领衬衫和紧身长外衣。他已经积聚了相当一笔钱,但一心妄想有更大的作为。此地一半以上的农民都捏在他的手心之中,欠了他大笔的债。他向地主租赁土地,有时自己也买进土地,但都让农民耕种,他们以耕抵债,而且永远也还不清他的债。他是一个鳏夫,有四个成年的女儿。其中一个是寡妇,带着两个小孩,住在他家里。她像帮工似的为他干活。另一个女儿嫁给了一个文书出身的公务员,在客栈一个房间的墙壁上挂着几张家庭的小相片,在其中一张上可以看到这个穿着制服,戴着肩章的小公务员。两个小女儿每逢教堂节日或外出做客时,就穿起天蓝色或绿色的时髦连衣裙,后面是紧身的,还拖着一俄尺长的裙裾,可是第二天早晨,就像平时一样,天一亮就起床,手里拿着白桦枝条扫把,打扫旅客走后的房间,倒掉脏水,清除垃圾。特里丰·鲍里瑟奇虽然已经赚了几千卢布,仍然非常喜欢从花天酒地的豪客身上变着法子弄钱。他记得,米佳带着格鲁申卡在他店里的纵酒玩乐还不到一个月,那一昼夜间他就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手里捞到如果不是整三百,那也有二百多卢布,因而他现在迎接他是那样高兴和麻利,他根据米佳把马车一直赶到台阶前的架势,就感到又有猎物上门了。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老爷,我们又要接待您这位贵客了吗?”
“等等,特里丰·鲍里瑟奇,”米佳开始说,“首先,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她在哪儿?”
“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老板警觉地注视着米佳的脸,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是在这里……”
“跟谁,跟谁在一起?”
“跟过路的客人……一个是官员,从口音听来,应该是波兰人,正是他从这儿派了马车去接她来的,另一个是他的朋友,也可能是同路人,谁知道呢;他们都穿着便服……”
“怎么样,在大摆酒席吗?很有钱吗?”
“摆什么酒席!小家子气十足,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小家子气吗?那么其他人呢?”
“两位老爷是城里来的……从切尔尼回来,就留宿在这儿了。一个是年轻人,可能是米乌索夫先生的亲戚,只是记不起叫什么名字了……另一位,您肯定也是认识的:地主马克西莫夫,据说,他顺道到你们那儿的修道院朝圣去了,现在就和米乌索夫先生的亲戚,这个年轻人同路。”
“就这几个人吗?”
“就这几个人。”
“行了,别说了,特里丰·鲍里瑟奇,现在你说最主要的:她在干什么?她怎么样?”
“她刚到不久,现在和他们坐在那儿。”
“她高兴吗?她笑吗?”
“不,她似乎不怎么笑……甚至坐在那里显得很无聊,给那个年轻人梳头发。”
“这是给波兰人,给那个军官梳吗?”
“他算什么年轻人,而且根本不是军官,不是,老爷,不是替他梳头发,而是替米乌索夫的侄子,替那个年轻人梳……只是我忘记了他的名字。”
“是卡尔加诺夫吗?”
“正是卡尔加诺夫。”
“好吧,我自己来确定。他们在玩牌吗?”
“玩过了,现在不玩了,茶也喝过了,那个官员还要了杯甜酒。”
“等等,特里丰·鲍里瑟奇,等等,宝贝,我自己来安排,现在你回答最主要的问题:有没有茨冈人?”
“茨冈人现在完全找不到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被官府撵走了,不过这里犹太人倒是有的,在罗日杰斯特文斯卡娅村,他们能演奏洋琴和小提琴,现在马上就可以叫他们来,他们会来的。”
“去叫,一定要去叫!”米佳高声说,“像上次那样,可以把姑娘叫来,特别是玛丽亚,斯捷潘妮达也要,还有阿琳娜。给合唱队二百卢布!”
“花这些钱我可以给您把全村的人都叫起来,尽管他们现在已经躺下睡大觉了。不过,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老爷,这里的乡巴佬,还有这些姑娘配不配这种厚爱呢?为这些下流粗野的乡下佬花这么大的一笔钱值得吗!我们的乡巴佬哪里有资格抽雪茄,可是你却给他们抽。他们这些强盗身上都有一股难闻的臭味。而姑娘们,不管哪一个,都长着虱子。我可以把自己的几个女儿叫起来,不用花钱,不用花那么多的钱。她们现在刚睡下,我马上给她们背上踹一脚,让她们起来,让她们为您唱歌。您不久前还给乡巴佬灌香槟酒,唉,真不值得!”
特里丰·鲍里瑟奇替米佳惋惜是毫无道理的:那次他自己就扣下了半打香槟酒,在桌子底下捡到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马上就攥在自己手里。这张钞票就一直留在他手里成了他的了。
“特里丰·鲍里瑟奇,那一次我在这里花了不止一千卢布吧?你记得吗?”
“您是花了,亲爱的,怎么会不记得呢,您在这里花了大约三千卢布。”
“好,我现在又带着同样的数目来了,你瞧。”
他抽出一叠钞票,在老板的鼻子前面晃了一下。
“现在你听明白了:一小时后,酒、凉菜、馅饼和糖马上就运到,你要立刻搬到楼上去。现在安德烈那儿有一只箱子你也马上搬上楼,把它打开,立刻把香槟送来……主要是要找姑娘,要找姑娘,尤其那个玛丽亚一定要给我找来……”
他转身走到马车跟前,把座位底下装着手枪的匣子取了出来。
“给你车钱,安德烈,拿去吧,给你十五卢布的车费,这五十卢布作酒钱……感谢你做事尽心尽力,感谢你的好意……别忘了卡拉马佐夫老爷!”
“我害怕,老爷……”安德烈犹豫了,“五个卢布的酒钱就够了,多了我不要。特里丰·鲍里瑟奇可以作证。请原谅我的蠢话……”
“你怕什么,”米佳打量他一眼,“要是这祥,那就见你的鬼去吧!”他大声说,扔给他五个卢布。“特里丰·鲍里瑟奇,现在你悄悄领我进去,让我对他们所有的人先瞧上一眼,只是别让他们发现我。他们在哪里,在那间天蓝色的房间里吗?”
特里丰·鲍里瑟奇提心吊胆地看了看米佳,但马上乖乖地照办:他小心翼翼引他进了过道,自己先走进了与客人坐着的房间相邻的那个大房间,从里面取出一支蜡烛,然后他把米佳悄悄地领进去,让他待在一个很暗的角落里,从那里他可以随意地看清楚谈话的人而不被他们发现。但米佳没有看多久,而且他也无法细看:他一看到她,心就怦怦直跳,眼睛也模糊了。只见她侧身坐在桌子旁边的扶手椅里,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着年轻英俊的卡尔加诺夫:她拉着他的手,好像在笑,而他并不看她,却跟隔着一张桌子面对格鲁申卡坐着的马克西莫夫大声说话,他似乎在生气。马克西莫夫不知为什么在大笑。他坐在沙发上,而沙发旁边靠墙的椅子上坐着另一个陌生人。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懒洋洋地舒展着身躯和四肢,正在抽烟斗,米佳匆匆得到的印象是:这个人有点发胖,大脸盘,看来身材不高,好像为什么事正在生气。他的朋友,另一个陌生人,米佳却觉得身材特别高大,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感到气都喘不过来。他简直一分钟都坚持不下去了,他把匣子放在五屉柜上,浑身哆嗦,屏住了呼吸,径直向在天蓝色房间里闲聊的那几个人走去。
“哎哟!”格鲁申卡首先发现了他,吓得尖叫起来。
米佳大步流星走到桌子跟前。
“先生们,”他开始大声说道,几乎是在喊叫,但每个字都说得结结巴巴,“我……我真的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他突然转向格鲁申卡,她坐在扶手椅里偎依着卡尔加诺夫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我……我也在赶路。我在这里只待到天亮。先生们,一个路过的旅客……可以和你们一起呆到早晨吗?仅仅呆到早晨,最后一次,就在这房间里?”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坐在沙发上叼着烟斗、有点发胖的人说的。那个人傲慢地从嘴里取下了烟斗,厉声说:
“先生,我们这里是私人聚会。还有别的空房间呢。”
“原来是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干吗说这话?”卡尔加诺夫突然应声说。“请和咱们一块儿坐吧,您好啊!”
“您好,亲爱的……最宝贵的人!我一向敬重您……”米佳兴高采烈地赶紧回答,马上隔着桌子把手伸给他。
“哎哟,您握手的劲儿真大!手指都给您捏断了。”卡尔加诺夫笑着说。
“他总是这样握手,总是这样!”格鲁申卡愉快地应声说,露出了畏怯的微笑,根据米佳的神态,她突然断定他不至于撒野,因此怀着极大的好奇和不安仔细打量他。他身上有某种东西特别使她震惊,而且她完全没有料想到他会在此刻这样走进来和这样说话。
“您好。”地主马克西莫夫从左侧亲热地跟他打招呼。米佳向他奔去。
“您好,您也在这里啊,我多么高兴在这里见到您!先生们,先生们,我……”他又对叼着烟斗的波兰人说,显然把他当做这里的关键人物了。“我飞也似的赶来了……我希望在这个房间里度过我最后的一天和最后的时光,就在这个……我曾经热烈爱慕过……我的女王的房间里!……请原谅,先生!”他疯狂地叫了一声,“我赶来时发了誓……啊,请别害怕,这是我最后一个夜晚!先生,干一杯和解酒吧!葡萄酒马上就送来……我把这玩意儿也带来了。”他突然不知为什么把自己的那叠钞票掏了出来。“请允许我,先生,我要音乐,要热热闹闹,和上次一样……但一条蛆虫,一条毫无用处的蛆虫在世界上爬过以后,将不复存在!在我最后的一个夜晚我将记住我欢乐的一天……”
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了;他想说许许多多,但说出来的只是一些令人纳闷的感叹。波兰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和他的大把钞票,又看着格鲁申卡,显然感到迷惑不解。
“要是我的玉王同意……”他开始说。
“什么玉王,是女王吧?”格鲁申卡突然打断他。“听您说话我都感到好笑。坐下,米佳,你这是在说什么啊?请别吓唬人。你不会吓唬人,不会吓人了吧?要是你不再这样,我就非常高兴……”
“怎么,我还能吓唬人?”米佳突然举起双手大喊。“啊,你们从我身边走过去,走过去吧,我不会妨碍的!”他突然出乎大家意料,也出乎自己意料地扑到一把椅子上,转过脸对着另一面墙壁号啕大哭,两只手像拥抱似的紧紧抱住了椅背。
“瞧,瞧,瞧你这模样!”格鲁申卡带着责备的口气大声说,“他以前到我这儿也经常是这副样子,他会突然说些我一点儿也不明白的话。有一次也是这样哭了,现在是第二次——真不害臊!你干吗哭啊?又有什么事值得你哭的?”她突然神秘地补上一句,气呼呼地强调着每一个字。
“我……我没有哭……你们好!”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转过身,突然笑了起来,但不是平时那种干巴巴的、断断续续的笑,而是一种不易觉察的、神经质的和颤抖的长笑。
“瞧,又来了……好啦,你应该开心,应该开心才对!”格鲁申卡劝他。“你来了我很高兴,很高兴,米佳,你听见了吗,我很高兴?我要你和我们坐在一起,”她用命令的口气似乎对大家说,但她的这些话显然是针对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我要,我就要这样!如果他离开,那我就走,就这样!”她又说,两眼炯炯发光。
“我女王的意愿就是法律!”波兰人说,一面彬彬有礼地吻了吻格鲁申卡的手。“请这位先生加入我们一伙吧!”他殷勤地对米佳说。米佳跳起来,显然企图再次发表长篇宏论,但结果并非如此。
“咱们喝一杯,先生们!”他突然用一句话代替了长篇宏论。大家哄堂大笑。
“天哪,我以为他又要大发议论了。”格鲁申卡神经质地叫了一声。“听见吗,米佳,”她固执地说,“你不要再折腾了。你带来了香槟酒,这很好。我自己也要喝,我再也受不了甜酒啦。最高兴的是你亲自来了,要不太无聊了……你又要来大摆酒宴吗?你把钱放进口袋去!你从哪儿搞来这么多钱?”
米佳手里还攥着一叠钞票,引起了大家,尤其是两个波兰人的注意。米佳不好意思地迅速将钞票塞进了口袋。他的脸一下子变红了。正在这时候老板用托盘端来了一瓶已经打开的香槟酒和几只杯子。米佳抓起一瓶香槟,但他是那样慌张,居然不知怎么办才好。卡尔加诺夫从他手里接过酒瓶,代替他斟了酒。
“再去拿,再来一瓶!”米佳冲着老板大叫,忘记了和那个被他郑重其事邀请一起干一杯和解酒的波兰人碰杯,突然他不等别人,独自喝完了自己那杯香槟。他的脸色刷一下全变了。他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童稚般的神态,他进来时的那种悲壮的表情消失了。他突然变得温和、谦恭。他畏怯而高兴地望着大家,常常神经质地嘿嘿窃笑,像一只做了错事的小狗因为重新被爱抚和允许进来而感激不尽。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切,满心喜欢,露出天真的微笑看着大家。他望着格鲁申卡,不断在笑,把椅子一直挪到她的扶手跟前。他逐渐地看清楚了那两个波兰人,虽然还不太明白他们的身份。使他感到惊讶的是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他的姿态,他的波兰口音,特别是他的那只烟斗。“没有什么关系,他抽烟斗也很好嘛。”米佳观察着。波兰人带点松弛的、近四十岁的脸盘,非常小的鼻子,鼻子下面两撇尖细的、抹上油膏和令人恶心的胡须暂时还没有引起米佳的反感,甚至他那两个鬓角难看地梳得向前翘起的、质地很差的西伯利亚假发都没有使米佳感到奇怪:“既然是假发,那么应该是这种样子。”他继续傻乎乎地在看。另一个靠墙而坐的波兰人比坐在沙发上的那个要年轻些,他用蛮横寻衅的眼光瞅着大家,他对大家的谈话不屑一顾,默不作声,使米佳惊讶的只是他的个子高得出奇,与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很不相称。“如果站起来,准有两俄尺十一俄寸,”米佳的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他还猜想,这个高个子波兰人大概是沙发上那个波兰人的朋友和跟班,好像是“他的保镖”。叼着烟斗的波兰人当然能指挥高个子波兰人。米佳觉得这一切都非常之好和无可争议。一条小狗是不会产生竞争的愿望的。他完全不理解格鲁申卡的心态和她那几句话中包含的神秘意味。他由于内心非常激动,只知道她对他很亲热,她已经“原谅”了他,让他坐到她身边。他见到她呷了一口酒,简直欣喜若狂。大伙儿的沉默突然使他惊讶不已,他用期待的眼光扫视所有的人。“为什么我们这样干坐着,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玩,先生们?”他那欢快的目光似乎这样说。
“瞧他尽在胡说八道,惹得我们直笑。”卡尔加诺夫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突然指着马克西莫夫说。
米佳迅速把视线转向卡尔加诺夫,然后又马上瞅着马克西莫夫。
“胡说八道吗?”不知为什么他马上高兴起来,发出了短促干涩的笑声。“哈哈!”
“是的,您想想,他说,似乎我们的骑兵在二十年代都娶波兰女人。这完全是胡说八道,难道不是吗?”
“娶波兰女人?”米佳又接茬说,这时他已经欣喜若狂了。
卡尔加诺夫非常了解米佳与格鲁申卡的关系,也猜到了有关波兰人的情况,但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兴趣,甚至根本不感兴趣,最使他感兴趣的是马克西莫夫。他和马克西莫夫来到这里是偶然的,在这儿的客栈里碰上波兰人也是他生平第一次。他原来就认识格鲁申卡,甚至和别人一起到格鲁申卡家里去过,当时她并不喜欢他。但在这里她对他很亲热;米佳到来之前她甚至对他百般温存,但他似乎无动于衷。他还是个青年,年龄不超过二十岁,穿戴讲究,有一张白皙的、非常可爱的脸,一头漂亮、浓密的淡褐色头发。但这张白净可爱的脸蛋上那双美丽的浅蓝色眼睛却露出聪明的、有时甚至是与其年龄很不相称的深刻表情,虽然他有时候说话的口气和眼神完全跟孩子一样,即使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他也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总而言之,他很有个性,甚至很任性,虽然他总是和蔼可亲。有时候他脸上会闪现出一种呆板而执拗的表情:他瞅着你,听你说话,可自己却在专心致志地想自己的事。他一会儿萎靡不振,懒懒散散,一会儿又突然激动不已,而且往往是为了一些小事情。
“请您想想,我带着他已经有四天了,”他似乎有点儿懒洋洋地拉腔拉调说,但没有丝毫卖弄的意思,完全是自然的。“记得吗,是从您的兄弟把他推出马车,把他摔出去老远的那个时候开始的。他那时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我带他去了乡下,可他却老是胡说八道,和他在一起都感到害臊。我现在送他回去……”
“这位先生没有见过波兰女人,因此讲的尽是些不可能的事。”叼着烟斗的波兰人对马克西莫夫说。
这个波兰人俄语说得不错,至少要比他现在装出来的水平要好得多。因为他说俄语,非得要改变成波兰语的腔调。
“可我自己真的是娶了波兰女人。”马克西莫夫嘻嘻笑着回答。
“那么,莫非您曾在骑兵队服过役?您刚才就在讲骑兵。您难道当过骑兵吗?”卡尔加诺夫马上加入谈话。
“是啊,当然喽,难道他是骑兵?哈,哈!”米佳喊道,他一直在专心地听并将疑问的目光迅速地转向每一个开口说话的人,似乎他想从每个人那儿听到些什么。
“不是的,你瞧,”马克西莫夫对他说,“我说的是那里的波兰女人……都很漂亮……只要和我们的骠骑兵跳玛祖卡舞……她和他跳完玛祖卡舞,她就像一只……雪白的……小猫一样,马上跳到他的膝上……她的父母看着也默许了……而骠骑兵第二天就跑去求婚……是的……去求婚,嘻,嘻!”马克西莫夫说完就嘻嘻笑了。
“真是个无赖!”坐在椅子上的高个儿波兰人突然嘟囔着说,跷起了二郎腿。映入米佳眼帘的是那只上了油的靴子和又厚又脏的靴底。总之,两个波兰人的衣着相当脏。
“咳,连无赖也骂出口了!干吗要骂人?”格鲁申卡突然生气了。
“阿格里比娜小姐,他在波兰只见过女仆,没有见过贵族小姐。”叼着烟斗的波兰人对格鲁申卡说。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坐在椅子上的高个儿波兰人轻蔑地说。
“居然还讲这种话!总得要让他说话嘛!人家说话为什么要干涉?和他们在一起很快活。”格鲁申卡顶了回去。
“我没有干涉,小姐,”戴假发的波兰人凝视着格鲁申卡强调说,接着就一本正经地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抽烟斗。
“不,不,这位先生刚才讲的是实话,”卡尔加诺夫又激动了,似乎在谈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真的没有到过波兰,那么他怎么能谈论波兰呢?您真的不是在波兰结婚的吧,是不是?”
“不是,我是在斯摩棱斯克省结婚的。结婚前一个骠骑兵就把我的太太,即未来的太太,和她的妈妈和姨妈,还有一个带着成年儿子的女亲戚一起带出来了,是从波兰,从本土……来的,后来他把她让给了我。他是我们的中尉,一个非常好的年轻人。原先他自己打算娶她,结果没有娶,因为她是一个瘸子……”
“您就跟瘸子结婚了?”卡尔加诺夫惊呼起来。
“是跟瘸子结婚了。当时他们俩做了手脚,哄骗了我。我以为,她是跳跳蹦蹦的……她老是跳跳蹦蹦,我就以为她是因为高兴才这样……”
“嫁给您是因为高兴?”卡尔加诺夫用孩子那样清脆的声音大声嚷道。
“是啊,是因为高兴。但结果却发现完全是另一码事。后来,我们举行了婚礼,她在当天晚上向我坦白,楚楚动人地求我宽恕,她说,在小时候有一次跳越一个水坑摔坏了脚,嘻,嘻!”
卡尔加诺夫像孩子那样笑得前仰后合,差一点跌倒在沙发上。格鲁申卡也眉开眼笑,而米佳简直是心花怒放了。
“您知道吗?知道吗?他现在说了实话,他现在不说谎了!”卡尔加诺夫冲着米佳大叫。“您知道,他真的结过两次婚,刚刚说的是第一个妻子,而他的第二个妻子跑掉了,现在还活着,您知道吗?”
“真的吗?”米佳迅速向马克西莫夫转过身子,脸上露出了惊讶不已的表情。
“是的,她跑了,我确实有过这种不愉快的事,”马克西莫夫老老实实承认。“跟一个法国人跑了。主要是她预先把我整整一座田庄转到了她的名下。她说,你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你会给自己找到一块面包的。她就这样弄得我毫无办法。有一次一位尊敬的主教也对我说:你的第一位太太是瘸子,而第二位太太却像‘飞毛腿’,嘻,嘻!”
“请注意,请注意!”卡尔加诺夫的情绪越来越兴奋,“如果他撒谎——他常常撒谎——那么他撒谎也无非是为了使大家开心,这真的不能算卑鄙,不能算卑鄙吗?你们知道鸣?我有时很喜欢他。他很卑鄙,但卑鄙得自然,对吗?你们是怎样想的呢?有的人卑鄙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想捞到好处,而他却很单纯,完全出自本性……你们想想,譬如说,他硬是认为(昨天一路上都在跟我争论)果戈理的《死魂灵》是在写他。你们记得吗?小说中有个地主马克西莫夫,诺兹德廖夫因为鞭打了他而受到指控:酒醉后用鞭刑使地主马克西莫夫人格受辱,还记得吗?你们想想,他居然硬说那就是他,是他挨了鞭子!难道这可能吗?乞乞科夫旅行最迟也是在二十年代初,因此时间完全不对头,那时候他根本不可能挨打。真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对吗?”
很难想象卡尔加诺夫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但他的激动是真诚的。米佳毫无保留地随声附和他。
“他大概真是挨打了!”他笑着大声说道。
“不是挨了打,是这么回事……”马克西莫夫突然插话说。
“怎么回事?挨打了还是没有挨打?”
“几点了,先生?”叼着烟斗的波兰人露出兴味索然的表情,问坐在椅子上的高个子。对方耸耸肩膀作为回答:他们两人都没有表。
“为什么不聊一会儿?也得让别人说说话嘛。要是您感到乏味,难道就不许别人说话了吗?”格鲁申卡又气势汹汹地质问他,看来她故意在找茬子。有一个念头似乎在米佳的头脑中一闪而过。这一次波兰人的回答显然是生气了:
“小姐,我不反对,我什么也没有说。”
“那就好。你说下去吧。”格鲁申卡对马克西莫夫大声说。“你们干吗都不吭声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这全是胡扯,”马克西莫夫马上接着说,显然很得意,还有一点装腔作势。“果戈理在书里写的这些都是在影射,因为取的姓氏都是有所指的:诺兹德廖夫并非是诺兹德廖夫,而是诺索夫,库夫申尼科夫——那就面目全非了,因为他是什克沃尔涅夫。费纳尔提倒真的是费纳尔提,只不过他不是意大利人,而是俄罗斯人,叫彼得罗夫。费纳尔提小姐很漂亮,腿上绷着紧身裤,两条腿很美,裙子短短的,缀满了闪光的彩片,这是她在旋转,不过并非四小时,总共也只有四分钟……她把大家都迷住了……”
“那么他们为什么鞭打你,你挨鞭子是为了什么啊?”卡尔加诺夫大声叫嚷。
“为了皮龙。”马克西莫夫回答。
“为了哪个皮龙?”米佳大声问。
“为了法国著名作家皮龙。当时我们许多人在一起喝酒,在酒店里,就在集市上,他们也邀请了我,我一开始就念讽刺诗:‘这是你吗,布瓦洛?多么可笑的打扮。’布瓦洛回答说他正准备去参加化装舞会,事实上是去澡堂,嘻——嘻,他们以为是讽刺他们。我赶紧又念了另外一首辛辣的讽刺诗,那是有教养的人都知道的:
“你是萨福,我是法翁,
“我完全同意,
“但是我痛苦的是:
“你不知道通向大海的路。
“他们听了更生气,便用难听的话骂我,而我也活该,为了缓和一下场面,我又讲了一个关于皮龙的很文雅的笑话,他未被选入法兰西学院,为了报复,他为自己写了墓志铭:
“皮龙在此长眠,
“他一生低贱,
“连院士都未能当选。
“他们便揍了我一顿。”
“为什么呢?为什么?”
“因为我有教养。想要打人还怕找不到理由吗?”马克西莫夫简短而又带着教训的口吻说。
“唉,算了吧,这一切都叫人讨厌,我不想听了。我原来还以为一定会很有趣的呢。”格鲁申卡突然打断说。米佳一惊,马上不笑了。高个子波兰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似乎因为没有志趣相投的人而感到乏味,傲慢地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瞧,踱起方步来了!”格鲁申卡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米佳不安起来,同时发现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正悻悻地看着他。
“先生,”米佳大声说,“先生们,我们来干杯。请那一位先生也一起来干一杯,干杯,先生们!”他一下子把三个杯子凑在一起,往里面斟满了香槟酒。
“为了波兰,先生们,我为你们的波兰,为波兰这个地方干杯!”米佳大声说。
“先生,对此我感到非常愉快,干杯。”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郑重其事地附和道,举起了自己的杯子。
“那一位先生,他叫什么来着?喂,阁下,举杯吧!”米佳招呼着。
“佛鲁勃莱夫斯基。”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提示说。
佛鲁勃莱夫斯基摇摇摆摆走到桌子跟前,站着接过了杯子。
“为了波兰,先生们,乌拉!”米佳举起杯子高喊。
三个人都一饮而尽。米佳抓起酒瓶,马上又斟满了三杯。
“现在为俄罗斯干杯,先生们,今后我们亲如兄弟了!”
“也给我们斟上,”格鲁申卡说,“我也要为俄罗斯干杯。”
“还有我。”卡尔加诺夫说。
“我也要……为了俄罗斯这个年迈的老奶奶干杯。”马克西莫夫窃笑着说。
“大家都来喝,大家喝!”米佳高声大喊。“老板,再来几瓶!”
米佳带来的另外三瓶酒都拿来了,米佳斟好酒。
“为了俄罗斯,乌拉!”他又举杯祝酒。除了波兰人,大家都喝了。格鲁申卡把自己的酒一口气喝完。波兰人连自己的杯子也没有碰。
“你们怎么啦,先生们?”米佳叫了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佛鲁勃莱夫斯基拿了杯子,然后举杯高声说:
“为了1772年以前的俄罗斯干杯!”
“这就对了!”另一个波兰人喊着,两人一下子喝完了杯中的酒。
“你们真是混蛋,先生!”米佳突然喊道。
“先生!”两个波兰人像公鸡一样冲着米佳摆开架势,大声威胁说,佛鲁勃莱夫斯基特别上火。
“难道可以不爱自己的故土吗?”他大声说。
“住口,不许吵!不要吵架!”格鲁申卡以命令的口吻大喝一声,一只小脚跺了一下地板。她满脸通红,双眼闪闪发亮。刚才喝的一杯酒的酒性上来了,米佳吓得要命。
“先生们,请原谅!是我不好,我再也不这样了。佛鲁勃莱夫斯基,佛鲁勃莱夫斯基先生,我不这样了……”
“你也闭嘴吧,坐下,真是傻瓜!”格鲁申卡又恨又气,冲着他吼道。
大家坐了下来,一声不吭,面面相觑。
“先生们,这全是我的错!”米佳又说了起来,一点也没有领会格鲁申卡那句话的含义。“唉,我们干吗坐着?那么,我们来玩什么呢……好让大家都快活,让大家再快活起来?”
“唉,实在太无聊了。”卡尔加诺夫懒洋洋地嘟囔说。
“像刚才一样来玩坐庄……”马克西莫夫突然嘻嘻笑着说。
“坐庄?太妙了!”米佳响应说。“要是两位波兰先生……”
“太暗了,先生们!”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似乎很不乐意地回答。
“确实太暗。”佛鲁勃莱夫斯基随声附和。
“‘太暗了’?‘太暗了’是什么意思?”格鲁申卡问。
“意思是太晚了,小姐,太晚了,时间太晚了。”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解释说。
“他们什么都觉得太晚,他们什么都不允许!”格鲁申卡气得尖声叫了起来。“他们自己坐在那儿感到无聊,也要别人无聊。在你来以前,米佳,他们就是这样老不吭声,对着我使性子……”
“我的女神!”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大声说,“就照你说的办,我看你不高兴才犯愁。我愿意玩牌,先生们。”他对米佳说。
“开始吧,先生们!”米佳接着说,从口袋里掏出钞票,将两张一百卢布的票子摆到桌子上。
“先生,我要输给你许多钱。拿牌,坐庄吧!”
“应该用老板的牌,先生。”小个子波兰人坚决而严肃地说。
“这是最好的办法。”佛鲁勃莱夫斯基也说。
“用老板的牌?好,我明白,就用老板的牌吧,你们做得对,先生们!拿牌来!”米佳吩咐老板。
老板拿来了一副没有开封的新牌,并告诉米佳说,姑娘们陆续来了,犹太人带着洋琴大概很快就到,而装运食品的三驾马车还来不及赶到。米佳从桌子后面刷地站了起来,立即跑到隔壁房间去安排。但姑娘只来了三个,而且玛丽亚还没有来。他自己也不知该怎样安排,为什么跑出来:他只吩咐把箱子里的水果糖、奶糖等食品拿出来分给姑娘。“还要给安德烈一点伏特加,给安德烈喝一点伏特加!”他匆匆忙忙交代说。“我委屈了安德烈!”这时候跟着他跑来的马克西莫夫突然碰了碰他的肩膀。
“给我五个卢布,”他对米佳小声说,“我也想去冒险赌一下,嘻,嘻!”
“好,太好了!拿十个卢布去,给!”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的票子,从中拣出一张十卢布的票子。“要是你输了,你再来拿,再来拿……”
“行。”马克西莫夫高兴地小声说,跑进大厅去了。米佳也马上回来了,对大家等他表示歉意。波兰人已经入座并将一副新牌拆开了。现在他们的态度客气多了,几乎很亲热。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抽起新装好的烟斗,正准备发牌;他脸上甚至出现了某种郑重其事的表情。
“坐下吧,先生们!”佛鲁勃莱夫斯基大声说。
“不,我不玩了,”卡尔加诺夫回答说,“刚才我已经输给他们五十卢布。”
“这位先生运气不好,不过可能会交上好运的。”在沙发上的波兰人对着他说。
“押庄要多少赌注?双方对等吗?”米佳兴奋起来。
“悉听尊便,先生,可以一百,也可以二百,随你下多少。”
“一百万!”米佳哈哈大笑。
“上尉先生,也许你听说过波德维索茨基先生的事情吧?”
“哪一个波德维索茨基?”
“在华沙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押庄。波德维索茨基来了,看到庄家几千金币,便押了满注。庄家说:‘波德维索茨基先生,您押金币还是押信誉?’‘我押信誉,先生,’‘那再好没有了,先生。’庄家掷了骰子,波德维索茨基赢了几千金币。‘请等一等,先生,’庄家说,他拉开抽屉,拿出一百万,‘请收下,这是您赢的钱!’原来赌注是一百万。‘我原来不知道。’波德维索茨基说。‘波德维索茨基先生,’庄家说,‘你押的是信誉,我们押的也是信誉。’波德维索茨基就收下了一百万。”
“这是瞎说。”卡尔加诺夫说。
“卡尔加诺夫先生,体面人中间是不兴这样讲话的。”
“波兰赌徒哪能真的会给你一百万?!”米佳大声说,但马上发现说漏了嘴。“请原谅,先生,我错了,我又错了,凭信誉,凭波兰的信誉会给的,会给一百万的!瞧,我的波兰话讲得怎样,哈,哈!现在我押十个卢布,行,就押杰克。”
“我出一个卢布押皇后,押红心皇后,押漂亮的皇后,押波兰美女,嘻嘻!”马克西莫夫嘻嘻哈哈说,推出自己的一张皇后,接着又好像要瞒过大家似的,身体挨近桌子,匆匆忙忙在桌子下面画了一个十字。米佳赢了。押一个卢布的人也赢了。
“押二十五卢布!”米佳大声喊道。
“我再来一个卢布,我下的是孤注,小小的、小小的孤注。”马克西莫夫快活地嘟囔说,他因为赢了一个卢布而乐不可支。
“输了!”米佳大声说。“押七,加倍!”
加倍的押注也输了。
“别再押了!”卡尔加诺夫突然说。
“加倍,加倍。”米佳接连下了几次加倍的赌注,每次都输了。而一个卢布的赌注都赢了。
“加倍!”米佳发狠地吼叫。
“二百卢布已经输光了,先生。再来二百?”坐在沙发上的波兰人问。
“怎么,二百卢布输光了?那就再来二百!二百卢布加倍!”米佳从口袋里掏出钱,正要把二百卢布押在皇后上,卡尔加诺夫突然用一只手按住了那张牌。
“别玩了!”他用清脆的嗓音叫了一声。
“你这是干什么?”米佳瞅着他。
“别玩了!我不愿意这样。您不要再赌了。”
“为什么?”
“我自有道理。您啐一口唾沫就走开吧。这就是原因。我不许您再玩下去了。”
米佳惊讶地看着他。
“算了吧,米佳,他也许说得对,你已经输得够多的了。”格鲁申卡阴阳怪气地说。两个波兰人突然离开座位站了起来,摆出一副受到了极大侮辱的样子。
“不是开玩笑吧,先生?”小个子波兰人说,用严厉的目光打量着卡尔加诺夫。
“你怎么敢这样!”佛鲁勃莱夫斯基对卡尔加诺夫大吼大叫。
“不许嚎,不许大声嚷嚷!”格鲁申卡大声说。“唉,你们这些火鸡!”
米佳挨个儿看着他们。格鲁申卡脸上有一种表情使他震惊,一瞬间他头脑里闪过一个崭新的想法——一个古怪的新想法。
“阿格里比娜小姐!”小个子波兰人气得满脸通红,刚要说下去,突然米佳跑上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阁下,跟您讲两句话。”
“有什么事?先生?”
“到那个房间去,到那个房间,我要跟你说两句中听的、最好的话,你会满意的。”
小个子波兰人感到惊讶,担心地看了看米佳。但马上同意了,不过提出了一个必要的条件,就是佛鲁勃莱夫斯基必须跟他一起去。
“保镖吗?让他也去吧,应该让他去!他甚至非去不可!”米佳大声说。“走吧,先生们!”
“你们这是上哪儿?”格鲁申卡不安地问。
“我们马上回来。”米佳回答。他脸上焕发出一股勇气,一阵意想不到的振奋,这跟一小时以前走进房间时的表情迥然不同。他把波兰人领到右边一个小房间,不是合唱的姑娘们正在集合,正在摆餐桌的那个房间,而是一间卧室,里面放着箱柜和两张大床,每张床上的花布枕头堆得像小山似的。房间角落里的一张小木桌上燃着一支蜡烛。波兰人围着桌子面对面坐了下来,大个子佛鲁勃莱夫斯基背着手站在他们身边。波兰人的神情严肃,但显然十分好奇。
“您有何吩咐?”小个子波兰人喃喃地说。
“是这么回事,先生,我不想多说,这是给你的钱,”他掏出了自己的那叠钞票,“要是你想要这三千卢布,那就收下,然后你就走你的路。”
波兰人瞪大了眼睛刨根寻底似的瞅着,死死地盯住了米佳的脸。“三千卢布,先生?”他和佛鲁勃莱夫斯基交换了一个眼色。
“是三千,先生们,三千!听着,先生,我知道你是聪明人。拿了三千卢布就滚你妈的蛋,把佛鲁勃莱夫斯基也带走,听见吗?不过要现在就走,马上就走,而且永远离开,懂吗,先生,就从这扇门里出去,再也不要回来。你在那边还有什么东西:大衣,皮大衣?我替你去拿。立刻给你套好马车——然后就再见了,先生,好吗?”
米佳信心十足地等着回答。他毫不怀疑。波兰人的脸上闪现出异常坚决的表情。
“那么卢布呢,先生?”
“卢布的事好办,先生。五百卢布马上给你付车费和作为定金,二千五百卢布明天在城里付清——我用名誉担保,钱一定会有的,哪怕是在地下也要挖它出来。”米佳大声说。
两个波兰人又交换了一下眼色。小个子波兰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七百,七百,而不是五百,现在就交,马上交到你手里!”米佳感到情况不妙,立刻加码。“你怎么了,不相信吗?总不能一下子把三千都给你吧。我给了你,明天你却跑来找她……而且现在我手头也没有三千,钱在城里,在我家里放着呢……”米佳喃喃地说,越说越心虚,越说越泄气了。“真的,放在那里,藏着呢……”
小个子波兰人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得意忘形的神气。
“你怎么不提别的条件呢?”他以讽刺的口吻问。“呸,真不要脸!”他啐了一口,佛鲁勃莱夫斯基也啐了一口。
“你所以啐唾沫,先生,”米佳知道一切都完了,于是不顾一切地说,“是因为你企图从格鲁申卡那里捞到更多的好处。你们俩都是阉鸡,就是这么回事!”
“我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小个子波兰人突然满脸通红,活像只龙虾。他火冒三丈,立即从房间走了出去,似乎再也不想听下去了。佛鲁勃莱夫斯基摇摇摆摆跟在他后面,米佳也跟着他们走了出来,他感到羞愧和沮丧。他怕格鲁申卡,他预感到波兰人马上会大叫大嚷。事情果然如此。波兰人走进大厅,装腔作势地站在格鲁申卡面前。
“阿格里比娜小姐,我受到极大的侮辱!”他大声嚷着,但格鲁申卡突然似乎失去了耐心,好像有人触到了她的痛处。
“说俄语,说俄语,一句波兰话都不许说!”她冲着他大叫。“你以前是讲俄语的,难道过了五年都忘了吗!”她气得脸都红了。
“阿格里比娜小姐……”
“我是阿格拉费娜,我叫格鲁申卡,你讲俄语,不然我不想听!”波兰人由于自尊受到伤害而气急败坏,用笨拙的俄语迅速而又夸张地说:
“阿格拉费娜小姐,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忘记过去并宽恕一切,忘记今天以前发生的一切……”
“怎么是宽恕?你是跑来宽恕我吗?”格鲁申卡打断了他的话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正是这样,小姐,我并不胆小怕事,我是宽宏大量的。但我看到你的情人后不免感到惊讶。米佳先生在那个房间里要给我三千卢布,让我离开。我往他脸上啐了一口。”
“什么?他给你钱买我吗?”格鲁申卡歇斯底里大叫起来。“这是真的吗,米佳?你竟敢这样!难道我是可以买卖的吗?”
“先生们,先生们,”米佳大声喊道,“她是清白的,她光明正大,我从来也不是她的情人!你这是在胡说……”
“谁让你在他面前为我辩护!”格鲁申卡吼叫着。“我清白不是为了讲道德,也不是因为怕库兹马,而是为了我能在他面前保持自尊,见到他时有权利骂他一声混蛋。难道他真的没有拿你的钱?”
“拿了,拿了!”米佳大声说。“只是他想一下子拿三千,而我只肯给他七百卢布的定金。”
“那就清楚了:他听说我有钱,这才跑来要跟我结婚!”
“阿格拉比娜小姐,”波兰人大喊道,“我是骑士,我是贵族,不是无赖!我是来娶你做我太太的,可是我见到了另一个女人,不是以前的那一个,而是一个任性乖僻,不知羞耻的女人。”
“你从哪儿来就滚回哪里去吧!我立刻叫人把你撵走,一定把你撵走!”格鲁申卡发狂似的叫着。“我真蠢,我真是一个傻瓜,居然折磨了自己五年!我折磨自己完全不是为了他,而是因为怨恨才折磨自己!再说他也完全变了!难道他是这样的吗?这倒像是他的父亲!你的假发是在什么地方定做的?那一个是雄鹰,而这一个是呆鹅,那一个常常给我笑脸,给我唱歌……可是我呀我,流了五年的眼泪,我这个傻瓜真该死,我下流,我不要脸!”
她颓然倒在扶手椅里,用手掌捂住了脸。这时候从左侧的隔壁房间里突然传来了合唱声——一支热烈欢快的舞曲——莫克罗耶姑娘们终于到齐了。
“简直闹翻了天!”佛鲁勃莱夫斯基突然狂叫。“老板,把那些贱货赶走!”
老板听见叫喊声,知道客人们在吵架,早就在好奇地朝门里张望,于是马上走进房间。
“你叫什么,要扯破嗓子吗?”他对佛鲁勃莱夫斯基说,态度粗鲁得令人奇怪。
“畜生!”佛鲁勃莱夫斯基开口就大骂。
“畜生?我问你刚才玩的什么牌?我给了你一副新牌,你把它藏起来了。你玩的是做了手脚的牌。因为你玩假牌,我可以把你送到西伯利亚去!告诉你,这跟造假钞是一样的……”他说着就走到沙发跟前,把手指伸进沙发背和靠垫中间,从里面掏出了一副没有拆封的牌。
“这就是我的那副牌,没有拆封!”他举起牌给周围的人看。“我在那儿看到他把我那副牌塞进缝里,偷换了自己的牌。你是骗子,不是老爷!”
“我也看到那位先生偷换过两次牌哩!”卡尔加诺夫大声说道。
“唉,真不要脸,真不要脸啊!”格鲁申卡惊讶得双手一拍,大声叫道,真的羞得脸都红了。“天哪,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我也是这样想过的。”米佳大声说道。但他的话音刚落,佛鲁勃莱夫斯基恼羞成怒,举起拳头威胁格鲁申卡,冲着她大声叫喊:
“你这臭婊子!”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叫出来,米佳就扑了上去,双手抱住他举了起来,一下子就把他从大厅举到他刚才领他们俩去过的右面那个房间。
“我把他扔在那边地上了!”他一回来就通报说,激动得直喘气。“这坏蛋,居然敢打架,看样子他回不来了……”他关上一扇门,让另一扇敞着,对小个子波兰人喝道:
“阁下,你也上那儿去好吗?请!”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老爷,”特里丰·鲍里瑟奇大声说,“你把输给他们的钱收回来吧!这笔钱等于是从你身上偷去的。”
“我不想收回自己的五十卢布!”卡尔加诺夫突然回答。
“我那二百卢布也不想要了!”米佳高喊,“我无论如何也不收回,这些钱留给他作个安慰吧。”
“好极了,米佳!你真行,米佳!”格鲁申卡大声喊道,她的叫喊声中露出切齿痛恨的声调。小个子波兰人气得脸色发紫,但一点也没有改变神气活现的架势,他刚要向门口走去,又突然停了下来,对格鲁申卡说:
“小姐,如果你还愿意跟我走——咱们一起走,要是不愿意——那就再见了!”
他因为恼羞成怒而不停地喘着粗气,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此公颇有个性:发生了这一切以后他还指望格鲁申卡会跟他走——自我估计也实在太高了。米佳在他身后碰上了门。
“您把门锁上。”卡尔加诺夫说。但门锁咔嚓一响,他们自己把门锁上了。
“太好了!”格鲁申卡说。“太好了!活该!”
一场类似狂欢、人人都可以参加的宴会开始了。格鲁申卡第一个大声嚷嚷着要喝酒:“我要喝酒,我要喝得酩酊大醉,像上次一样,你记得吗?米佳?我们上次是在这里交上朋友的!”米佳自己像在做梦一样,并预感到了“自己的幸福”。不过格鲁申卡一直要把他从自己身边赶走:“走吧,去乐一乐吧,去叫大家跳舞,尽情欢乐,‘小屋,你也跳吧,炉子,你也跳吧,’和上次一样,和上次一样!”她不停地大声嚷嚷。她兴奋极了。米佳连忙去安排。参加合唱的人都集中在隔壁房间里。大家现在坐着的这个房间本来就不宽畅,而且还用花布帘子隔成两半,在帘子的那一边又放了一张大床,床上铺着鸭绒被褥,堆放着小山一般高的枕头。这幢楼里所有四个“干净”房间也都放着床。格鲁申卡就坐在门口,米佳给她搬来了扶手椅:她完全像“上一次”,即他们第一次在这里纵酒豪饮时那样坐在那里欣赏合唱和舞蹈。前来唱歌跳舞的就是原来的那些姑娘。演奏提琴和洋琴的犹太人也来了,盼望已久的、载着葡萄酒和食品的三驾马车也赶到了。米佳忙着张罗。走进房间里来看热闹的都是些农民和农妇,他们本来已经睡下,可是被吵醒了。他们猜到会有像一个月以前那样丰盛的招待。米佳不时和熟人打招呼,拥抱,努力回忆他们的脸,不断打开酒瓶,见到谁就给谁斟酒。姑娘们非常喜欢喝香槟,而男人们更喜欢朗姆酒和白兰地,特别是热乎乎的五味酒。米佳吩咐给所有的姑娘都煮可可茶,让三个茶炊整夜都烧得旺旺的,给每位来客准备好热乎乎的茶和五味酒:谁想喝什么,就喝什么。一句话,出现了乱哄哄的荒唐的场面,米佳则如鱼得水,越是荒唐他就越起劲。如果那时候有哪一个乡下人向他讨钱,他一定会掏出全部钞票,东一张西一张随手散发。正因为这样,大概是为了保护米佳,老板特里丰·鲍里瑟奇围着他寸步不离,似乎今天晚上他打定主意不想睡了,但他喝得很少(总共只喝了一杯五味酒),警觉地按自己的方式照顾着米佳的利益。在需要的时候他会亲切而讨好似的制止他、劝阻他,像上次那样,不让他随便把“雪茄和莱茵葡萄酒”分给农民,更不用说是钱了,他对姑娘们喝甜酒和吃糖果大为不满。“她们满身都是虱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他说,“我常用脚踢她们,我还要她们把这看作荣幸——她们就是这样的贱货!”米佳又想到了安德烈,吩咐给他送一杯五味酒去。“我刚才委屈了他,”他轻轻地和动情地反复念叨说。卡尔加诺夫起先不想喝酒,也很不喜欢姑娘们的合唱,但是他喝过两三杯香槟以后竟然乐不可支了。他到各个房间里转来转去,笑个不停,对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赞不绝口,夸奖歌唱得好,音乐也好听。乐呵呵、醉醺醺的马克西莫夫一步也不离开他。格鲁申卡也开始有醉意了,指着卡尔加诺夫对米佳说:“他是个多么可爱、多么出色的小伙子!”米佳听了马上跑过去跟卡尔加诺夫和马克西莫夫亲吻。啊,他已经预感到大有希望;她还没有对他讲过这方面的话,显然是故意拖延不说,只是偶尔用亲切而火辣辣的目光看他一眼。最后,她终于突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当时她自己还坐在门口的扶手椅里。
“刚才你走进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啊?你进来的样子真可怕!……简直把我吓坏了。你怎么会愿意把我让给他,啊?难道你真的愿意?”
“我不愿意毁掉你的幸福!”米佳高兴得嘟嘟囔囔回答她。其实她也不需要他回答。
“哦,你走吧……去乐一下吧,”她又要赶他走,“别难过,我会再叫你来的。”
他离开了。她又开始听唱歌,看跳舞,同时,不管他在哪里,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一刻钟以后,她又叫他,他便马上跑过来。
“好,现在你在我身边坐下,告诉我,你昨天怎么会知道我上这儿来了,是谁首先告诉你的?”
米佳开始详详细细讲了,他讲得颠三倒四,杂乱无章,但很有感情,不过他显得很奇怪,常常突然皱起眉头,不时停顿。
“你干吗皱眉头啊?”她问。
“没什么……我把一个病人留在那儿了,要是他已经痊愈了,要是知道他会痊愈……我宁愿自己少活十年!”
“如果他是个病人,那就让上帝保佑他。你难道真的想明天开枪自杀?你这傻瓜,又是为什么呢?我就喜欢像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人。”她嘟囔说,舌头已经不太灵活了。“你真的愿意为我赴汤蹈火吗?啊?你这傻瓜,难道真想在明天开枪自杀?不行,暂时别着急,明天我也许要对你讲一句话……不是今天讲,而是明天。你希望今天讲?不,我今天不想讲……好,现在去吧,去乐一下吧。”
不过有一次,她把他叫来的时候,似乎显得有些困惑和担心了。
“你为什么发愁?我看你是在发愁……是的,我已经发现了。”她说,警觉地盯着他的眼睛。“虽然你在那里和乡下人亲吻,大声嚷嚷,可我发觉你有点不对劲。别这样,你应该快活,我很快活,那你也要快活……我现在爱一个人,你猜是谁?……哎,瞧,我的小家伙睡着了,他喝醉了,我的心肝。”
她指的是卡尔加诺夫:他真的醉了,坐在沙发上一会儿就睡着了,其实也不仅是因为喝醉了才睡着的,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或者用他的说法——“无聊”。姑娘们酒越喝越多,她们唱的歌也越来越变得猥亵和放肆,最后终于使他感到十分沮丧。她们的舞蹈也是如此:两个姑娘装扮成狗熊,而斯捷潘尼达,那个泼辣的姑娘,手拿棍子扮作耍熊的人,她立刻“耍起”她们来了。“加油,玛丽亚!”她大声叫喊。“不然我可要用棍子揍你了!”最后,在围得水泄不通的农民和村妇的一片哄笑声中,两头熊倒在了地板上,样子极不雅观。“随她们去吧,随她们去吧。”格鲁申卡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宽容地说,“大家难得有一天快活快活,他们怎么会不尽兴呢?”卡尔加诺夫看到这种场面,好像受了玷污似的。“这太下流了,这都是些民间陋习。”他边说边退到一旁。“这是他们在仲夏通宵达旦守候太阳的时候搞的春季节日游艺。”他特别不喜欢那首舞蹈节奏强烈的“新”歌,歌词内容是一位老爷去试探姑娘:
老爷试探姑娘,
问她们爱他不爱?
但姑娘认为老爷是不能爱的:
老爷打人挺厉害,
这样的人我不爱。
后来茨冈人来了,他也试探:
茨冈人试探姑娘,
问她们爱他不爱?
不过茨冈人也是不能爱的:
茨冈人要偷盗,
我就会苦恼。
还有很多人都来试探姑娘,甚至还有大兵:
大兵试探姑娘,
问姑娘爱他不爱?
大兵也遭到轻蔑的拒绝:
大兵成天背背包,
我也要跟着他跑……
接下来是几句极其猥亵的歌词,都不加掩饰地唱了出来,还引起了听众的喝彩。最后唱到商人便结束了:
商人试探姑娘,
姑娘爱他不爱?
原来姑娘都爱商人:
因为商人做买卖,
一切由我说了算。
卡尔加诺夫听到后来甚至发火了:
“这全是陈年老调。”他高声说,“不知道是谁替他们编的!就缺铁路工或犹太人没来试探姑娘了,不然他们准能战胜所有的人。”他像受了委屈,马上说他感到无聊,坐到沙发上一会儿就打起盹来。他那漂亮的脸蛋有点苍白,仰靠在沙发靠垫上。
“瞧,他多么漂亮!”格鲁申卡说着把米佳领到他跟前。“我刚才给他梳了头,他的头发像亚麻那样浓密……”
她亲切地向他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额头。卡尔加诺夫一下子睁开了眼,看了看她,欠起身子非常关切地问马克西莫夫在哪里。
“你瞧他需要的是谁?”格鲁申卡笑了起来。“你跟我一起坐一会儿吧。米佳,你去把马克西莫夫找来。”
这时候马克西莫夫已经离不开姑娘了,他只是偶尔才离开一会儿给自己斟一杯蜜酒,他已经喝了两碗可可茶。他脸色通红,鼻子发紫,眼睛变得湿润而愉快。他跑过来说,他马上要在“一支小曲的伴奏下”跳“萨博奇叶舞”。
“我小时候就学会了这些高雅的舞蹈……”
“米佳,你去吧,跟他一起去,我从这里看他跳得怎样。”
“不,我也去,我也去看。”卡尔加诺夫大声说,以十分天真的方式拒绝了格鲁申卡要跟他一起坐一会儿的建议。大家都跑去看跳舞了。马克西莫夫真的跳了一个萨博奇叶舞,但除了米佳以外,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别称赞。整个舞蹈从头到尾是双腿向外张开的跳跃,脚底朝上。马克西莫夫每跳跃一次就用手掌拍一下脚底。卡尔加诺夫一点也不喜欢,可是米佳却去亲吻这位舞蹈家。
“好,谢谢。跳累了吧?你在这儿找什么?要吃糖吗?兴许想抽一支雪茄?”
“来一支香烟吧!”
“不想喝一点酒吗?”
“我刚喝过蜜酒……您有没有巧克力糖?”
“桌子上有一大堆呢,随你挑,我的宝贝!”
“不,我要香草巧克力……老人吃的那种,嘻嘻。”
“没有,老兄。”
“你听着!”“老头儿”突然俯下身子凑近米佳的耳朵,“就是那个小姑娘,玛丽尤什卡,嘻,嘻,要是可以,我想认识一下,您帮个忙吧……”
“你居然动这个脑筋,不行,老兄,别胡来!”
“我真的对谁都没有坏心眼。”马克西莫夫灰心丧气地小声说。
“那好,那好。老兄,这里只唱唱歌跳跳舞,不过管它呢,见鬼!你等等……这会儿你先吃一点、喝一点、玩一会。要钱吗?”
“待会儿也许要钱的。”马克西莫夫笑着说。
“好,好……”
米佳感到头疼。他进入堂屋,来到这幢房子内侧的那条围绕庭院的木回廊上。新鲜的空气使他清醒过来。他独自一人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突然用双手捧住了脑袋。他那零乱的思想一下子连贯起来,种种感觉融为一体,内心豁然开朗。但这又是多么可怕、多么令人毛骨悚然啊!“如果要自杀,那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时机吗?”他头脑里闪过这样的想法。“去拿手枪,把它拿到这里来,就在这个肮脏阴暗的角落里了结吧!”他站在那儿犹豫了约摸一分钟。刚才,当他赶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已经干下了可耻的勾当,已经有过偷窃行为,已经杀了人……但那时心里要好受些,啊,要好受得多!因为那时一切都已完了:他失去了她,已经让给别人,对于他来说,她已经死了,消失了——啊,那时的判决对他来说要轻松些,至少是无法避免的,必要的,因为还有什么理由再留在这世界上呢?可是现在!难道现在的情况跟那时一样吗?现在至少那个幽灵、那个怪物已经没有了:她那位“原先的”、“无可争辩的”、命中注定的情人已经消失得踪影全无了。可怕的幽灵一下子变成了猥琐不堪、滑稽可笑的东西;他已经被关进卧室锁了起来。他再也不回来了。她感到惭愧,他从她的眼神里已经清楚地看出她爱的是谁。因此,现在才应当好好活下去……可是却又不能活了,不能活了,啊,真该诅咒!“上帝啊,你让那个倒在围墙旁的人复活吧!你把这场灾难从我头上驱散吧!上帝啊,你不是对像我这样的罪人显示过奇迹吗!假如老人还活着,那么会怎样,会怎么样呢?啊,那么我一定把另外一件丑事造成的耻辱洗刷干净,我一定把偷来的钱还回去,归还原主,哪怕上天入地也要搞到这笔钱……耻辱的痕迹一点也不会留下,只会永远铭记在心!但这不可能,绝不可能,啊,这不过是实现不了的胆怯的幻想罢了,唉,真该死!”
但是幸福的希望之光在黑暗中突然在他面前闪烁。他拔腿就跑,冲向房间——回到她身边,再回到她身边,回到他永恒的女王的身边!“她一小时、一分钟的爱不是也能抵上他那处于耻辱的折磨中的余生吗?”这个古怪的问题紧紧攫住了他的心。“去找她,去找她一个人,见到她,听她说话,别的什么也不想,忘记一切,哪怕只是在这一夜、一小时、一刹那!”在堂屋门口,还在回廊上,他和老板特里丰·鲍里瑟奇撞了个满怀。他发觉老板脸色阴沉,心事重重,好像是来找他的。
“你怎么啦,鲍里瑟奇,是要找我吧?”
“不,不是找您。”老板似乎突然慌了神。“我干吗要找您?可您……刚才在哪儿?”
“你怎么这样没精打采?你没有生气吧?你再等等,一会儿你就可以睡觉了……现在几点了?”
“快三点了。可能三点都过了。”
“我们快结束了,马上就结束。”
“说什么呀,没有关系。随便玩多久都可以……”
“他怎么啦?”米佳想了想,就跑进姑娘们跳舞的房间。但她不在那儿,天蓝色的房间里也没有。只有卡尔加诺夫一个人在沙发上打盹。米佳看了看帘子后面——原来她在里面。她坐在角落里的箱子上,双手和头趴在旁边的床上,正在伤心哭泣。她尽量克制自己,压低了声音不让别人听到。一看到米佳,她就招手叫他过去。他跑了过去,她便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米佳,米佳,我真的爱过他!”她开始轻轻地对他说。“我深深地爱他,爱了整整五年,五年来我一直、一直爱他。我是爱他,还是爱我的怨恨呢?不,我爱的是他!唉,是爱他呀!我说我爱的是我的怨恨而不爱他,那是我在撒谎!米佳,我那时只有十七岁,那时他跟我在一起是那样亲热,那样快活,常常为我唱歌……也可能只是我这个傻姑娘才觉得他是这样的人……可是现在呢,天哪,一点儿也不像那一个,完全不是他,而且脸也不像他。我跟季莫费一起来的时候,一路在想:‘我怎样与他见面,说些什么,我们将怎样互相瞅着……’我紧张得心都快停止跳动了,可是想不到他好像把一盆脏水泼到了我的头上。他说话完全像一个教师爷:说的全是那些深奥的、一本正经的话,见面时架子十足,弄得我十分尴尬。连一句话都搭不上。我开始还以为他在那高个子波兰人面前感到不好意思。我坐在那儿看着他们,心里在想:为什么现在的他连一句话都不会讲了?你知道吗,这是他妻子使他变坏了,就是当初他抛弃了我再跟她结婚的那个女人……这是她改变了他。米佳,真丢脸啊!唉,我丢尽了脸,米佳,我为我的一生都觉得害臊。这五年真该诅咒,该诅咒!”她的眼泪又簌簌流了下来,但没有放开米佳的手,一直紧紧握着。
“米佳,亲爱的,你等一等,别走,我要对你讲一句话。”她低声说,突然向他仰起脸来。“听着,你告诉我,我爱的是谁?我爱着这里的一个人。这个人是谁?你就告诉我吧。”她那哭肿了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两只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亮。“刚才雄鹰走了进来,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你这傻瓜,你爱的就是这个人呀。’我的心马上悄悄对我说。你一进来,一切都变得明朗了。‘他怕什么呀?’我在想。你是害怕了,真的害怕了,连话都不会说了。我想他决不会怕他们——难道你还怕什么人吗?他是怕我,我想,他只怕我。费妮娅肯定已经对你这个傻瓜讲过,我对着窗子向阿廖沙大声说我爱了米坚卡一个小时,而现在我要去……爱另一个人了。米佳,米佳,我这个傻瓜怎么想得出来,爱了你以后再去爱另一个人!你原谅我吗,米佳?你原谅不原谅?你爱我吗?爱我吗?”
她一跃而起,用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米佳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她的眼睛、脸孔、她的微笑,突然紧紧抱住了她,拼命吻她。
“我折磨过你,你原谅吗?我出于怨恨才折磨你们男人。我是因为怨恨才使那个老家伙神魂颠倒的……你记得吗,有一次你在我家里喝酒,摔了一只酒杯?我记住了,今天我也摔了一只酒杯,为‘我这颗卑鄙的心’喝了酒。米佳,我的鹰,你怎么现在不吻我了。吻了一次就松开了,只是看着我,听我说……我的话有什么好听的!吻我吧,紧紧地吻我,就这样。如果要爱,那就热烈地爱!我现在是你的奴隶,一辈子都做你的奴隶!做奴隶是美妙的!……吻吧!你揍我,折磨我,随你怎样摆布都行……唉,我真的也该受折磨……慢着!你等等,以后吧,我现在不愿意……”她突然把他推开,“你走开吧,米坚卡,我现在要去喝个痛快,直到喝醉为止,喝醉了去跳舞,我要这样,我就要这样!”
她挣脱了他,从帘子后面跑了出来。米佳像喝醉了似的跟着她。“算了,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为了这一分钟我愿意交出整个世界。”米佳闪过这样的念头。格鲁申卡真的一口气喝完了一杯香槟酒,很快就醉了。她坐在扶手椅里,还在原来的地方,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她的两颊潮红,双唇灼热,原来闪闪发亮的眼睛变得慵倦,火辣辣的目光十分诱人。连卡尔加诺夫都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刺了一下。他走到她跟前。
“你知道吗,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我吻过你?”她口齿不清地对他说。“我现在醉了,真的……你还没有醉?米佳为什么不喝酒呢?你怎么不喝,米佳?我喝过了,可是你不喝……”
“我醉了!我不喝也醉了……你使我醉了,而现在我还要用酒灌醉自己。”他又喝了一杯——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正是喝了最后这杯酒他才醉了,突然醉了,而在这之前一直是清醒的,他自己记得很清楚。从这时候开始,他身边的一切像在梦魇中一样旋转翻腾。他走来走去,笑声不断,和大家说话,这一切似乎都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进行的。他以后回忆起来,当时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火辣辣的感觉在他心里不断涌上来,“好像心里有一团烧红的炭一样”。他走到她跟前,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听她说话……她变得特别喜欢说话,把人家一一招呼过去,她突然会招手让某个参加合唱的姑娘走到她身边,那姑娘来了以后她就吻她,再放她回去,或者有时候也替姑娘画十字。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会哭起来。那个被她叫做“小老头”的马克西莫夫使她非常开心。他不停地跑来吻她的手,吻她的“每一个手指”。快要结束的时候,他自己还唱着一首古老的歌曲跳了一个舞。遇到歌词中的叠句便跳得格外起劲:
小猪儿咕咕咕,
小牛儿哞哞哞,
小鸭儿嘎嘎嘎,
小鹅儿呷呷呷,
小鸡儿穿堂走,
叽叽喳喳也开了腔,
哎哟,也开了腔呀!
“给他一些东西吧,米佳。”格鲁申卡说,“送些东西给他,他很穷。唉,那些穷苦受气的人呀!……你知道吗,米佳,我要进修道院。不,说真的,我总有一天要进修道院的。今天阿廖沙对我讲的那些话一辈子都忘不了……是的……今天就让我们一块儿跳舞吧。明天进修道院。今天咱们跳个痛快。我要闹着玩,善良的人们,这算不了什么,上帝会宽恕的。要是我是上帝,我会宽恕所有的人:‘我可爱的有罪的人们,从今天起我宽恕大家。’我也要去请求宽恕:‘善良的人们,宽恕我这个蠢女人吧。’我就这么说。我是野兽,这是真的,可是我想祈祷。我施舍了一根葱。像我这样狠毒的女人特别想祈祷!米佳,让他们跳舞吧,别去妨碍。世界上的人都是好的,全都是好的。活在世上是美好的。虽然我们坏,但活在世上是美好的。我们又坏又好,既坏也好……且慢,请问各位,请告诉我,你们全部走过来,我来问你们:请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这样好?我真的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你们说吧:为什么我这样好?”格鲁申卡含糊不清地说,醉得越来越厉害了。最后她干脆宣布说现在她自己想跳舞了。她刚从扶手椅中站起来就身子一晃。“米佳,别再给我喝酒了。就是我要喝,你也不要给我。酒不会让人安宁的。我觉得一切都在旋转,连炉子也在旋转,什么都在旋转。我要跳舞,让大家看我跳舞,看我跳得多好,多美……”
她当真是这么想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的麻纱小手绢,右手抓住手绢的一角,准备在舞蹈时挥动。米佳开始张罗,姑娘们安静下来,做好了一招手就为舞蹈伴唱的准备。马克西莫夫听说格鲁申卡要亲自跳舞,兴奋得尖叫着走到她面前一面跳一面唱:
腿儿细,腰杆硬,
小尾巴儿像弯钩,
但格鲁申卡对他挥了挥手帕,把他撵走了:
“嘘!米佳,大家怎么不来呀。让他们都来……看。把锁在里面的两个人也叫来……干吗把他们关起来。告诉他们我在跳舞,让他们也来看我跳舞……”
米佳醉醺醺地走到锁着的门前,举拳敲门叫波兰人出来。
“喂,你们……这些波德维索茨基,出来,她要跳舞了,叫你们出来。”
“无赖!”只听到一个波兰人在大声叫骂。
“你是小无赖!你是卑鄙小人,你就是这么个东西。”
“你最好别嘲笑波兰人了。”卡尔加诺夫以教训的口吻说,他也醉得不能控制自己了。
“给我住口,你这小家伙!我骂他是卑鄙小人,并不等于波兰人都是卑鄙小人。一个无赖不等于波兰。住口,小白脸,吃糖吧。”
“唉,这是些什么人啊!他们好像不是人。为什么他们不想和解呢?”格鲁申卡说着就走过去跳舞了。合唱队一下子唱起了《哎哟,堂屋啊,我的堂屋》。格鲁申卡向后仰起了头,朱唇半启,绽开笑容,开始晃动手帕,突然,她的身子剧烈地摇晃一下,莫名其妙地在房间中央站住了:
“我没有力气了……”她用一种疲惫不堪的声音说。“请原谅,没有力气了,我不能跳了……对不起……”
她向合唱队鞠躬行礼,然后依次向四面八方行礼。
“请原谅,对不起……”
“你喝醉了,小姐,你喝醉了,漂亮的小姐。”大家说。
“她喝醉了。”马克西莫夫笑嘻嘻地向姑娘们解释说。
“米佳,把我带走……把我抱走,米佳。”格鲁申卡有气无力地说。米佳冲到她面前,双手抱起她,带着自己珍贵的猎物跑进帘子后面。“好了,现在我一定得离开了。”卡尔加诺夫想了想,就从天蓝色的房间里走了出来,随手掩上了两扇门。但大厅里的人喝得正来劲,还在继续狂饮,甚至更加热烈。米佳把格鲁申卡放在床上,紧紧吻着她的双唇。
“别碰我……”她含糊不清地恳求他,“别碰我,暂时我还不是你的……我已经说过我属于你,但现在你别碰……可怜可怜吧……当着那些人的面,在那些人身边可不能这样。他在这里。这里太肮脏下流了……”
“我听你的!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崇拜你!”米佳喃喃地说。“是的,这里肮脏下流,啊,这地方大家都讨厌。”他仍然把她搂在怀里,跪在床旁的地板上。
“我知道,你是野兽,但你是高尚的。”格鲁申卡费劲地说,“这应该是光明正大的……以后要光明正大……我们要做诚实的人,要做善良的人,不要做野兽,而要做善良的人……把我带走吧,走得远远的,你听见没有……我不愿留在这个地方,要走得远远的,远远的……”
“噢,是的,是的,一定!”米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带你走,我们远走高飞!……啊,我现在宁愿以一生换取一年,只要能知道那件流血的事情!”
“什么流血?”格鲁申卡困惑地反问一句。
“没有什么!”米佳把牙咬得咯咯直响。“格鲁莎,你要我诚实,可我是个贼。我偷了卡坚卡的钱……真可耻,真可耻啊!”
“偷了卡坚卡的钱?偷了那小姐的钱?不,你没有偷。把钱还给她。拿我的钱去还给她……你叫嚷什么呀?现在我的一切都是你的。钱对于我们有什么大不了呢?反正迟早都会花光的……我们这种人还能不乱花吗?咱们最好一起去种田。我就想用这双手挖地。要劳动,听见没有?这是阿廖沙吩咐的。我今后不再是你的情人,我将忠实于你,做你的奴隶,为你干活。我们俩一起去见那位小姐,向她鞠躬,求她宽恕,然后再离开。即使她不宽恕,我们也要离开。不过你把钱给她,把爱情给我……你别爱她,再也不要爱她了,要是你再爱她,我会把她掐死……我会用针把她两只眼睛挑出来……”
“我爱你,只爱你一个人,到了西伯利亚我也会爱你……”
“为什么要到西伯利亚呢?好吧,要是你愿意到西伯利亚也行,反正都一样……我们要在那儿工作……西伯利亚都是雪……我喜欢乘车在雪地里走……还要挂上铃铛……听到铃声了吗……什么地方铃声在响?有人来了……现在不响了。”
她娇弱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一会儿。远处真的传来了铃声,突然又不响了。米佳俯下身子把头枕在她的胸脯上。他没有觉察到铃声如何中止的,也没有发现歌声突然同时消失了,取代歌声和纵酒喧闹的是突然笼罩在整幢楼里的死一般的寂静。格鲁申卡睁开了眼睛。
“怎么回事?我睡着了?是的……铃铛的声音……我睡着了,做了个梦:好像我坐车在雪地上走……铃铛声不停地响着,而我在打盹。好像我和亲爱的人,和你一起坐在车里。走了很远很远……我拥抱你,吻你,紧紧偎依着你,我似乎感到有点冷,雪白得发亮……你知道吗,夜里白雪耀眼,月光照人的时候,我好像不是在人世间一样……我醒过来看到心上人就在身边,这有多好啊……”
“在身边。”米佳喃喃地说,吻她的衣服、胸脯和手。突然他感到有点纳闷:他觉得她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但不是看他,不是看他的脸,而是望着他头顶上方,神情是那么专注,简直到了令人奇怪的地步。突然她脸上露出了惊讶,甚至几乎是恐惧的表情。
“米佳,这是谁在那里向我们这儿张望?”她突然轻声说。米佳转过身子一看,只见真的有人撩起了帘子在仔细打量他们。而且好像还不止一个人。他一跃而起,朝那个张望的人走去。
“过来,请到我们这边来。”有一个人对他说,声音不大,但口气很坚决,很强硬。
米佳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一动不动站住了。整个房间挤满了人,但不是原先的那一伙人,完全是新来的。他感到背上一阵冰凉,打了个哆嗦。他一下子认出了所有在场的人。那个高高的胖老头,穿着大衣,戴着警徽帽子的是县警察局局长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而这个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穿着入时、“总是穿着刷得油光锃亮的皮靴”的人是副检察官。“他有一块价值四百卢布的高级手表,他给他看过。”这个年轻的小个子,戴眼镜的……米佳只是忘记了他的姓,但他也认识,见过面:他是侦查员,是法庭侦查员,毕业于“国立法律学校”,刚到任不久。这一个是区警察分局局长马弗里基·马弗里基耶维奇,他也认识他,是朋友。可那些挂着小铜牌的人,他们来干什么?还有两个乡下人……卡尔加诺夫和特里丰·鲍里瑟奇也站在那边门口……
“先生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先生们?”米佳刚说了这句话,突然好像身不由己地,好像无法控制似的直着嗓子大声喊道:
“我明白了!”
戴眼镜的年轻人突然向前跨了一步,走到米佳跟前,威风凛凛却又有点仓促地说:
“我们有事找您……总之,请您到这边,到这边,到沙发这儿来……有个紧急情况需要您解释一下。”
“老人!”米佳疯狂地叫道,“老人和他的血!……我明白了!”他像被砍倒似的颓然坐到身边的凳子上。
“你明白了没有?你明白了!弑父的混蛋,你老爹的血在控诉你!”年老的县警察局长走到米佳跟前,突然大喊道。他气得无法控制自己,满脸通红,浑身直打战。
“但这是不可以的!”小个子青年大声喊道,“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请让我一个人跟他说话……我怎么也想不到您会闹出这样的场面。”
“这简直是场噩梦,先生们,是噩梦!”县警察局长大声说,“瞧他这模样:深更半夜,醉醺醺的,和不正经的女人在厮混,而且还沾满了父亲的鲜血……噩梦!一场噩梦!”
“我千万求您,亲爱的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请你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吧,”副检察官迅速地轻轻对老人说,“不然我将不得不采取……”
但小个子侦查员没有等他说完,便对着米佳坚决而严肃地大声说:
“退伍中尉卡拉马佐夫先生,我必须向您宣布,您被指控于今晚杀害了您的父亲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
他还讲了一些话,检察官也似乎插了几句,米佳虽然听着,却已经无法理解了。他用古怪的目光扫视着所有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