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祭佐西马长老的遗体准备按规定的仪式下葬。众所周知,教士和隐修士死后遗体是不用洗的。《圣礼全书》上说:“凡教士升天后,由被选定的教士(即按规定担任此责者)先用海绵在死者额头、胸部、手足和膝盖画十字,再用热水擦拭其躯体,无须其他手续。”这一切都由巴伊西神甫亲自完成了。擦拭后还给他穿上修士服,外面再罩上修士长袍。长袍照例被稍稍剪开,形成十字状。死者头上戴修士帽,帽子上缀有八角形十字架。帽兜敞开着,死者脸部罩着一块黑布。给他手里置放了一尊救世主圣像。就这样在黎明前把他入殓了——棺材是早已准备好的。灵柩打算就停在修道室里,就是长老生前接待众修士和俗人的那个大房间,停放一整天。死者的职务是司祭,所以理应由司祭和助理司祭为他诵读福音书,而不是赞美诗。追荐仪式结束后,约瑟夫神甫立即开始诵读福音书。巴伊西神甫准备在约瑟夫神甫之后亲自为他诵读一昼夜,但是眼下他正在和隐修院住持一起忙别的事,因为在修道院的修士中间以及从修道院的客舍和从城里蜂拥而至的俗人中间,突然开始出现一种异乎寻常的、闻所未闻的,甚至“不合时宜的”激动而急切期待的情绪,而且这种情绪越来越激烈。住持和巴伊西神甫竭力安慰这些骚动不安的人们。天亮后,有些人竟然带着病人尤其是有病的孩子从城里陆续赶来。他们似乎特意在等待这个时刻,希望出现那种能够祛除百病的力量,而且相信这种力量很快就会出现。直到这时候才发现,原来长老还在世的时候我们这里的人就已经把他当做一位毫无疑问的伟大圣徒了。闻讯赶来的还远不止一般的普通老百姓。信徒们的这种期待心情表现得那么强烈、直露和急切,几乎成了一种要求。这在巴伊西神甫看来无疑是一种诱惑,尽管他对此早有预感,但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巴伊西神甫遇到那些激动异常的教士的时候,他甚至责怪他们说:“这样迫不及待地期待发生一件伟大的奇迹是一种轻率的行为,只有俗人才会这样,对我们来说是有失体面的。”但是大家都不听他的,而巴伊西神甫也惴惴不安地觉察到了这一点。不过说实话,虽然他对这种过于急切的期待感到生气,甚至认为是一种轻率的瞎起哄,但是连他自己也在内心深处暗暗期待着与那些激动异常的人们所盼望的几乎相同的东西,这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尽管如此,他遇到的某些人还是使他感到特别不愉快,由于某种预感,甚至引起了他的极大怀疑。比如他在那些把死者的修道室挤得水泄不通的人中间发现了拉基京和那位至今还滞留在这里的奥勃多尔修士之后,心里感到特别讨厌(为此他马上责备自己)。不知为什么,巴伊西神甫突然认为他们两人十分可疑,尽管值得怀疑的远不止这两个人。那位来自奥勃多尔修道院的客人在所有激动不安的人们中间显得特别活跃,到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他一会儿问问这个,一会儿又去听听那个,一会儿又神秘兮兮地跟另一个人窃窃私语。他脸上的表情显得特别急不可耐,甚至因为盼望的奇迹久久没有出现而显得有点恼火。至于拉基京,后来才知道他是受了霍赫拉科娃太太的特意委托,早就来到了修道室。这个生性善良软弱的女人自己进不了修道室,因此她刚醒过来得知长老去世的消息之后,马上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于是立即打发拉基京替她到修道室观察动静,并且及时用书面形式向她汇报那儿发生的一切,每隔半小时左右报告一次。拉基京在她眼里是个笃信上帝的年轻人,他特别善于跟各种人打交道,只要他看准了某人对他多少有点用处,他就会凑上去跟他套近乎。这天天气晴朗,许多前来祈祷的人挤在隐修院的墓地附近。这些坟墓散布在隐修院各处,但在隐修院的小教堂周围最集中。巴伊西神甫在巡视隐修院的途中突然想起了阿廖沙,想起好久没有见到他,几乎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没有见到他了。他刚想起阿廖沙,立即就在隐修院最远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他正坐在栅栏旁边一位去世已久、曾经以苦行著称的修士的墓碑上。他背对着隐修院,脸朝着栅栏,好像故意躲在墓碑后面似的。巴伊西神甫走到他跟前,看到他双手捂着脸在哭泣,虽然没哭出声音,但非常伤心,浑身都在抽搐。巴伊西神甫在他跟前站了一会儿。
“别哭了,亲爱的孩子,别哭了,朋友。”他终于动情地劝说道。“你这是怎么啦?你不应该哭,应该高兴才对。难道你不知道今天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日子吗?此时此刻他在哪里?你只要想到这一点就会明白的!”
阿廖沙看了他一眼,露出孩子般哭肿了的脸,但是一句话也没说,立即转过身,重新用双手捂住脸。
“这样也好。”巴伊西神甫若有所思地说。“你就哭吧,这眼泪是基督赐给你的。”他充满爱怜地离开阿廖沙的时候心里暗暗说道:“你这些伤感的眼泪能使你的精神获得抚慰,可以使你那可爱的心灵快活起来。”但他还是赶紧从阿廖沙身边走开了,因为他觉得看着他那模样说不定自己也会哭出来的。时间已经不早了,修道院的祈祷和悼念仪式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巴伊西神甫接替约瑟夫神甫在灵柩旁继续读福音书。但是还不到下午三点钟,就发生了我在上一卷末尾提到的那件事。这件事我们大家都没有料到,甚至与大家普遍的愿望截然相反,因此我要再说一遍,有关这件事情的种种细节至今还栩栩如生地留在我们城里和四郊的人们的记忆里。我本人在这里还要补充一句:我几乎不愿意去回忆这件沸沸扬扬、令人迷惑、实际上却是十分无聊、极其自然的事情,本来我完全可以把它从我的故事里删去,只字不提,但是它对我这部小说中虽然是未来的却是最重要的主人公阿廖沙的心灵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影响,几乎使他内心发生了转折和激变,震撼并彻底巩固了他的思想,促使他终生去追求一个明确的目标。
现在言归正传。还在天亮之前,长老的遗体经过入殓前的一番整饰后放进了棺材,然后移到了第一个房间,也就是原先的接待室。这时候守在灵柩旁边的人们中间产生了一个问题:要不要打开房间里的窗户?但是这个不知由谁在无意间随便提出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而且几乎没有被人注意。即使有几个在场的人注意到了,那也只是在心里暗自琢磨:期待这样一位死者的遗体腐烂发臭,这简直荒唐至极,对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如此缺乏信仰如此轻率只能表示惋惜——如果不是轻蔑的话。因为大家所期待的恰恰是完全相反的情形。可是晌午后不久,就开始出现某种迹象。起先是进进出出的那些人觉察到了这种迹象。但他们也只是在心里嘀咕,不敢把自己正在形成的想法告诉别人。但是到了下午三点钟,那迹象已经相当明显,简直难以否定了。因此这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隐修院,传到了所有前来朝拜的人的耳朵里,接着又传到了修道院,使修道院里的人都感到十分惊讶,最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又传到了城里,令城里所有信教的和不信教的人激动万分。不信教的人听了不禁喜形于色,而有些信教的人比不信教的人更加高兴,因为“人们看到正人君子身败名裂总会幸灾乐祸的”,就像长老本人在一次训导中说过的那样。事情是这样的:从棺材里渐渐发出阵阵腐烂的气息,而且越来越明显,到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已经变得十分强烈而且越来越难闻了。这件事甚至是在修道院的教士中间也立即引起了一种明目张胆的在别的场合绝对不可能出现的诱惑,这在我们修道院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甚至是很难想象的。直到许多年之后,有些通情达理的教士回想起这一天的种种细节的时候,对于这种迷惑居然会达到如此强烈的程度,以至还不免感到惊讶和后怕。因为在这之前也有敬畏上帝的长老、十分虔诚的教士(他们的虔诚是有目共睹的)去世,从他们简朴的棺材里也自然而然地曾经发出腐烂的气息,如同所有的遗体一样,但也并没有引起什么迷惑,甚至没有引起任何小小的骚动。诚然,从前我们这里也曾有过这样一些人,据说他们的遗体没有腐烂,修道院里的人们对此还记忆犹新,并且对教士们产生了神秘的影响,在他们的头脑里这似乎成了一件伟大的奇迹,成了一种约言,预示着他们的坟茔将获得更大的名望,而且遵照上帝的意愿,这样的时候一定会来到的。人们念念不忘的是那位活到一百零五岁的约伯长老,著名的苦行者、伟大的持斋者和缄默者。他早在本世纪初就已经去世,但人们还是怀着极大的崇敬让初次前来朝拜修道院的人瞻仰他的坟茔(就是巴伊西神甫看到阿廖沙坐在上面的那个坟墓),同时还神秘地向他们暗示种种伟大的希望。除了这位早已作古的长老外,人们还清楚记得大司祭瓦尔索诺菲长老,相对而言,他死得较晚,佐西马长老就是在他死后才接替长老位置的。在他生前,前来修道院朝拜的人简直把他看成一名疯子。据传说,上面两位长老躺在棺材里几乎鲜活如生,下葬的时候一点没有腐烂,在棺材里依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有些人甚至坚持说他们的遗体还散发出一阵阵可以明显觉察到的香味。但无论这些回忆具有多大的说服力,总是很难用来直接解释这样一个事实:为什么在佐西马长老的灵前会发生这种轻率而荒唐的甚至怀有恶意的现象?在我个人看来,我认为中间掺杂了许多其他的原因,各种各样的因素同时起了作用。譬如说,其中就有对长老制根深蒂固的仇恨,许多教士在内心依然认为长老制是一种有害的新花样。此外,也是主要的原因,是嫉妒长老的神圣地位。这种地位在死者生前就已经牢固确立了,几乎不容置疑。已故长老与其说是借助奇迹不如说是用一颗爱心把许多人吸引到自己身边,在自己周围形成了一个由一大批热爱他的人所组成的圈子,但同时也为自己制造了许多嫉妒者,继而又为自己树立了许多不共戴天的敌人,既有公开的也有隐蔽的,既有修道院的也有俗界的。譬如说,他没有害过任何人,但有人会问:“为什么把他看得那么神圣?”单单这个问题经过再三重复之后就足以造成一种难以消弭的刻骨仇恨。所以我认为,许多人听说他的遗体腐烂发臭而且这又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的——他死了还不到一天,准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与此同时,有些原来忠于长老、至今还崇敬他的人为这件事肯定会感到伤心不已,仿佛自己也受了侮辱。事情的前后经过是这样的:
刚出现腐烂迹象的时候,单凭人们走进死者修道室时的那副神态就可以断定他们为什么而来。他们走进去站一会儿,又马上出来向等在外面的人们证实这个消息。等待的人中间有的听了伤心地摇头,但也有的听了简直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他们那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可以从他们充满仇恨的目光中一览无遗。而且没有一个人去责备他们,也没有人为死者说一句好话,这简直令人纳闷,因为忠于长老的人在修道室里毕竟占多数。很显然,这是上帝本人让这少数人暂时占了上风。不久,来访的俗人中间有些多少有点文化的人也像密探似的走进修道室。隐修院大门口聚集了许多普通老百姓,但进去的不多。毫无疑问,俗人潮水般涌向修道院是在三点钟以后,是在这个富有迷惑力的消息传开之后。那些原来今天也许不会来也不打算来的人,现在也特意赶来了。其中还有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表面上大家还算守规矩。巴伊西神甫脸色严肃,坚定而清晰地在继续诵读福音书,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虽然实际上他早已觉察到了某些异常情况。但是那些一开始很轻很轻,后来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放肆的说话声现在也传到了他耳朵里。“看来上帝的裁判和人的裁判不是一回事!”巴伊西神甫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最先说出这句话的是一位世俗人士——一位上了年纪的本地官员,公认的虔诚教徒。他这句话实际上只是把教士之间的窃窃私语公开重复了一遍而已。教士们早已说出了这句放肆的话,更加糟糕的是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色,而且这股得意劲儿时刻在增长。过了不久,人们连起码的礼节也不遵守了,似乎大家都觉得自己有权利加以破坏。“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有些教士起初还带着惋惜的口气说道。“他的躯体又瘦又小,皮包骨头,哪来这种臭味呢?”另外一些人赶忙接着说:“那是上帝有意要作出指示。”他们的意见没有经过任何争论就被大家接受了,因为他们指出,假如像一般的有罪之人死后自然而然地发出臭味,那也要过一段时间,不会那么快,至少要过一昼夜。“那一位却提前腐烂了”,这肯定是上帝之手在起作用,上帝要发出某种指示。这个意见令人信服。死者生前最喜欢的掌管图书的司祭、敦厚老实的约瑟夫神甫反驳那些诽谤的人说,“不见得哪儿都是这样看的”,正教没有规定虔诚的教徒死后不能腐烂,这只是一种意见而已,即使最正统的正教国家,譬如说在阿索斯,人们对尸体腐烂发臭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他们认为灵魂得救的人享受荣耀的主要标志不在于尸体不会腐烂发臭,而在于骸骨的颜色。“如果尸骨在地里埋了多年甚至腐烂之后变得像蜡一样黄,那才是上帝将荣耀赐予虔诚的教徒的主要标志。如果骸骨没有发黄,反而变黑了,那说明上帝没有赐予他这份荣耀。”“阿索斯的情况就是这样。而伟大的阿索斯自古以来都是正教保存得最完美最纯洁的地方。”——约瑟夫神甫最后说道。但是这位敦厚老实的神甫说的这番话并没有发生任何作用,反而遭到了讥笑。“这是迂腐之见和标新立异,别听他那一套。”教士们彼此这样议论。“我们这里还是照老规矩,现在各种新花样层出不穷,难道我们都要加以模仿吗?”另外一些教士补充说。“我们这里德行高尚的神甫并不比他们少。他们受土耳其人控制,什么事都忘本了。他们的正教早就乱套了,教堂里连钟也没有了。”那些最爱嘲讽的人也来添油加醋地说。约瑟夫神甫伤心地走开了,再说他表明自己意见的态度也不那么坚决,似乎缺乏自信。但他惴惴不安地发现,情况变得非常不成体统,甚至嚣张的气焰也开始抬头,所有理智的声音在约瑟夫神甫之后也渐渐沉默了。事情居然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以致所有热爱已故长老并且诚心诚意支持建立长老制的人不知为什么一个个突然显得非常心虚,互相遇见的时候彼此只是偷偷地看一看对方的脸。那些把长老制当做别出心裁的新花样而竭力加以反对的人一个个都显得趾高气扬。“瓦尔索诺菲长老死后不但没有发出臭味,反而透出阵阵幽香。”他们幸灾乐祸地提醒说。“那不是长老制的功劳,而是因为他非常虔诚。”接着,各种各样的责备甚至谴责的话纷纷落到尸骨未寒的长老头上。“他的布道是不对的,说什么生活是巨大的乐趣,而不是含泪的驯顺。”有些糊涂人这样说。“他按照流行的时髦方式信奉上帝,不承认真的存在地狱之火。”另一些更加糊涂的人附和道。“他不严格守斋,随意吃甜食,喝茶的时候吃樱桃酱,而且还特别爱吃。太太们经常给他送樱桃酱。一个苦行的修士能这样喝茶吗?”有些嫉妒他的人这样说。“他态度傲慢,”那些最最幸灾乐祸的人刻薄地回忆道,“自以为是圣徒,人们向他顶礼膜拜,而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滥用忏悔礼。”反对长老制最激烈的人恶狠狠地补充说。就是辈分最大、最循规蹈矩的教士、真心诚意的持斋者和缄默者中间也有人这样说。他们在长老生前保持沉默,现在却大放厥词。这是十分可怕的,因为他们的话对那些思想尚未定型的年轻教士产生了强烈影响。那位来自奥勃多尔圣西尔维斯特修道院的小修士听了这些话唉声叹气地直摇头。“是啊,费拉蓬特神甫昨天的指责显然是有道理的。”他心里在想。正巧这时候费拉蓬特神甫走了过来,他好像是故意来加深人们的印象。
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他难得从蜂房旁边那间隐修木屋中出来,甚至很长时间不去教堂,大家都把他看成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对他相当宽容,并没有用一般人都要遵守的规矩去约束他。不过说实话,大家这样宽容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无奈,因为对他这样一位日夜祈祷(甚至睡着了也跪在那里)的伟大的持斋者和缄默者,既然他本人不愿意服从,那么硬要用一般的规矩去约束他也未免有点说不过去。“他比我们大家神圣得多,他修行的难度远远超出教律的规定。至于不去教堂的事,那他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去,什么时候不该去,他有自己的规矩。”教士们一定会这样说。正是为了避免这类议论和疑惑,大家才对费拉蓬特神甫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众所周知,费拉蓬特神甫很不喜欢佐西马长老。现在有个消息突然传到了他的隐修室:“上帝的裁判和人的裁判不是一回事,他的遗体提前腐烂了。”可以想见,最先告诉他这消息的人中间就有那位来自奥勃多尔、昨天拜访过他、后来又吓得逃走的修士。我在前面也已经提到过,坚定不移地站在灵柩旁诵读福音书的巴伊西神甫虽然无法听到和看到修道室外面的动静,但他内心已经准确无误地猜到了外面的大致情况,因为他对自己周围的那些人了解得非常透彻。他没有慌张,他在静观动态,毫无畏惧地密切注视着骚动将有什么结局。其实,他心中早已有数。过道里突然传来一阵异乎寻常的、显然已经违反教规的喧闹声,这使他吃了一惊。门砰的一声打开了,费拉蓬特神甫站在门口。前面已经提到过,现在从修道室里望出去也可以清楚看到在他背后,在门廊的台阶下聚集了许多跟他一起来的教士,有些俗界人士也混迹其间。不过那些陪他一起来的人没敢进修道室,也没敢登上台阶,只是站在那里看费拉蓬特神甫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们虽然壮着胆子跟随费拉蓬特神甫来了,但多少还有点担忧地预感到他不是平白无故来的。费拉蓬特神甫在门口站定,举起双手。从他右胳臂下面恰巧可以看到来自奥勃多尔的客人那双敏锐而好奇的眼睛正往这边张望。他是唯一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而跟随费拉蓬特神甫登上台阶的人。除他之外的其余人都在房门砰的一声打开的时候突然吓得往后退缩了。费拉蓬特神甫举起双手,突然大喝一声:
“魔鬼走开!”说着立即朝修道室的四面墙壁和四个角落一一画十字。陪同费拉蓬特神甫前来的人们一下子明白了他这个举动的用意。他们知道,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这样的:坐下来说话之前总先要驱赶魔鬼。
“撒旦,走开,撒旦,走开!”他每画一次十字就重复一遍。接着他又大喝一声:“魔鬼走开!”他身穿粗布修士长袍,腰间系一根绳子,麻布衬衫下露出长满灰白胸毛的胸脯。双脚赤裸。他一挥动双手就牵动长袍里的沉重铁链发出哐啷的响声。巴伊西神甫停止诵读,走到他跟前,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你来有什么事,正直的神甫?你为什么破坏教规?为什么扰乱驯顺的羊群?”他终于说道,目光严厉地盯着他。
“我来干什么?你问这干啥?你是怎样信奉上帝的?”费拉蓬特神甫疯疯癫癫地大喊大叫。“我是来驱赶你们这里的客人,那些可恶的魔鬼。我来看一看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纠集了多少魔鬼。我要用桦树笤帚把它们统统赶走!”
“你说是要驱赶魔鬼,说不定实际上是为它们帮忙。”巴伊西神甫毫无惧色地说。“谁能说自己‘我是圣洁的’?你能说吗,神甫?”
“我是不洁的,我并不神圣,我不会坐到椅子上同偶像似的让人顶礼膜拜!”费拉蓬特神甫又大声吼叫起来。“现在有人在破坏神圣的信仰。死去的这个人,你们的圣者,”他转身对着人群,用手指着灵柩,“他不承认有魔鬼,他给人吃驱鬼的药,所以你们这里魔鬼多得像墙角里的蜘蛛。现在他自己腐烂发臭了。我们看出这是上帝的伟大指示。”
佐西马长老活着的时候确实发生过他说的那种事情。有一位教士老是梦见魔鬼,后来在大白天也见到魔鬼。他胆战心惊地把这件事告诉了长老。长老建议他不停地祈祷并更加严格地持斋。但这样做了还不见效,长老劝他继续祈祷和持斋,同时还服用一种药。当初许多人对此迷惑不解,纷纷摇头,其中最突出的就数费拉蓬特神甫,因为有些好事之徒立即把长老在这特殊情况下采取的“特殊办法”告诉了他。
“你出去吧,神甫!”巴伊西神甫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只有上帝才能裁判,人是无法裁判的,也许我们现在在这里看到的‘指示’谁也无法理解,无论是你还是我,都理解不了。你走吧,神甫,不要再去激怒羊群了!”他声色俱厉地重复了一遍。
“他没有遵照教规持斋,所以才会有这指示。这是明摆着的,隐瞒是罪孽!”这个脾气犟得不可理喻的人继续胡搅蛮缠,不肯罢休。“他爱吃甜食,太太们装在口袋里给他送来,他喝茶也吃甜食,肚皮里塞满了甜食,脑袋里装满了骄傲的思想……所以才会有这种丢脸的事……”
“你这些话太轻率了,神甫!”巴伊西神甫也提高了嗓门。“我对你的持斋和苦行十分钦佩,可你这些话太轻率了,好像是俗界中幼稚轻狂的少年说的。你给我出去,神甫,我命令你出去!”巴伊西神甫最后大声喊道。
“我会出去的!”费拉蓬特神甫有点尴尬,但还是恶狠狠地说道。“就你们有学问!你们这些聪明人瞧不起我这大老粗。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没什么学问,到了这里以后连原来知道的也忘了,是上帝亲自保护了我这小人物,使我免遭你们这些饱学之士的欺负……”
巴伊西神甫威严地站在他面前,坚决要求他出去。费拉蓬特神甫沉默了片刻,突然沮丧地用右手掌去抚摸脸颊,眼睛望着长老的灵柩,拉长了声音说:
“明天要为他唱美妙的颂诗《扶助者和保护者》,可等到我咽气了,只给我唱一首小小的雅歌《生活多么甜蜜》。”他噙着眼泪委屈地说,“你们骄傲得很,谁也瞧不起!”他突然发疯似的吼叫起来,又挥了挥手,迅速转过身,快步走下台阶。在下面等待他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些人立即跟着他走了,有些人还迟疑不决,因为修道室的门还敞开着,而巴伊西神甫也在费拉蓬特之后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观察。情绪激动异常的老人还不肯罢休,又闹出了一个新花样:走出二十来步后又转身对着日落的方向,双手举过头顶,突然像被人砍倒似的,“啪”的一声趴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的上帝赢了!基督打败了落日!”他双手指着落日拼命喊道。接着,又把脸贴在地上,张开双臂放声大哭,哭得像小孩那样浑身哆嗦。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向他奔去,发出一阵阵惊叫或陪着他一起号啕大哭……大家都像发了疯似的。
“这才是神圣的人!这才是虔诚的人!”人们已经无所顾忌地大声喊道。“他才有资格当长老。”有些人恶狠狠地附和道。
“他不会当长老的……他自己会拒绝的……他不会去为那些可恶的新花样卖力……不会学他们的样去干那种蠢事。”另一些人马上表示拥护。很难想象这情形会闹到什么地步,恰巧这时候响起了教堂的钟声,召唤大家去做弥撒。大家纷纷开始画十字。费拉蓬特神甫也从地上爬起来,一面画着十字,一面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修道室走去。他嘴里还在不停地喊叫,但已经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了。有些人跟着他走了,但人数很少,大多数人分散开忙着去做弥撒了。巴伊西神甫把诵读福音书的事交给约瑟夫神甫,自己走下了台阶,他没有因为人们的骚动和狂呼乱叫而乱了方寸,但他的心情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忧伤起来。他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停住脚步问自己:“怎么会出现这种近乎绝望的忧郁呢?”随后他又马上惊讶地发现,这种突如其来的忧伤显然是由一个小小的原因引起的:原来他刚才在修道室门口骚动的人群里看到了阿廖沙。他想起自从刚才看到阿廖沙的那一刻起内心就感到一阵痛楚。“难道这年轻人在我心中占有那么重要的位置吗?”他突然惊讶地问自己。这时候阿廖沙刚巧从他身边走过,似乎忙着要到什么地方去,但肯定不是去教堂。他们的目光相遇了。阿廖沙马上移开自己的目光,望着地下。巴伊西神甫根据他这副神色已经猜到他内心发生了巨大变化。
“难道你也受到了诱惑?”巴伊西神甫突然大声说道。“难道你也跟这些信仰不坚的人站到一起了吗?”他伤心地补充了一句。
阿廖沙站住了,惶惑地看了看巴伊西神甫,但又立即把目光移开,望着地下。他侧着身子站在那儿,没有转过身对着问话的人。巴伊西神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你匆匆忙忙地要上哪儿去?做弥撒的钟声响过了。”他问,但阿廖沙还是没有回答。
“是不是要离开修道院?怎么也不问一声,不领受祝福就走了呢?”
阿廖沙苦笑了一下,抬起眼睛,古怪地、非常古怪地看了看正在问他的巴伊西神甫,看了看他原来的师父、他心灵的主宰、他衷心爱戴的长老临终前将他托付给他的那个人,又突然摆了摆手,依然一句话也不回答,似乎连起码的礼貌也不顾了,快步向隐修院的大门走去。
“你还会回来的!”巴伊西神甫自言自语道,伤心而惊讶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巴伊西神甫认为“他可爱的孩子”还会回来的。他的判断当然没有错,甚至把握了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动向——虽然并不十分透彻,但毕竟非常敏锐。不过应该坦率地承认,现在我很难确切转达我所喜爱的这位年轻主人公此时此刻的真实感受。这是他一生中非常奇特而迷茫的时刻。对于巴伊西神甫向阿廖沙提出的“难道你也跟那些信仰不坚的人站在一起吗?”这个问题,我当然可以斩钉截铁地替他回答:“不,他没有跟那些信仰不坚的人站在一起。”不仅如此,甚至恰恰相反:正因为他信仰坚定,才会有这种迷茫。但是,毕竟有过迷茫,产生过迷茫,而且又是那样地折磨着他。直到后来,过了许多年之后,阿廖沙还认为这令人伤心的一天是他一生中最难受最不幸的日子之一。如果有人直截了当地问:“他内心产生这种烦恼和忧虑难道仅仅是因为长老的遗体没有立即发生救治百病的奇效,反而提前腐烂的缘故吗?”那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确实是这样。”我只想请各位读者不要急于嘲笑我这位年轻人纯洁的心灵。至于我本人,那么非但不打算替他请求原谅,或者因他年轻幼稚、读书太少、缺乏经验等等理由为他开脱,也许我要做的恰恰相反,我要坚决表明:我衷心佩服他心灵的本质。毫无疑问,有些年轻人能够谨慎地对待内心的感受,已经善于表示温和的爱,不再流露炽烈的爱。他们虽然头脑冷静,但对于这个年龄来说似乎过于谨慎,因而显得有点庸俗。我承认,这类年轻人或许可以避免出现像我这位年轻人身上发生的情况。但是在某种情况下,一个人如果完全陶醉于某种激情,哪怕是不够理智的激情,但纯粹出于强烈的爱,那么老实说要比无动于衷的人更值得尊敬。而在青年时代更加如此。因为过于冷静谨慎的青年往往是靠不住,不值钱的——这是我的看法!也许聪明人马上会喊叫起来:“总不至于让每个年轻人都相信这种偏见吧,你那位青年未必是其他人效法的楷模。”对此我还是这样回答:是的,我这位年轻人有信仰,他的信仰神圣而不可动摇,但我还是不想替他请求原谅。
你们瞧,虽然我作了上述声明(也许过于仓促),说我不会为我的主人公解释、辩白、请求别人原谅,但我发现,有些情况还需要说明一下,以便让读者进一步理解我讲的故事。我想说的是:这里的问题不在于奇迹,也不是急切而轻率地期待出现什么奇迹。当时阿廖沙不是为了某种信念的胜利而需要奇迹(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也不是为了使某种原有的早就确立的理想战胜另外一种理想,不,完全不是这样。这里最主要也是第一位的原因在于他眼前始终浮现着一个人的形象,仅仅是一个人的形象——他所衷心爱戴、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虔诚的长老的形象。原因在于他全部的爱,当时以及在此之前整整一年都深藏在他那年轻而纯洁的心灵中的对于“万事万物”的爱,有时候,至少在他情绪特别冲动的时候,统统倾注在一个人身上——他所爱戴的、如今已经去世的长老身上(也许这样做是不对的)。其实,这个人长期以来一直作为无可争辩的理想屹立在他面前,他把自己全部的青春活力和全部追求统统倾注在这个理想上,有时候简直到了忘记“万事万物”的程度。(后来他自己也经常回想起,在这个痛苦的日子他把德米特里哥哥忘得一干二净,而在前一天他还在时时刻刻关心他、思念他;他还忘了给伊柳沙的父亲送去两百卢布,而在前一天他还兴致勃勃地想完成这项任务。)但他需要的不是奇迹,而是“最高的公道”,因为他相信,这公道如今已经遭到了破坏,他的心也因此而受到严重伤害。如果阿廖沙所期待的这“公道”随着事态的发展演变成一种奇迹,使他所崇拜的长老的遗体不会腐烂,那么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修道院的所有人,包括阿廖沙所钦佩的那些聪明人,譬如巴伊西神甫,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都抱着这样的期望。所以阿廖沙并没有用种种怀疑来折磨自己,而使自己的理想也采取了与大家相同的形式。再说经过一年的修道院生活,这期望早已在他心目中固定下来,并且成了一种习惯。然而,他渴求的依然是公道,是公道而不是奇迹!可是现在,他所期望的那个理应比世界上任何人享有更高威望的人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耀,反而遭到了贬低和侮辱!为什么?是谁在裁判?谁能作出这样的裁判?这一连串的问题立即使他那颗处女般稚嫩纯洁的心灵痛苦万分。眼看这位最虔诚、最恪守教规的教徒遭到那些生性浅薄、品格远比他低劣的人讥笑和恶毒的嘲弄,他怎能不感到受了奇耻大辱,怎么不感到义愤填膺!就算根本没有出现奇迹,也没有出现奇迹的征兆,人们的期望落空了,这都无所谓。但是为什么要蒙受这样的耻辱?为什么要大丢面子?为什么他的遗体腐烂得那么快,像那些恶毒的教士所说的,“提前”腐烂了?为什么他们和费拉蓬特神甫一起得意洋洋地断定那是上帝的“指示”?为什么他们坚信自己有权利作出这样的推断?上帝和他那万能的手究竟在哪里?为什么在“最需要的时候”(按阿廖沙的想法)上帝却藏起了自己的手,甚至好像要服从那盲目失聪、残酷无情的自然规律?
这就是为什么阿廖沙的心在滴血的原因。当然,这里首要的原因还是他在这世界上最最崇拜的那个人的形象如今受到了玷污、遭到了损害!即使我这位年轻人的抱怨是轻率而缺乏理智的,但我还要再三重申(我得预先承认我这样做也许同样是轻率的):在这样的时刻我这位年轻人如此缺乏理智反而使我感到高兴,因为一个人只要不是傻瓜,有朝一日总会变得有理智的。如果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时刻年轻人的心中还没有爱,那什么时候才会有爱呢?即使这样,我也不想隐瞒在这不幸而迷茫的时刻在阿廖沙脑海中出现的某种奇怪的东西,虽然稍纵即逝,但毕竟出现过。这一闪而过的奇怪的东西就是萦绕在阿廖沙脑际的由昨天跟伊凡哥哥谈话而引起的那种痛苦的印象。而且恰恰在这时候出现了!这倒不是说阿廖沙内心某种根本的或者说自发的信仰发生了动摇。他还一如既往地热爱自己的上帝,毫不动摇地信奉上帝,虽然也曾情不自禁地抱怨过几句。昨天跟伊凡哥哥谈话引起的那种模糊、痛苦而憎恶的印象现在又突然在他心中活跃起来,而且越来越强烈地要冒出来。暮霭四合的时候,拉基京沿着林间小径从隐修院到修道院去。突然,他发现阿廖沙趴在一棵树底下,睡着了似的一动也不动。他上前喊他。
“你怎么在这儿,阿廖沙?难道你也……”他欲言又止,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是想说:“难道你也到了这种地步吗?”阿廖沙看都没看他一眼,但拉基京根据他身体某些部位的动作立即猜到他听见并明白了他的话。
“你究竟怎么啦?”他脸上依然露着惊讶,但这种惊讶的表情已经开始被越来越带有嘲弄意味的微笑所代替。
“你知道吗,我已经找了你两个小时了。你突然从那里消失了。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犯什么傻劲?你倒是看一看我呀……”
阿廖沙抬起头,坐了起来,背靠着树。他没有流泪,但满脸的痛苦,目光喷射着怒火。不过他没有看拉基京,而是望着旁边。
“你知道吗,你的脸色全变了。以前那种出了名的温顺一点也没有了。你在生谁的气吧,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别烦我!”阿廖沙突然说道,目光依然没有看他,无力地挥了挥手。
“哟,瞧你这模样!完全跟一般人那样开始大喊大叫了。还说你是天使呢!阿廖沙,你真使我感到奇怪。你知道,这是我的心里话。对这里的一切我早就见怪不怪了。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有教养的人呢……”
阿廖沙终于看了他一眼,但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始终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难道你只是因为那老家伙腐烂发臭才这样的吗?难道你真的相信他会显现什么奇迹吗?”拉基京大声问道,语气中又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惊讶。
“我以前相信,现在还相信,我愿意相信,而且今后还要相信,你还要我怎么样?”阿廖沙怒气冲冲地吼道。
“得了吧,亲爱的。真是活见鬼了。这种事现在连十三岁的学生也不会相信的。不过嘛,鬼知道……原来你这是在生你上帝的气呀,你想造反了,因为没有给你升官,节日里也没有给你发勋章!唉,你们这些人也真是!”
阿廖沙眯缝着眼久久地看着拉基京。突然,他目光中闪过一道亮光……但那不是对拉基京的怒火。
“我没有反对我的上帝,我只是‘不能接受他创造的世界’。”阿廖沙苦笑着说。
“什么叫不能接受他的世界?”拉基京对他的回答略加考虑后说,“你胡说些什么呀?”
阿廖沙没有回答。
“好了,别说空话了,现在谈正经事。你今天吃饭了没有?”
“不记得了……好像吃过了。”
“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该吃点东西了。看着你都让人觉得可怜。昨天晚上又一夜没睡,我听说你们在聚会。接下来又发生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大概你只吃过一小片圣餐面包。我口袋里倒有香肠,是从城里带来的,以防万一,可你又不吃香肠……”
“把香肠给我。”
“好!这就对了!这样看来你真的造反了,动真格的了。我说,老弟,这件事根本用不到去多想。上我那儿去吧……我自己现在也真想喝点儿伏特加,我累坏了。伏特加恐怕你还不敢喝吧……或者也想喝一点儿?”
“伏特加也喝。”
“好!好极了,老弟!”拉基京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管怎么说,喝伏特加也好,吃香肠也好,反正都是好事情,挺带劲儿的,千万不能错过机会。咱们走吧!”
阿廖沙从地上站起来跟着拉基京走了。
“要是你哥哥伊凡看到了准会大吃一惊的!顺便告诉你,你哥哥伊凡今天早晨已经动身到莫斯科去了。这你知道吗?”
“我知道。”阿廖沙无动于衷地说。这时候他脑海中突然闪过德米特里大哥的形象,但只是一闪而过,虽然这使他想起了什么,想起了某一件刻不容缓的急事,想起某种义务和可怕的责任,但并未给他留下任何印象,没有深入到他心坎里,反而立刻从脑海里消失了,彻底忘记了。事后过了好久,阿廖沙还常常想起这件事。
“你哥哥伊凡有两次说我是个‘平庸的自由主义大草包’。有一次你也忍不住暗示我是个‘不诚实的人’……就算是吧!现在我倒要看一看你们的能耐和诚实。”这最后一句话拉基京是自言自语悄悄说的。“去他的!你听我说,”他又大声嚷道,“我们绕过修道院,沿小路直接上城里去……嗯,我还打算顺路到霍赫拉科娃太太家去一次。你想:我把这里发生的事情都写信告诉了她,她马上给我回了张便条,是用铅笔写的——这位太太特别喜欢写便条——说她怎么也没料到像佐西马长老这样令人尊敬的人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她确实写了行为这两个字。看来她也生气了。唉,你们这些人啊!等一等!”他突然叫了起来,停住了脚步,并且抓住阿廖沙的肩膀,让他也站住了。
“你知道吗,阿廖沙,”他那探究的目光死死盯着阿廖沙,完全被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新念头迷住了,虽然他表面上还在笑,但显然害怕公开说出这个突如其来的新的想法。他无论如何也没法相信阿廖沙会有这种奇怪的出乎意料的情绪。“阿廖沙,你知道我们现在最好上哪儿去?”最后他终于用一种畏怯而讨好的口气说道。
“反正都一样……上哪儿都行。”
“上格鲁申卡家怎么样?你去吗?”拉基京终于说了出来,由于紧张的期待而浑身在发抖。
“就上格鲁申卡家去吧。”阿廖沙立即平静地回答说。阿廖沙的回答如此干脆如此平静,这是拉基京万万没有料到的,他惊讶得差点没往后倒退几步。
“行!……好!”他差点没大叫起来,突然抓住阿廖沙的手,迅速拉着他沿小路向前走去,生怕阿廖沙会改变主意。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拉基京甚至害怕开口说话。
“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肯定会高兴的……”他喃喃地说,接着又马上沉默了。其实,他带领阿廖沙上格鲁申卡家完全不是为了让她高兴。他是个讲实惠的人,凡是没有好处的事情他是决不会做的。现在他就抱着双重目的:第一是复仇,也就是想看一看“正人君子出丑”以及阿廖沙不可避免的“堕落”,“从圣徒变成罪人”。这些他都看到了,从中已经得到了乐趣。第二,他还有一个可以从物质上得到利益的目的,关于这一点将在下面谈到。
“看来这样的机会来了。”他幸灾乐祸地暗自想道,“我们一定要牢牢把握这个机会,这对我们太有用了。”
格鲁申卡住在城里最热闹的地段,就在广场附近。她向商人莫罗佐夫的遗孀租了一间不大的木结构厢房。商人的房子很大,是用石头建造的,两层楼,房子已经陈旧,外观也很不漂亮,里面孤零零地住着年迈的女主人和她的两位侄女,全是老处女,也都上了岁数。她本来用不着把院子里的厢房租出去,她同意格鲁申卡成为她家的房客(那还是四年前的事)纯粹是为了讨好自己的亲戚、格鲁申卡的公开庇护人商人萨姆索诺夫。据说那爱吃醋的老头儿把自己“宠爱的女人”安排在莫罗佐娃家里,原来的意图是要借助太太这双敏锐的眼睛来监视新房客的行动。但是没过多久,这双敏锐的眼睛便显得多余了。结果她很少跟格鲁申卡见面,最后竟完全放弃监视,不愿再惹她讨厌了。当然,自从老头儿把这个畏怯害羞、苗条清瘦、忧郁寡言的十八岁少女从省城送到这座房子里以后,至今已有四年了,情况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我们城里的人对这位姑娘的身世了解得不多,说法也不一致。尽管四年后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变成了一位“绝色美人”,引起了许多人的瞩目,对她还是没有更多的了解。只有一些传闻,说她十七岁的时候受了某人的骗,好像是一位军官,后来又很快被抛弃了。那军官远走高飞,到别处结了婚,而格鲁申卡则陷入了屈辱和贫困的境地。据说,格鲁申卡被老头儿收留的时候确实穷得一无所有,但是她出生在一个正经的神职人员家庭,父亲是教堂的候补执事,或者诸如此类的人物。想不到这个多愁善感、被人糟蹋、际遇可怜的孤女四年后居然出落成面色红润、体态丰腴的俄国式美人,一个泼辣果断、高傲无耻的女人。她懂得用钱生财的奥秘,既吝啬又谨慎,不管用正常的或者非正常的手段,反正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已经积聚了一笔小小的资产。有一点是人所共知的:格鲁申卡这女人很难接近,除了那老头儿,她的保护人之外,四年来还没有一个男人敢夸口说已经博得了她的垂青。这是确凿无疑的,因为试图博取她青睐的猎艳者为数不少,尤其是最近的两年更是趋之若鹜。但所有种种尝试都是徒劳的,有些追求者由于这个性格刚强的女人断然拒绝和冷嘲热讽,最后不得不打起退堂鼓,甚至落得个可笑可耻的下场。大家还知道,这个年轻女人,尤其在最近一年,居然做起了所谓的“投机生意”。她在这方面还显得颇有才能,以致后来许多人干脆叫她“十足的犹太佬”。她倒是没有放高利贷,但大家知道她有一段时间确实跟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合伙廉价收购期票,用十戈比买一卢布,然后再把这些期票卖出,一卢布赚十戈比。萨姆索诺夫有病,最近一年双脚肿得无法动弹。他妻子已死,对几个成年儿子十分“苛刻”,虽然腰缠万贯,却爱钱如命,毫无通融的余地。起初他把格鲁申卡紧紧拽在手里,百般虐待她,正如一些尖刻的人所形容的那样,“只给她吃素油”,但是到最后他还是被她控制在手里。格鲁申卡一方面求得了自身的解放,同时又使他无限相信她对他是忠贞不渝的。这个极其能干的老头儿(如今他早已去世)性格也很特别,主要是非常吝啬,心肠硬得像石头。虽然他被格鲁申卡征服了,离了她简直没法活(最近两年就是这样),但还是不肯分给她一份较大的财产,哪怕她威胁说要彻底脱离他,他也决不改变初衷。不过他最后还是给了她一小笔钱。这件事传出去以后,大家还是感到惊奇。他分给她七八千卢布的时候说:“你是个精明人,这笔钱你自己去处理吧,但我告诉你,除了每年照例付给你生活费之外,在我死前你再也不会从我手里拿到一分钱,而且遗嘱里也不会再分给你钱了。”他说到做到:他死后真的把全部财产留给了那几个连他们的妻子儿女都被他一辈子当婢仆的儿子,遗嘱里只字未提格鲁申卡。这些事大家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对于如何使用这笔私房钱”,他给格鲁申卡出了不少主意,帮了她不少忙,教给她不少“路子”。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起先因为一笔偶然的“投机生意”跟格鲁申卡有了往来,结果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会不顾一切地,甚至发疯似的爱上了她。当时萨姆索诺夫老头已经奄奄一息,但还在暗地里对他大加嘲笑。需要指出的是,格鲁申卡自从和老头认识之后,始终对他十分坦率,甚至把心里话都告诉他,他也许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能推心置腹的人。最近,当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也爱上了她之后,老头却不再嘲笑了。相反,有一次他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劝格鲁申卡说:“如果要在他们父子两人中间选择,那你应该选老头子,但有个条件,那就是一定要让那老东西娶你,至少预先要把一笔财产转到你名下。你别跟那中尉搅到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些话是那老色鬼亲口对格鲁申卡说的,那时候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快死了,而且作了这番劝告之后果然不出五个月就死了。顺便还要说一句,虽然我们城里很多人都知道卡拉马佐夫父子俩为争夺格鲁申卡而闹得不可开交,但很少有人知道她对他们父子俩究竟抱什么态度。就连格鲁申卡的两名女仆(那是在惨剧发生之后,而有关这次惨剧的详细情况我们将在以后叙述)都在法庭上作证说,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接待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完全是出于害怕,他曾“威胁说要杀死她”。她有两名女仆,一名是年迈的厨娘,还是从娘家带来的,身体有病,耳朵几乎聋了;另一名是厨娘的孙女,二十岁左右,年轻活泼,是格鲁申卡的贴身侍女。格鲁申卡的日子过得十分节俭,屋里的陈设相当陈旧。她住的厢房共有三个房间,摆着房东的陈旧的红木家具,都是二十年代的老式样。拉基京和阿廖沙走进她房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可房间里还没点灯。格鲁申卡独自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这沙发又大又硬,样子粗笨,仿红木靠背,蒙在上面的皮子早已磨出了窟窿。她头底下垫着两只从她床上搬来的白色鸭绒枕头。她面朝天躺着,直挺挺地一动也不动,双手枕在头底下。她已经打扮好了,似乎在等什么人,身上穿着黑绸长裙,头上系着跟她十分般配的轻飘飘的花边发带,肩上披着花边头巾,用一枚沉甸甸的金别针固定着。她确实在等一个人,躺在那儿显得有些烦躁,脸色带点苍白,嘴唇和两眼燃烧似的熠熠发亮,右脚尖在不停地敲打着沙发扶手。拉基京和阿廖沙一进去就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慌乱:从外屋已经听到格鲁申卡从沙发上跳起来,神色慌张地大声问:“是谁?”年轻的女仆已经迎了出来,马上向太太禀报说:
“不是他,是别人,不要紧。”
“她这是怎么啦?”拉基京一面拉着阿廖沙走进客厅,一面嘟囔着说。格鲁申卡站在沙发旁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一绺浓密的深棕色头发突然从发带中掉下来落在她的左肩上,但是她未加注意,也没有去整理,只顾盯着来客看,想认出他们是谁。
“哎呀,是你吗,拉基京?你把我吓了一大跳,你和谁一起来了?你旁边这位是谁?天哪,你把谁给我领来了!”她认出阿廖沙后惊叫起来。
“你该吩咐她们把蜡烛拿来!”拉基京的口气十分随便,好像跟她十分熟悉,关系非常密切,甚至有权在她家发号施令似的。
“蜡烛……当然要点灯……费妮娅,快给他取蜡烛来……哎呀,你带他来得不是时候!”她朝阿廖沙点了点头,大声说了一句。接着,她转身对着镜子,双手迅速整理起辫子,显得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难道我没巴结上吗?”拉基京问,似乎感到有点委屈。
“你把我吓坏了,拉基京,就是这么回事。”格鲁申卡面带笑容地转向阿廖沙。“你别怕我,亲爱的阿廖沙。见到你太高兴了,你是稀客,我没想到你会来。拉基京,你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还以为是米佳闯了进来呢。你知道,刚才我骗了他,还硬逼他要相信我,可我对他撒了谎。我对他说,我要到我的老头儿库兹马·库兹米奇那儿去呆一个晚上,要帮他一起算账,要一直算到半夜。我每星期都要到他那儿去一个晚上,帮他算账。我们锁上门,他打算盘,我在那儿帮他记账——他只相信我一个人。米佳肯定以为我在那里,可我却躲在家里——坐在这儿等一个消息。费妮娅怎么放你们进来了!费妮娅!费妮娅!你快点到大门口去,开了门往周围仔细看看上尉来了没有?说不定他正躲在哪儿监视呢。我怕得要命。”
“什么人也没有,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刚才我朝四下里张望过了,我还随时从锁眼里往外看看,我自己也害怕得发抖。”
“百叶窗关了没有,费妮娅?最好把窗帘也放下——就这样!”说着她亲自放下了窗帘。“不然他看到灯亮着就会立即闯进来的。阿廖沙,我今天真怕你哥哥米佳。”格鲁申卡大声说,显然显得慌张,但又几乎带着一份欣喜。
“为什么你今天这样怕米佳?”拉基京问:“你好像向来是不怕他的,他都听你的摆布。”
“我对你说,我正在等一个消息,一个宝贵的消息,所以这儿现在根本不需要米佳。再说他本来就不相信我会到库兹马·库兹米奇那儿,这我能预见到。也许他现在就待在自己家里,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家花园的后门口守着我。要是他守在那儿,就不会到这儿来了,这样反而更好!至于库兹马·库兹米奇那儿,我确实去过,还是米佳送我去的呢。我说要呆到半夜,让他半夜里一定来接我回家。他走了以后我在老头儿家只呆了十来分钟,马上又回到了这儿。哎呀,我真害怕——我一路小跑,就怕遇见他。”
“你打扮得这样漂亮准备上哪儿呀?瞧你头上这顶压发帽多有趣!”
“你自己才有趣呢,拉基京!我对你说,我正在等待一个消息,只要这消息一到,我马上就跳起来展翅高飞,你们连影子也找不到。我这样打扮为的就是事先有所准备。”
“你要飞到哪儿去啊?”
“操心越多,老得越快。”
“嘿,瞧你喜气洋洋的……我还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过。你打扮得这样漂亮就像要去参加舞会似的。”拉基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你对舞会知道得还真不少!”
“你又懂得多少?”
“我总还见过。前年库兹马·库兹米奇给儿子娶媳妇,我一直站在大厅的回廊里看他们跳舞。拉基京,我怎么只顾跟你说话而让这位公爵在一旁站着。他是贵客!阿廖沙,亲爱的,我看着你还不敢相信你真的来了。天哪,你真的上我家来了!说句实话,我没有想到,没有料到,而且从来不敢相信你真的会来。虽然你来得不是时候,但我还是高兴得要命!你坐到沙发上,坐这儿,这就对了,我的小月亮。说实话,现在我心里乱得很,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唉,你啊,拉基京,要是昨天或者前天带他来就好了……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前天没来,现在来了,正巧在这个时候来了,这样也许更好……”
她动作麻利地紧挨着阿廖沙坐到沙发上,用欣喜的目光打量着他。她确实非常高兴,她没撒谎。她两眼放光,嘴上荡漾着笑容,这是善意、快活的笑容。阿廖沙甚至没有料到她会有这样的笑容……在昨天之前他很少遇见她,在他印象中这个女人十分可怕,而昨天她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那些凶狠而狡猾的出格举动曾使他感到异常震惊,而现在突然看到她跟昨天判若两人。尽管苦恼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但他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住了。她的言行举止似乎与昨天大相径庭:说话的时候昨天那种娇嗲的腔调几乎全没有了,那种搔首弄姿装腔作势的样子也不见了……一切都显得那么纯洁、朴实,动作是那么敏捷轻盈,充满了信任感,但她的心情却又十分紧张、亢奋。
“天哪,这些事今天怎么都凑到一块儿来了。”她又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为什么我见了你心里那么高兴,阿廖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你问我,我也说不清楚。”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吗?”拉基京冷笑着问。“前一阵你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地老缠着我:你一定要把他带来,一定要把他带来。你总有自己的目的吧?”
“以前嘛,我有另外的目的,可现在不同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现在我要招待你们好好吃一顿,就是这么回事。现在我的心肠变软了,拉基京。你也坐下,拉基京,干吗站着?你已经坐下来了吗?我说嘛,拉基京总不会亏待自己的。你瞧,阿廖沙,他就坐在我们对面生气呢:为什么我没在请你之前先请他坐下。唉,我的拉基京真爱生气,太容易生气了!”格鲁申卡笑了。“你别生气,拉基京,现在我心肠变软了。阿廖沙,你为什么坐在那儿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你怕我吗?”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快活的嘲弄意味。
“他碰到了一件伤心事儿。没给他加官晋爵。”拉基京闷声闷气地说。
“什么加官晋爵?”
“他的长老发臭了。”
“怎么发臭了?你怎么净胡说八道!你是想说什么难听的话吧?闭上你的嘴,傻瓜。阿廖沙,你能让我坐你腿上吗?就这样!”说着她一跃而起,嘻嘻哈哈地坐到了阿廖沙两腿上,像一只撒娇的小猫,右手亲热地搂住他的脖子。“我要让你快活起来,我敬畏上帝的小乖乖!你说实话,真允许我坐你腿上吗?你不生气吗?只要你说一声——我就马上下来。”
阿廖沙一声不吭。他坐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他听到了她的话“只要你说一声——我就马上下来”,但他没回答,好像呆住了似的。然而他内心的感觉并非像坐在一旁用色迷迷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拉基京所预料和想象的那样。他内心的巨大悲伤吞没了他心中可能产生的所有感觉,假如他此刻头脑清醒的话,那自己也会明白,现在他穿着非常坚固的盔甲,足以抵挡任何诱惑和挑逗。不过话也要说回来,尽管他的心灵处于麻木状态,尽管内心一直受到痛苦的折磨,但他对自己内心产生的一种新的奇怪的感觉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惊讶:这个女人,这个“可怕的”女人现在不仅没有引起他的畏惧,而以前他脑海中偶尔闪过关于女人的遐想时总会产生这样的恐惧感,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这个他最害怕的女人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突然在他心中引起的却完全是另一种出乎意料的感觉,一种异乎寻常的、极其纯洁而强烈的好奇,已经没有任何的担忧,没有任何的恐惧——这便是他现在最主要的感觉,也是不禁使他感到惊讶的原因。
“你们别尽说废话。”拉基京大声喊道。“最好拿香槟酒来,你还欠着一笔债呢,这你自己心里有数!”
“真的还欠着债呢。阿廖沙,我答应过他,要是他把你带来,首先要请他喝香槟酒。开香槟吧,我也喝!费妮娅,费妮娅,给我们拿香槟来,就是米佳留下的那一瓶,快去。我虽然吝惜,但一瓶还是要给的,不是给你,拉基京,你是个烂蘑菇,而他是大公爵!虽然我的心思现在不在这儿,但我无论如何要陪你们喝一杯,我真想放松一下!”
“你说的‘此刻’是什么意思?你要等待的是什么样的‘消息’?能告诉我吗?或者这是个秘密?”拉基京又插嘴说,竭力装出对一连串贬低他的话毫不在乎的样子。
“噢,不是秘密,这你自己也知道的。”格鲁申卡心事重重地说,她把脸转向拉基京,身体稍稍离开阿廖沙,虽然还继续坐在阿廖沙腿上,搂着他的脖子。“那军官要来了,拉基京,我那军官要来了!”
“听说他要来了,不过没那么快吧?”
“现在到了莫克罗耶,要从那儿派一个专人来,这是他自己在信里说的,这封信刚才接到。我现在坐在这儿就是在等那个人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为什么停留在莫克罗耶?”
“说来话长,你也别问了。”
“那米佳现在怎么办——唉呀呀!他知道不知道呢?”
“他怎么会知道!一点也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准会杀了我。现在我也根本不怕了,现在不怕他动刀子。闭上你的嘴,拉基京,别跟我提起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他让我的心都碎了。现在我一点也不愿去想这件事。我只愿想阿廖沙,看着阿廖沙……你尽管笑我好了,亲爱的,你得乐一乐,你笑我傻吧,笑我瞎乐观吧……你笑了,真的笑了!你的目光也显得温柔了。你知道吗,阿廖沙,我一直在想,你一定为了前天的事,为了那位小姐在生我的气。当时我真像条疯狗……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也好,既是坏事,又是好事。”格鲁申卡若有所思地突然笑了笑,在她的笑容里突然掠过一丝残酷的影子。“据米佳说,她叫嚷着‘该用鞭子抽她!’那天我把她气坏了。她叫我去,想制服我,用巧克力哄我……是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也好。”她又笑了笑。“我就怕你生气……”
“这话一点也不假。”拉基京突然又一本正经地插了一句。“阿廖沙,她的确怕你,怕你这小雏鸡。”
“拉基京,对你来说他才是小雏鸡,就是这么回事……因为你没有良心,就是这么回事!你知道吗,我打心眼里爱他,就是这么回事!你信不信,阿廖沙,我打心眼里爱你?”
“咳,你这不要脸的女人!阿廖沙,她在向你表示爱情呢!”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爱他。”
“那么军官呢?那来自莫克罗耶的好消息呢?”
“那完全是两码事。”
“这女人真会玩把戏!”
“你别惹我生气,拉基京,”格鲁申卡赶紧接茬说。“完全是两码事。我对阿廖沙是另一种爱。说句实话,阿廖沙,以前我曾打过你的主意。要知道我是个下贱的女人,脾气暴躁,不过有时候呢,阿廖沙,我把你当做自己的良心。我时常在想:‘像我这样的坏女人,他应该瞧不起我才对。’前天我离开那位小姐家的路上就这样想过。我早就注意你了,阿廖沙。米佳也知道,我跟他说过。米佳也能理解。你信不信,阿廖沙,有时候我看着你都感到惭愧,为自己感到惭愧……我对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想法,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记得了……”
费妮娅端着盘子走进来,把手里的盘子放到桌子上,盘子里放着一瓶打开的香槟酒和三只斟满酒的杯子。
“香槟拿来了!”拉基京大声嚷道。“你太兴奋了,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你失去了控制。你一杯酒喝下去准会兴奋得要去跳舞。唉,他们连这种事也不会做。”他一边仔细端详香槟,一边补充了一句。“老太婆在厨房里就把酒斟好了,端出来的时候瓶子也没盖上,而且也没有冰过。得了,将就着喝吧。”
他走到桌子旁边,端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又斟满了一杯。
“香槟酒是难得喝到的。”他咂着嘴说。“来吧,阿廖沙,端起酒杯露一手,我们为什么干杯?为进天堂的门好不好?格鲁申卡,你也端起杯子,为进天堂的门干一杯。”
“什么天堂的门?”
她端起酒杯,阿廖沙也端起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小口,又把酒杯放下了。
“不行,最好还是不喝吧!”他微微一笑。
“刚才还夸海口呢!”拉基京叫道。
“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喝了。”格鲁申卡接茬说。“再说我本来就不想喝。拉基京,你一个人把这瓶酒都喝了吧。等阿廖沙喝了我才喝。”
“这不是太肉麻了吗!”拉基京讥讽说。“自己还坐到他腿上!他有伤心的事,可你呢?他起来造反了,反对他的上帝,还打算吃香肠呢……”
“怎么回事?”
“他的长老昨天死了,神圣的佐西马长老。”
“佐西马长老死了!”格鲁申卡惊叫起来。“天哪,我还不知道!”她虔诚地画了十字。“天哪,我这是在干什么呀,这会儿还坐在他腿上!”她惊恐地一跃而起,马上从他膝头跳下来,坐到沙发上。阿廖沙用惊讶的目光看了她很久,脸上的表情似乎变得明朗起来。
“拉基京,”他突然态度坚决地大声说,“你别嘲弄我,说我起来反对我的上帝。我不想跟你结什么仇,所以请你也客气点。我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那是你从来不曾拥有过的,所以你没有资格评判我。你最好还是看看她吧:你不是看到了她是怎样宽恕我的吗?我到这儿原来以为会遇到一颗邪恶的心灵——那是非常吸引我的,因为当时我自己也怀着卑鄙邪恶的心理,结果遇见的却是一位真诚的姐姐,找到了无价之宝——一颗充满爱的心灵……她立即宽恕了我……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我说的是你,你一下子就使我的灵魂复活了。”
阿廖沙嘴唇发抖,呼吸急促。他停住不说了。
“好像她把你拯救了似的!”拉基京恶狠狠地笑了起来,“她本来打算把你吃了,这你知道吗?”
“别说了,拉基京!”格鲁申卡突然跳起来。“你们俩都别说了。现在让我全说出来吧:阿廖沙,你别说了,因为你这些话使我惭愧,因为我是个邪恶的女人,心地并不善良——我就是这样的人。拉基京,你也给我闭嘴,因为你在撒谎。我原来确实有过卑鄙的想法,准备把他吃了,可现在你是在撒谎,现在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以后我再也不希望听到你这样说了,拉基京!”格鲁申卡异常激动地说出了这番话。“咳,你们都发疯了!”拉基京尖叫着说,惊讶地打量着他们俩。“两个都是疯子,我好像进了疯人院。你们俩多愁善感,还互相影响,简直都快要哭出来了!”
“我真的想哭,真的想哭!”格鲁申卡说。“他叫我姐姐,这我永远不会忘记!不过有一点,拉基京,我虽然邪恶,但还是施舍了一根葱。”
“什么样的葱?见鬼,真的是发疯了!”
拉基京对他们俩所表现出的高度兴奋感到惊讶,同时又感到生气,虽然按理他应该明白,那种一生中很难遇到的能够强烈地震撼人心的东西恰巧在他们俩身上融会贯通了。拉基京固然善于敏锐地觉察涉及他自己的一切,但在理解亲近的人的感受和情绪方面,却显得极其迟钝——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年轻缺乏经验,另一方面因为他太自私。
“你瞧,阿廖沙,”格鲁申卡转身对着他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我这是对拉基京夸口说施舍了一根葱,可决不敢在你面前夸口,我跟你说这件事另有用意。这是个寓言故事,而且是个很好的寓言故事。是我小时候听玛特廖娜,就是我现在的厨娘说的。这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一个很凶很凶的女人,后来她死了。她生前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她给鬼抓去扔进了火海。守护她的天使站在那儿,心里想:‘我总得替她想出一件好事去报告上帝。’最后他终于想起来了,就对上帝说:她在菜园里拔了一根葱施舍给一个要饭的女人。上帝回答他说:你就把这根葱伸到火海里,让她抓住葱从火海里爬出来,要是你能把她拉出火海,就让她到天堂里来,要是那根葱断了,那女人只能留在火海里。守护天使跑去把那根葱递给她,说你抓住,我拉你出来。他开始小心地拉她,差不多快把她拉上来了,可这时候火海里的其他罪人看到有人拉她,就全部拉住她,想跟她一起上来。这个女人很凶很凶,她用脚踢他们,嘴里说:‘人家是在拉我,又不是拉你们,这根葱是我的,又不是你们的。’她刚说完这句话,那根葱马上就断了。那女人掉进火海,直到如今还在受煎熬。守护天使只好哭着走了。这就是那个寓言故事,阿廖沙,我都能讲出来,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凶恶的女人。我在拉基京面前夸口说施舍过一根葱,可对你就要换另一种说法:我这一辈子总共才施舍过一根葱,我就做了这么一件好事。阿廖沙,你也别夸我,别把我当好人,我是个恶人,很凶很凶的人,你再夸我就羞愧难当了。所以我老是缠着拉基京,要他把你带来,还答应他事成之后给他二十五个卢布。别忙,拉基京,等一等!”她快步走到桌子跟前,打开抽屉,取出钱包,从中抽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
“真是胡说八道!真是胡说八道!”窘迫的拉基京大声说道。
“收下吧,拉基京,这是欠你的债,总不至于拒绝吧,这是你自己要求的。”说着她把钞票扔给他。
“哪能拒绝呢。”拉基京闷声闷气地说,显然很不好意思,但又装出大方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窘迫。“这钱我能派大用场,世界上之所以有傻瓜,就是为了让聪明人得到好处。”
“现在闭起你的嘴,拉基京,下面我要说的话都不是说给你听的。你给我坐到角落里,别说话,你不爱我们,你别吱声。”
“我干吗要爱你们?”拉基京带着难以掩饰的恼恨顶了一句,他把二十五卢布的钞票塞进口袋。当着阿廖沙的面这样做,他确实感到不好意思。他原来指望事后再取报酬,不让阿廖沙知道,所以现在恼羞成怒了。在此之前,他尽管受到格鲁申卡的讥讽,但他认为最好还是别顶撞她,因为她对他拥有某种权威,可是现在他却生气了。
“总不能平白无故地爱别人吧。你们俩给我做过什么好事呢?”“你要无缘无故地爱别人,就像阿廖沙那样。”
“他怎么爱你啦?他向你表示什么啦,居然让你这样心醉神迷?”
格鲁申卡站在房间中央慷慨激昂地说了起来,口气中流露出歇斯底里的味道。
“你给我闭嘴,拉基京,你什么也不懂!往后再也不许你对我称‘你’,我不允许你这样,你凭什么这样放肆!给我坐一边去,闭上嘴,就像我的仆人那样。现在,阿廖沙,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我的心里话,让你看清我是个多么可恶的畜生!我这话不是对拉基京说的,而是对你说的。我想害你,阿廖沙,这是真的,我已经完全打定了主意。甚至用钱收买拉基京,让他把你带来。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阿廖沙,你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你一直在回避我,就是打我身边经过也低着头,可是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观察了你一百遍,向所有的人打听你的情况,你的面容已经深深地留在我的心中。我想:‘他瞧不起我,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干吗要怕这样一个孩子?我要把他整个儿一口吞下去,然后再尽情地讥笑一番。我简直气坏了。你信不信,这里的人谁也不敢打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坏主意,连想也不敢想,我只有老头一个人,只跟他在一起,卖给了他,撒旦把我们结合在一起,除了他,再也没有别的人。但是我一看到你就打定主意:非把他吃了不可,吃了他,再嘲笑一番。你瞧我真是条母狗,可你却叫我姐姐!现在那个欺负我的人又来了,现在我坐在这里等他的消息,你知道那个欺负我的家伙在我心中是什么角色吗?五年前库兹马把我带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常常这样坐着,躲开人们,不让他们看到我,听到我的声音,当时我人很瘦,傻乎乎地坐在那里直哭,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心里想:现在他在哪儿,这个欺负我的家伙?一定在跟别的女人一起取笑我,我只要见到他,什么时候遇到他,就一定要报复他,狠狠报复他!夜里,我在黑暗中趴在枕头上痛哭,翻来覆去地想,故意折磨自己的心,使内心充满仇恨。‘我要报复,狠狠地报复!’我在黑暗中往往会这样大喊大叫起来。接着又突然想到自己对他毫无办法,而他却正在嘲笑我,甚至完全把我忘了,一点不放在心上,我就从床上滚下来趴在地上,无可奈何地流泪痛哭,浑身哆嗦,直到天明。早晨起来,我比母狗还凶,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一口吞下去。后来你猜怎么着,我开始一点一滴积攒钱,变得冷酷无情,人发胖了——你大概以为也变得聪明了,是不是?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全世界没有人能看到或者知道,天一黑我就像五年前的那个黄毛丫头那样躺在那儿恨得咬牙切齿,整夜哭泣。我一直在想:我要报复他,狠狠报复他!我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吗?好了,现在你该理解我的心情了:一个月之前我居然收到了这封信,说他又要来了,他死了妻子,想跟我见个面。天哪,当时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突然想:他一来只要向我吹一声口哨,叫一声,我马上会像一只挨了打的小狗,摇尾乞怜地爬到他面前!我这么想着,可连自己也怀疑起来,我到底是不是个下贱的女人?到底会不会去见他?这整整一个月来,我特别恨自己,脾气变得比五个月之前更坏了。现在你明白了吧,阿廖沙,我是个多么凶狠狂暴的女人,我把实情都告诉你了!我跟米佳闹着玩,就是为了不去找那个人。你给我闭嘴,拉基京,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我不是跟你说话。刚才你们没来之前,我躺在这儿一面等消息,一面在考虑,在决定我的整个命运。我不说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阿廖沙,你要告诉你那位小姐,叫她别为前天的事生气!……全世界谁也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而且也没法知道……所以今天我到那儿去的时候可能会带一把刀子,但我还没有最后决定……”
格鲁申卡说出了这句“伤心话”,突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没等说完就双手掩面,扑到沙发的靠垫上,像小孩似的号啕大哭起来。阿廖沙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拉基京面前。
“米沙,”他说,“你别生气。你受了她的委屈,但不要生气。你刚才听到她的话了吗?对人的心灵不能要求过高,应该宽容些……”
阿廖沙怀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心情说了这些话。他感到非说出来不可,于是对拉基京说了。假如拉基京不在场,那他也会独自一个人喊叫的。但拉基京嘲笑地看了他一眼,阿廖沙便马上不再说下去了。
“昨天你的长老给你装了弹药,现在你就用长老的弹药朝我身上乱放,阿廖沙,你这上帝的人。”拉基京恶狠狠地笑着说。
“你不要笑,拉基京,不要嘲笑,不要谈论去世的长老。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高尚!”阿廖沙带着哭声说道,“我不是以法官的身份来跟你说话,我自己就是一名罪孽深重的被告。跟她相比我算得了什么?我到这儿来完全是抱着自暴自弃的态度,所以才说:‘随它去!管它呢!’这都是因为我胆小的缘故。可她呢,受了五年的折磨之后,一旦有人主动来跟她说句真心话——她就什么都原谅了,什么都忘了,还感动得热泪盈眶!欺负她的那个人回来一叫她,她就什么都原谅他了,赶紧兴高采烈地去迎接他,她不会拿刀子的,决不会带刀子去的!可我就做不到!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米沙,但我做不到!这是我今天,就是刚才得到的教训……她有一颗爱心,要比我们高尚……以前你听她说过刚才那些话吗?没有,你没有听她说过。假如你听她说过,那早就能理解一切了……但愿前天受了委屈的另一个女人也能原谅她!要是她知道了,肯定会原谅的……她会知道的……这颗心灵还没有平静下来,要怜悯它……这颗心灵里也许有宝藏……”
阿廖沙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激动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拉基京虽然满肚子的怨气,但还是惊奇地望着他。他从来没有想到不声不响的阿廖沙会发表这么一大套议论。
“你简直像一个能言善辩的律师!你爱上她了,是不是?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我们这位吃素的人真的爱上你了,你把他征服了!”他无耻地笑着大声喊道。
格鲁申卡从靠垫上抬起头,看了看阿廖沙,她那因为泪水涟涟而显得有些浮肿的脸上闪耀着动人的笑容。
“你别理他,阿廖沙,我的小天使,你瞧他是什么人,跟他没什么好说的。米哈伊尔·奥西波维奇,”她对拉基京说,“我本想请你原谅,因为我骂了你一通,但是现在我又不打算这样做了。阿廖沙,你过来,坐到我这儿。”她笑嘻嘻地向他招手。“就这样,就坐这儿。你告诉我(她拉住他的手,微笑着看着他的脸),你告诉我,我爱不爱那个人?爱不爱欺负我的那个人?你们来之前我躺在黑暗里,一直在审问自己的心,我究竟爱不爱那个人?你帮我解答,阿廖沙。现在是关键的时刻。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究竟要不要原谅他?”
“你不是已经原谅了吗?”阿廖沙笑着说。
“真的已经原谅了他。”格鲁申卡若有所思地说。“唉,我这心是多么下贱啊!”她猛地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举起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酒杯砰的一声碎了。她那微笑的脸上掠过一丝残酷的阴影。
“也许还没有原谅吧。”她恶狠狠地说,眼睛望着地下,仿佛在自言自语。“也许我的心正打算原谅他。我还得跟自己的心苦斗一番。你瞧,阿廖沙,我深深地爱上了五年来流的泪……也许我爱的只是我受到的委屈,而绝不是他!”
“我真不愿意处在他那个位置!”拉基京嘟囔说。
“你不可能,拉基京,你永远不可能处在他的位置。你只配给我做鞋子,拉基京,我就派你这个用场。你永远没有资格看到我这样的人……也许连他也没资格见我……”
“他也没资格吗?那你干吗打扮得这么漂亮?”拉基京挖苦她。
“你别嘲笑我的打扮,拉基京,你还不完全知道我这颗心!只要我愿意,我就把这衣服撕了,马上就撕,现在就撕。”她大声嚷道。“拉基京,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扮!也许我要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你以前见过我这样漂亮吗?见过没有?’当初他抛弃我的时候我才十七岁,瘦得像痨病鬼,动不动就哭鼻子。现在我要坐到他身边引诱他,逗得他火烧火燎的,我要对他说:‘你看我现在多漂亮!但没你的份,亲爱的先生。肉到了嘴边,但你吃不着!’我这样打扮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拉基京。”格鲁申卡最后恶狠狠地笑着说。“阿廖沙,我这个人脾气暴,性子烈。我可以撕了我这身衣服,把自己弄成残废,毁坏自己漂亮的容貌,烧坏自己的脸蛋,用刀子割几条,然后去讨饭。我不愿意的话,我现在哪儿也不去,谁也不去找,要是我愿意,明天可以把库兹马给我的东西,给我的钱,统统还给他,我自己一辈子就去打零工!……你以为我做不到吗,拉基京?我没有这个胆量吗?我做得到,一定做得到。我可以立即做到,只是别惹我光火……那家伙我也可以把他赶走,羞辱他一番,不让他见我!”
最后几句话已经是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了,但她还是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脸,扑倒在靠垫上,哭得浑身哆嗦。拉基京从座位上站起来。
“该走了,”他说,“时候不早了,修道院要不让进了。”
格鲁申卡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阿廖沙,难道你要走了?”她又伤心又惊讶地喊道。“你现在到底要拿我怎么样?你搅得我热血沸腾,你把我折磨得痛苦不堪,现在又让我一个人整夜留在这儿!”
“总不能让他在你这儿过夜吧?不过要是他愿意——那就让他留下吧!我一个人先走!”拉基京挖苦说。
“给我闭嘴,你这混蛋。”格鲁申卡愤怒地对他吼道。“他来跟我说的这些话你就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呀?”拉基京气呼呼地嘟囔说。
“他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不晓得,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但这些话说到我心坎里了,他把我的心兜底翻了过来……他是第一个可怜我的人,也只有他一个人可怜我,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小天使啊,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呀!”她突然跪在他面前,仿佛发了疯似的。“我一辈子都在期待像你这样的人,我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人来宽恕我。我早就相信像我这样下贱的人也会有人爱的,而且也不单单是因为好色才爱我!……”
“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领?”阿廖沙感动得微笑着回答说,俯身温柔地拉住她的手。“我只是递给你一根葱,一根小小的葱,仅此而已!……”
说完,他自己也哭了起来。正在这时候,过道里传来一阵响声,有人走进了外室。格鲁申卡惊恐万分地一跃而起。费妮娅吵吵嚷嚷地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送信的人来了!”她气喘吁吁地大声说道,显得非常兴奋。“莫克罗耶的马车接你来了,车夫季莫费驾着三套马车,这会儿正在换新马呢……信,信,小姐,这是给您的信!”
信在她手里,她一面喊,一面不停地在空中挥舞着。格鲁申卡从她手里夺过来,凑到灯光前看。这是一张便条,没几行字,她一下子就看完了。
“他叫我去呢!”她喊道,一丝苦笑使她惨白的脸变了形。“他吹口哨了!爬过来吧,小狗!”
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她浑身的血液突然涌向头部,两颊通红,像在燃烧似的。
“我去!”她突然大声喊道。“我等了整整五年!再见了!再见了,阿廖沙,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你们走吧,走吧,你们现在都给我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了!……格鲁申卡要飞向新的生活……拉基京,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请你别记恨,也许我是在走向死亡!唉,我好像喝醉了酒似的!”
她突然撇下他们,跑到自己卧室里去了。
“好了,现在她顾不上我们了!”拉基京嘟囔说,“咱们走吧,要不这女人又要大喊大叫了,她这样哭哭啼啼的大喊大叫已经令我讨厌了……”
阿廖沙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了出去。院子里停着一辆四轮马车,车夫正在卸马,几名仆人提着灯在来回奔忙。从敞开的大门外牵来三匹精壮的马。阿廖沙和拉基京刚走下台阶,格鲁申卡卧室的一扇窗突然打开了,只听得她用清脆的声音朝阿廖沙背后喊道:
“阿廖沙,替我向你哥哥米佳问好,你告诉他,叫他别记恨我这坏女人。你要把我的原话转告他:‘格鲁申卡跟一个混蛋走了,而没有跟你这高尚的人走!’请你再对他说,格鲁申卡只爱过他一小时:总共才爱过一小时,叫他从今以后一辈子都记住这一小时,你就说:‘格鲁申卡嘱咐你一辈子都要记住!……’”
说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窗子砰的一声关上了。
“哼!”拉基京笑着说。“捅了你米佳哥哥一刀,还要让他记住一辈子。真是杀人不见血!”
阿廖沙什么也没回答,仿佛根本没听到似的。他在拉基京身边走得很快,好像急着要赶到哪儿去。他好像昏昏沉沉似的,只是机械地移动着脚步。拉基京好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扎了一下,好像有人用手指触动了他的新伤口,刚才他带领阿廖沙去见格鲁申卡的时候,根本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最后的结局跟他的期望大相径庭。
“她那位军官是波兰人。”他又开口说了,努力克制着自己。“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军官了,在西伯利亚靠近中国边境的海关当差,说不定是个又瘦又小的波兰人。据说他丢了饭碗,现在听说格鲁申卡积了一笔钱,才回过头来找她了——全部的奥秘就在这里。”
阿廖沙依然仿佛没听见似的,拉基京按捺不住了。
“怎么,你改变了那个有罪的女人?”拉基京恶狠狠地嘲笑阿廖沙。“你使那个放荡的女人改邪归正了?你把附在她身上的七个魔鬼统统赶走了,是吗?我们以前期待的奇迹都在这里出现了!”
“别说了,拉基京。”阿廖沙满心痛苦地说。
“现在你因为我刚才拿了二十五个卢布而‘瞧不起’我了吗?说我出卖了真正的朋友。可实际上你不是基督,我也不是犹大。”
“哎呀,拉基京,说实在的,这件事我都已经忘了。”阿廖沙大声说道,“现在你自己提醒了我……”
拉基京已经怒不可遏了。
“你们统统给我见鬼去吧。”他突然大声吼道,“真是活见鬼,我怎跟你扯到一块儿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一个人走吧,你走你的路!”
他猛地一转身,朝另一条路走去,把阿廖沙孤零零地扔在黑暗中。阿廖沙出了城,穿过田野向修道院走去。
阿廖沙回到修道院的时候,按照修道院平时的习惯,已经算是很晚了。看门人是从边门放他进去的。时钟已经敲过九点——经过一天的纷扰之后大家该休息和平静下来了。阿廖沙小心地打开了门,走进长老的修道室——现在他的灵柩就停在里面。除了巴伊西神甫和年轻的修士波尔菲里,修道室里没别的人。巴伊西神甫孤零零地在灵柩边诵读福音书,而波尔菲里,因为昨天听长老谈话熬了一夜,今天又忙碌了一天,已经累得躺在另一间屋子的地板上熟睡。巴伊西神甫虽然听到阿廖沙走了进来,但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阿廖沙进了门,转身走到右面的角落里,跪下来开始祈祷。他百感交集,但又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没有哪一种感觉鲜明突出,恰恰相反,它们彼此倾轧,互相替代,仿佛在那里悄悄地循环轮回。然而阿廖沙的心里却甜滋滋的,说来也怪,他对此并不感到惊讶。他眼前又看到了这灵柩,看到了这个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对他十分宝贵的死者,但内心再也没有像今天早晨那样撕心裂肺、痛苦不堪。他一进门就跪到灵柩跟前,像朝拜圣物一样,但在他的头脑和心灵中却涌动着喜悦之情。修道室的一扇窗开着,空气清新而凉爽。阿廖沙想:既然决定打开窗户,那说明臭味变得更浓烈了。关于臭味的想法,虽然前不久使他感到可怕和丢脸,现在却再也无法在他的内心勾起原来那种痛苦和愤慨。他开始轻轻地祈祷,但过了不久连他也感到自己几乎在机械式地祈祷。各种想法的零碎片断在他心里闪过,像星星那样闪烁,飘忽不定。但同时却有一种完整、坚固、令人宽慰的东西主宰着他的心灵,这一点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有时候他满怀激情地祈祷起来,渴望表示感谢和爱……但是刚一开始祈祷,又突然走神了,想起了别的事情,忘记了祈祷,忘记了究竟是什么东西打断了祈祷。他想听巴伊西神甫诵读《圣经》,但他实在太疲倦了,便渐渐打起盹来……
“第三日,在加利利的伽拿有娶亲的筵席,”巴伊西神甫在诵读,“耶稣的母亲在那里,耶稣和他的门徒也被请去赴宴。”
“娶亲?这是怎么回事……娶亲……”这想法像旋风似的在阿廖沙脑海里掠过。“她也有幸福……去赴宴了……不,她没有带刀子,没有带刀子……这不过是句‘伤心话’……当然……伤心的话应该原谅,一定要原谅,伤心的话安慰心灵……不然人们太痛苦了。拉基京走进了死胡同,只要拉基京总是想着自己受到的委屈,他永远只能走进死胡同……可是路呢……路又宽又直,像水晶般明亮,路的尽头是太阳……啊?……在读什么?”
“……酒用尽了,耶稣的母亲对他说:他们没有酒了……”阿廖沙蒙眬中听到了这句话。
“哎呀,我刚才听漏了,我本来不想听漏的,我很喜欢这一段:这是讲加利利的伽拿,第一桩奇迹……啊,这是桩奇迹,这是件令人愉快的奇迹!耶稣第一次创造奇迹的时候,洒向人间的是欢乐,而不是痛苦,他增添了人间的欢乐……‘凡爱人者必爱其欢乐……’这是已故长老经常不离口的一句话,也是他最重要的思想……没有欢乐就无法生活,米佳说……是的,是米佳说的……凡是真实而美好的东西,始终充满宽恕一切的精神——这也是他说的。”
“耶稣对她说:母亲,我与你有什么相干?我的时候还没有到。他母亲对仆人说:‘他告诉你们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就做什么……赐予穷人欢乐,赐予很穷的人们欢乐……既然在娶亲的筵席上酒也不够喝,那当然是穷人……历史学家说,格尼萨莱斯湖沿岸及附近地区当时居住着一些最贫穷的人,要多穷有多穷……现在在场的另一个伟大的人——他的母亲——的那一颗伟大的心知道,他的降临并不是单单为了完成自己伟大而可怕的业绩,他的心也能体验那些愚昧憨厚,亲切地邀请他参加寒碜婚宴的人们那种天真无邪的欢乐。‘我的时候还没有到。’他带着安详的微笑说(他准是对她温顺地笑了一下)……他降临人间难道真的是为了使穷人的婚宴上增添一些酒吗?他是遵照她的请求去做这些事的……啊,他又在诵读了。”
“‘耶稣对仆人说:把缸倒满了水,他们就倒满了,直到缸口。’”
“耶稣又说:‘现在可以舀出来,送给管筵席的。’他们就送了去。管筵席的尝了那水变的酒,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只有舀水的仆人知道。管筵席的便叫新郎来。对他说:‘人都是先摆上好酒,待客喝足了,才摆上次的;你倒把好酒留到如今。’”
“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屋子变得越来越大……噢,对了……这是在娶亲,办喜筵……是的,当然是这样,这里有宾客,这里坐着一对新人,还有嬉闹的人们,还有……那位聪明的管筵席的人在哪儿?这人是谁?他是谁?这屋子又变大了……从大桌子后面站起来的那人是谁?怎么……他也在这儿?他不是躺在棺材里吗?……但他也在这儿……他站起来了,他看到我了,朝这儿走过来了……主啊!……”
是的,他走过来了,他走到他面前了,这干瘪瘦小的老人,满脸细小的皱纹,愉快而安详地笑着。棺材已经不见了,他还是穿着昨天客人们聚集在那儿跟他谈话时穿的那件衣服。他的脸全部露在外面,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这是怎么回事,也许他也是来喝喜酒的,也是应邀来参加加利利的伽拿的婚礼……
“亲爱的,我也是他们再三邀请来的。”有一个很轻的声音在他头顶上说。“你为什么躲在这里,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吗……你也到我们这儿来吧……”
这是他的声音,佐西马长老的声音……既然他在那儿叫他,怎么会不是他呢?长老伸手去扶阿廖沙。他站了起来。
“我们很快活。”干瘪瘦小的老人说。“我们在喝新的酒,新的、巨大的欢乐之酒。你看,那么多客人!这是新郎新娘,这是管筵席的聪明人,他在品尝新酒。你为什么这样奇怪地看着我?我施舍了一根葱,所以也到这儿来了。这里许多人也都只是施舍了一根葱,小小的一根葱……你问我们的事情怎么啦?你啊,我一声不响的乖孩子,你今天也把一根葱施舍给了一名饥渴难耐的女人。开始干吧,亲爱的孩子,开始做你的事情!……你看见我们的太阳了吗?你看见了没有?”
“我害怕……我不敢看……”阿廖沙轻轻地说。
“不要怕他。他的威严令我们害怕,他的崇高令我们敬畏,但是他仁慈无比,由于爱,他的形象跟我们相似,他跟我们一起欢乐,为了不让客人们扫兴,他把水变成酒,他等待着新的客人,不停地召唤新的客人,万世不息。你看,又添上了新酒,又端来了杯盘……”
阿廖沙只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浑身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感到发胀发疼,欣喜的眼泪从心中奔涌而出……他伸出双手,惊叫一声,醒了……
眼前又是灵柩、敞开的窗户,耳边又响起平静、庄重、悠扬的读经声,但阿廖沙不再去分辨在读什么了。说来也真奇怪,刚才他是跪在地上睡着的。现在醒过来的时候却站在那儿。突然,他离开原地,跨了三大步就走到了灵柩跟前,连肩膀碰到了巴伊西神甫也浑然不觉。巴伊西神甫抬起头朝他迅速看了一眼,但又立即把目光移开了,他知道这年轻人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阿廖沙朝那灵柩,朝那戴着缀有八角形十字架的修士帽、胸前放着圣像、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直挺挺躺在棺材里的死者看了大约半分钟。刚才他还听到他的声音,这声音现在还萦绕在他耳边,他还在仔细聆听,还在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可是突然间他猛地一转身,走出了修道室。
他在门廊里也没有停留,快步走下了台阶。他那充满喜悦的心灵渴望着自由,渴望着广阔的天地。他头顶上方的天穹广漠寥廓,繁星点点。隐隐约约的银河幻化成两道光影从天顶一直绵延到地平线,清新、寂静的黑夜笼罩着大地。教堂的白色屋顶和金黄色的塔尖在蓝宝石般的夜空中闪闪发亮。房子周围花坛里那些绚丽多姿的秋花在沉睡中等待天明。地上的寂静似乎与天上的寂静融为一体,人间的秘密与群星的秘密彼此相通……阿廖沙站在那儿凝神细看。突然,他脚下像被人砍了一刀似的,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拥抱大地,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迫不及待地要亲吻它,巴不得吻遍整个大地。他一边吻一边哭,哭得泪流满面,他疯狂地发誓要爱它,永远爱它。“用你喜悦的眼泪洒满大地并且爱你的眼泪……”这句话在他心中回响。他哭什么呢?啊,他是因为狂喜而哭泣,他甚至为浩瀚无垠的天空中向他熠熠发亮的繁星而哭泣,而且对自己的疯狂也并不感到羞愧。来自上帝的大千世界的无数条线索一下子在他心灵中汇聚起来,这颗心灵因为“与另一个世界相沟通”而战栗不已。他渴望宽恕所有的人,宽恕万事万物,并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所有人,为万事万物而请求宽恕。“别人也会为我请求宽恕的”——这句话又在他心中回荡。他越来越清晰而具体地感到,似乎有某种像这苍穹一样稳固而不可动摇的东西正在进入他的心灵,似乎有某种理想正在主宰他的头脑——将要主宰一辈子,直到永远。他倒地的时候还是个软弱的青年,而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成了终生威武不屈的战士,而这一点他是在这喜不自胜的时刻突然意识到并感觉到的。阿廖沙今后一辈子都永远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时刻。“在那一刻有人走进了我的心灵。”后来他经常坚信不疑地这样说。
三天后他离开了修道院,这符合已故长老吩咐他“到俗界去生活”的遗言。